- 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精装)
- 楼宇烈
- 1847字
- 2021-03-27 16:13:40
中国哲学以实践为特性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把实践理性与纯粹理性分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中国传统的哲学以实践为特性。中国传统哲学不会离开实践而去抽象地谈纯粹理性,它更强调实践性。在这一问题上,有人批评中国哲学没有纯粹理性,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哲学。上个世纪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中国究竟有没有哲学?一些人讲,中国只有实践理性的哲学,具体来讲,中国有伦理哲学、历史哲学、艺术哲学,但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哲学。另一些人讲,中国有准哲学,古代中国人从现象中可以归纳出一些道理。
我觉得中国文化有其自身的特点,使用西方人的哲学学科分类方法,采取与西方一样的标准来衡量,就会产生一系列的问题。我们以西方的哲学模式来规范哲学,采用欧洲的定义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用西方的实证科学的概念来衡量科学,符合西方概念的就是科学的,不符合的就不是科学的,诸如此类的判断体系,势必会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质疑。
近代以来,我们也以西方学科的基本模式作为标准来衡量一切。据此来衡量,可以说,中国就一无所有了。既没有西方标准意义上的哲学,也没有宗教、科学。胡适在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时撰写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对先秦哲学进行了逻辑分析。有人说,中国没有逻辑,要有的话,也就是先秦名学有一点逻辑,这以后中国就没有逻辑了。我就觉得奇怪了,逻辑是和语言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逻辑,说话就会颠三倒四的。
中国的逻辑是语境逻辑
中国人有自己的逻辑,有说话的一套规则。
我常讲,中国的逻辑是语境逻辑。一定语境的次序就决定了概念的性质,而不是脱离了语境来抽象地分析某个词。我们不能脱离语境来分析大前提、小前提然后得出个结论。有些人片面地认为逻辑只有一个模式,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是标准模式,按此标准来评价,中国就没有逻辑。
中国人几千年说话真的都颠三倒四吗?不是那样的。中国有自己的逻辑,只是我们没有去挖掘它,哲学也是如此。明末的李之藻在翻译《名理探》的时候,涉及到斐禄琐费亚(Philosophia音译)这个概念,他讲得很清楚,斐禄琐费亚从字面上讲就是爱智,这种爱智的学问在中国就相当于理学,他并没有拿西方的某个标准来衡量中国的学问。
中国的宗教是人道的宗教
上个世纪,几乎所有人都在讲中国没有宗教,按照欧洲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对宗教的定义,中国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宗教,大部分中国人都认为中国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家。我想现在绝大部分的人在填表时都会在宗教信仰上填“无”。那中国历史上到底有没有宗教呢?
康有为不简单,他提出中国也是有宗教的,宗教可以有不同的形式。中国是人道的宗教,西方是神道的宗教。他进一步指出:“中国之人心风俗礼仪法度,皆以孔教为本,若不敬孔教而灭弃之,则人心无所附,风俗败坏,礼化缺裂,法守扫地。”(《康有为政论集·乱后罪言》)
章太炎认为,佛教是无神论的宗教。如果我们按照欧洲对宗教的定义来看,无神恰恰是宗教的对立面。章太炎还想把佛教立为中国的国教,因为佛教具有无神的性质,跟科学精神相一致,也有许多跟民主精神相一致的概念,例如,佛教讲众生平等。
章太炎指出了中西哲学的优缺点,他说:
外国哲学是从物质发生的……外国哲学注重物质,所以很精的。中国哲学是从人事发生的……于物质是很疏的。人事原是幻变不定的,中国哲学从人事出发,所以有应变的长处,但是短处却在不甚确实。这是中外不同的地方。于造就人才上,中胜于西,西洋哲学虽然从物质发生,但是到得程度高了,也就没有物质可以实验,也就是没有实用,不过理想高超罢了。中国哲学由人事发生,人事是心造的,所以可从心实验,心是人人皆有的,但是心不能用理想去求,非自己实验不可。中国哲学就使到了高度,仍可用理学家验心的方法来实验,……这是中胜于西的地方。(《太炎学说》)
中西哲学关注的对象不同,西方哲学关注的对象是物质,中国哲学关注的对象是人事。物质是静止的,可以精确细致;人事是变动不居的,只能是模糊的。我想,大体来讲,西方的科学同样更关注物,中国的科学也更关注人自身,这就形成了许多不同的思维方法,一个是物道的科学;另一个是人道的科学。
神道宗教以神为根本,人道宗教以人为根本;物道科学以物为根本,人道科学以人为根本。从这个意义上讲,不同的背景可以形成不同的哲学、宗教、科学,而以唯一标准来衡量一切,很多人的思维就会被唯一标准禁锢。如果打破唯一标准的禁锢,认同宗教可以有不同的形态,可以是有神的,也可以是无神的,科学、哲学也可以有不同的形态,我们的眼界就会更开阔,就可以通过中西方文化相互吸收精华来丰富、发展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不是只信一个,排斥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