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独力揭起妖怪推理大旗的当代名家——京极夏彦

总导读/凌彻

日本推理文坛传奇

在一九九〇年代的日本推理界,京极夏彦的出现,为推理文坛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

书中大量且广泛的知识、怪异事件的诡谲真相、小说的巨篇与执笔的快速,这些特色都让他一出道就受到众人的激赏,至今不坠。

此外,京极夏彦对妖怪文化的造诣之深,也让他不同于一般的推理作家。除了小说以日本古来的妖怪为名,故事中不时出现的妖怪知识,也说明了他对妖怪的热爱。

身为日本现代最重要的妖怪绘师水木茂的热烈支持者,更自称为水木茂的弟子,京极夏彦在妖怪的领域也具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京极夏彦对于妖怪文化的大力推广,也绝对是造成日本近年来妖怪热潮的重要因素之一。

而这一切,或许都是京极夏彦当初在撰写出道作《姑获鸟之夏》时,始料未及的吧。毕竟他以小说家之姿踏入推理界,进而在妖怪与推理的领域都占有一席之地,其实可说是无心插柳的结果。他出道的过程,早已成为读者之间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了。

京极夏彦是平面设计出身,就读于设计学校,并曾在设计公司与广告代理店就职,之后与友人合开工作室。但由于遇上泡沫经济崩坏,工作量大减,为了打发时间,他写下了《姑获鸟之夏》这本小说,内容来自十年前原本打算画成漫画的故事。而在《姑获鸟之夏》之前,他不但没写过小说,甚至连“写小说”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姑获鸟之夏》完成后,因为篇幅超过像是江户川乱步奖与横沟正史奖这些新人奖的限制,所以他开始删减篇幅,但随后便放弃修改而没有投稿。之后他决定直接与出版社联络,询问是否愿意阅读小说原稿。拨电话给讲谈社其实也是巧合,他当时只是翻阅手边的小说(据说是竹本健治的《匣中的失乐》),查询版权页的电话,之后便拨给出版这本小说的讲谈社。尽管当时正值黄金周(日本五月初法定的长假),出版社可能没有人在,但他仍然试着拨了电话。

没想到在连续假期中,讲谈社里正好有编辑在。编辑得知京极夏彦有小说原稿,尽管是新人,仍请他寄到出版社来。京极夏彦原本以为千页稿纸的小说,编辑会花上许多时间阅读,之后还有评估的过程,得到回音应该会是半年之后的事,于是小说寄出之后便不再理会。结果回应来得出乎意料地快,在原稿寄出后的第三天,讲谈社编辑便回电,希望能够出版这本小说。

推理史上的不朽名著《姑获鸟之夏》,就这样在一九九四年出版了。京极夏彦的作家生涯,也就此展开。

相较于过去以得奖为出道契机的推理作家,京极夏彦并没有得奖光环的加持,只是凭借小说的杰出表现才有出道的机会。但他的才能不但受到读者的支持,推理文坛也很快给予肯定的回应。一九九五年的《魍魉之匣》只是他的第二部小说,就能够在翌年拿下第四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一出道就聚集了众人的目光,第二部作品更拿下重要的奖项,京极夏彦的实力,由此展露无遗。

而他初出道时奇快无比的写作速度,则是除了小说内容外更令人瞠目结舌的特点。《姑获鸟之夏》出版于一九九四年,接下来是一九九五年的《魍魉之匣》与《狂骨之梦》,一九九六年的《铁鼠之槛》与《络新妇之理》。表面上每年两本的出版速度或许不算惊人,但如果考虑到小说的篇幅与内容的艰深,就能了解他的执笔速度之快了。除了《姑获鸟之夏》不满五百页,之后每一本的篇幅都超过五百页,后两本甚至超过八百页。如此的快笔,反映出的是他过去蓄积的雄厚知识与构筑故事的才能。

两大系列与多元发展

虽然京极夏彦日后的执笔速度已不再像初出道时那么快速,但他发展的方向却更为多元。在小说的领域,京极夏彦笔下有两大系列作品,分别为百鬼夜行系列与巷说百物语系列,此外还有一些不成系列的小说。在小说之外,还活跃于包括妖怪研究、妖怪图的绘画、漫画创作、动画的原作脚本与配音、戏剧的客串演出、作品朗读会、各种访谈、书籍的装帧设计等许多领域,让人惊讶于他多样的才能。

京极夏彦的成功,影响了日后许多推理作家。讲谈社由此开始思考新人出道的另一种方式,不需要挤破头与大多数无名作家竞逐新人奖项,只要自认有实力,且经过编辑部认可,作家就可以出道。一九九六年讲谈社梅菲斯特奖的出现,也正是将这种想法落实的结果。

倘若比较同时期的作家,从一九九四年的京极夏彦开始,西泽保彦出道于一九九五年,森博嗣出道于一九九六年,推理小说界在此时出现了不小的变动。当许多新本格作家的作品产量开始减少之际,前述三位作家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风格。他们出书速度快,短短数年内便累积了许多作品,而且又不会因为作品的量产而降低水平,而是都维持着一定的口碑。此外,更吸引了许多过去不读推理小说的读者,将读者层拓展得更为宽广。

百鬼夜行系列

京极夏彦的主要作品,是以《姑获鸟之夏》为首的百鬼夜行系列。到二〇〇七年为止,这个系列总共出版了八部长篇与三部中短篇集(编者注:目前已出版八部长篇与五部中短篇集),是京极夏彦创作生涯的主轴,也仍在持续执笔中。由于百鬼夜行系列是他从出道开始就倾力发展的作品,配合上写作前几部作品时的快笔,因此作品数很快地累积,而其精彩的内容,也使得京极夏彦建立起妖怪推理的名声。

京极夏彦的作品特色,首推将妖怪与推理的结合。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他是在写作妖怪小说时,采用了推理小说的形式,而这正表现在百鬼夜行系列上。百鬼夜行系列的核心在于“驱除附身妖怪”,原文为“憑物落とし”。所谓的“憑物”,指的是附身在人身上的灵。在民俗社会中,人的异常行为与现象,常会被认为是恶灵凭附在人身上的关系。因为有恶灵附身,才使人们变得异常,而要使其恢复正常,就必须由祈祷师来驱除恶灵。

百鬼夜行系列的概念类似于此。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灵与想法,有些人的心中可能因为自己的出身或见闻而存在着恶意。扭曲人心的恶意凭附在人类身上,导致他们犯下罪行或是招致怪异举止,真相也从而隐藏在不可思议的表象中。京极夏彦让凭附的恶灵以妖怪的形象具体化,结果正如同妖怪的出现使得事件变得不可思议。阴阳师中禅寺秋彦(即“京极堂”)借由丰富的知识与无碍的辩才,解开事件的谜团,让真相水落石出。由于不可思议的怪事可以合理解释,也就形同异常状态已经回复正常。既然如此,那么造成怪异现象的妖怪,自然也就在解明真相的同时被阴阳师所驱除。

这样的过程,正符合推理小说中“谜与解谜”的形式。京极夏彦曾在访谈中提及,推理小说被称为“秩序回复”的故事,而他想写的也是这种秩序回复的故事。在这样的概念下,妖怪与推理,这两项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类型,在京极夏彦的笔下精彩地结合,成为他最大的特色。

而京极堂以丰富的知识驱除妖怪及解释真相,也让京极夏彦的小说里总是满载着大量的信息。《姑获鸟之夏》中,京极堂所言“这世上没有不有趣的书,不管什么书都有趣”,事实上也正是京极夏彦本人的想法。对于书的爱好,让他的阅读量相当可观,因而得以累积丰富的知识,也随处表现在故事之中。

另一个特点,则在于人物的形塑。身兼旧书店“京极堂”的店主、神社武藏晴明社的神主以及阴阳师这三重身份的中禅寺秋彦,担负起驱除妖怪与解释谜团的重任。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可以看见别人的记忆。此外包括刑警木场修太郎,小说家关口巽,《稀谭月报》的记者同时也是京极堂妹妹的中禅寺敦子等,小说中的人物各有独特的个性,不但获得读者的支持,更成为许多人阅读故事时的关注对象。

巷说百物语系列

京极夏彦的另一个系列作品是《巷说百物语》,这个系列于一九九七年开始发表,一九九九年出版第一本,到二〇〇七年为止共出了四本。本系列的第三本《后巷说百物语》更让京极夏彦拿下了第一三〇届直木奖,成为他作家生涯的重要里程碑。

巷说系列目前共包含上述四本,但还有另外两本小说与其相关,那就是《嗤笑伊右卫门》与《偷窥者小平次》。这两本其实是京极夏彦改写日本家喻户晓的怪谈,使其呈现新貌的作品。但是由于巷说系列的重要人物又市与治平也出现在其中,而且对他们两人的生平有较多描述,因此虽然小说本身的重点在于固有怪谈的重新诠释,但由于人物的重叠,其实也等同于巷说系列的外传作品。而在京极夏彦的得奖史上,这两部作品同样都有得奖的表现,《嗤笑伊右卫门》拿下第二十五届泉镜花文学奖,《偷窥者小平次》则获得第十六届山本周五郎奖。

开创推理小说新纪元

京极夏彦的过人才华,发挥在许多领域上,也让他有着非凡的成就。过去台湾曾经出版过京极夏彦的数本小说,读者们也已经对他有了一些认识。可惜的是,过去都未曾以作品集的形态来全面地引荐与介绍,因此对读者而言,期待度极高的京极夏彦作品,也始终都是传说中的名作,无缘一见。

如今,京极夏彦的小说再度引进,而且是他笔下最主轴的百鬼夜行系列作品全集,读者们可以从完整的小说集中一睹这位作家的惊人实力。足以在日本推理史上留名的百鬼夜行系列,其精彩的故事必然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妖怪推理的代名词,开创妖怪小说与推理小说新纪元的当代知名小说家京极夏彦,现在,就在眼前。

作者介绍

凌彻,一九七三年生,嗜读各类推理与评论,特别偏爱本格。

愿本书读者诸君得受到玫瑰十字之祝福——

【姑获鸟】

(前略)姑获鸟,又名夜行游女、天帝少女、鬼鸟,或名夜鹭。其所居处必有磷火,即所谓小雨暗夜里之夜鹭光也。又曰,龙灯松上者亦此鸟也。

——七七四九三/出处不详

【姑获鸟】

藏器曰:姑获能收人魂魄。《玄中记》云:姑获鸟,鬼神类也。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云是产妇死后化作,故胸前有两乳,喜取人子养为己子。凡有小儿家,不可夜露衣物。此鸟夜飞,以血点之为志。儿辄病惊痫及疳疾,谓之无辜疳也。荆州多有之,亦谓之鬼鸟。《周礼》庭氏“以救日之弓,救月之矢,射禾鸟”,即此也。时珍曰:此鸟纯雌无雄,七八月夜飞,害人尤毒也。

——《本草纲目》/李时珍·明代

【产女由来】

(前略)怀孕不产而死者,若弃尸于野,胎内子不死而生于野者,母之魂魄多化为人形,抱子行于夜路。此赤子之泣声,即所谓产女之泣是也。其形貌乃腰际沾血之弱女子也。

——《奇异杂谈集》/编著者不详·贞享四年(1687)

【产女之事】

世所传闻之妖怪产女,吾人略有心得。据闻,其原形乃怀胎有子而身殒之女,以其执念变成。其形,腰下染血。其声,似“恶巴流、恶巴流[1]”。若依此理,人死之后还能便作他物,则地狱之事亦叫人不得不疑,不知各位看官同意否?

——《百物语评判》/山冈元恕·贞享三年(1686)

似乎有人在生气。

不,又好像在悲伤。

我现在感到非常祥和。

我紧握拇指。

我的脏腑向外开放。

我的脏腑好像连接到别处,

总觉得

有点冷。

真的是醒着吗?

「母亲。」

大概是刚刚才醒的吧。

这里是哪里,

而我又在做什么呢?

我浸泡在暖和的液体里。

我的眼睛是闭着的,

还是张开的呢?

好暗,

也好静。

我蜷曲着身体,浸泡在液体里。

听见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