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科举功名,早年的吴敬梓是一个痛苦的失意者,而后期的吴敬梓则是一个冷静的考察者和思索者。他的《儒林外史》,以冷峻而幽默的风格,从举人的身价、揣摩乃举业金针、功名与人品、功名与学问、功名与机缘、功名与世情、功名与风水等不同角度,展现了科举时代的功名以及围绕功名而展开的社会生活。《儒林外史》的描写,有助于我们全面把握科举制度的利弊,也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科举时代的民间社会。
一、举人的身价
明清时代,中国民间社会对举人怀有强烈的迷信心理。在他们眼里,举人是“天上文曲星”,与普通的人是不一样的。
读者想必记得范进的一场遭遇。他想去考举人,因没有盘费,去同岳父商议,结果被胡屠户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在胡屠户眼里,“尖嘴猴腮”的范进怎么会是“天上文曲星”呢?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范进居然中了!中了,这就证实了范进确是“天上文曲星”,确是地上老爷,区区胡屠户与“天上文曲星”相比,自觉卑微至极,再也摆不出丈人的架子来。因此,当范进突然发疯,要胡屠户打他一个嘴巴时,胡屠户为难地说:
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
胡屠户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打了范进一下,便不觉那只手隐隐地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很了。
上述情节经常被用来说明胡屠户的势利性格。胡屠户固然势利,但以上描写却旨在揭示市井小民对举人的迷信心理,他们天真地相信举人是上天降下的星君,绝不能当作寻常人看待。他们打心眼里崇拜举人,绝不只是出于利害算计,如严贡生之讨好范进。当“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时,当胡屠户高叫“老爷回府了”时,胡屠户对范举人的迷信心理无疑居于主导地位,巴结的意味倒是其次。
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写安公子中举,依次刻画了安老爷、安公子、丫头、安公子的干丈母娘(舅太太)、安公子的丈母等人的反应。作者从赞赏的角度展示人们对中举的歆羡,与吴敬梓出于讽刺的目的不同,却一样使我们感受到了民间社会对举人的迷信心理。且看其中描写安公子的干丈母娘的一个片段:
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唠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的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他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的敞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秋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39]
安公子的这位干丈母娘,一反常态,不也快赶上范进了么?
明清社会对于举人的迷信心理源于明清科举制度。明清的科举考试分为三级:第一级是院试;第二级是乡试;第三级包括会试、复试和殿试。
院试由学道或学政主持,在府城或直隶州的治所举行。院试之前,有两场预备考试。第一场为州县试,由知县或知州主持,考中的称童生;第二场为府试,由知府或直隶州知州主持。这两场考试没有名额限制,知县或知府一般总是让考生通过,以便他们能参加院试。
院试是决定童生能否成为生员的关键考试,录取的比例极小,100名考生中通常只有1至2名。院试过关,考生便取得了生员的资格,俗称秀才。做了秀才,即正式成为下层绅士的一员。虽然秀才不能直接做官,但一方面,他们从此在经济上免于赋税和徭役,国家还给予一定的例银或其他津贴,在社会地位上高出平民百姓一等,见知县时不必下跪;另一方面,他们可参加举人等更高级别的考试,有希望跻身上层绅士的行列。所以《儒林外史》第二回说:
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
生员与童生的差别之所以被比为妻与妾的区别,就是因为童生还是平民,而秀才却已沾到绅士阶层的边。所以,连胡屠户“吩咐”秀才范进时也会说:
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
他说得不伦不类,但也明白秀才与“平头百姓”不同。匡超人“进学”,去拜谢知县,“知县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礼”。这之前,他当然得不到分庭抗礼的接待。
乡试比院试高一级,每三年考一次,地点是北京、南京及各省省城。乡试前的预试称科考,由学政主持,主要目的是确定哪些生员有资格参加乡试。乡试的主持官员称主考,有正有副,由皇帝选派。考试的试场称为贡院。
乡试中被正式录取的称为举人。考举人的竞争之激烈至少与考生员相当,每百名生员中,幸运者仅一两名。举人的功名则比生员重要得多。因为,举人不但可参加会试投考进士,即使考不中进士,也能参加“大挑”,或做知县,或做学官,从此步入仕途;再退一步,哪怕不做官,在地方上以其绅士的身份,也实际上参与大量地方事务的管理,拥有相当大的权力。考上举人是读书人成为上层绅士的标志。它在读书人的人生经历中是极为关键的一环。科举制度为读书人参与国家管理提供了一条通道,民间社会对成了举人的读书人的崇拜,就是在这条通道运行良好时产生的一个事实。
明末董说《西游补》第四回有一段文字摹写揭榜后考生各式各样的悲伤和兴奋,绘声绘色,蔚为大观:
当时从“天字第一号”看起。只见镜里一人在那里放榜。榜文上写着:“……”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僮仆报榜上无名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写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陈除夜梦谶;或云这番文字不得意。[40]
《儒林外史》虽然没有描摹如此众多的情状,但它更为细腻地渲染了两个人的大悲大喜:一个是周进,一个是范进。
周进本来是一名童生,离考举人还差着一个档次,吴敬梓何以安排他在乡试的试场——贡院大哭?其原因正在于举人的身价比秀才高得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中举这个环节呈现得尤为分明。周进中举时,“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了4只鸡、50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而正是这个申祥甫,在砸塾师周进的饭碗时充当了主角。
范进中举有着更为浓郁的喜剧性。他一眼望见“捷报”,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范进的三个感叹句很有层次。“噫!”表示喜出望外,难以置信。是呀,中举如此艰难,他居然中了么?“好了!”当范进确认自己已中举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从此不必挣扎在饥饿线上了。苦尽甘来,命运的突然转折使范进松了一口气。中举前,范进家早已断炊“两三天”,母亲“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已是初冬,范进却只能穿“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一切辛酸到此画上了句号。这便是“好了”的内涵。“我中了!”这最后说出的一句话是范进命运转折的前提,但在他的下意识中,重要的不是举人的称号,而是举人身份带来的新的生活,因此,首先涌上脑际的是“好了”,然后才是“我中了”。“好了”才是他所真正关心的。做了举人,转眼之间成为上层绅士的一员,即所谓“天上人间一霎分”。难怪读书人梦寐以求,难怪民间社会视举人为“天上文曲星”了。不是文曲星,怎么当得起这样大的“福气”?
在最高一级的考试中,会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会试录取后,一般不会被淘汰。会试由礼部主持,参加考试的是各省的举人。被录取者称为贡士,经复试、殿试,才正式取得进士的称号。进士几乎都能做官。他们在绅士阶层中社会地位最高,威望和影响也最大,名列前茅的进士通常被选入翰林院。《儒林外史》中的高翰林,他那不可一世的气概,与其翰林的身份是不可分的。
二、高翰林论“揣摩”
靠八股文起家的高翰林曾在“高谈龙虎榜”时得意扬扬地向“万中书”等人传授成功的秘诀。在他看来,“揣摩”二字,就是举业金针。“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自负老子天下第一,开口便是“中了去”,这就是杜少卿所极为反感的“进士气”。
高翰林所说的“揣摩”,含义有二,我们分开来谈。
第一层含义是“讲求时尚”。科举考试中,试官的口味不同,录取的标准也就不同。晚明赵南星《笑赞》的一则笑话说:
宋欧阳修做考试官,得举子刘煇卷云:“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欧阳修以朱笔横抹之,士人增作四句曰:“试官刷。”[41]
赵南星由此引申道:
俗云,“文章中试官”,非虚言也。刘煇之卷,如遇爱者,即古今之奇作也。近时一贵人,批韩文云:“退之不甚读书,作文亦欠用心。”以其无轧茁语也。爱婴瘤者以细颈为丑,文章何常之有。[42]
既然“文章中试官”,这就需要刺探大场主考官之所好,看准风向,否则只能是“不中的举业”。
“讲求时尚”,于是应试者不读经书或先辈之文,而只“读近科中式之文”,以致文格低落,世风日下。这一意义上的揣摩,一向为有识者所轻视。清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九以鄙夷的口气提到当时流行的“揣摩秘本”:
有举子于丰宜门外租小庵过夏,地甚幽僻。一日,得揣摩秘本,于灯下手钞,闻窗外似窸窣有人,试问为谁。外应曰:“身是幽魂,沉滞于此,不闻书声者百余年矣。连日听君讽诵,枨触夙心,思一晤谈,以消郁结。与君气类,幸勿相惊。”……鬼乃探取所录书,才阅数行,遽掷之于地,奄然而灭。[43]
纪昀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连夙嗜读书之鬼也厌恶揣摩秘本,足见它除了供人博取科名外,实在不值得过目。
“揣摩”的第二层含义是:悉意探求,以期合于本旨。亦即像戏曲演员一样,遥体人情,悬想事势,无论喜怒哀乐,恩怨爱憎,一一设身处地,不以为戏而以为真,使人看了也觉得和真的一样。
八股文与揣摩之间的姻缘颇深。八股文始于北宋,但一般自出议论,南宋的杨万里开始注意代古人的语气,至明太祖朱元璋,则规定八股文必须“代圣贤立言”,即作者必须充当圣贤的代言人,所以通常用“意谓”“若曰”“以为”“且夫”“尝思”等字眼领起。八股文古称“代言”,理由在此。
写八股文既然是“代圣贤立言”,也就需要揣摩孔子、孟子等人的情事,要善于体会,妙于想象,这便与戏曲相通了。晚明倪元璐《孟子若桃花剧序》指出,在各种文体中,经史与诗歌属于一类,元曲与八股文属于一类。元曲与八股文的相通之处是“皆以我慧发他灵、以人言代鬼语”[44],也就是都以第一人称口吻代替别人说话,表达别人的思想和感情。不同之处仅在于戏曲多代普通人立言,八股文则是代圣贤立言。清人袁枚《答戴敬咸进士论时文》亦云:
从古文章皆自言所得,未有为优孟衣冠。代人作语者,惟时文与戏曲则皆以描摹口吻为工,如作王孙贾,便极言媚灶之妙;作淳于髡、微生亩,便极诋孔孟之非。犹之优人,忽而胡妲,忽而苍鹘,忽而忠臣孝子,忽而淫妇奸臣,此其体之所以卑也。[45]
明清两代流传过不少传奇剧有益于举业的佳话。据晚明贺贻孙《激书》卷二《涤习》条记载,黄君辅致力于举业,拜汤显祖为师。每次君辅拿自己的八股文向汤求教,汤都扔到地上,很不满意。一次,汤直率地批评黄笔无锋刃,墨无烟云,砚无波涛,纸无香泽;这四友不灵,即使再用功也无益。君辅流泪求教。汤才劝他烧掉所作的八股文,澄怀荡胸,看他创作的戏曲。君辅连声答应,于是汤授给他《牡丹亭》。此后,君辅发奋练笔,很快写出数篇,呈给汤看。汤高兴地称赞他锋刃已具,烟云已生,波涛荡漾,香泽滋润,以往的臭恶一变而为芳鲜。黄赶紧去参加乡试,果然中举,人称吉州名士。
贺贻孙,字子翼,号水田居士,江西永新人。明末诸生。与汤显祖的次子太耆、三子开远、四子开先,同为复社成员。他的记载是可信的。汤显祖,字义仍,既是明代万历时期著名的戏曲家、诗人,也是独树一帜的八股名家。晚明汤宾尹《睡庵稿》称赞他的科举之文,“如霞宫丹篆,自是人间异书”[46]。“制义以来,能创为奇者,汤义仍一人而已”[47]。他教人从戏曲悟八股门径,这是内行的指点。
高翰林以为揣摩是举业的金针,从技术的观点看,吴敬梓恐怕也并不打算予以否定。但作家显然别有会心。他从举业与戏曲的相通处,感到“高贵”的八股行家不过近于“贱行”的戏曲演员,于是他构想出高翰林的一种“风流”性情:格外喜欢梨园中的演员钱麻子的谈吐;聚会时如果没有钱麻子,他便感到“满座欠雅”。高老先生何以喜欢钱麻子?个中原因,大概即在于钱麻子擅长揣摩,能够说出投高老先生所好的话;并且会下棋,会唱曲,还会假作斯文地扮出一副士大夫模样,鲍文卿就亲眼看见钱麻子“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独自坐在茶馆里吃茶,俨然是“一位翰林、科、道老爷”。在高翰林眼里,这不是有趣得紧吗?
吴敬梓的用意还有一层。在小说家看来,士大夫阶层负有独立思考和移风易俗的责任,其表率作用是异常重要的。高翰林身居高位,理当维护社会的尊卑等级,如《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卧闲草堂评语所说:“优伶贱辈,不敢等于士大夫,分宜尔也。”然而,高翰林辈自诩“风流”,歌酒场中,往往拉此辈同起同坐,以为雅趣。其结果,“礼”被破坏,“优伶贱辈”甚至敢于轻视贫寒的读书人。钱麻子意态不凡地宣称:“南京这些乡绅人家寿诞或是喜事,我们只拿一副蜡烛去,他就要留我们坐着一桌吃饭。凭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遇同席有几个学里酸子,我眼角里还不曾看见他哩!”社会风气败坏至此,以揣摩为看家本事的高翰林能辞其咎么?这些身居显位的读书人,不仅自己丧失了独立的人格,甚至成了庸俗风气的推波助澜者。
三、功名与人品
明清时代有一项重要规定:科举以“四书”“五经”为基本考试内容。这一规定是耐人寻味的。《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是秦汉以来中国传统社会维系人心、培育道德感的主要读物。我们经常表彰“中国的脊梁”,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秦汉以降,“中国的脊梁”大都是在儒家经典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以文天祥为例,这位南宋末年的民族英雄,曾在《过零丁洋》诗中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48]“丹心”,就是蕴蓄着崇高的道德感的心灵。他还有一首《正气歌》,开头一段是:“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49]身在治世,正气表现为安邦定国的情志;身在乱世,则表现为忠贞坚毅的气节。即文天祥所说:“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50]1282年,他在元大都(今属北京)英勇就义,事前他在衣带中写下了这样的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51]“四书”“五经”的教诲,确乎是他的立身之本。明清科举制度规定以“四书”“五经”为基本考试内容,希望借此取得“端士习”“崇正学”的效果,正是基于这样一些事实。清顺治九年(1652),在各省学宫立卧碑,即开门见山地指出:“朝廷建立学校,选取生员,免其丁粮,厚以廪膳;设学院、学道、学官以教之,各衙门官以礼相待,全要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52]此后的康熙帝、雍正帝亦一脉相承地强调“养成贤才”这一宗旨。
朝廷的这种努力,不能说完全没有成效。在《儒林外史》中,那个主考的学道听知县李本瑛叙说了匡超人“行孝的事”后,立即热情地表示:“‘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果然内行克敦,文辞都是末艺。”答应一定录取匡超人。这表明,有些官员还是听信朝廷的话,注重培养贤才的。
但教育目标与实际状况的两歧也是生活中的普遍情形。以“四书”“五经”为考试内容,朝廷的本意是灌输圣贤之道,而应试者却大都只将儒家经典当成猎取功名富贵的工具,根本不打算身体力行。清陈澧《太上感应篇·序》切中要害地分析道:“世俗读‘四书’者,以为时文之题目而已;读‘五经’者,以为时文之辞采而已。”[53]孔孟的著作,朱子的言论,一旦沦为陈澧所说的“题目”“辞采”,也就是高翰林说的“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辞藻”,即被当作敲门砖,还有谁当真照着去做?
吴敬梓对这种教育目的与实际情形分道扬镳的状况看得一清二楚,他在《儒林外史》第一回便提醒读者:用八股文取士,“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也许,天目山樵的评语讲得比吴敬梓更全面些:“古来荣禄开而文行薄,岂特八股为然。”但八股取士中存在“文行薄”的弊端,毕竟是事实。
用“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博取富贵,延伸到日常生活中,便是用美妙的合乎纲常的言论来为一己的私利服务,王德、王仁便是如此。严监生因原配王氏快要死了,跟这两位舅丈商议扶正“生了儿子的妾”赵氏,两位“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但当他们各得到严监生的一百两银子后,态度立即大变,催他赶快扶正赵氏。王仁甚至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道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言辞多么冠冕堂皇,可骨子里是为了那一百两银子。
用“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来博取富贵,可能导致的另一后果是:儒家经典读得越来越熟,八股文写得越来越好,人品却越来越差。匡超人便是一例,这个农家子弟,起初是何等能干、孝顺、淳朴,但等到读了书,考了一个秀才,又因为提携他的知县李本瑛“坏了”,他怕被连累,逃到杭州,碰上了景兰江、赵雪斋等人,学他们做斗方名士,又从一个衙门潘三那里,学了很多做坏事的本领。从此,他变成了一个卑鄙无耻的混蛋。匡超人的堕落,责任在谁?齐省堂本评语归罪于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卧闲草堂评语则以为,主要在于匡超人所遇匪人,假如他碰上的尽是马二先生辈,是不至于陡然变为势利熏心之人的,“无如一出门既遇见景(兰江)、赵(雪斋)诸公,虽欲不趋于势利,宁可得乎!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苟为素丝,未有不遭染者也”。
比较而言,卧闲草堂评语无疑更为公正。但从“《春秋》责备贤者”的角度来看,马二先生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是匡超人早期的生活导师,却未能帮助匡超人增强对恶劣风气的免疫力。我们还记得他对匡超人的那段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的教诲:
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
马二先生说这些话自是“热肠一片”,可他不引导匡超人先做一个合格的人,然后谈举业、功名,却一个劲地鼓励他“出头”“荣宗耀祖”“宦途相见”,为了做举业,甚至可以不管病在床上的父亲,这能说是恰当的吗?这样的举业,当然无助于人品的改善。
匡超人与潘三交往的前前后后,尤其令读者质疑科举教育“养成贤才”的功效。
潘三这个人物,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据他的堂兄潘保正介绍:“是个极慷慨的人。”读者也觉得他着实慷慨。匡超人与他无亲无故,只因潘保正托他“照应”,遂尽心竭力。他为匡超人办了好几件不寻常的事:指点迷津,教匡超人“在客边要做些有想头的事”,莫同斗方名士鬼混;先后资助匡超人数百两银子;操办匡超人的婚事。一句话,对匡超人,潘三够朋友!
但潘三又是个地地道道的猾吏。在旧日正派读书人的心目中,猾吏属于十恶不赦的那种人。清初小说家蒲松龄就曾想上书朝廷,建议定这样一条法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54]这是因为,公役没有不可杀的。所以,能够诛杀蠹虫一般的公役的,即为循法守礼而有治绩的官员;即使对这一流人苛刻些,也不算虐政。他还说:“凡为衙役者,人人有舞文弄法之才,人人有欺官害民之志。”[55]就通常情形而言,蒲松龄说得一点也不过分。且看潘三的所作所为:他“包揽欺隐钱粮”“私和人命”“短截本县印文及动朱笔”“假雕印信”“拐带人口”“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如此恶棍,岂可一刻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他被访拿“下在监里”,那是罪有应得。
匡超人与潘三的命运呈戏剧性的转换:当潘三被逮,跌进人生的低谷时,匡超人却在岁考中被取在一等第一;又被学政提了优行,贡入太学肄业;又得到李给谏(即从前的乐清县知县李本瑛)的扶持,考取教习(皇室宗学的教师)。
匡超人春风得意,回本省地方取结。他还记得老朋友潘三么?早忘到脑后去了。我们只听见他滔滔不绝地对着景兰江吹牛皮,与口口声声自称“乡绅”的严贡生非常相似。
可潘三还记得匡超人。不只记得,还指望与这位“朋友”会一会,叙叙苦情。照我们的想法,匡超人自会一口应承;想想当初潘三待他的恩情,岂有不应承之理!
然而读者估计错了。听蒋刑房转达了潘三的意愿后,匡超人非但不应承,还振振有词地发表了一通“原则性”极强的议论:“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依照着朝廷的赏罚。若到这样地方去看人,便是赏罚不明了。”“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
这又是严贡生的口气。读者记得,王德、王仁曾与严贡生谈起严监生之死,惋惜因参加科举考试未能与严监生“当面别一别”,严贡生却坦然地说:“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严贡生以“为朝廷办事”为由,践踏兄弟之情;匡超人则以“替朝廷办事”为由,践踏朋友之情。“为朝廷办事”已成为行刻薄寡情之实的借口。《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卧闲草堂评语说:
潘三之该杀该割,朝廷得而杀割之,士师得而杀割之,匡超人不得而杀割之也。匪惟不得而杀割之,斯时为超人者,必将为之送茶饭焉,求救援焉,纳赎锾焉,以报平生厚我之意,然后可耳。乃居然借口昧心,以为代朝廷行赏罚,且甚而曰:“使我当此,亦须访拿。”此真狼子野心,蛇虫螯毒,未有过于此人者。昔蔡伯喈伏董卓之尸而哭之,而君子不以为非者,以朋友自有朋友之情也。使天下人尽如匡超人之为人,而朋友之道苦矣。
所谓“朋友自有朋友之情”,强调的是“义”的原则,是对知己的刻骨铭心的感戴。读书人向来倡导“士为知己者死”,以性命报答知己是一种崇高的人格境界。千古流传的高山流水的故事,结束于钟子期死,伯牙终生不复鼓琴,所隐喻的含义正是:为了知己,自身的所有利益均可放弃;一切其他的考虑,统统让位于知己之情。
那位读者提到“蔡伯喈伏董卓之尸而哭之”,蔡伯喈即汉末著名文人蔡邕,董卓则是汉末残暴专横的豪强。据《资治通鉴》第五十九卷记载,五原太守王智曾诬陷蔡邕“谤讪朝廷”,蔡邕被迫亡命江湖达十二年之久;董卓“闻其名”,征聘他做官,蔡邕借口有病拒绝了。董卓以灭族相威胁,蔡邕才勉强出来任职。董卓见蔡邕,大喜,一月间三次升他的官,拜为侍中,很是倚重。[56]后董卓被诛,蔡邕“闻之惊叹”,王允斥责蔡邕怀董卓“私遇”,同情“大贼”,将蔡邕处死。[57]《三国志演义》第九回具体展示了蔡邕伏尸而哭的情节,并由蔡邕自我表白:“邕虽不才,亦知大义,岂肯背国而向卓?只因一时知遇之感,不觉为之一哭。”[58]
如何看待蔡邕的行为?清初毛宗岗评点《三国志演义》,其看法是:
今人俱以蔡邕哭董卓为非,论固正矣,然情有可原,事有足录,何也?士各为知己者死,设有人受恩桀、纣,在他人固为桀、纣,在此人则尧、舜也。董卓诚为蔡邕之知己,哭而报之,杀而殉之,不为过也。犹胜今之势盛则借其余润,势衰则掉臂去之,甚至为操戈、为下石,无所不至者。毕竟蔡邕为君子,而此辈则真小人也。[59]
这与卧闲草堂评语的见解一致。的确,对于忘恩负义的“小人”,“原则”早已成为他们作恶的辩护词;既然如此,还不如扔掉这些“原则”,撕开“小人”的伪装。
那位读者未提到关羽“华容道义释曹操”的事,也许是因为于史无证,但《三国志演义》的那段描述实在比写蔡邕之哭董卓更为感人。关羽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独行千里,报主之志坚”,表现的是对刘备的“忠”;二、“义释华容,酬恩之谊重”,表现的是对曹操的“义”。而《三国志演义》渲染得尤富于生气、尤为感人的似乎还是后者。在元代的《三国志平话》里,“义释”的色彩并不鲜明:事先既没有孔明的调遣布置,关羽也没有存心释曹;而是“曹公撞阵。却说话间,面生尘雾,使曹公得脱。关公赶数里,复回”[60]。《三国志演义》则突出了关羽释放曹操的自觉性——关羽的“义”外化为一种复杂的、充满人情味的英雄气度,超越了政治利益和个人生死(关羽与诸葛亮立有军令状)的考虑。人格操守比集团利益更重要,这是罗贯中希望透露的核心意思。毛宗岗回前总评也认为,曹操的确是个大奸大恶、得罪朝廷、得罪天下的人,但他始终把关羽当国士来对待,不愧为关羽的知己。因此,别人杀曹操,那是为朝廷斩贼;关羽杀曹操,那是杀他的知己。杀自己的知己,这是关羽宁死也不会做的。毛宗岗说得太对了。关羽丧失了“原则性”,却成就了其“义”的人格。可以说,人格是关羽生命的基石,他的勇武,他的风度,因为与他的人格结合,才具有千载之下犹令人向往的魅力。
与关羽和蔡邕相比,匡超人这个大言不惭地宣称“替朝廷办事”的家伙,不是卑污得很吗?他的“原则性”极强,可他的人格呢?这些体制之内的人物,他们哪里还记得孔子、孟子的训诲?
用“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博取富贵,到头来,“富贵”战胜了“圣贤”,于是势利熏心、世风日下便成为题中应有之意了。五河县就是这样一个标本。即使是曾经活跃过虞博士一辈人的南京,最终也不免一派污浊之气。“士习未端,儒效罕著”[61],朝廷的教育目标只能是一厢情愿的设想,一个常常不能兑现的设想。
四、功名与学问
科举考试以经学、诗文、策论为主体部分,它的一个重要功能是提高整个社会的文化水准。余秋雨曾说:“科举以诗赋文章作试题,并不是测试应试者的特殊文学天才,而是测试他们的一般文化素养。测试的目的不是寻找诗人而是寻找官吏。其意义首先不在文学史而在政治史。中国居然有那么长时间以文化素养来决定官吏,今天想来都不无温暖。”[62]丰富的常识、健全的理解力和良好的涵养是文官选拔的三个必要条件,而科举考试以经学、诗文、策问为主体部分,已足以满足文官选拔的基本要求。虽然明清时代进士的总量不大,即使加上举人和生员,他们在全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不高,但是,实际参加过科举考试的人数却远大于进士、举人和生员的总和,社会的整体文化素养正是由此得到了提高。
这里必须留意的是,基本的文化素养并不等于高深的学问,也不等于过人的才情,更不能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说凡是中了进士的,就一定是优秀的学者,或卓越的文人,而没考中的则一定学问不好。只是,这样一种错误的看法,因为对于功名的崇拜心理,而在民间广泛流行,这就有了加以矫正的必要。《儒林外史》对于学问与功名关系的考察,就这一点而言,确有其现实的针对性。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有一个鄙薄功令文字的笑话。纪昀以光为喻,认为“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其光“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惟功令文字只是团团黑烟。且看笑话中“老学究”与“鬼”的一段问答。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迟疑了好长时间,回答道:“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63]所谓郑、孔,指汉代的经学大师郑玄和孔安国;所谓高头讲章,指“四书”“五经”讲义;所谓墨卷,指科举考试中考中的原卷;所谓策略,又叫策论,是科举考试中的一种文体。纪昀的意思是:用于求取功名的八股文、策论之类,只是“黑烟”,其中没有真学问;只有郑玄、孔安国等人与功名无关的汉学,才“字字皆吐光芒”,是真学问。
一心只求功名的人没有学问,这不只是纪昀的看法,明清两代的许多人都持这种见解。比如,明清之际的顾炎武曾在《日知录》卷十六中慨叹:“嗟乎!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二十一史》废”[64];“此法不变,则人材日至于消耗,中国日至于衰弱,而五帝三王以来之天下将不知其所终矣。”[65]所谓“十八房”,指的是刻板流行的进士考卷。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二引有他同时代人徐灵胎的一首《刺时文》: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的来肩背高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66]
说那些只读八股文、只考八股文的人,连“三通”“四史”这样的史部典籍都没有翻过,连汉高祖、唐太宗都不知道是何许人,嬉笑怒骂,可谓淋漓尽致。
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写范进不知道苏轼是何许人,马二先生不知道李清照是何许人,张静斋胡诌刘基“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用意亦同于徐灵胎。写“讲功名”的人没有学问,尤具表现力的是第四十九回。这回的回目是“翰林高谈龙虎榜”。高翰林唯一精通的大概只有八股。如同“文以载道”“诗言志”“词缘情”一样,八股文也有自己的基本文体规范,即“代圣贤立言”。“代圣贤立言”,在写作上的限制是:不能引秦汉以后之书,不能引秦汉以后之事。这种限制本来只是针对八股文的,可读书甚少的高翰林却以为适用于别的所有的文体,于是,他拿这做标准,对庄绍光提出批评:
敝处这里有一位庄先生,他是朝廷征召过的,而今在家闭门注《易》。前日有个朋友和他会席,听见他说:“马纯上知进而不知退,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无论那马先生不可比作亢龙,只把一个现活着的秀才拿来解圣人的经,这也就可笑之极了!
“现活着的”自然是秦汉以后的人了,其事自然是秦汉以后的事了,故高翰林振振有词地说庄绍光“可笑”。殊不知“可笑”的正是他本人。“代圣贤立言”,并不是说谈论当下的人不能借用经书的文字。吴敬梓不想认真反驳,只让武书跟高翰林开了个玩笑:“要说活着的人就引用不得,当初文王、周公为什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后来孔子为什么就引用颜子?那时这些人也都是活的。”弄得高翰林颇为狼狈,当下便承认自己学力浅陋。吴敬梓用这个情节表达了和清代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三《科举·立品》一样的意思:科举考试得中与否,与应试者的学问不相干;不是中进士、登高科者,就有学问。
讲功名的人没有学问,讲学问的人又得不到功名,这矛盾该如何处理?
迟衡山的意见是:“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迟衡山给我们的印象很迂,这段议论却不失为一种见解。
清代一些学者又有另一种看法。邵长蘅《赠王子重先生序》提出:“成进士始可以为学。”[67]这见地相当通达,因为,在成进士前,倘若沉潜于“经史子集、兵农礼乐、天文律历象数诸书”,绝对没有精力写好八股文;但如果成进士后,还抱住八股文不放,那就只能是高翰林似的俗儒。《红楼梦》第八十一回,贾代儒教训宝玉说: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但要在发达以后。所谓发达以后再学诗词,即意在将人生分为举业和学问两个阶段、两个侧面。举业是进身之道,学问是终身之事;以举业为终身的学问,失之于陋;以学问为进身的举业,失之于迂。不陋不迂,因时制宜,这种人生安排才是恰当的。
读到这里,也许读者会忍不住插入一个问题:既然大家看不起举业,干吗不取消科举制度,改用别的取士方式?
明清时代实行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其合理性至少有三点(我们讨论学问与功名的矛盾,也正是以承认其合理性为前提的):
一、科举制度比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等有较多的合理性,舍此还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拔人才的途径。清乾隆年间的大学士鄂尔泰指出:用八股文取士,自明迄今,近四百年,人知其弊而又守之不变的原因,在于变了以后没有良法以善其后。这话说得很是通达。
二、取消八股文,考别的文体和内容,也会有流弊,其至流弊更大。唐代的进士考试以诗赋为主,北宋的王安石曾批评道:“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科法败坏人材,致不如古。”[68]根据王安石的建议,宋神宗年间的进士科以儒家的经典《易》《诗》《书》《周礼》《礼记》《论语》《孟子》为主要考试内容,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则被规定为对经典的权威性的解释。王氏的目的,是要甄拔实用的人才,但事与愿违,应试者却“专诵王氏章句而不解义”。这使王安石大为沮丧,感慨说:“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由此一例,不难看出,“官学功令,争为禽犊;士风流弊,必至于斯。即使尽舍《四书》朱注,而代以汉儒之今古文经训,甚至定商鞅、韩非之书,或马迁班固之史、若屈原杜甫之诗骚,为程文取士之本,亦终沦为富贵本子、试场题目、利禄之具而已,‘欲尊而反卑之’矣”[69]。所有的考试文体,都避免不了伴随着考试而来的弊端,即使是八股文,也避免不了。但作为考试文体,八股文仍有其不可抹杀的优势。
三、以考试的方式甄拔人才,必须有统一的标准,否则,考生与考官都将无所适从。所以,尽管清代一些著名学者如纪昀对朱熹的《四书》集注颇有非议,却不赞成在科举考试中脱离朱注而杂采汉学。据清代梁章钜《制义丛话》卷十一记载,有个叫王惕甫的考生,在嘉庆丙午科的考试中,采用汉人的注而不用朱熹的集注,目的是投考官纪昀之所好;结果,尽管他文章写得很好,还是被纪昀刷掉了。盖纪昀虽在学术上偏爱汉学,不满宋学,但他认为,个人在学术上的独立见解不能影响考试标准的统一性。考试必须有标准答案,而学术研究却鼓励独立见解。
面对学问与功名的矛盾,迟衡山主张“讲学问”的与“讲功名”的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以为两者不可兼得;贾代儒则提倡前期攻八股文以求功名,后期读诗古文以求学问,鱼与熊掌,一人兼得。谁的说法更切实可行呢?
五、功名与机缘
清初褚人获曾在《坚瓠集》中记载过这样一件事:师生二人,同时中举,各立碑纪念,老师题曰“必然”,学生题曰“偶然”。若干年后,“必然”圮毁,而“偶然”独存。这故事的含义,无非说人生功名富贵,大多出于“偶然”,是一种机缘,也就是所谓“功名富贵无凭据”。范进和马二先生的遭遇从正反两方面为这一命题做了具体的注解。
范进考中秀才,与周进的阅卷关系很大。
《儒林外史》“周学道校士拔真才”一节,写考官评阅试卷,颇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周进做广东学道,第三场考南海、番禺两县童生,五十四岁的老童生范进第一个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遂再次拿过范进的卷子来看,看完,觉得有些意思。当他将范进的卷子看过三遍后,印象更好了,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
考生的中与不中,存在极大的偶然性,于此可见一斑。假如周进只看一遍,范进岂不是还得做童生?而只看一遍的阅卷方式,在院试中正是普遍现象。清代流传有以快、短、明三字衡文的说法。所谓快,即交卷越快越好;所谓短,即篇幅越短越好;所谓明,即文章的意思越明快越好。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在于,清代的督学使者,按临各郡考试秀才和童生,每次须分十多场,往往因公事烦冗,期限太紧,根本不可能从容评阅考卷。为了赶时间,录取名额一满,尽管考试还没结束,录取名单照样公布。有些写得不够快的考生,或因文章篇幅长而拖延了时间的考生,说来是既可怜又可笑的:他们正伏案苦思,或挥笔疾书时,忽然间听到鼓吹聒耳,龙门洞开,才知道是公布录取名单,于是,不等写完考卷,便踉踉跄跄地走出考场。
“定弃取于俄顷之间,判升沉于恍惚之际”[70],其失误是在所难免的。范进的运气好,他第一个交卷,占了“快”的优势,否则周学道连看第二遍都来不及,遑论第三遍?他的文章是否“短”,读者不甚了然。但可以断定,绝对不属于“明快”一类,倒是写得相当含蓄,需要反复品味,才能体会出其用笔的高妙。
富于含蕴的八股文是不适于应试的。晚清宣鼎的传奇小说集《夜雨秋灯录》,其三集卷二《科场》记有吴兰陔的一段传奇经历。“吴兰陔,时文中之名手也。其门下从学之徒数百人,发科甲入词林者甚众。惟先生落笔高古,屡困场屋,时年已五旬外矣,功名之念甚切。”未几入闱应试,试题为《乡人皆好之》。吴兰陔早先作有此文,但入闱前已为本家吴生某抄去,兰陔不胜悔恨,说“得意之作既被人录去,谅天意终身不得售矣”,遂信笔一挥,交卷而出。录取的结果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吴生归,不作第二人想,却居然落第;吴兰陔已不作被录取的指望,然“是科竟中”。吴兰陔带着旧作去见座师,说那篇信手写的考场文章实在代表不了自己的水平,请求用旧作换下那篇。座师同意了,但补充说明道:“虽然,此文若在场中,未必中式,盖阅卷时走马观花,气机流走者,易于动目。此文非反覆数过,不知其佳处,试官有此等闲情乎?”[71]座师的话,直截了当,再坦率不过了。
卧闲草堂刻本《儒林外史》第三回的一则总评说:“周进为人本无足取,胸中大概除墨卷之外了无所有,阅文如此之钝拙则作文之钝拙可知。空中白描出晚遇之故,文笔心细如发。”深文周纳,似于周进过于苛酷。“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这八字回目宜从正面看,不必认为作者处处心机极深,暗藏针砭(自然,这“真才”是指写八股文的“真才”)。至少,吴敬梓笔下的周学道,无一丝一毫达官贵人的矜持气息,不失为读书君子。比如,他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但并不依赖他们。他的想法是:“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诚心实意地想识拔“真才”,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聊斋志异·何仙》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李生应试的文章,公认为一等,发案时却“居四等”,毛病出在主考的不负责任:主考公事繁杂,根本不关心考试的事,一切委托给幕客;而幕客中不少是粟生、例监,这些连句读都弄不清的人,其升降当然是颠倒黑白了。[72]比起《何仙》中的主考来,周进是值得尊敬的。
第三回还有一个细节:当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身上穿一件朽烂的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的范进走进考场时,“周学道看着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同情之感油然而生,迥异于王惠、梅玖的得意、自负、轻狂。吴敬梓把握住周进作为一个有良心的试官的心理基础,由此切入,写他细读范进的文章,笔墨之间,并无憎恶之意。
对周学道的调侃则是有的,满场考生,才交了两份卷子,可第一名、第二十名已经定下,这就很难说是恰当的了。此外,他所选拔的“真才”范进,除了堪称八股行家外,其他方面的才能也不敢恭维。第二十名魏好古,替人作了一个荐亡的疏,“倒别了三个字”,看来学问也有限得很。但这种弊病是伴随所有考试制度而来的,责任不能由周学道一个人来负。
马二先生的遭遇也是考察功名与机缘关系的一个有趣的例证。
马二先生是个有着豪侠气质的形象。“马纯上仗义疏财”一节,写他有血性,有担当,化解了蘧駪夫的一场灾难,他不愧为儒林的君子。
马二先生对举业的迷信也是以极豪爽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听说蘧駪夫“不曾致力于举业”,当下便交浅言深、倾筐倒箧地开导这位还只有一面之交的朋友:
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马二先生这番话,数十年来颇为人诟病。说实话,他讲得太露骨了,把举业和做官的联系不加遮掩地摆了出来。为什么要做举业?求科第而已。为什么要求科第?要做官而已。连孔子、孟子也被看成利禄之徒,这话该说吗?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这话是不该说的。明清时期以八股取士,朝廷理论上的目的,是引导读书人多“读圣贤之书”,通过对君君臣臣等儒家价值观念的反复灌输,将读书人的思想纳入官方所期望的轨道,即所谓“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73]。只是,这种理论上的目的往往与生活实际相距甚远。清中叶乾隆皇帝的《训饬士子文》就不无恼怒地指斥道:“……独是科名声利之习,深入人心,积重难返。士子所为汲汲皇皇者,惟是之求,而未尝有志于圣贤之道。”[74]马二先生不向后学宣示朝廷的理论上的崇高目的,却毫无保留地鼓励蘧駪夫为了做官而追求科名,其境界未免太低。
换了秀才王仁这一流人,也不会说这种话。王仁曾情绪激昂地说:“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而在冠冕堂皇的言辞遮掩下,他与严监生正在进行的交易是:严监生给他一百两银子,他答应严监生将偏房扶正。从这里,我们发现了王仁的处世技巧:他备有两套话语,一套话语是“说的行不得的”教养题目的词藻,那是对外的;一套话语是“行的说不得的”自己内心的隐秘,那是对内的。马二先生只有一套话语,如何行即如何说,表里一致,言行如一,实在是太单纯、太天真了。
作为选家,马二先生也信守一套哲学:严谨、认真、不来丝毫虚假。他认定“文章以理法为主”,“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批点八股文时便严守矩镬。且听他自道家门:
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看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
比较起来,按两套哲学生活的匡超人便“潇洒”得多。马二先生“三百多篇文章要批三个月”,匡超人“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至于读者是否获益,匡超人是不在乎的。
由于马二先生的豪爽、天真、厚道,他的形象可笑亦复可敬。正如天目山樵的评语所说,“马二先生十分真诚”,“言虽可笑,其意却可感”。齐省堂本评语也赞许道:“马二先生逢人教诲,谆谆不倦,自是热肠一片。莫以其头巾气而少之也。”
然而,使我们读者颇感不平的是,马二先生这样一位虔诚的举业信奉者和著名的八股文选家,居然未能中举。他到头来得到的最高功名竟只是优贡。
马二先生何以不能中举?
是他不懂八股文吗?选家卫体善确曾菲薄马二先生:“正是他把个选事坏了!他在嘉兴蘧坦庵太守家走动,终日讲的是些杂学。听见他杂览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但明眼的读者心里清楚:马纯上生平最厌恶杂览。如齐省堂本第十三回的评语所说:“马二先生论举业,真是金科玉律,语语正当的切,足为用功人座右铭,其评选亦必足为后学津梁,岂若信口乱道、信手乱涂者哉!”
是马二先生不会“揣摩”吗?高翰林确曾以此作为马纯上不能中举的理由:
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
这里的“揣摩”,是指揣摩“风气”,“读近科中式之文”,以期投考官所好。这倒真是马二先生的“短处”。他执着地认为:“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弘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洪、永指洪武、永乐年间,这是八股文体制初具规模的时期,文风崇尚简朴,虽注重对偶,却没有几股的限制;成、弘指成化、弘治年间,这是八股文的成熟时期,文风趋向繁复,对偶工整,体式更加严谨;隆庆、万历以后,更以机锋侧出和借题发挥取胜。这表明,风气的不断演变是客观存在。但注重风气,忽视理法,却与朝廷的宗旨相悖。马二先生强调理法,这是他的诚实处;而忽视风气,也许正是他落第的原因之一。
不过,吴敬梓持另一种看法,他将马二先生的不中归结于录取的偶然性。迟衡山讲得直截:“上年他(马二)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原是个无凭的。”这也就是归有光所谓“场中只是撞着法”[75],《儒林外史》开场词所谓“功名富贵无凭据”。深于举业,文章出色,却照样困于场屋,这在明清时代并非个别现象。清人诸联《明斋小识》卷四《中式有命》记载叶大绅“雄才绩学,为世所推。甲午秋试,考据详核,文更古茂,以为必售。及发榜,又落孙山”。诸联为之叹息道:如此结局,殆“命矣夫”。[76]马二先生的“命”,或者说马二先生的运气,大概也不怎么好。
话说回来,科举考试中个人的中与不中,固然有极大的偶然性,但就整体而言,文化发达的程度,仍是不同地区录取人数多少的决定因素。据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统计:有清一代,凡属经济繁荣、文风兴盛之区,科名亦盛。以全国各直省获中会元、三鼎甲和传胪的人数为例,清代以江苏、浙江、安徽、直隶和山东等五省获中的人数最多;此五省中,又依次以江苏和浙江为盛。科举制度的这种相对公平的竞争性,亦不必抹杀。
六、功名与世情
“一冷一暖,谓之世情。”在吴敬梓笔下,对比绝不只是一种写作技巧,它首先是一种社会现象,随着一个人地位的变化,或面对不同地位的人,世人的态度会呈现出种种差异鲜明的色调。吴敬梓对这种色调的变化是异常敏感,极善把握的。
胡屠户气质粗鲁,因而,他的势利也表现得格外粗俗,不假修饰。对秀才范进,他高踞于岳丈的位置,用的是“吩咐”的口吻,稍不对劲,便可“一口啐在脸上”,骂范进“一个狗血喷头”;对举人范进,他自认卑贱,称之为“贤婿老爷”,一举一动都分外小心谨慎。胡屠户是个大字不识一斗的人,他的势利以直露的方式表现出来,滑稽多于丑恶,所以读者看了,并不怎么憎恶,只是觉得可笑。
远比胡屠户可恶的是那种善于精心修饰的势利鬼。《儒林外史》第二十八回,萧金铉、季恬逸、诸葛天申寻寓所选书,来到和尚庵,当家的老和尚出来见,“铺眉蒙眼”(装模作样)问了三人“姓名、地方”,开口就自抬身价:“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现任老爷常来做寓的。”每月房钱,一口咬定三两。听萧金铉说这下处“买东西远些”,他便“呆着脸”奚落三人的寒酸:“在小房住的客,若是买办和厨子是一个人做的,就住不的了。须要厨子是一个人,在厨下收拾着;买办又是一个人,侍候着买东西,才赶的来。”好一副势利的模样。
到第二十九回,还是这个老和尚,只是他出人意外地风雅起来了。杜慎卿邀约萧金铉、季恬逸、诸葛天申赏牡丹,清谈,饮酒,吃到月上时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发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三个人不觉手舞足蹈起来,杜慎卿也颓然醉了。于是,老和尚来凑趣:
只见老和尚慢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子,打开来,里面拿出一串祁门小炮仗,口里说道:“贫僧来替老爷醒酒。”就在席上点着,哔哔卟卟响起来。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缭绕酒席左右。
这真是“雅”得很了。天目山樵的评语说:“何处得此雅僧,断非昔日所见铺眉蒙眼的那一个。”也许,天目山樵感到老和尚的前俗后雅差异太大,实在不像是同一个人。然而,这正是吴敬梓着力刻画之处:一个极倨傲的势利中人,他也可以极谄媚、极恭顺;对身份低的人倨傲与对身份高的人谄媚,这本是同一习性的两面。他越是以“雅”的方式来表现其势利,他也就越令人厌恶,因为他的势利已披上了所谓“名士风流”的伪装。
人情势利,世风日下,在那些势利的人眼里,有机会奉承得势的达官贵人乃是一种荣耀。比如,在五河县,逢迎拍马已成为众人竞赛的核心项目。“此时五河县发了一个姓彭的人家,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五河县人眼界小,便阖县人同去奉承他。”“五河县人”之一的成老爹“供认不讳”地对余有达说:“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气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呜呼!权势在手时,人们就如群蚁聚集在羊肉上面一样趋炎附势;权势丧失了,他们就像吃饱了的鹰远扬长空一样无情离去。悠悠浊世,今古皆然,一部《儒林外史》怎么写得尽!
说到“功名与世情”,我们要特别说说严监生这个人物,因为读者对他的误解太多了。
严贡生的弟弟,监生严致和,在一般读者的心目中,是个典型的吝啬鬼。“两茎灯草”的细节似乎便足以佐证这一看法——临死还为两茎灯草费油操心,这不是吝啬鬼是什么?可回头打量严监生的为人处世,总嫌这结论不够妥当。
严监生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钱攒得不多,而是受他哥严贡生的欺负。他哥是贡生,已挨着上层绅士的边,他却只是监生。花钱买来的功名,通称例监,或称“捐监”;“异途”出身的监生属于下层绅士,其地位不能与贡生相提并论。在“终日受大房里的气”的窝囊境遇中,严监生养成了“胆小”的性格,凡事只要别人不惹他的麻烦,钱他是很不在乎的。所以,当严贡生惹出官司溜到省城去了之后,他花了十几两银子来收拾残局;原配妻子王氏即将去世,严监生想把“生儿子的妾”赵氏扶正,这与外人本没有什么关系,他想这么做也就不妨这么做。但他不敢得罪王德、王仁两位舅爷,岂止不敢得罪,他还要借重两位舅爷与严贡生抗衡呢!怎么办?只好拿银子来笼络两位舅爷。数千银子在“两茎灯草”的反衬下更显出量的巨大。严监生是不大在乎钱的。
用银子来讨好、巴结别人,其另一侧面便是卑视自己、作践自己,自己的钱却不敢大大方方地花在自己身上。严监生似乎觉得,用钱来“奉承”自己,事实上就得罪了别人。不错,站在严贡生、王德、王仁的角度,区区严监生哪配“潇洒走一回”?他家平日连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却把数千银子给别人用。如此自我压缩,不是太可怜了吗?甚至在他临近人生的终点,病得骨瘦如柴时,还舍不得花银子吃人参。
严监生这种自我压缩、自我作践的性情,潜移默化,也传染给了原配妻子王氏和后来扶正的赵氏。她们不敢享受,却忘不了为他人制造乐趣,这与严监生何其相似!只是,在严监生临死之前,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赵氏还未完全“改造”好。他一个监生尚且处处委曲求全,一个妇道人家更必须把自己的生活压缩成一个干瘪的草团。在他眼里,可怕的不是“两茎灯草”费油,可怕的是赵氏尚未充分意识到压缩自己的必要性。如果是为了严贡生、王德、王仁,即使点一百茎灯草,他严监生也会忍痛去做;然而,这是赵氏在“享用”,那便万万不得,那会带来灾祸的。畏惧灾祸是贯穿严监生一辈子的主题,这一主题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人生的其他问题。所以,只有当赵氏亲手挑掉一茎灯草时,他才放心地走了,卑微地走了。
严监生不是守财奴。典型的守财奴是没有人情味的,比如纪昀笔下的孙天球。严监生却是极富人情味的,他的病即因思念亡妻而起。他不是满身铜臭气的小丑,而只是一个被功名社会所挤压的胆小怕事的可怜的人。
七、功名与风水
功名富贵无凭据,于是信命数、信风水。部分读书人的这种畸形心态,《儒林外史》一一做了喜剧性的展示。
全椒吴氏家门鼎盛,据说是因为吴姓的全椒始祖吴凤的葬地选得好。清人李调元《制义科琐记》“神术”条记载,吴凤死后,他的儿子吴谦请了一个名叫简尧坡的风水先生为之选择墓地,整整三年,还没有找好。一天,吴谦与简尧坡同往梅花山中,遇大雪,遂共饮于陈家市酒楼。简尧坡倚栏远眺,终于发现二里外有一片“吉地”。他仔仔细细端详了许久,天晴后,又再去审视了一番,才郑重地告诉吴谦:这块地葬了您的先人,您的儿子还不会发迹,到您的孙子,才大发,一定是兄弟同发;对面文峰秀绝,发必鼎甲,但稍微偏了一些,未必是状元(鼎元),可能是第二(榜眼),可能是第三(探花),而且不只是发这一代。吴谦于是在这儿安葬了他的父亲。果然,他的孙子国鼎,字玉铉,中明崇祯癸未进士;国缙,字玉林,中清顺治己丑进士;国对,字玉随,国龙,字玉騧,孪生,玉随顺治戊戌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三人(探花),官翰林侍读,玉騧为癸未进士,官礼科都给事中。国龙的儿子吴晟、吴昺,又先后中了进士。
上面这段渲染“神术”的故事,是吴昺亲自讲给他的座师王士禛听的,故事中的吴国对即吴敬梓的曾祖父。
也许读者会感到意外的是,吴敬梓却压根儿不信“风水”。
葬地有吉凶的说法,大概是从晋代盛行起来的。《世说新语·术解》中就有好几则相关的记载,如“折臂三公”:
人有相羊祜父墓,后应出受命君。祜恶其言,遂掘断墓后,以坏其势。相者立视之曰:“犹应出折臂三公。”俄而祜坠马折臂,位果至公。[77]
《世说新语》是一部纪实性的笔记,但上述故事,显然荒诞不经。这表明,相地术在当时非常流行,以致如此荒诞的传说也能被人们作为真事而接受。
相地术在晋代被说得神乎其神,而其主角是东晋郭璞。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西晋灭亡,他随晋室南渡,后为王敦记室参军,因反对王敦谋反被杀。他以长于卜筮、相地著名,相传《葬书》便是他写的,故被后来讲风水的人奉为祖师。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事情总是有两个方面。郭璞在被视为风水先生的祖师爷的同时,也成了不信风水的人所集中嘲讽的对象。据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记载,南宋杨万里一向不信风水之说,曾对人讲:郭璞如真的精于风水,按理应该妙选吉地,给他本人带来安乐,给他子孙带来好处;但实际上,他自身不免于死刑,他的子孙最终也衰微不振。这样看来,他的学说在他那里就没有效验。而后世的人,却读其遗书,信奉他,不也太糊涂了吗?明人沈周将杨万里的见解写入《郭璞墓》一诗,颇为雄辩:“气散风冲那可居,先生埋骨理何如?日中数莫逃兵解(被杀),世上人犹信《葬书》!”[78]《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迟衡山引用了这首诗,并进一步指出:
小弟最恨而今术士托于郭璞之说,动辄便说:“这地可发鼎甲,可出状元!”请教先生:状元官号始于唐朝,郭璞晋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号,就先立一法,说是个甚么样的地就出这一件东西?这可笑的紧!
迟衡山的逻辑是:郭璞是晋代人,他怎么会预先知道唐代的典章制度?那种种以郭璞名义流行的相地理论毫无疑问乃是出于伪托。郭璞本人的相地术尚且不灵验,伪托的相地理论更不足据了。
迟衡山继续质疑道:“若说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来,试问淮阴葬母,行营高敞地,而淮阴王侯之贵,不免三族之诛,这地是凶是吉?”淮阴即汉代的韩信,他曾被封淮阴侯。据《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还是一介细民时,就胸有大志,“其母死,贫无以葬”[79],却到处寻找又高又宽的葬地,目的在于使坟墓周围可以安顿得下一万户守冢的人家。讲风水的人宣称封侯拜爵从葬地上便看得出来,于是迟衡山反问:韩信虽然封侯封王,最终却被刘邦以谋反罪诛灭父、母、妻三族,那么,他为母亲选的葬地,究竟是吉还是凶?如果是吉地,他不会被“夷灭宗族”[80];如果是凶地,他不会封侯封王。可见葬地有吉凶的说法靠不住。
晚明冯梦龙《古今谭概·微词部》有一则题为《光福地》的笑话:
袁了凡好谈地理,曾访地至光福,问一村农曰:“颇闻此处有佳穴否?”曰:“小人生长于斯,三十余年矣,但见戴纱帽者来寻地,不见戴纱帽者来上坟。”[81]
袁默然而去。“村农”的意思与迟衡山一样:相地术信不得。
吴敬梓不信风水,其意不止于破除迷信。世人信风水,骨子里是图发富发贵,热衷于功名富贵与迷信风水搅在一块,遂演为一出出闹剧、丑剧。比如吴敬梓笔下的施御史兄弟。施二先生说乃兄中了进士,他不曾中,都是太夫人的地葬得不好,遂急于迁坟。风水先生又拿话吓他,说:“若是不迁,二房不但不做官,还要瞎眼。”他越发慌了,到迁坟那日,他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才掘开坟,坟里一股热气,直冲出来,冲到眼上,两只眼顿时瞎了。这是不是一出闹剧?
风水先生是否一无是处呢?也不尽然。虞育德就做过风水先生。但选择葬地,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就够了。那些发富发贵的话,都听不得。余大先生不请以“发富发贵”为话头的余殷、余敷为太老爷择地,而托付给张云峰,理由在此。这也正是吴敬梓的意思。《儒林外史》对风水术的质疑,建立在对功名富贵并不一味热衷的基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