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吴湖帆与周鍊霞在1952年订交之前,是否相识?有论者以为,既然吴、周同为1932年成立的中国画会的会员,那二人应当在30年代初就已相识。但是,这种说法纯属猜测,毫无证据支持。其实关于吴、周二人相识的经历,并非无迹可循,我们不妨先从一首小令谈起。
《佞宋词痕》卷五中有《南乡子·题画二首》,其一云:
笔阵雁排空。白雪芦花绛雪枫。眼底流霞忺共酌,生风。斗茗才华倒印红。喝火忆相逢。鹧语犀心一点通。双管灯前脂粉饰,谁同。待看当头月正中。
笔者曾推断,《佞宋词痕》卷五中的作品都与周鍊霞有关,那这首小词与周鍊霞又关系何在呢?试检《冒鹤亭先生年谱》,发现1953年6月有云:
先生为文怀沙作《青霞画李易安像》及《湖帆画枫叶荻花鍊霞补雁》两首。
文怀沙是冒鹤亭的弟子,与吴湖帆亦有来往。年谱中,文怀沙请冒鹤亭为两幅画作题诗,其中一幅“湖帆画枫叶荻花鍊霞补雁”,与《南乡子》中的“笔阵雁排空。白雪芦花绛雪枫”正相吻合,描绘的都是枫叶、芦荻和秋雁。看来,吴湖帆与周鍊霞的确曾合画过一幅“枫芦秋雁图”。而从《南乡子》“双管灯前脂粉饰”推断,词中所写也是二人双管齐下的情景,“待看当头月正中”更是说二人曾合画到夜深之际。那么,《南乡子》会不会就是题咏吴、周合画的“枫芦秋雁图”呢?
若画中之雁真为周氏所补,那词中先咏秋雁,次写枫芦,以示对周的尊重,倒合情理。而“眼底流霞忺共酌”,点出“霞”字,也不无暗示此词与周鍊霞有关的意思。所谓“流霞”,既可能指天边的晚霞,也可能是形容如流霞般的美酒。或许,吴湖帆一边与周鍊霞“共酌”美酒,一边看她笔下“生风”,添补秋雁。
上片末句“斗茗才华倒印红”,则是吴湖帆对合画之人的称赞,用了两个典故。一是赵明诚、李清照夫妇的典故。赵明诚与李清照常常在饭后斗茶,猜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猜对者可以先饮。因此,“斗茗才华”即指女词人的才华。二是赵孟、管道昇夫妇的典故。元人吾竹房有印镌“好嬉子”三字,即当时俗语“好玩”的意思。一次,吾氏将“好嬉子”印颠倒着钤在管道昇的画作上,别人以为盖错了,赵孟看后却说:“没有错,他是说妇人会作画,倒好嬉子(倒也好玩)。”后来,“倒印红”就成为形容女画家的典故。
与吴湖帆关系密切,又符合女词人和女画家双重身份的,只有两人:一是潘静淑,二是周鍊霞。翻检《佞宋词痕》,可知正编五卷都是按特定内容严格划分的,其中与潘静淑有关的词作已全部收入卷一,且多为哀感悼亡之作,如为题画词,也一定会写出画名,并尽量注明本事,吴湖帆实唯恐他人不知其伉俪情深。而这首《南乡子》却收入卷五,且情调欢娱,又隐去了画名。除周鍊霞外,岂能有他人?这里,吴湖帆既夸赞周鍊霞有女词人兼女画家的才华,同时又不无以赵明诚和赵孟自许并暗表君子好逑的意思。我们知道,赵明诚是金石收藏家,赵孟是书画家,均极贴合吴氏的身份。而周鍊霞与吴湖帆相较,诗词虽过之,书画却不逮,恰如李清照之于赵明诚、管道昇之于赵孟。因此,这两个典故可谓使用得十分巧妙。
至此不难看出,《南乡子》虽云题画,其实只是从画中的枫芦秋雁起笔,转笔即称赞合画者周鍊霞的才华,最后再回忆二人合画到深夜的情景。通观全词,唯“喝火忆相逢。鹧语犀心一点通”尚不易解。“喝火”、“鹧语”云云,倒不难猜出是《喝火令》和《鹧鸪天》这两个词牌的简称,但它们与吴、周二人有何关系?《喝火令》是怎样“忆相逢”?《鹧鸪天》又如何“一点通”?
2016年初,笔者在上海图书馆查阅吴氏手稿《佞宋词痕第二册》时,发现吴湖帆《喝火令·和鍊霞》之后所附周氏的两首小词恰是《喝火令》与《鹧鸪天》:
喝火令
酒倩红罗荐,诗催碧玉敲。小楼深夜雨潇潇。采笔生来花并,相对洒冰绡。芳草春仍遍,池塘梦易消。只从粉本识丰标。不见莲踪,不见窄裙腰。不见惊鸿照影,依旧绿波遥。
《佞宋词痕第二册》之《喝火令》(上海图书馆藏稿本)
鹧鸪天
百感人间绮语生。鹧鸪啼破一声声。笔画旖旎淋漓处,鬓影参差飘渺情。真与幻,醉还醒。行云流水本无凭。天涯芳草迷沉绿,只为通犀一点灵。
据词前小序“题绿遍池塘草图画册”,可知两词原是周鍊霞为吴湖帆悼念亡妻的纪念册《绿遍池塘草》所题,大约写于吴、周二人订交之初。其中,《喝火令》已收入《女画家周鍊霞》,而《鹧鸪天》却为集外佚作。不难发现,《鹧鸪天》结句“只为通犀一点灵”,不正是《南乡子》中的“鹧语犀心一点通”吗?如果《喝火令》也能与“忆相逢”有关,那就可以确认,稿本中的两首小词就是《南乡子》所说的“喝火”与“鹧语”了。
按《喝火令》之大意倒不难解,是说吴氏夫妇当年妙笔成双,相对作画,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如今春草依旧,好梦易消,后人却只能凭悼念画册想见潘静淑昔日的丰采,而无缘一睹斯人的容貌。整首词中,唯“酒倩红罗荐,诗催碧玉敲”看不出与潘静淑有什么关系。这两句词到底是何含义?会不会与“忆相逢”有关?
笔者在通读《佞宋词痕》影印本后,发现吴词中也有不少篇什提到了“红罗荐酒”,而这些篇什恰恰又都编入与周鍊霞有关的第五卷中。如再细细揣摩,我们发现凡提及“红罗荐酒”者,无不与“相逢”有关。这里举卷五中的三首为例:
柳梢青
怕识干戈。箫吹碧玉,酒荐红罗。知己平生,相逢有几,愁外消磨。年光流水如波。凭危阑、纹犀奈何。风雨无情,燕莺能惜,花底春多。
少年游
红罗酒倩意丝丝。依旧好风姿。多少缠绵,几经怜惜,人语怕归迟。修蛾点绛情何限,纤手捻花枝。讳道相思,暗期密约,只有两心知。(重逢)
洞仙歌
携手联吟惯。把池水隐隐,春风吹浅。想青笺嫩约,紫箫深院。缃桃掩映宜人面。荐酒罢、盈盈留一眄。红罗绾。道不恨相逢,何处重经晚。缱绻。暗期草草,絮语匆匆,会少情长,况似染骨相思,换得碎心如剪。双栖好梦梁间燕。纵惹爱、沾身花雨遍。尤眷恋。自翩翩、极目潇湘又无限。并步散。待了却从头愿。便飞来飞去,翠楼帘卷寻常见。
为什么提及“红罗荐酒”者,都会与“相逢”有关?笔者以为,这里的“相逢”,就是初次相识的意思。周鍊霞《喝火令》之“酒倩红罗荐,诗催碧玉敲”,其实就是吴、周二人初次相识的场景。而吴湖帆《南乡子》之“喝火忆相逢”,正是说周鍊霞《喝火令》中有回忆吴、周相逢的词句。
第一首《柳梢青》之“箫吹碧玉,酒荐红罗”,不就是周鍊霞所说的“酒倩红罗荐,诗催碧玉敲”吗?之后“知己平生,相逢有几”,则是吴湖帆感叹在自己一生中遇不到几个像周鍊霞这样的知己。
第二首《少年游》亦见于手稿《佞宋词痕第二册》,手稿中词后有小注“重逢”二字。故知“红罗酒倩意丝丝”是吴湖帆初逢周鍊霞时的场景,而“依旧好风姿”则是后来重逢时的感受。
第三首《洞仙歌》“荐酒罢、盈盈留一眄。红罗绾”,是对当时场景细节的追忆。“道不恨相逢何处重经晚”,则是词人感慨与周鍊霞重逢太晚的意思。
至此,我们可以断定,“红罗荐酒”、“碧玉敲诗”都是吴、周初次相逢时的重要场景,因此,周鍊霞作《喝火令》时,才写此二句先回忆自己与吴湖帆相识的经历,之后才将笔锋一转,续写悼念潘静淑的内容。后来,吴湖帆在题咏与周鍊霞合画的“枫芦秋雁图”时,想到女画家还曾为自己填过《喝火令》与《鹧鸪天》,便以“喝火忆相逢。鹧语犀心一点通”两句来纪念二人之间的这段翰墨因缘。
至于“酒倩红罗荐”,据《洞仙歌》之“红罗绾”,可知能被绾起的“红罗”必定是红罗袖,用红袖代指女性,为诗词中所习见。而“诗催碧玉敲”,据《柳梢青》之“箫吹碧玉”,可知词中的“碧玉”即“碧玉箫”。两句词的含义,当是说吴、周初识于某次文酒之会上,席间周鍊霞曾向吴湖帆荐酒,其时还有吹箫赋诗等韵事。
笔者不惮辞费,解读吴湖帆的《南乡子》,考证周鍊霞的《喝火令》,都是为了引出吴、周二人初次相逢的经历。《佞宋词痕》外编《和小山词》中还有一首《少年游》,也极可能与吴、周初逢有关:
绿杨连苑,绯桃露井,袖印亚阑红。诗寻燕语,歌酬莺款,绰约美人风。芳菲会上,丹青引里,几度忆曾逢。可念当初,无言一笑,临别太匆匆。
首句“绿杨连苑,绯桃露井”与《洞仙歌》之“紫箫深院。缃桃掩映宜人面”(暗嵌“紫宜”二字)何其相似?应该都是对吴、周二人相逢环境的真实描写,而非一般的泛泛之笔。第三句“袖印亚阑红”不由让人想起“荐酒”的红罗袖。而下片“丹青引里,几度忆曾逢”,若与《和小山词》中另一首《鹧鸪天》之“丹青引里早生逢”合看,可知两词背后必有相同的本事,一定都隐藏着词人与某女主人公相逢的一段故事。或许,“丹青引”即指吴、周初识时“箫吹碧玉”的曲子?可惜当时萍水匆匆,吴、周二人并未熟识,不过周鍊霞临别之际的“无言一笑”,还是给吴湖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美好的回忆。
至于这样浪漫的相逢到底发生在何时呢?在上海图书馆所藏吴氏另一部手稿《佞宋词痕刻后稿甲午起》中,笔者发现了一首作者未刊佚作《抛球乐》,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点线索:
十载相逢晚景投。词心可可两绸缪。蓝田片玉千金暖,清梦春宵一刻稠。重缀鸳鸯谱,爱宠声名画里修。
从手稿上的修改痕迹看,“词心可可两绸缪”原作“红罗荐酒意绸缪”。此处再次可证,吴词中凡提及“红罗荐酒”者,无不与“相逢”有关。然而这里更重要的信息,是首句“十载相逢晚景投”。“晚景投”者,晚年投契订交之意。按前文所考,在吴、周订交的1952年,周氏虽未满五旬,而吴氏已年近六十,故词中曰“晚景”。这一句自然是说吴湖帆与周鍊霞相识十载,才于晚年投契订交。
依前人干支纪年的习惯算法,从1952年往前倒推“十载”,吴、周相逢很可能是在1943年。又因《洞仙歌》有“缃桃掩映宜人面”,而桃花的花期一般是在阳历3、4月间,那吴湖帆与周鍊霞很可能相逢于1943年的春天。
极为巧合的是,笔者曾于1943年4月1日的《社会日报》上,读到主编陈灵犀的一则《猫双栖楼随记》:
星期六之夕,雄白先生宴海上劳斋,湖帆、笙伯、待秋、唐云、叔孺、若瓢、青山农、天健、瘦铁、清磬、楚生、公愚、野萍、午昌、雪泥、光弟、幼蕉、阿稳诸君子,暨鍊霞、左玉、青霞女士等,俱列席。翩翩群屐,谈笑风生,诸君都妙笔生花,清才绝世,其书其画,无不纸贵洛阳,名重鸡林,以主人盛情雅意,乃纷纷摛笔泼墨,写图以留纪念,顷刻成二十余帧,俱皆妙趋自然,活色生香。而湖帆先生辈,多已封笔,不复临池,亦以雄白先生之请,慨然走笔,虽着墨无多,而雅韵欲流,尤觉可珍也。来宾凡五席,肴出郇厨,风味绝胜,其地又整洁绝尘,陈设清幽,坐谈灯前,心神都怡,故至深宵两时,始尽兴而散……
文中的“星期六”是1943年3月27日,“雄白先生”即金雄白。彼时金氏正主办《海报》,故与沪上画家文人多有来往。而金雄白招邀的这次文酒之宴,时间上正好与从1952年往前推“十载”相吻合,而且恰是在“缃桃掩映”的季节里。笔者曾查阅过大量上海小报,在所见40年代周鍊霞参加的聚会中,这也是唯一一次有吴湖帆共同参加的记载,不能不说实在是太巧合了!
然而,我们仍不能因此就认定这是发生“酒倩红罗荐”的那次雅集。因为,陈灵犀的文章未提及任何与“红罗荐酒”或“碧玉吹箫”有关的信息,而且,吴词中所谓“十载”,也未必就是整整十载,不排除只是大概十载的可能。不过,吴、周二人相识于40年代初,还是可以断定的。只是十年之后,二人竟能彼此投契,成为人生知己,这恐怕又是他们当初自己都未曾料到的。
〔附记〕
本文选自拙作《中年才识愁滋味——吴湖帆与周鍊霞》(未刊稿)之第二章《文字订交》与第三章《红罗荐酒》。在第一章《从〈佞宋词痕〉谈起》中,笔者曾推断1954年版《佞宋词痕》卷五中的作品全部与周鍊霞有关,这些作品是吴氏心血所在,他既想留存入稿,又怕因此会将他与周鍊霞的亲密关系暴露于世人面前,大干物议,因此才进行了各种隐晦的处理,再统一编入词集的第五卷里。后来,吴湖帆在《鹧鸪天·佞宋词痕刻成五卷书后》中说“陶潜晦隐非缘老”,即承认了“晦隐”的事实。他说不是因为自己老了,才要隐晦词中的男女之情,而是因为自己像陶渊明一样,所咏者为“闲情”,所以才不得不有所隐晦耳。陶渊明写有《闲情赋》,赋中的“闲情”专指某种不合礼教的男女之情,并非“闲情逸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