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胡子老张碰到小陈,是在镇北的一家“兰州拉面馆”里。
老张是个结巴,说话费劲,加上习惯抽烟,嗓子里总是跟堵着痰似得,小陈听着就更加吃力了。
但奈何二人都是镇子象棋协会的会员,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因老张年纪要长上一些,小陈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在旁静静地听着。
深冬的夜晚格外寒冷,面馆的玻璃移门上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纤白的水汽。
前些日子,象棋协会与邻近的三个乡镇举办了一场友谊赛。在里边搭桥牵线的是镇上东旺服装厂的厂长王铁柱,其也是一位资深的象棋爱好者。
为了促成这次友谊赛的成功举办,王铁柱还特地到省城请了一位特级大师给活动做嘉宾。
小陈耐着性子听了半天,老张说的这些事儿他都知道,当时自己就在现场。
眼看碗里的牛肉拉面快要见底,但似乎并没有吃饱,抬眼又瞧了一瞧言辞激动的老张,看那样子敢情还没说到事情重点,遂向里屋另要了一份辣白菜盖饭,好搭着剩余的面汤吃。
“嚯,这一、一大份拉面,都都没吃饱,还还还还,还得令要份盖饭?”
老张认识小陈这么些年,头一回知道这精瘦得跟块排骨似得小伙子这么能吃。
“你不还一碗牛肉汤搭块肉夹馍么?”
“那、那肉夹馍,必必、必定不能跟盖饭,相、相提并论!”
小陈抬头撇了一眼横挂在墙上的价目表,一份肉夹馍卖十块,一份辣白菜盖饭也卖十块,虽说肉夹馍里夹的是牛肉,白米饭上浇的是白菜,就单从分量上比,必然也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可吃的是肉是菜,那终究是嘴巴的事,肚子里的胃可管不了那么多,它呀,只讲究填没填满。
没填满就消化得快,消化完了空荡荡的,一空它就叫,一叫口袋里的钱包就得开口笑了。
小陈咂了咂嘴没把心里话说出口,生怕这点会过日子的门道被上了年纪的老张耻笑。
于是有意或是无意间,亦或是带着些许的不耐烦,便拎起筷子冲跟前的瓷碗边旁敲侧击了几下,主动挑过了话头。
“不是,那天我人在文化馆呢,方自省大师盲棋一挑五,最终战得四胜一平,你是想说这事儿吗?”
老张吸溜着牛肉汤里的粉丝正尽兴,不忍搁当中将其咬断,愣是侧着身子抬着耳朵将这番话从左到右反复捯饬,那只攥着被咬得仅剩下月牙弯状的白馍边角的手在半空中迅速地掷舞几下,接着凑到了络腮胡子旁,待嘴里的软食间根斩断咽下至喉头深处,才十分勉强地将其塞填了进去。
“误,误会了。”
口腔里的口水被干燥的白馍吸干,从中迸发出的字音恍如勾了芡一般。
“那是什么事儿?”
“是狗,方自省大师,临了送、送了,王铁柱,一条洋狗。”
小陈的辣白菜盖饭上桌了。
“洋狗?我记得王厂长家以前从来没有养过狗吧,怎的会想到送这玩意儿呢。”
看见小陈一脸疑惑不解,老张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来,端起碗来吹了吹漂浮在上边的葱花,猛地喝了一口。
被牛油覆盖着的汤底吃到现在温度也未减几分,恍惚间一口下去,烫得老张胸口一颤,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嗨,你、你年纪轻,不懂,这、这里头的,门道。凡是能在,各、各个行业,混到,翘楚魁首的,除、除了本身的,天赋,与刻苦练,练习之外,多、多多少少,都、都会带些,旁门左道。”
“啥门道,养狗?”
小陈是从不相信这些鬼怪玄学的,平日里无聊听个书看个电影当做娱乐消遣还行,可象棋这种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竞技游戏也要扯上这些,听起来多少有些扯淡了。
“敢情你,你不知道啊,我起先,也、也是听那,五金店、店的小四说的。他说,王铁柱家的,那、那条洋狗,不、不一般,居然会、会跟人一样,站起来,擦桌子。”
老张担心自己结巴说不清,干脆就起身走到过道前,缓缓佝偻着背,将两只手搭拉在桌崖边边,生动地模仿起来了。
看得小陈不经意间停下了正吃到一半的盖饭,脑海中想起似乎某些洋狗的智商特别高,尤其是在经过与其配套的专业训练后便可轻易地做出一些模仿人的动作。在以往看过的外国电影里就有,忘了它是叫罗娜多,还是拉布多了,训练成了还能给瞎子带路。
那王厂长家的狗,多半、或许就是这一品种。
“五金店的小四?他本来就是近视眼,我看八成是他看错了,狗学人站立本来就不稀奇,那擦桌子估摸是添油加醋了。”
老张站在过道口表演完,顺势从裤袋里掏出一盒褶皱的“大前门”,从中抖落出一根,点上后又坐了回来。
“我、我就知道,你、你不相信。有些事儿,只要你,没、没亲眼见,别、别人说说,肯、肯定是,当玩笑听了。你、你了解的,我是不、不信邪的人。前天,我吃过晚饭,特、特地绕道,去了趟,王、王铁柱家,那家门口,围了,不、不少人。”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更别说狗擦桌子这样的西洋景了。
小陈不喜欢闻烟味,赶忙伸手将眼前那群弥漫的白烟朝两旁挥散。
“怎的,你也看见洋狗擦桌子了?”
“那、那倒没有,我去的时候,他一家人,在吃晚饭。那条洋狗,竟、竟然在边上,拖地!两只前脚,按、按着,一块花白的,毛绒布,推到墙顶,还、还知道,用嘴,叼起来,换个头。你、你说,这、这是不是,成精了?”
米粒儿伴着汁水四散在餐盘上,小陈小心翼翼地用瓷勺将它们聚拢在一堆,接着送到嘴前一股脑排了进去。
“你、你明朝,要是有空。吃、吃过,晚饭,早点去,应,应该能碰上。”
“我明天得加夜班,快过年了。”
小陈说罢起身喊了句结账,便一边朝里走一边掏出手机对着墙上的二维码扫去。
毛胡子老张重又燃起了一根烟,伸手从漆黑皮衣的内袋里摸出两张十元纸币,哆在了老板的柜台前。
镇子的年味一年比一年寡淡了,不记得是正月十七还是十八的某天下午,小陈下班路过老张开在老街的“补胎店”,出奇地发现门口陈旧车胎旁竟拴着一条棕色的短毛土狗。
屋里边的小藤椅上坐着眉头紧锁的毛胡子老张,手里还攥着一本泛黄的棋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