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江口的一栋小楼里,周信华正在宴客。
说是“宴客”也并不恰当,毕竟桌上的三人都是自家人。
“师父!徒儿哪里做的不好马上改!您别不要徒儿了啊!”刘江臣扑通一声,跪在周信华脚边。
刘江臣的母亲顾竹佩看着惶恐不安的儿子,皱起眉头。
“周老板,我家江臣是您看长起来的,他对您并无二心,这‘让他走’从何说起啊!”
看着跪在脚边的得意门生,周信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窗外的几盏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玻璃上映出屋内的映像。
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他在巷子里逮到用玉米须做髯口,用木棍当马鞭在巷子里唱《失街亭》的小孩儿了。
这孩子是个好苗子。所有的唱段身形,教一次就会。可他没有自满,这些年,跟着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句苦都没喊过。
看周信华不说话,顾竹佩有些坐不住了,斟酌道:“周老板是不是还在生江臣的气?也是,这孩子大言不惭,要替您唱《武家坡》……”
周信华转过身,向顾竹佩笑了笑:“刘妈妈您误会了。”他叹了口气,走到刘江臣身边,将他拉起来站好。
“若不是江臣,那天周某可是……有大麻烦了啊”周信华抖抖手,苦笑着说道。
那天不知怎么了,周信华嗓音失润,话说都不出来。可当天的票早已售罄,眼看着快要开演,后台一筹莫展。
回戏【注①】?不现实,周信华的连台本戏《大红鬃烈马》一票难求,好多戏迷都是从外地赶来,若此时回戏退钱,根本收不了场。
找人替?谁能替的了周信华?今天这一出是《武家坡》,可园子里根本就没有老生能唱。
这时候,刘江臣站了出来,愿意替师父一场。
后台炸开了锅。
周信华收他五年,这五年间,后台不仅没人听过刘江臣亮过嗓子,甚至连龙套都没让他上过。
这些年,众说纷纭,甚至有传言说,刘江臣倒仓没倒过来,怕是未来只能走武生路子了,周信华这么多年的苦心白费了……
这时候他站出来要替周信华唱,后台所有人都捏一把汗,看着周信华。
周信华转过身,看着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你刚才,说什么?”
“徒儿……徒儿愿替师父唱《武家坡》!”少年清澈的眼中,闪着自信的光。
看着眼前的青年,周信华笑了,他紧紧拽住刘江臣的手:“走,师父给你勒头!”
此言一出,如水入油锅,后台炸了开来。
把众人惊讶的呼叫声关在化妆间外,周信华长叹一口气,看着刘江臣,沙哑着嗓音说道:“师父会亲自给你把着后台,台上,就交给你了。”
“师父,我……我紧张!”刘江臣满手是汗,正打算习惯性把手汗蹭在衣角,忽然想起自己穿着准备上台的马褂。一时间,手足无措,更紧张了。
周信华递给他一块汗巾,示意他擦擦手:“紧张不是事儿,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说着,他用力拍了一下刘汉臣的后背:“你可以!”
这个后台,刘江臣来过很多次,但是这样候场,还是第一次。
听得观众熙攘入场,乐队开始调弦。
“师父……我……”刘江臣紧张的双腿哆嗦起来。
要知道,万一唱不好,自己前途尽丧还则罢了,师父的名声也会被他毁于一旦。
“江臣啊!”周信华捏了捏刘江臣因为不停出汗而冰凉的手,“不瞒你说,师父……也紧张啊!”
看着师父一本正经的脸,刘江臣忽然噗呲一声笑出来,顿时不紧张了。
“你放轻松,没事,师父都不怕,你怕什么?”
《武家坡》的第一句唱是闷帘导板。
锣鼓点过,胡琴声起,刘江臣定了定心神,看着师父,唱出了他在舞台上的第一句词。
“一马离了西凉界……”
台下观众在进场时便已得知:今天场上的老生是周信华弟子。
满怀疑惑的,面露期待的,深表怀疑的,抱肘看戏的……在这一句唱出来之后,不约而同的鼓掌叫好。
这句唱罢,众人见周信华亲自为徒弟挑开帘子,观众更是站起身来,叫好喝彩声不断。
目送徒弟走到九龙口,待他亮相后,周信华这才放下帘子,背在后面的手还在发抖。
后台有眼尖的,给周信华端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后台。大家心里都知道,周老板是要守在侧幕条,给刘江臣把场【注②】。
周信华没在意椅子是谁搬来的,只是点头示谢。他坐在椅子边儿上,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听着台上台下的动静。
听得台上刘江臣进入状态,也听到台下叫好声不断,周信华这才稍微舒了口气。
看来,这次的危机是解除了,刘江臣也是立住了。
他习惯性把手伸到旁边,等着刘江臣把茶壶递给他。
伸了一会儿发现没动静,下意识转过头去看,才反应过来:自己坐在后台,刘江臣在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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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妈妈。”周信华走到桌边,在顾竹佩对面坐下。
“周某收徒的时候就说过,会将江臣当亲生儿子一般倾囊相授,这些年,我想刘妈妈也看在眼里。”
“我都明白。”顾竹佩局促地看看立在一边的儿子,又看看含笑的周信华,咬了咬下唇,“只是,这津门来的高老板本是请您去,现在成了江臣……这……”
“刘妈妈不必担心。”周信华笑着指着刘江臣:“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一直跟着我,也成不了气候。不如把他放出去。”
“江臣。”听到周信华叫自己,刘江臣往前一步,站在师父身侧。
“师父不是不要你。而是你羽翼渐丰,是自己出去闯荡的时候了。”
“后天你就启程了,师父的箱子分你一半,省得你来不及制备……北堂你带走,有他跟着,我安心一些……”
夜深了,雨初停。
远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草窠里的蝈蝈偶尔唱两声。雨水从房檐上滚落,一滴滴打在窗下的芭蕉上。
送走刘江臣母子,周信华瘫坐在沙发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
他手指敲着桌子,闭眼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