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曾有一段时间,我着迷于思考自己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每天,我回到家中,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凝视昏暗的天花板。快要入冬了,天黑得很早。不一会儿,客厅就完全沉浸在了黑暗中。可我不想开灯,只想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我厌恶这些无谓的情绪。我知道,伤感无济于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当我听到那“嗡嗡”的声响在我耳边徘徊,我立刻回过神,打开灯,寻找声音的源头。我看到一只黑色的小飞虫正在我左肩稍上的位置飞旋。又来了。我瞅准时机,伸出手,敏捷地抓住了它。它在我掌中挣扎着。我使了使劲,它不动了。

我张开手掌。这个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苍蝇纹丝不动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它是机器做的。我将它放在茶几上,然后到浴室洗了一把脸。

大约过了两分钟,我听到按门铃的声音,接着便是大力的敲门声。我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又将毛巾放回架子上摆好。敲门声越来越用力了。我检查了一下牙膏,还有四分之一,暂时不用买新的。敲门声依然在继续。我拿起梳子,楸出梳齿间残留的干枯的头发。这时,敲门声逐渐低了下去。我走出浴室。

打开门,阿鲸正站在楼道的灯光里。

我面无表情地让他进来。

他一进屋,就开始在冰箱里翻找起来。我坐回沙发,看着他。我这才发觉,回家后我一直没有脱外套。

“全世界最干净的冰箱。”阿鲸“啧啧”地关上冰箱门,站在茶几前面,伸出手,说:“还给我吧。”

我抬起头,故意问他:“什么?”

“苍蝇。”他有些着急地说,“我的苍蝇,你把它放哪儿了?”

“刚才你有没有听到冲马桶的声音?”我笑着说。

他脸色变了,慌忙冲进厕所里,趴在马桶旁往里看,就差没把头伸进去了。他的样子很滑稽,我真想从后面狠狠地踢他屁股一脚,不过我忍住了。

“你真的冲走了?”他绝望地喊道,“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侦查苍蝇啊,两个月的成果!就被你……”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谁让它这么容易就被发现。”我说,“而且噪音很大。”

“还在测试阶段。”

他慢慢地站起身,整个人显得软塌塌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他侧身挤到沙发上。怕冷似的蜷缩着身体,占据了沙发大半的空间。

我们沉默着。客厅的吊灯不时会闪烁一下,那是电路不稳的信号,或许我也应该考虑换一盏核动力灯泡了。

我指了指茶几上的那只侦查苍蝇,说:“拿走吧,在茶几上。”

他往茶几看去。终于,他发现了他亲爱的苍蝇。

“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冷酷绝情。”他忙将苍蝇放进裤子口袋里,就像不这么做它就会自己飞走似的。而我累极了,只想睡一觉。

他碰碰我的胳膊肘。“喂,”他说,“要不要去打游戏?”

我不想说话,闭起眼睛,假装睡着了。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站起身说:“那我就先走了,有事叫我。”

我听到了关门声。我以为我真的会睡着,但是没有。可能是在沙发上睡太难受了,况且我连外衣都懒得脱。我看了眼电子钟,才九点一刻。我想,现在睡觉是不是太颓废了?于是我起身来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立交桥。汽车的灯光在立交桥上汇聚成了一片光的河流。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闪烁着缤纷的霓虹光芒,照亮了夜空。它们之中有的已经高耸入云,上半截隐没在云层里。玻璃幕墙此刻变成了一面面大屏幕,上面播放着各种汽车、旅游或房地产的广告。租赁这样的广告位是非常昂贵的。

我拉上窗帘。

从沙发底下,我把一箱子酒挪出来。如果我把它们放在冰箱里,不出一天,就会被阿鲸席卷一空。他就住在我的隔壁,随时会光临,而且还有侦查苍蝇。我不得不留个后手。我拿出一罐啤酒,打开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喝起酒来。

十分钟后,我关掉了电视。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一点钟。我喝了五罐啤酒,却一点也没有醉意。我放了一张迈尔斯·戴维斯版本的《我的王子终会到来》。我经常听着这张专辑入睡。但今晚它失灵了,一整张专辑听完,我依然毫无睡意。不论是迈尔斯·戴维斯还是约翰·科川,或是“加农炮”阿德雷,都挽救不了我的睡眠。我决定出去走一走。

天气渐渐地冷了。整个夏天我东奔西跑,即使是在最炎热的日子里。可我依然一无所获。在公司里,我的业绩总是排在最末。老板是个好人,但他有时看我的眼神分明在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当然,我知道,可是推销不出去那片荒芜的土地我也没办法。我觉得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我心烦意乱地走在街上。

此时正是这座城市最热闹的时候。我裹紧大衣,走过两旁的商店、饭馆、美发店、小型超市……再过两条街,就是有名的酒吧聚集区。从门口路过,可以听到从酒吧内部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到处都是各种肤色的人。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醉醺醺、相貌模糊的酒鬼,探头探脑的拉客者,还有被五光十色的灯火炫花眼的旅客。他们全都拥挤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身子被灯光染成了各种颜色。汽车的喇叭声不绝于耳,慢吞吞挪动着,艰难地开辟出一条路。而那些骑摩托车的飞车党则见缝插针,在人群中穿梭,当他们终于摆脱人群,便轰鸣一声,绝尘而去。

我看到了“双峰”酒吧的红蓝相间的招牌。我很想进去喝一杯,但是我不想让这个夜晚变得麻木不仁。况且我第二天还要上班。我已经有好几次迷迷糊糊地去公司了。“不能喝酒就不要喝,”老板训斥我说,“你看看这叫什么样子!”

确实,我的酒量很差。与其说我喜欢喝酒,倒不如说喜欢酒吧里的氛围。那些音乐、喧闹很容易便将你填充。当我一个人待着时,时间是难熬的。电子钟的数字似乎要过一百年才会变动一下,穷极无聊时我会跟它聊聊天。当然,我也可以放放唱片,写写东西,打发这些无聊的时间。可我仍然感到痛苦。我总是会思考写作的意义。写下这堆文字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个想法几乎使我寸步难行。我写下一行字,然后再删掉,这样重复一整晚。真是受够了。

“双峰”里有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就在那儿。我从“双峰”红色的大门走过,透过两旁的窗子,我看见库珀正站在一张桌子前,跟一个年轻女孩嬉笑,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但愿这一幕不要被戴安看到。我默默地为他祈祷。然后我穿过了酒吧聚集区。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音乐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我放慢了脚步,抬起头,看见天空中明亮的月。我承认,月亮总是很美妙,尤其是在这样糟糕的夜晚。可是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它的美好,现在,当我看见它,脑子里最先浮现出来的是我那怎么也卖不出去的土地,还有那些难缠的客户。

没错,我是一名房地产推销员,而我推销的土地就在月球上。准确地说,那还不是房子,那里什么也没有,与荒漠无异。我们推销的是月球的土地。“月球大开发项目”已经在世界各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月球的土地可以在各种渠道(公开或非公开,合法或非法)进行交易。月球房地产公司遍地开花,而我供职的就是其中一家。老板通过私人关系,得到了月球的某几块地皮。

我停下脚步。

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无论多晚,它都灯火通明,洁白无瑕。里面的核动力灯泡总是开得很足,当你走进去,会有一种如入白昼的错觉。隔着橱窗,我看见阿树正懒洋洋地在收银台后面看杂志。

我推门走了进去。门口的感应器发出“叮咚”的响声。

便利店里的温度很适宜。我走到柜台前。阿树仍然专心致志地读着手里那本叫《知月》的杂志。这份杂志是“月球大开发”兴起后创刊的,每期都会刊登很多与月亮有关的科普文章和民间故事,有时也会刊登些相关的小说。我站在她面前,她依然没有发觉我的存在。

“欢迎光临!”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这时阿树才回过神来,看到我,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放下杂志,冲我笑了笑。那个向我打招呼的店员也走了过来。我认识他,因为他实在太有特点了——这个人的岁数和我差不多,可是头发却几乎全掉光了,为此他也很苦恼。“他的工资基本上全都用在各种生发产品上了。”有一次,阿树提起店里的趣闻时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俩的关系不太和睦,主要是由于对店里背景音乐播放权的争夺。秃头店员坚持要放轻柔、舒缓的轻音乐,而阿树每次都要求放户川纯或椎名林檎——两个她最喜爱的歌手。

秃头店员也认出了我,刚才那股子亲热劲立刻消失了。他干咳了两声,转过身继续检查货架上的生产日期。

“你怎么过来了?”阿树穿着蓝色的员工服,她的身后是各种酒类和香烟。她总是喜欢留一种像是小男孩的短发。

“睡不着,过来看看你。”我说,“几点下班?”

阿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还有四个小时,四点钟下班。”她说。

我的女朋友阿树是一个工作狂。认识她的人全知道。不过,也事出有因。在她大约四、五左右,曾出过一次车祸。那场车祸中,她失去了父母,而她的脑袋则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从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她再也没办法睡觉了。医生说她脑子的神经系统受到了损伤,她只能闭着眼睛休息,却无法真正入睡。就这样,她的时间比正常人多出了一倍,整个夜晚都可以任意支配。便利店店员算是她兼职的第二份工作。

“下班后回家吗?”我问。

她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我答应好库珀了,下班后去’双峰’打扫卫生。”她挠了挠头,“你也知道,他那里总是缺人手,戴安自己又忙不过来……”

“好吧好吧。”我有些沮丧。我真的希望她可以在工作之余回家陪陪我,有时我们连续好几天都见不到面。由于她的杰出表现,“效率委员会”还特意给她颁发了“杰出市民”的奖状。这事还登上了报纸。

“给我一杯热咖啡。”我说。

她听出了我语气中的生硬,便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新书写得怎么样了?”她的脸离我很近,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眼睛跟小时候没有分别。我们从小就是邻居——我,阿树,以及阿树的哥哥阿鲸。我们一起长大。

“唔,嗯,正在写……”我嘟囔着,“只是不太顺利……”

“我哥是不是又打扰你了?”

“还好。”我的胳膊肘放在收银台上,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上面,这样会使我舒服一些,“只是他最近总喜欢用侦查苍蝇偷窥我。”

这时,我的耳边传来椎名林檎的《今》。

“你什么时候又把音乐换掉了?”秃头员工从层层叠叠的货架中猛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喊道,“这是什么歌啊,难听死了。放这样的歌还不把顾客全吓跑了?”

“现在哪有顾客?”阿树一边从暖柜里取出咖啡,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她回到收银台前,把咖啡递给我。

“明天还要上班?”她问道。

“是啊,”我拉开咖啡罐的拉环,小抿了一口,“还有客户要见。”

想到工作,我的心情又黯淡了下去。我磨蹭了一会儿,然后跟阿树告了别。必须要睡会儿觉,否则明天打不起精神又要被骂。我低着头,匆匆走在有些潮湿的路面上(刚刚下雨了?)月亮悬在头顶,发出柔和的幽光。已经快两点了,四周依然有不少人在游荡。不可思议,他们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过我很快意识到,我也是其中一员。

2、

早上,我刚一进公司,老板就把我叫到一旁,说:“你可别给我搞砸了。”

今天我要接待一个他们口中的“大客户”。据说对方非常有实力,这笔生意的成功率很高。可奇怪的是,老板迟迟不发我客户资料,一直到现在我连那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更别提对方的长相了。“这太荒谬了,”我对老板说,“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难道研究客户资料不是我们作为推销员的必要步骤吗?如果我没记错,您给我们做入职培训时也格外强调了研究客户资料的重要性。”

“没错,你说得很对。”老板说。他身材高挑,留着旧时代样式的小胡子,大约五十多岁。他用手指捋着一边的胡子,沉吟了一会儿。“我对你实话实说,这是客户的要求。”

“客户的要求?”

“没错,客户不愿意提前泄漏身份信息,怕给自己惹来麻烦。”

“请您坦诚相告,”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双手撑在老板的办公桌上,等我反应过来时我的脸几乎快伸到老板面前了,“这笔单子是不是涉嫌违法?”

“哪有哪有,”老板笑着挥了挥手,表情有些狡黠。他站起身,面对着办公室的大落地窗,与我隔开一点距离,“我可以保证,绝对合法。是客户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总之你见到就知道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老板绕过桌子,来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白河啊,”他换成了长辈般的语重心长,“你已经连续三个月业绩垫底,再这样下去……”

我走出办公室的大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扭过头,看到我的同事贾马站在门口,显然他一直在偷听。

“老板怎么说的?”他看起来比我还慌张,“他真的要开除你?”

“没有,”我说,“至少这次没有。”

“那就好。”他似乎放下了悬着的心。他身材矮小,整天紧张兮兮的,好像随时都会有狙击手瞄准他。他的个头正好与老板形成鲜明对比。

贾马放心地转身离开了。我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公司的业绩排行他总是排在倒数第二,如果我被开除了,那么下一个必然轮到他。

现在,我穿着整齐,站在接待室的门前。门后便是那个神秘客户。无疑,这笔单子的成功与否将决定我是否能够继续留在公司。如今的社会,自动化、机器人高度介入,留给人的工作岗位越来越少,找工作变得十分困难。在此之前,我曾失业过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快到了“效率委员会”所规定的期限,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就只能等着被委员会抓去进行人生改造,然后依照效率原则强制分配工作,那样的话就算把我分配到南极养企鹅也不是没有可能,甚至会把我送到战场上。不,不,我还是想过正常人的日子。

“放松,放松……”我在心里默念着,推开了门。

一个神色落寞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正对着手里的咖啡杯发呆。见我进来,他微微抬起头,有些空洞的眼神望向我。他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你好。”我走过去,伸出手。而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有点尴尬地将手缩回去。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材料,放到桌子上,说:“听说您对我们公司出售的某块月球土地感兴趣?现在我就为您详细介绍一下……”

他突然站起身,打断了我。“怎么了?”我困惑不解。他快步走到门前,迅速关上了门。“你刚才忘了关门。”他解释道,重新回到座位上。

“这块土地位于万户环形山的东南方,编号ZS51-M170……”我调整心情,继续说道。

“随便哪里都可以,”他不耐烦地再一次打断我,“我需要的是时间。今天我就可以成交,问题是所有的手续办下来需要多长时间?”

“呃,这个,不会太久的,请您放心……”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他忽然站了起来,“告诉我,哪里去交钱?”

“等等,”我也站了起来,这种情况以前我还从未遇到过。一般情况下,顾客总是会问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迟迟不肯做决定。“我希望您可以再了解一下这块土地的具体情况再做决定不迟。”

“不用了,”他说,“我需要的是时间。”

“那好吧,”我说,“请您跟我来。”

我带他来到全息模拟室。这里是专门为客户展示月球实景图的地方,每一家月球房地产公司都会有。由于公司往往没有条件带客户去实地考察(登月旅行可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所以只能用全息影像替代。

全息模拟室里一片昏暗,我打开灯。这里大概有两百平方米,空空如也,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四周是灰色的墙壁,没有任何图案。墙壁呈椭圆形。站在这里,就仿佛置身于一只巨大的灰色球体内。

“这是哪儿?”年轻的客户问。

“请您稍等一下。”我说着,拿出事先带在身上的遥控器——与空调的遥控器非常相似,夏天时,我经常把两者搞混,用模拟室的遥控器对着空调按半天。

我按下遥控器的开关。

隐藏在灰色墙壁顶端的照明灯一下子暗下来。紧接着,影像开始成形。一些光影在原本枯燥的灰色墙壁上闪现,迅速集结。很快,我们周围的背景就变成了宇宙。炫目的星光在我们头顶闪耀,而在另一侧,巨大的蔚蓝色球体仿佛正从地平线上徐徐升起。

“那是地球,”我对他解释道,“从这里的环形山看过去,由于角度问题,我们无法看到地球的全貌,因此这个位置的地皮会便宜一些。”

“我不在乎。”他依然有些焦躁,但显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此时,我们脚下的是月球的土地。那是一种银灰色的土壤,而我们正行走于环形山的边缘。

“这就是ZS51-M170的全息模拟画面,也就是你将要购买的土地。”我说。

某种蓝紫色的光芒从宇宙深处缓缓照射,像是一条条透明的彩带,在我们身上流转。他伸出手,看到那源自宇宙的光芒正在手中蔓延。不得不说,这间全息模拟室的效果是一流的,据说老板为此花了大价钱。“我们必须让顾客拥有最完美的体验。”当他提起这间他引以为傲的模拟室,总会这么说。

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他的面前,蓝色的球体正不易察觉地慢慢挪动。

“我感觉我正站在宇宙中心。”他像个小男孩般惊奇地四处张望。

“可以打听一下吗?”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像您这样着急的客户确实是不多见的……”

“因为我的母亲随时都可能找到我。”他又恢复成了我刚见到时的落寞模样,双手无助地垂落在身体两侧。

“我不是很明白……”

“是这样的。”他说,“我生在一个十分……怎么说呢,十分‘畸形’的家庭。我们家族有着庞大的企业,而我的母亲掌管这一切。作为企业的继承人,我从小的生活是被严格要求的。吃饭、学习、睡觉,甚至上卫生间都有严格规定的时间和程序,我必须要遵从母亲的指示。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监视器和对讲机,一旦发现我的行为有不符合程序的地方,从对讲机里就会传来母亲或老师的声音,随时纠正我。她不允许我说粗野的词,更不能说脏话,比如‘卫生间’就不能被叫作……厕所。”他迟疑了片刻,才说出“厕所”这个词,“因为母亲认为它是不文明的词汇。”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盘腿坐在“月球”的土地上。我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

“我的伙伴们也都是母亲精心挑选过的。”他继续说道,“原本,我并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直到我遇到了小萝。”

“小萝是谁?”我问。

“小萝是我的保姆……之一。”他说,“她比我大三岁,可是见识却比我多得多。她跟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熟悉家里的环境,总是会带我去没有监视器或死角的地方,跟我说她所见过的世界。那是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说实话,她的讲述一开始真的吓到我了,但又是那么有趣。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就像是听神话故事一样。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简直像活在监狱里’。我被惊得目瞪口呆,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是多么地不正常。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白活了。我在她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

“不好意思,”我心里暗暗计算着全息模拟室的电量问题,“请您长话短说。”

“嗯,我爱上她了。”他加快了语速,“我被自己吓坏了。我竟然爱上了我的保姆!如果这事被母亲知道,她一定会狠狠地惩罚我。但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爱上一个女人。我们在没有监视器的储物间里偷偷接吻……啊,太疯狂了,总之她教给了我很多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即使周围光线黯淡,我仍能看出他的脸泛红了。

“但是,我们还是被发现了。”他叹了口气,“母亲解雇了她,让她离开我。可是小萝说她也爱我,会一直等着我。听到她这么说,我高兴坏了。我想,我早晚有一天会逃出去,逃出那个令我窒息的家,和她一起生活。”

“后来呢?”见他突然沉默下来,我追问道。

“后来母亲给了小萝一大笔钱,”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说,“然后小萝跟我说,她不再爱我了,就离开了我。”

说话间,他并不难过,甚至还露出了微笑。“不过没关系,”他说,“重要的是,她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对外面的世界越憧憬,家里的生活就越令我难以忍受。我不断地跟母亲斗争,几次逃出了家,但都被她找到了。母亲的人脉很广,有一次她对我说,只要我在地球上,就别想逃出她的手掌心。”

“所以,你准备干脆跑到月球上。”我接着说,“而且准备定居月球。”

“你很聪明,”他说,“不过我们要尽快,如果被母亲发现了,我的银行卡随时都会被她冻结,那就全完了。”

“明白。”我点了点头。

“一切都计划好了。”他再次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我已经应聘了‘月球大开发’的翻译文员工作,并且被录取了。我会六种语言,还有国际语。”

“那咱们就快点吧。”我站起身,关掉了全息影像。立刻,模拟室又恢复成了灰色的、毫无个性的椭圆形。“……虽然你用的是你母亲的钱。”我补充道。

“我不得不这样做。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目光坚定的望着我,“况且,这点钱对她来说是九牛一毛。”

3、

我来到“双峰”酒吧时,正好是这里最繁忙的时候。我走进门,看到熟悉的红色帷幕,还有黑白相间的地砖。舞台上没有乐队,只是背景音乐正以高分贝播放着没有歌词的电子乐。是“发电站”乐队(Kraftwerk)的经典曲目。光线昏暗,人们的面孔模糊不清。我的左边,有几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卡座已经满员了,我只能去吧台找一把高脚凳坐着。我现在只想休息一会儿,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但愿没有哪个多管闲事的酒鬼打扰我。

“给我来一杯柠檬酒。”我对戴安说。我从小就对柠檬的味道有莫名的依赖,我喜欢尝试一切与柠檬有关的东西。柠檬的味道令我欲罢不能。有些事情是很难解释清楚的。

戴安比我大十岁,日夜操劳使她的眼睛周围总是有明显的黑眼圈,就像化了妆。她的身上没有一丝赘肉,有时她会开玩笑说:“自从开了这家酒吧,我倒是不用再去健身房了。”她每天都要跑来跑去,为许多琐碎的事忙前忙后。

“你今天看起来没有精神啊。”戴安把酒杯放到我面前,笑着说。今晚,她穿了一身红色的紧身运动衣,仿佛一会儿要出去夜跑似的。我打量了她一下,说:“只是有一点点累。”

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说,“这样可不好,不如以后跟我去运动运动吧。你是不是不经常出门?”

“什么运动?跑步吗?”我问。

“拳击。”她露出略显狡诈的笑容,“我最近很迷这个。”说着,她从吧台底下拿出一只红色的拳击手套,扔到吧台上。在迷离的灯光中,那只手套看起来熠熠生辉。

“库珀呢?”

“喏。”她左侧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微微抬起下巴,眼神望向我身后的某个方向。我转过身,看见库珀正坐在一张桌子前,而他的对面则是一个年轻女孩。她在说着什么,抽抽搭搭的,不时用纸巾擦擦眼睛,或是擤几下鼻涕。

“怎么回事?”我问戴安。

“一个失恋的女学生,”她双臂交叉在胸前,“一进来就坐在那里不停地哭,库珀就变得心不在焉了,老是在我耳边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或是‘咱们不管不问是不是不太好?’——你知道的,他这个死样子。于是我就跟他说‘那你过去问问吧’,然后就一直问到了现在。”她看了眼手表,“再过五分钟,就整整两个小时了。”

我有了不详的预感。果然,五分钟过去后,戴安走出吧台,径直走向库珀所在的位置。我看到库珀立刻站了起来,眼中闪现出惊恐的神色。戴安站在他面前,说了两句什么,库珀便乖乖地回来了。

他看到我,仿佛看到了救星,绽放出夸张的笑容。库珀四十多岁,那张大脸上的皱纹日益增多,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却又像个毛躁的小伙子,似乎他的生命在某个时间段突然停止了。

“小河来了啊,”他做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

戴安面无表情地在用抹布擦一只杯子。等她为顾客拿酒时,库珀终于恢复成了真实的模样。“这女人最近正在学拳击,你能想象吗?”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之前她还练过两年跆拳道,而且最近还有对咏春感兴趣的苗头。我觉得自己迟早要死在这个女人手上。”

“但这家酒吧基本上都是戴安在打理,”我说,“而你甚至连杯子都洗不干净。”

他皱起眉头,怀疑地盯着我。

我不说话了,默默地喝着酒。我有点害怕他会无休无止地讲下去,可我今天不是来听他唠叨的。所幸,戴安很快回来了,库珀马上住了嘴。

“你在嘀咕什么?”戴安说。

“我们在谈小河的新小说。”库珀说。

“对了,”戴安忽然变得很热切,“你的小说写得如何了?”

天啊,我在心里说,让我原地爆炸吧。

“正在写。”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事实上,我已经写了七个开头了。

“你的上一本书很好看,”戴安鼓励似的说道,“只是我现在已经很少读小说了。”

库珀眨了眨眼睛,没再说什么。他看到了一个熟人,便过去打招呼。又有一拨顾客涌进“双峰”,戴安再次忙碌起来。现在没人打扰我了,我心里却乱糟糟的。我快速地喝完杯里剩下的柠檬酒,离开了座位。

来到门口时,我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窗边。她岁数已经不小了,独自一人,自斟自饮,望着窗外的夜色。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忽然间,我觉得她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我推开门,酒吧里的喧嚣立刻减弱了,就像电视机调小了音量。冷风吹拂在我的脸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冷气。

已经凌晨三点了,我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秋末的夜晚,空气冷冽。我站在路边,点了一根烟,盯着街角的信号灯。我选择了一条偏僻的道路。没有车,信号灯独自变幻着。我看着它从红色变为黄色,紧接着变成绿色。过了大约五十秒,又重新变成黄色,接着是红色……单调地循环,每循环一次大约两分钟。不时从远处传来摩托车划破空气的尖锐响声,那是飞车族在行动了。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无比空旷。

信号灯反复变了很多次。我站在底下,抽了三根烟,又站了会儿,任凭酒精在寒冷的温度里消失殆尽。我呼吸着,看着从嘴巴和鼻孔冒出的白色烟气。

一辆车缓缓地驶过来,从我面前经过时司机放低车速,用询问的目光打量我。我冷冷地注视着他。黑车司机一声不吭,加大油门开走了。

我继续往前走。

比起酒吧聚集区,这个街区显得荒凉多了。两旁多是老旧的住宅。那里的人习惯于早睡早起,下班去健身房锻炼身体,周末陪父母去商场购物,然后攒钱移民月球。街角处,我看见几个酒鬼扶着墙壁在呕吐。一个戴着滑稽棉帽子的矮个子男人正对着一棵树哈哈大笑。他醉得不轻。

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我总是会思考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思考它们的唯一目的就是使我自己难堪。比如说:我是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变成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人——游荡在深夜的大街上,不愿意回家。究竟是哪些事情,一步一步造就了我,将我抛掷在这个夜晚?

是的,问题毫无意义,但我总是对无意义的事情着迷。假如让我回溯自己并不漫长的人生,恐怕就不得不说母亲离家出走的那天。事到如今,我已经快忘了母亲的容貌。母亲离开后,父亲将她的照片还有其它东西全都收走了,或许都扔掉了。

母亲离开的时候我还小。说实话,对于母亲的印象我已经非常淡漠了,只记得她会在我睡觉时轻抚我的头发,有时会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好像在检查我是否发烧了。她的手总是很暖。

至今,父亲仍对母亲离开的原因闭口不谈。他辞掉了工作,开始整日酗酒。他成为了一名“城市游荡者”,只在城市中流浪,躲避“效率委员会”的追查,住在大型的购物商城或隐秘的胶囊旅馆。我几乎有一年多没见到他的人影了。

母亲为什么离开?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点也不关心问题的答案。母亲离开了我们,就是这么简单,有什么可深究的呢?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尤其是近几年,这个问题时不时地就会闯入我的脑中,就像蛾子不停扑打着灯泡。

我站住,闭上眼睛,尽力回想着那记忆中残存的触感——母亲的手轻轻地拂过我的头发,抚摸我的额头。这几乎是我对母亲仅存的回忆,它在我脑中反复播放着,就如同那来回闪烁的信号灯。

我睁开眼,经过那几个酒鬼。我发现那个矮个子男人并非在笑,而是在哭泣。

我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