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说了,他的脑子有点毛病。那个前画家向来不会说正确的话。”

“正确的话?”

“他只说相反的事情。该回答Yes的时候会回答No。”

“他刚才对我说了‘总能看见你’。”

“那是因为他第一次见你。我问他有没有看到轰大叔的时候他说看到了吧,意思就是他没看到。全都按照相反的意思来理解就好了。如果他看到了轰大叔,就会回答:‘我没看到他。’”

“他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因为有病。无论心理还是身体,都有病。”

“你刚才说他曾经是画家?”

“现在已经不画画了。”日比野说,“但是以后可能还会画。”画家的引退,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死亡吧。

“园山的妻子在五年前被杀了,自那之后他就变得奇怪。”日比野像报告植物生长状况一样对我讲起园山的事情。

“他画什么样的画?”

“看不懂的画。是叫抽象画吗?树看上去不像树,马也不是马,那种画真的好吗?”

“简直像毕加索一样啊。”

“那是谁啊?园山的画在岛外也有出售呢。”

我又有了新的疑问。一百五十年间这座岛都与世隔绝的话,画去哪儿了呢?如果园山的画在岛外有售,那么理应有外部的人前来造访。我一直盯着日比野的脸看,他却不像是在撒谎。

“那个园山啊,以前是个话比现在要多的男人。不是那么冷淡。唉,冷淡归冷淡,也不是那么沉默寡言。”

“是因为妻子被杀了吗?”我仍然不能理解。对于此前一直在显示屏前写程序的我而言,闲适的田园风光是和平乐园的象征。我完全无法想象会有杀人事件。

那天,园山在眺望流淌的河。他只是在观察河流表面翻腾着的、宛如翻起的薄皮般的白色波浪。

园山回忆起了轰大叔的话。“是啊,岛外是个好地方。大城市啊。想要什么都能搞得到。”轰大叔像是忍着笑一般说道。他还说外面如山一般的高楼一望无际,里面全都是时尚的年轻人。在说这些的时候,轰大叔那张很难称之为纯洁的脸,乃至内心,都显得明亮闪耀。

腰上挂着石头,最终无论获得什么都是幸福的吧(注:日本传说中,神或贵人的腰部都挂着一块石头,类似于中文里的“含着金钥匙降生”。),园山这么想着。他在想象无论什么都能简单到手的世界,皱起了眉头。无趣感开始在大脑中蔓延。

虽然优午总是说“不能不在这座岛上生活,外面非常不值得居住”,但是两者相比,还是轰大叔的话更值得信赖。

人要按照河流的流速来生存,这是最正确的。这么说的人是妻子。看着优雅地流淌而过的河,园山感到,这才是正确的想法。

回家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半开的玄关大门,有不祥的预感。他叫了妻子的名字,并没有回应。走廊非常长。客厅的门开着。

可以看到一名女性倒在绒毯上,像投降一样双臂上举,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虽然脸朝向另一边,但那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妻子。园山呼唤妻子的名字,却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连衣裙的裙摆被野蛮地扯到了腰部。

“园山一个人埋葬了妻子,自那以后,他就变奇怪了。”日比野轻声说道,“自从妻子被杀之后,园山就不再画画了。字面意思上的,他折断笔、不再画画,大家都看到了。”虽然话题沉重,日比野却笑得轻松,“脑子也变得奇怪了,就像刚才遇到时那样,只说相反的话。而且每天定时去同样的地方。”

“定时去同样的地方?”

“比如说,早上五点出门散步。那会儿天还黑着,在一片漆黑的早上,五点出门散步。而且每天按照同样的路线走。早上大概一直在散步,下午在家。傍晚又出门散步。小镇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可以把他当成钟。”

“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啊?”

“因为他的大脑不正常啊。”日比野似乎觉得这句话可以回答一切,“而且他不想承认妻子身上发生的事。他连着好多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终于再见到他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妻子还活着’。从那之后他就不说真话了,一句真话都不讲。”

确实,为了逃避现实,最好的方法可能就是将一切都逆转过来。只有“妻子还活着”这句话对他而言是真的。

“好可怜啊。”我不假思索地说。

“他是值得怜悯的人吗?”日比野平淡地说,“发狂才轻松呢。”

“凶手是谁啊?那个杀了园山妻子的。”

“卖酒的大叔。无聊的中年肥大叔。他当时喝多了,恐怕一直中意园山的妻子。她可是个美女啊。”

“被逮捕了吗?”

“死啦。”日比野简洁地回答,“被杀了。”

“难道是园山杀了他?”

“不是。在这座岛上,凡是干了坏事的人,就会被杀。”日比野不满地说。

“被谁杀?”

“以后会见到的。”他说。

我没有继续问。我想以此逃离混乱,我是个遇到困难就会逃跑的人。

我回忆起和园山擦肩而过时的事。那时日比野问园山“妻子还好吗”,就算对方是个怪人,这么提问也太残酷了吧!

我看了一眼日比野的脸,虽然看上去没有恶意,但是没有恶意的人是否能明白他人的心情就另当别论了。我回想起他的态度,感到些许不快,不过我还是跟在他后面,继续走着。

在日比野的引导下,我见到了优午。

优午是一个稻草人。优午可以说话。稻草人可以说话。

干涸的水田。收割已经结束,田里只剩下残留的短短的麦秆。土壤也干透了,鞋不会陷进地里。

我跟在日比野后面,走进了田地。“直接走进去没关系吗?”

“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大家都穿着鞋子进来的。”

稻草人藏在田地的中央,直直挺立着的稻草人非常漂亮。

日比野紧接着说:“这就是优午。”

一个稻草人。身高和我差不多,头部几乎与我的视线平行。我能看出这是耗费精力认真做出来的稻草人,他的腿是一块粗大的优质木头,直直地向上延伸,没有多余的弯曲,也没有木结。表面被精心打磨过,没有保持原木的姿态。总之,不是用掉落在身边的朽木随随便便制作出的东西。

手臂使用的也是同类的木头,和双腿垂直,被绳子固定在身体上。

他身上套着长袖T恤。洁白的T恤,没有一点污渍,令我感到一丝异常。稻草人本应是被雨打日晒,破破烂烂的,插在田地里的东西。我认为这才是稻草人应有的姿态。

头部是球形的,大小合适,被像绢布一样的东西包裹着。我并不知道那个球形的物体是什么,像保龄球,但是感觉没那么重。表面被涂上了颜色,仿佛人的皮肤。虽然上面没画五官,一片空白,但也正因如此正好凸显出简洁。他的头上戴着草帽,形状和我所知的稻草人所戴的一样。深蓝色的、宽帽檐的帽子。

“真是个帅气的稻草人。”我明明对稻草人一无所知,却这么说。

“优午知道伊藤来这座岛上的事情。”日比野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为好,只能惊讶地看着他。

“曾根川说啊……”日比野又说。我在记忆中寻找这个名字,是那个和我一样从岛外来的人。“那边虽然也有稻草人,但是不会说话呢。”

我一瞬间词穷,哑口无言。

“别拿奇怪的眼光看我啊。曾根川起初也这样。不,那家伙和伊藤不一样,他大声笑出来了,像被耍了一样。”

“但是稻草人不应该会说话。”我忍不住说。

“是呀。”

突然听到这样一句回答,我仿佛被定住了。因为这声音并不是从日比野的口中传出来的。我看看周围,我们在水田的正中央,周围没有其他人。

“优午只能说话。”

“我可不是想吓你才这样的哦。”

同时传来了两个人的声音。第一句明显是日比野说的,另一句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不,如果非要说,是从稻草人的脸部传来的。

“你终于来这座岛上了。已经问过日比野了吧?这是座名为荻岛的小岛。”

刚开始,我想的是,他有没有使用类似录音机一样的设备。

“我可没在恶作剧。我是稻草人。也不是喜欢说话才这样的。我生来就可以说话。”

“生来就?什么时候?”

“一八五五年。”

他立刻就回答了我的提问,这反倒有些可怕。因为感觉十分真实,简直就像小孩子马上就能答出自己的生日一般。“按照日本的纪年法,是安正二年呢。”

对我而言,明治和大正之前的年号都像是传说。

“秘鲁带印度的船队来日本,是一八五三年的事情吧?就是被称为‘黑船来航’的历史事件。”日比野骄傲地插了句嘴,“优午正是那时被立在这里的。”

“是佩里哦。秘鲁是个国家。”

虽然我仍半信半疑,但在听到这句订正时还是想都没想就笑了出来。我觉得没有五官的稻草人的脸上浮现出了表情,浮起了与说出的话相符的表情。

“优午知道你来这座岛上的事。”

“我知道在这一个月里会有两个人来这座岛。”语调平稳的声音在耳畔回响。风声微微掠过耳边,像是坏掉的笛子挤出的嘶哑声。“一个人是曾根川,另一个人就是你。”

“这、这究竟发生什么了?”我的声音恐怕在颤抖。

“一百年以前,优午就开始等你了。”日比野故作自大地说。

“一百年?”我实在无法说我相信。

“日比野说过吗?”被称作优午的稻草人问。

“说啦。就是刚才,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告诉他了,你从秘鲁的时代就开始等他了。”

“是佩里。”稻草人又纠正道。

“等我?”

“放心吧。这里没有那个警察,那个叫城山的可怕男人。”

我哑口无言,稻草人知道那个逮捕了我的城山。

我回想起正好在半天前,警车里发生的事。

城山问我:“你是伊藤吗?”我才意识到这个警察是我认识的人。明明已经超过十年没有见面了,我却立刻认出他来了。

我吓得张不开口,坐在警车的后座上,盯着他看。

“你为什么做这么蠢的事啊?”他并不是在担心我,反倒显得很高兴。

蠢事。确实,可能是。

我试着抢劫了便利店,还带了一把刀,然后立刻就被人从身后制伏了。毫无疑问,这是愚蠢的行为。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过分的事。倒不如说,我想用如此莽撞的方法重置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对自己的行为毫无后悔之意。只是对来逮捕我的警察竟是城山这件事情感到惊讶。如果我提前知道,就算有神经病也不会去抢劫的。我甚至会对神发誓,绝对不会去抢劫吧。

“你住在这附近吧?”城山从我的钱包里拿出驾照,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只消看他的眼睛我就明白了,他和读中学时没什么两样。他有蛇一般狡黠锐利的目光,瞳孔有些微妙地脱色。也许是因为我所在的位置开车的警察看不到,他冲着我的脸颊打了一拳。“你他妈的、真是个、白痴啊!”他说这话时,语气中伴着喜悦。与中学时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在我这个人渣般的犯人面前,城山处于身为警察的优势地位。

读中学时,我并不是城山故意欺凌的对象。

那时我在足球部,作为中锋活跃着。和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去补习班的城山没有任何交集。他不是那种无论是谁都想和他建立联系的人,但总会有几个人聚集在他身边。不,那些人应该被称为他的朋友吧。身体健壮、无所事事、连课都不去上的人聚集在一起。即便是在我这短短的人生中所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城山也属于最下等的。

比如说我读初一时发生的事。

考试之前没有社团活动,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城山迎面走来了。虽然只是偶然遇上,但他却露出一副“来得正好”的表情。他自然地笑着,扬起了手中的袋子。

“那是什么?”

“是肉哦。”他说着,从里面拿出了火腿。是切成大片的厚肉片。“可贵了呢。”

“是晚饭吗?”我问。他哼哼哼地忍住笑意,仿佛看到我的傻样子感到可笑却又无可奈何。

“火腿里有大号的剃刀,我要从外面投到养狗的院子里。”

“骗人的吧?!”

“狗很聪明,对吧?所以不这样的话,它们根本不会吃。”

“骗人的吧?”

“但就算舌头会被割成两半,他们也还是会去吃火腿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打他。我们俩的体格差不了多少,而且兴许我的臂力还要比他好。但是那时的我逃跑了,也就是什么都没做。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感到恐惧吧。我无法直面同年级的学生散发出的恶意。

在城山的成长经历中,一定没有受过他人的欺负。这正是他与不良少年们最根本的区别。

他的目的并不是恐吓别人或是树立权威这种幼稚的事,而是仅仅为了将他人踩在脚下,并因此感到愉悦。

我读初二的时候,家所在的地区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一对老夫妇中的老爷爷被杀害了。虽然新闻报道称其并非计划犯罪,而是抢劫犯所为,但直到最后,凶手都没被逮捕。

我听说过城山四处说“是我杀的”的传闻,而且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都像是不怀好意且声音颤抖。“那个老人也没什么可以享受的了吧,如果把两个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的人中的一个杀掉,另一个人就会寂寞得发疯吧?”城山似乎这么说过。

当时的我也认同这一说法。几周后,我听城山说:“那个老太太怎么还没死。就算是老夫妇,说到底也还是陌路人嘛。”

那时我没有选择抓住城山的领子打他,而是逃走了。

我对于与他相关的事情也感到恐惧。城山的父母,地位与政治家不相上下。我总是安慰自己说“对当权者的孩子出手很难”,但其实是想让自己努力忘记城山这个人。

“当警察真是好啊。”他在我耳边说。最不应该当警察的人当上了警察。那时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的,兴许不是被殴打带来的震颤,而是绝望的声音。

祖母曾经见过城山一面。上中学学校参观日那天,因为父母不方便去,实在没办法,我就让祖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