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献祭

1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就是骗人的啊,黑泽边踩刹车边想。车子开进了死胡同。

几小时前,他开车从仙台南郊的温泉街驶出,往山形方向行驶。

他并不是真的期待能开到罗马,若是真开到罗马反倒会令他为难。可他之前想得太轻巧,觉得怎么着也能开到个差不多的地方。道路变成和缓的上坡路,越来越窄,柏油路中断,变成了碎石子路。这些都在暗示前方是个死胡同,最后连掉头的机会都错过了。

他停下车,从驾驶室出来。四周被树木环绕,现在是十二月,连片树叶也没有的细弱枝条伸展着,让人想到若无其事脱光衣服的瘦弱男女。好像开进了山路,这么说要去小暮村应该走其他的路。“三十岁过半还没有一份正经工作,本职是小偷,吹牛说自己的副业是侦探,你呀,走错了路也是活该。”他觉得,随风摇动的树枝正在对他冷嘲热讽。

黑泽重新披上夹克,用力关上车门。这一关,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他还以为是刨土的声音,接着车子下面的石子全部塌陷了下去。车身倒向左侧的草丛,虽没翻个底朝天,却也歪着,右边的两个车轮都悬在了半空。

关门的话,车就会歪倒。

租车公司可没说过会有这档子事,他愕然地看了下手表,下午三点多了。想在天黑之前单凭一己之力把车挪走,恐怕无论如何也难以办到。他决定往回走,看是否能找到人。

他走在石子路上。这里应该被称为山脚吧,四周是一大片树林。

走了片刻,他看见左前方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面巨大的岩壁。也许之前发生过山崩,山体缺了一块。巨大的岩石表面犹如一面石墙,让人联想起质地坚硬的瓷砖。就像是山的表皮剥落,露出了里面的头盖骨,这景色还真是值得欣赏,黑泽赞叹道。他刚想走近些,发现前方有个人影。是个白发男人,穿着黑色运动服,弓着腰,手伸向地面,正在捡树枝。

“喂。”黑泽抬起手,“能劳驾您帮忙推一下车吗?”

那时,他想都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卷入活祭、供品这类的风俗中。

2

“这不成,就凭你跟咱,推不动的呐。”自称柿本的白发男人无奈地对黑泽说,他的手还放在车的保险杠上。虽说他已年过花甲,脸上布满皱纹,但笑起来却有种孩童般的纯真。

“虽然是我求你帮忙,可不是我说,你一点劲儿都没使吧。”黑泽指向柿本的手腕。柿本嘴上虽嗯嗯啊啊的像是在使劲,可与其说是在推车,感觉只是在摸车而已。就像是不爱干活的年轻女人抬着行李刚走了几步路就撒娇耍赖,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累死我啦”。

“艺术家的胳膊都没劲儿,你这都不知道吗?”

柿本说他是住在村里的雕刻家。“你最好现在就把咱的名字记牢喽。过不了多久,咱就会出名。”他眼神认真,言语确凿。这位年过六旬、自诩为艺术家的男人,依然对自己的未来抱有期待,这个事实让黑泽觉得有些滑稽,但也让他觉得挺踏实的。

“是这样吗?”雕刻家要雕刻石头和木头,难道不需要臂力吗?

“应该说,咱是‘有钱不在声高[1]’。”

“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吧。”

“那就是那句,‘帅哥没钱没力气[2]’。”

“非要说的话,这个也许更接近。能不能再用你那双艺术家的手帮我一把。我想把车正过来,所以需要别人帮忙,我觉得你正是这个‘别人’。”

“不成,都说了两个人弄不动。”白头发柿本放弃得很干脆,作为艺术家,这种干脆难道不是致命伤吗?

“这样的话,能不能去你们村里叫别人来帮忙?走过去要花多少时间?”

“走路的话二三十分钟吧。”

“你们村叫?”

“小暮村。”听了柿本的回答,黑泽差点儿打出一个响指,“太好了。”

“好?”

“啊,没有。”黑泽含糊地敷衍了过去。

柿本已迈出了脚步,黑泽慌忙跟了上去。

黑泽在寻找一个名叫山田的男人。是一名住在仙台市内、五十三岁的男性,于两周前失踪,至今行踪不明。

“山田是我的手下,这次需要他去出庭作证呢。我一直在找他。”

前来提出委托的男人虽措辞客气,却流里流气,让人觉得他干的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营生。恐怕山田也是一路货色,黑泽想象。

“这样的话,”黑泽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山田若是能去作证,肯定会有人不爽吧?不是那人把山田藏起来了吗?”

“那么现成的藏匿点,还真没有。”委托人嘲笑了一下门外汉的想当然,说,“总会走漏风声的啊。你看如今这世道,不管神经绷得多紧,还没公映的电影不照样会被违法上传到网上。信息这种东西,肯定会泄露。所以,要是真有能密不透风的藏匿点之类的地方啊,我们也想知道呢。有这种地方吗?”他反问道。

接下这个委托后,黑泽先发挥出自己老本行的技术,偷偷潜入山田居住的公寓。有好几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在公寓楼四周看守,但黑泽没被他们发现。如他所料,房间有被人搜查过的痕迹,黑泽没找到看似有价值的东西,只在房间的角落发现了一台老式电脑。他按下电源键,搜寻留下来的信息。数据好像都被删除了,但黑泽没有放弃,从包里掏出一张光盘,插进了电脑里。硬盘里的内容若只点击删除,还是会留下数据。他启动数据恢复软件,再一次到硬盘里查看,于是成功地挖掘出了几个感兴趣的内容。其中之一就是上网浏览历史,显示在半个月前左右,有人用这台电脑检索过“小暮村”这个名字。

从石子路一走上柏油路,冬日阳光就照在了身上。刚才在岩壁下,恰好躲在树林形成的树荫里。“其实,我是在找人。”黑泽冲走在左边的柿本开口道。

“人?谁啊?”

“是个叫山田的男人。”黑泽说道,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了照片。

“长得像个上了年纪的混混。”柿本边走边望了几眼那张照片,似乎没什么兴趣。

“也许在小暮村。”

“不在我们村。”柿本断言,“说是小暮村,其实包括十多个村落,也不算小呢。只是,无论哪个村落都只有二十户左右,来了外乡人,马上就认出来了。若是那个满脸凶相的男人闲逛,村里肯定马上就传开了。我们这里没人见过他呢。”

没有可能藏在村落的某处吗?黑泽想着,开口问道:“可以帮我在村里找找吗?”

“要是去拜托周造,或许能帮上你不少忙啊。”

“这人是谁啊?”黑泽询问道,“是村长吗?”

“不,村长是个叫阳一郎的男人。盘阳一郎。”

“pan?”

“盘是姓氏。周造是个木匠,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呢。”

“木匠和村长完全不是一路人啊。”

“差太多啦,性格不一样啊。周造是个有求必应的好人,像村里有没有个叫山田的男人这种事,只要去拜托他,他应该马上就会帮忙调查吧。这个人在其他村落也很吃得开呢。”

“那个叫周造的男人,好像挺靠谱的啊。那么,照你的说法,村长盘阳一郎是个不太靠谱的男人喽?”

“这么说也没错。”艺术家嘴下毫不留情。

“我能去见见那个周造吗?”

“这个嘛。”柿本挠着白头发,“他现在正在闭关祈福呢。你运气不好呐。”

“蝙蝠?”

柿本好像很难开口,又重新说了一遍:“是闭关祈福。”他语速飞快,好像不愿意再发这个音了。

3

黑泽边走边看手表。太阳开始拖拽着四周的光芒往西方沉,整个天空有一种枯萎下去的感觉。

“能不能跟我讲讲那个什么福的事?”

柿本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口道:“算了,说也无妨。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好像在努力说服自己,“闭关是我们村的风俗呐。”

“风俗?”

“是我们村落的风俗。要追根溯源,好像是从江户时期开始的呐。”他边笔直地朝前迈步,边瞄着黑泽,“我们小暮村就在宫城县边上,这个你知道吧?翻过那座山就是山形县啊。”他指向身后我们刚走过来的方向。

“原来不是罗马,是山形县啊。”

“你说啥呢?总之啊,我们村是最靠边的村庄了。只是,当时好像没什么人走那边的山路,大家都绕远,多走半个圈,绕开那座山。”

“因为山路太陡吗?”黑泽回想着刚才车子开到头的地方,问道,“前方虽看似有路,却没有修好,还看到了很陡的坡。”

“不,当然也有那方面的原因。其实啊,是那个,有山贼呐。”

“山贼?”

“当时啊,有山贼出没。这群家伙,成帮结伙地袭击上山的人。”柿本的语气就像是亲身经历过,“他们好像就住在山里。召集徒党,就像现在军队安营扎寨一样,在山里生活。很是嚣张呢。”

“比起山贼,小偷更有良心呢。”黑泽不由得嘟囔出声,可柿本没听见。他接着说:“山贼袭击路人,抢东西,还不时跑到村里,欺辱妇女,糟蹋庄稼,村民可受罪了。”

柿本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地讲述把年轻姑娘团团围住的壮年男人们的淫威,着力描述农田被毁后茫然自失的农民的悲痛。黑泽很想确认一下,问他是否亲眼看到过山贼的暴行。

“然后啊。”柿本换了一种语调,“那时,当届村长做了个梦。”

“真突然。”

“是有点儿。”柿本挺起胸脯说。

“做了个什么梦呢?”

“简单来说,就是活人祭。献出某个人,灾难就会退去。”

黑泽之前从没想过会听到“活人祭”这个词,他非常吃惊。可是,灾难无情,冒出要去为此献祭的想法也并无突兀感。“好像有这个说法呢。”他说。

“就是有啊。”柿本就此停口,四周的静谧显得尤为明显。“这边。”他指向左边。一条羊肠小道延伸进去,黑泽之前开车经过时没看到这条路。

“然后,村长就说出了这个献祭的梦,提议这么做。”柿本手里不知何时握了根树枝,就像一把短竹刀。应该是在哪里捡的。

“提议献祭吗?我觉得这种提议通不过吧。”

“是吧?可是啊,村里人都赞成。情况一变得严峻,大家就麻木了,连平时觉得无法想象的事都通过了啊。因为大家打从心底里痛恨山贼,就病急乱投医,逢庙就烧香了。就算是走极端也——不,应该说,越是走极端,大家就越赞成。”

“的确。”为了发泄愤懑,极端的行径反而更适合,“极端、简单粗暴的方式,才会吸引人吧?”

“是啊。然后呢,总之,有个女人就被当成祭品了。”

“女人吗?”

“那个女人可能是被村里人说服了。或许有人哭着下跪哀求她,或许是被人威胁,抑或是遭人殴打,也有可能是受到了蛊惑或怂恿。”柿本的头脑中似乎正在展开各种想象,“总之,她进了山洞。”

“山洞?”

“村长说在他的梦里就是这样的,一定要把人祭关在山洞里。一旦决定,就算强迫也要执行。用一块岩石把洞口封死。村里的家伙们逃也似的离开那儿,有段期间不会接近岩壁。”

“女人呢?”

“就死了啊。咬舌自尽,要不就是饿死了,或者被潜入山洞的毒虫咬死了,好像有各种说法。不管怎样,女人都完成了祭品的使命。”柿本似乎动了感情,边“唉唉”地叹气边摇着头,“然后村里举行庆典,女人被埋葬了。”

“庆典吗?”

“举行庆典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特别开心,要么就是特别害怕。大家都想掩盖罪恶感吧。肯定是这样的呐。”

“山贼怎么样了?”

“停手了。”柿本双目生辉,“山贼一下子不见了。”

“跟在梦里得到的启示一样啊。”

“那之后,村里人就可以翻山来往山形县了。”

这也太灵了,黑泽想。“山贼去哪儿了呢?”他问。

“谁知道呢。”柿本似乎想说那些都无所谓了,“总之啊,那之后,但凡遇到难事,就会把人祭关起来。”

“关进山洞,所以才叫闭关吗?”

“是吧。这里没什么工业,虽然靠种田自家能吃上米饭,可要是闹天灾,连这口饭都保证不了。所以啊,只要干旱持续一段时间,村里就会闹粮荒。”

“好像真会呢。”

“真就闹过啊。然后,在这种时候,又会挑选祭品。”

“被选上的家伙就要被关起来吗?”

“很吃惊吗?”

“很吃惊啊。”

“虽这么说,可从你脸上看不出吃惊呢。”柿本不满地说,“总之啊,只要一把祭品关起来,雨水马上就会从天而降,就算不下雨,山上的陷阱也会捕到熊什么的,很有用。”

“你们是怎么选出祭品的?”黑泽刚一表现出兴趣,柿本就说:“有件重要的事忘说啦。”他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唇,起了话头。

“那可是件有意思的事呐。”

“有意思吗?”

“哟,到啦。”柿本冷不丁换了话题,高声说。

黑泽抬起头。他知道柿本的意思是说到小暮村了,可眼前既没有写着“小暮村欢迎你”的牌坊,也没有住宅区那样鳞次栉比的房屋。只有机动车道,两边的田地、菜园和几户民宅。

“先去我家吧,把我家那口子也介绍给你认识。”

“你结婚啦?”

“那还用说,你以为我六十岁之前都干吗了啊。”

4

“我已经看开了啊。”花江面带几分苦笑。脸上虽布满了皱纹,皮肤却很好,说比柿本还年长五岁,但她反而更显年轻。“这个人就是个老小孩儿。”她说。

柿本家是间平房,蓝色铁皮屋顶。这栋日式房屋很宽敞,有两个房间,其中之一像是工作室。木屑到处散落,放着好几根木材。或许是有穿堂风,房间里感觉凉飕飕的,把腿伸进被炉里才稍微暖和了些。

“这个人,之前一直是在仙台市政府里工作的呢。”花江端出茶,说道,“九年前却突然辞职,之后马上就搬到这个村子来。说什么,我要当艺术家。要是有存款还好说,可真是够呛。”她特别强调了“真是”这个词。

“你说的不对。不是‘要当艺术家’,咱说的是‘非当艺术家不可’。”柿本举起手中拿着的木头说,“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很有意思的木材哦。”说着走进了旁边的房间。

“就这样,捡来掉落的树枝雕雕刻刻,在我看来这就是小孩子的手工活儿。”花江撇着嘴说,“也罢,没办法的事呢,我觉得自己就跟在照顾弟弟一样。”

“很辛苦啊。”黑泽礼节性地表达了同情。

“辛苦倒还好。人生在世一定要快活,这种事我也懂。可是啊,要还是啥都卖不出去……”

“要还是啥卖不出去?”

“就没有奔头了啊。”她寂寥地一笑,“比起钱啊,我更希望在有生之年,哪怕一次也好,能跟别人说一句‘咱办成啦’。”

黑泽猜不出她想跟谁说这句话,想必她自己也不知道。黑泽忽然想起以前碰到过的一对老夫妇强盗。那是一对举着手枪、想抢黑泽钱包的老夫妇。“以前活得太认真,今后想豁出去了。”他们说这句话时给人的感觉不太现实。对方连这种话都说出口了,或许也是想说句“咱办成啦”吧。

“其实,我在找人。”黑泽拿出之前那张照片,放在被炉上。

花江探身盯着照片看,问道:“这张脸我没见过,这人在这儿吗?”

“这种新面孔要是到处晃,马上就会知道啊。”柿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咱们九年前搬来时,刚迈进这里一步,就到处有人嘀嘀咕咕地议论咱们。他们对外地人很敏感的。”

“因为村落很小啊。”

“那个……”黑泽问道,他刚才就注意到一件事,“刚才我就在想,村落和村子有区别吗?”

“村落啊,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打很早以前就房屋聚集。说起来,在我们看来这儿才更像是村子。其实以前说起村子,指的就是这个村落。说起村长,就是这个村落的头儿。可现在说起村子,准确来说,是政府划定的村庄。这个小暮村聚集了十多个村落。村公所在温泉街那边,村长阳一郎在这个村落和那边两头儿跑。”原本在政府工作的柿本提到“政府”这个词时还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啊。”黑泽点头说,“山田有没有可能躲在这个村落里啊?就算没藏在人家里,会不会藏在外面什么地方了?”

“现在是冬天啊。要是藏在外面,到晚上会冻得扛不住吧。”

“比起这个。”柿本轻快地拍了拍黑泽的肩膀说,“刚才,关于闭关的事,咱们说到哪儿啦。”

“又来了。”花江皱起眉说,“又在唠叨那些事了吗,阳一郎会生气的哟。”

“那个老顽固太较真儿了。”

“刚才说到怎么挑选人祭。”黑泽扳回这个话题。

“啊啊,对对,是说到这儿了。那个也很有意思呢。”柿本竖起食指说,“这个村落里的住民,都会被召集到集会所。虽然叫集会所,其实就是在一个人的家里,大家围坐一圈。”

“男男女女围坐一圈吗?”

“就像笼中鸟[3]、丢手绢那类游戏一样呐。然后,有一串特别长的念珠,所有人都攥着它。”

“每一户的代表都能攥到,这串念珠确实很长啊。”

“那是相当的长啊。是吧,很长是吧?”柿本神情微妙地点过头之后,跟花江确认道。

“你呀,明明没见过,说得就跟亲眼见过一样呐。”

“原来你没见过啊。”黑泽不禁哼了一声。

“算是吧。”柿本挠了挠太阳穴,“闭关啊,只有在这儿住了十年以上的家伙才能参加。所以啊,咱还不够格呢。”

“为什么要十年呢?”

“谁知道。”柿本语气很唾弃,而坐在他对面的花江却指桑骂槐地说,“想必是不想让爱看热闹的人参加吧。”

“总之啊,大家都攥着那串念珠,和着歌谣声,按照顺时针转念珠。那串念珠里只有一颗大珠子。然后,唱完歌谣时,握到那颗大珠子的家伙就被选中了。”

“中了吗?”倒不如说是“栽了”,黑泽想。

“村长会先掷骰子,以此来决定歌谣唱几遍。要是没这步,就会总选中圆圈的同一个位置吧。可是啊,以前,被选中的人必须去当祭品,应该会十分紧张吧。就像是一签定生死。可以说是一场真正的较量,应该会很兴奋吧。”柿本的呼吸都急促了。

“既然说是在以前,那现在不会真当祭品了吧?”

一个存在于二十一世纪、并与仙台接壤的村子竟有选出人祭关进山洞的习俗,这让人感觉十分不现实。黑泽想起刚才进山时看到的那处岩壁上的山洞,眼前浮现出把人祭关进洞里的情景。他能看见被抽中的村民满脸的恐惧,拼命地捶打着岩壁,叫着“放我出来”。

“这倒是。”柿本笑道,“现在不会做到那个地步了,只是走个形式。要真是那么恐怖的风俗,我也不会跟你讲啦。”

“这样啊。”

“现在啊,不会真让人死。闭关的人,只要在那个岩壁上的山洞里关上几天就行了,五天、十天的。具体关几天也还是摇骰子决定,总之死不了人。出口虽被堵上了,可是有‘奉食者’啊,会指派某人去送食物。”

“奉食者?”

“要为闭关者准备食物,所以叫奉食者。”

“谁来做这种事呢?”

“一般都是闭关者的家人,要是没家人,就由闭关者来指定。”柿本口若悬河。他连参加都没参加过,说白了就是被排除在外了,还能讲出这么多话,也真是个包打听。他继续说道:“人虽然不能进出,但有个小缝隙,小盘小碗还是能递进去的。就跟邮箱的投信口那样的,从那儿把饭递进去。十几天的话也不是不能忍。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奉食者也会告诉村长。”

“这个仪式有效果吗?”

“现在啊,就跟盂兰盆舞蹈和彼岸祭什么的一样,成了例行的活动。”

“是定期举行吗?”

“不。”柿本马上否定了,“是阳一郎决定的。”

“你刚才提到的村长?”

“我说,你啊,去阳一郎那儿一趟岂不更好。”花江插嘴道,“让黑泽跟他见一面不是更好,或许他知道你正在找的这个人呢。”她敲了敲山田的照片。

“想必他没什么好脸色。阳一郎是个死心眼儿,光是村里来了外人这点就会被他讨厌。咱俩来村里时,他还不是表现出明显的不乐意。”

“村长阳一郎是个怎样的人呢?”黑泽想着明天就去会会那个男人,开口问花江。

“阳一郎啊,是个冷血的人。”旁边的柿本碎碎念道。

“这个人讨厌阳一郎,就因为阳一郎有些被害妄想症,总是不肯接纳我们,不把我们看作村民。”花江轻笑了一下,“可是啊,阳一郎不是坏人。他应该有五十多了吧,身材纤瘦、眉毛浓密、做事端正利落。总是一本正经的,不太爱笑就是了。”

“是完全不笑啊。就是个死脑筋啊。”

“阳一郎他一心想管好村子。他们家历代都在努力,保持这个村落的独立,所以才会有种自负吧。他好像从二十岁起就子承父业了。和以前不同,现在村长是选举出来的,不过最终还是他们家的人当选。现在他不只代表这个村落,还代表整个村子。村子虽小,要维持下去也是很辛苦的呢。”

“确实是啊。”柿本也表示同意,“阳一郎的父亲在任时好像说过,村子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去了,还说要把村子弄成废弃物处理场,或是和其他村子合并之类的话呢。”

“从那种状况中恢复起来,阳一郎真的尽力了呢。”

“是怎么恢复的呢?”黑泽问道。

“谁知道呢。”柿本一语带过,“虽不知道,可整个社会的经济状况应该是比之前好了吧?若非如此,阳一郎或许是做了什么坏事呢。”

“你啊,别信口胡诌。咱们这样的人只能凭想象,他要顾及所有人,真的很辛苦的。”

“原来如此。”黑泽对花江的话很感兴趣。

“像他那样身居高位的人,必须得有远见,做好准备,做出决断。要牺牲自己,有事就必须负责。”

“现如今还有这种人吗?”柿本反驳道,“阳一郎的冷血啊,全都是为了他自己,不是吗?是要保身啊,保全他自己。不仅村长会这么干,政客们全都如此。比如啊,要是有人跟你保证,说你死了国民就会幸福,可真正能去死的政治家又有几个呢?”

“你啊,真是胡扯。”

“看看本地专业棒球队的那个裁判吧。明明还在打联赛,就把年轻女人叫到自己的住处各种瞎搞。凡是当头儿的,都这样啊。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其实,黑泽之前在做其他调查时,就曾经目睹那个专业棒球队的教练兴高采烈地把女人带进自己的住处。所以此刻他拼命地点头。

黑泽喝了口茶,环顾室内。屋里摆的几个衣柜看上去有年头了,榻榻米上放了个兔子形的雕件,帽子和包随处乱扔,拉门上挂着好几张镶框的奖状。黑泽本以为肯定是柿本的工艺品获了雕刻奖之类的,可仔细一看,好像是“遇难者救助”的感谢状。

屋顶上好像传来了脚步声。黑泽注视着那个方向,问柿本:“上面有人吗?”

“啊啊,那是猫。猫。”柿本满不在乎地说,“猫和小偷啊,真是防不胜防。只要一有空子,就溜进来了。身手快得招人恨呢。”

“是啊。”黑泽想说,我也是小偷,确实身手快得招人恨呢。

“那,刚才说到哪儿啦?对了对了,总之啊,是阳一郎来决定闭关的时间。”

“时间?怎么决定?”

“这个啊,有固定的方法吧,就像占卜那样,想必是有历代相传的规矩吧。还有,要是闭关祈福的话,会提前告诉村落里的人。”

“闭关祈福,只有这个村落有这个习惯吧?”

“是啊,就是以前所说的‘村子’。”柿本拍了下手,“现在正赶上周造闭关呢。这次时间长,上个星期就开始了,要是周造没闭关我就带你去见他了。喂,你的事啊,周造的话,肯定会热心地帮你想办法的呐。”

“是啊。”对此,花江也坦率地点头说,“周造和村民们一家亲呢。”她移动视线,像是张望关着周造的岩壁方向。

5

“闭关时,一般不能有人靠近那座山的。”柿本又开始讲解。

“虽这么说,可你之前不也在山里吗?”黑泽刚一指出,柿本就挑起一边的眉毛,说,“那个呀,反正他们没把咱看作是自己人,也就无所谓了。”

“你要是还这么嘴硬,就算到了明年,人家也不会让你参加闭关的。”花江半开玩笑地说道。柿本的表情却严肃起来,惴惴地说:“那咱可不愿意。”他又双手合十向黑泽道,“刚才咱进山就是想去找雕刻用的木料,就是为了这个。一定得保密啊,求你了。”

“原来不让靠近山啊。”

“我觉得应该是以前实施真正活人祭仪式时的规定。你想想啊,一靠近山不就能听到声音了嘛。”

“声音?”

“被关起来的人祭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等死吧。也许被堵上了嘴,可即便如此,不也能听到些声音嘛。”柿本的表情都变得痛苦了,“我觉得肯定是因为这个,才不让村里的人们接近山洞的。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就是因为这个,闭关期间才会严禁村民外出的。”

“原来如此。”

“所谓风俗,不就是这种东西嘛。为了隐藏某些东西,就得硬扣上个看似恰当的借口。”

“你说的某些东西是什么东西?”

“恐怖和罪恶感之类的啊,还有欲望啊。就是这些。为了掩盖这些,才有了风俗和传说这些东西吧?”

“原来如此。”黑泽没想到柿本能想到这些,非常佩服。

“我啊,是觉得所谓的土龙也跟这个挺像的。”

“那个是幻想中的动物吗?”

“对,就是那个啊,像蛇一样的动物。一看到那张画啊,我就总这么想,你不觉得它的外表很像男人的那个地方吗?”

黑泽想象着土龙的样子,觉得它确实和男性生殖器有几分相像。

“以前某个身份显贵的男人,半夜里露出了那个地方,不巧被孩子看见了。不知他那时是想去抱女人睡觉,还是想猥亵小孩子,总之,被孩子看见了不该看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孩子不就会来问吗?昨天那个是什么东西呀?”

“然后,土龙这个东西就被捏造出来了啊。”

“对对。”柿本像孩子那样大笑起来,“或许不是在房子里,而是在草丛里看见的呢。男人说了一句‘啊啊,你看到的那是土龙’之类的就哄骗过去了,孩子又去跟小伙伴说了,就一下子传开了。凭空出现了土龙这种东西。”

“原来如此。”黑泽觉得这个推测不靠谱,但把不便说的东西伪装成别的东西这个手法还是有可能存在的。特别是像性、死之类的事,经常会被人掩盖。

以前,黑泽找人时曾经去过一个村子,那个村子的风俗是女人们必须周期性地剃光头发。说是为了向佛祖祈愿,祈祷丰收。可黑泽推测,这原本应该是村民为防止定期来往的商贩睡了当地的女人而处心积虑想出的办法吧。

6

聊天期间夕阳西垂,阳光斜射入房子里。或许是窗户多,黑泽这么想着,看着外面的天色急速转暗。

“看来,今天已经没法儿挪车啦。”柿本说,“这样的话,今天就住在我们家吧。”

黑泽刚想拒绝,就听到花江也提议道:“正好有三条烤鱼呢,就住下吧。”结果,他就接受了二人的好意。附近貌似也没有住宿的地方,有他们收留可谓可贵之至。而且,黑泽还期待能跟柿本和花江再多打听一些村子里的消息。

“周造在山洞里闭关呢,这些天都出不来。”在晚饭的饭桌上,柿本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闭关期间,谁去给他送饭?听你说有奉食者,是周造的家人吗?”黑泽用筷子剔着眼前那条烤鱼的鱼肉,问道。他觉得这条鱼作为秋刀鱼来讲太肥了,鱼皮上的青色也略显不足,可是味道就是肥美的秋刀鱼。

“周造是单身啊。”

“这样啊。”黑泽之前还猜想他已经结婚了。

“据说啊,他与以前的恋人是死别,自那之后他就一直单身。”

“还有这种事啊……”

“有啊。”柿本的笑中有事不关己的看热闹的感觉,“说起来,他对感情这么专一,也会让人产生好感吧。又不是初高中的学生了,可是,周造就是这样的人啊。”

与其说他专一,倒不如说他有些极端吧,黑泽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他注意到,花江正心神不宁地望着侃侃而谈的柿本。

“啊,是那个,住隔壁的阿婆给周造送吃的。是个年过九十,名叫呗子的阿婆。就因为周造的中签运太强,那个阿婆总得去当俸食者,连犯糊涂的空当儿都容不得。”

“中签运?”

“啊呀,我是完全没注意到啊。”柿本接着将目光转向了花江,“是这婆娘发现的呐。她说周造去闭关的次数最多。就像刚才我跟你说的,闭关人选是用串珠来决定的,所以应该是碰巧吧。唱歌谣的次数也是掷骰子决定的啊。说起来,周造坐的地方容易被选中啊。”

“就算是这么回事,难道你没觉得老是周造被选中吗?”虽然措辞委婉,但花江已经是一副不吐不快的表情了。她把手里的碗往桌子上一撂。

“这婆娘的想法真的很有趣呐。她说是阳一郎故意总让周造去闭关。”

“不是这个意思啊。”花江慌忙摆手否认道,筷子还架在手上,这个动作带着些十来岁女孩子的可爱,“我只是觉得不太自然。”她说。

“能让人发觉不自然,那个周造闭关的次数有那么多啊?”黑泽问,同时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呢?这明显不是工作。

“不,也没那么多。”花江的话音突然泄了气,开始扳着手指头数,“我们搬来之后这九年里,有两次是周造去的呢。算上这次是第三次。”

“闭关大概是一年一次或两年一次,一共六、七次。说来,赶上了其中三次,算多的了吧?”

确实,如果七次中赶上三次,黑泽也觉得算是多的了。“这是阳一郎故意做了手脚吗?”他观察着花江的表情问,“是为什么呢?”

“没啥理由啊。”说话的是柿本,饭粒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犬猿之仲,水油不融,不是有这个说法吗?连对方喘气儿的方式都看不惯,说的就是这种。阳一郎和周造是同年出生,以前关系好像不错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话都没了,如今互相都不正眼看了呐。他们俩的关系不好。”

“是这样吗?”黑泽跟花江确认道。

“嗯。”花江表情落寞地回答。

“说来,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家世不同吧。”柿本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村长的长子和木匠的儿子,地位不一样。”

“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身份的差别吗?”

“无论在哪儿、无论什么时候,这种东西都存在啊。那个盘家,据说家教很严哟。从小就要学习,作为村落和村子的头儿所必需的知识都得硬塞进脑子里。”

为成为村长的帝王学,黑泽对此虽没有概念,但他想,为了维护小社区,或许确实是需要某些文化和技术的。

“说来,阳一郎没有孩子,所以应该就到此为止了。”

“阳一郎也是单身吗?”

“以前好像结过婚,夫人因病去世了,没有孩子。盘家的历史也到了断代的时候了吧。之后谁来接任村长,大家虽没在明面上说,却都很在意。”柿本稍显不耐烦地说。

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柿本边说:“好久没来客人了呐。”边拎出一瓶日本酒,两人滋滋溜溜地对饮起来。许久后,柿本站起身。黑泽看着他,心想这是怎么啦。柿本像孩子似的揉了揉眼睛,嘴里蹦出两个字:“睡觉。”黑泽看了一眼屋柱上的挂钟,还不到晚上八点。这个时候,连小学生都还没睡觉呢。

“这就睡了吗?”

“我才不困呢。”柿本这么说着,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他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间。

“不好意思啊。”花江苦笑道,“这个人总是这样。”

“啊,没关系。”黑泽回答,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阳一郎身边的人,是都不太喜欢他吗?”

“怎么说呢……”花江思索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是因为他给人感觉很严厉吧。”

“他和那个叫周造的男人的关系为什么这么不好呢?”

“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花江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些许落寞的神情,“只是,道听途说。”

她也许是不太想聊这个,语句时断时续的。

“道听途说的也跟我说说。”

“以前,大概是上高中的时候,周造好像在和一个女子交往。”

“是刚才柿本提到的那个死别的女子吧?”

“听说是山形县还是哪个地方的女子。对方好像自杀了。”

“那会很痛苦呐。”黑泽虽这么接话,却想象不出有多痛苦。

“肯定很痛苦吧。”

“那是出了什么事吗?”

“都是听八卦听来的,不知是真是假。只听说,那女子好像是被男人侵犯了,精神上受了打击,没想开。”

“原来如此。”

“然后就有了传闻啊,说是阳一郎干的。”花江像是嚼到了苦果,表情痛苦。

“是阳一郎侵犯了那个女子吗?”

“不,说是他指使别的男人干的。”

“有证据吗?”

“好像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是周造自己这么怀疑。”

“这若是真的,那就能理解他理都不理阳一郎的心情了。只是,阳一郎为什么故意去伤害周造的恋人呢?”

“到底是为什么呢?”花江也是一副不得其解的表情,当时不在这个村子的她不可能知道原因是什么,“我家那口子倒是说什么周造比阳一郎更得人心,所以阳一郎嫉妒他。”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呢。”十几岁的阳一郎,会怀有什么样的情感、做出什么样的事,黑泽推测不出。若是再牵扯上嫉妒和因误解而生的怨恨,旁人就更难以推断了。

“问村里人,据说两人小时候关系真的很好呢。可能是因为没有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两个人就像兄弟一般。他们俩都很寂寞吧。”花江像是望向远方,“三十多年都没说过话了呐。”

“这三十年来的关系不好,阳一郎故意怄气,才让周造去闭关的,是这样吧?”

“也许是咱们想多了。”花江淡淡一笑。她的表情中透出一丝阴影,能看出她心里还是不痛快。

黑泽还想继续问,却也不确定是否有必要再拼命打听下去。原本黑泽此行的目的是找到山田的藏身之处,不是来处理小村子的人际关系的。就算花江的心中隐藏着什么秘密,那又怎样呢?他这么想。

7

第二天早上,黑泽八点醒来,决定去跟村落里的居民们打听。听说那个叫呗子的女人住在村落最深处的一间砖瓦平房里,她已年过九十,却还是独自生活。

“完全看不出她有九十岁,腰背笔直。前一段闹地震时,她出来得比谁都快。最先抱着双肩包,站在村口的就是她。”早上听花江这么说,黑泽还以为她添油加醋了。可见到呗子本人时,连黑泽也觉得那话并不夸张。站姿笔挺,完全让人感觉不出她有九十岁。

“啊呀啊呀,我还想是哪位稀客登门,原来是位帅哥啊。”脸上的皱纹挺多,皮肤上却没有斑点,表情也很年轻。牙齿很好,一颗都不缺。“我听隔壁人家说村里来了个陌生男人,说的就是你吧?”

“您的消息真灵通啊。”黑泽苦笑道。

“小偷能来光顾这么偏僻的村子,哈,看来你好奇心不小。辛苦你啦。”

“诶?”连黑泽都惊出了声,差点儿就要问出“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小偷的”?

“我说得不对吗?我看准了你是个小偷啊。”

“小偷会先打招呼再从大门进来吗?”怎么看她都就像是随口一说的,可这敏锐的直觉真是令人惊叹。“希望您听我说件事。我正在找人。”黑泽从兜里掏出照片,给呗子看。

“哪个哪个?”她凑近照片。黑泽低眼看她,她个子很小,头发也很稀疏了。“谁呀,这是?”她问道。

“是个叫山田的男人。这附近有人见过他吗?”

“不知道。我是没见过啊。你就是为了这个来这个村子的吗?”

“昨天在柿本家借宿了一晚。”

“在那个怪人的家里吗?”

“他是怪人吗?”

“他自愿搬来这个村子,这点就已经够怪的了吧。”

“他一直在叹息自己不被这个村子接受呢。”

呗子从齿缝间漏出“吃吃”的笑声。“那家伙想太多了吧。大家都没有这么想啊。本来被这个村子接受也没有任何好处。你看,人啊,总以为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黑泽感觉呗子像是一张口就收不住了。

“我想跟您问问闭关的事情。”

“哈,你听说啦?这风俗挺奇特的吧?正好,接下来我要去闭关那儿,你要跟来吗?”

“去那座山里吗?”

“不知你听没听说,这次是我去给闭关者送饭呢,我这就要去送早饭。想来的话就一起吧。很少有人能去呢。”

“可以去吗?我听说闭关时禁止别人进山呢。”黑泽想起柿本的话。

“又没多大关系。是我说要带你去的,没事儿。我都这把年纪了,他们不会太追究。”她边说边转身回了屋。

很快她又拿着一个透明的容器走出来,好像盛满了饭菜。

“那,咱们走吧。”

呗子的腿脚很好,好到黑泽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她甩在身后。

“你对闭关祈福这个风俗怎么看?那种奇妙的事,在你这个外人眼中想必很奇怪吧?”

“怎么说呢……”黑泽暧昧地回答道,“确实,挺新鲜的。”

“‘怎么说呢,确实,挺新鲜的。’”呗子模仿着黑泽的语气,“你长得帅气,说话又沉稳,应该很受欢迎吧?即便是个小偷。”

“我不是小偷。”黑泽留心不让自己的语气动摇。

“哎呀,周造啊常这么说:‘小偷不会打扮成小偷。’坏男人,大都是道貌岸然的。外表肮脏的家伙啊,倒没啥了不起。所以我才觉得你这样外表好看的男人,应该是小偷什么的。”

“是那个吧,什么恶魔的声音才动听。”

“周造说这话时,说战前的日本或许也是这样的。如果说‘要开始打仗了’,不管是谁,连我都会反对。可不知不觉间战争就开始了。一开始说几句漂亮话,把大伙儿都卷进去。说什么太危险了、去参战吧、这么一声不吭太丢人了之类的,结果大伙儿就受了唆使和怂恿。周造这话啊,在理。”

通往地狱的路上总是铺满鲜花,黑泽想起这句名言。“周造这个男人,好像很得人心啊。”他说。

“是啊,孤身一人,虽然已经五十来岁了,却是个稳重温和的男人呢。待人又亲切。”

“他和那个叫阳一郎的男人关系不好吗?”

“柿本连这些都跟你说了吗?不过这是真的呐。”

“阳一郎这个人怎么样?”

“说到底,身居上位的人本来就会蒙受各种非议呢。毕竟不能被人看扁了啊。可是啊,阳一郎确实待人冷淡。”她又加了一句,“跟周造正相反呐。”

机动车道上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流,他们二人并排走在大马路中间。天空中,白云缥缈如烟雾,其余全被通透的蓝色填满。真悠然啊,黑泽深刻地感觉到。呗子鞋底叩击地面的声音很轻快,此外再无多余的杂音。黑泽感到,在如此爽朗的晴空之下,与比自己多活了五十多年的女人一起悠闲地走路,是件难以想象的奢侈事。说来,这个女人真的已经九十岁了吗?

“然后呢,你怎么想?”走出几十米时,呗子问道,“关于闭关祈福这件事啊,你怎么想?”

不是刚刚问过同样的问题吗?黑泽想。刚要张口回答,又觉得这次好像是她自己有话要说,这句话像是为此而做的铺垫。“那您是怎么想的呢?”黑泽反问。

“其实啊,我倒是有个想法呐。”她开口了,“我觉得,最开始闭关时,应该是有各种各样的企图吧。”

她的声音虽不大,却字正腔圆,听得很清楚。而且,虽有时结巴,语句却十分流畅。

“您真有九十岁吗?”黑泽不禁问。

“不。”她回答道。

“我说呢,果然。”

“不是九十岁啊。是九十二岁。”

“啊啊。”黑泽一瞬间语塞,片刻之后才答复了一句,“我也觉得是呢。”

8

来的时候没注意到,这条山路好像有个缓和的拐弯,之前以为和道路在一条直线上的山,却在右前方出现了。能看到周围的岩壁。“翻过这儿就是山形县。”虽然呗子这么说,可是岩壁如此陡峭,应该没人能轻易攀爬。

“我觉得,一开始啊,闭关祈福是那时的村长有企图。”呗子又这么说了一遍。

企图?黑泽挺纳闷。“我听说,是村长做了个关于闭关的梦。”

“正好那时做了个梦,你真觉得会这么巧?”

这么说起来确实是太巧了,黑泽也想。

“我这个人,看事物总爱深究,所以对这个也有怀疑。献出人祭,山贼消失之类的,像是在骗人。”

“可事实上就是这样吧?”

“我啊,是这么想的呐。那个人祭,是村长一开始就选好了的吧。”

“那个女人吗?”

“大概那个女人啊,是村长的外遇对象之类的,对他不利的人吧。”

这件事可非同小可,黑泽也提起了兴趣。

“然后,为了封住她的嘴,才想着要让她去闭关。你看,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是想杀了她啊。”

“最初他或许还没想走这一步,但应该是去跟山贼谈判了。把女人交给他们,让他们不要对村子下手之类的,很可能有这种谈判或不可告人的交易。”

“交出女人。”黑泽念叨着,从这句话中咀嚼出了一种夹带着现实感的不快。

“对对。把女人关进山洞,跟山贼说,想做什么悉听尊便,但作为交换条件,不要再作恶了之类的。虽然是丑事但也不是没可能,是吧?”

“虽然是丑事但也不是没可能。”黑泽也同意,“闭关的山洞是用岩石堵上的吧?山贼从哪儿进去呢?”

“怎么都好办啊。村长自己去打开入口就好,再或者,山洞里也许还有其他暗道也说不定。以前经常有这种说法。”

“暗道啊……”

“大概在二十年前左右啊,有个文吉事件,那时就传言有暗道。可是啊,我也去闭关过好几次,就算想找暗道,可里面黑洞洞的,根本就顾不上找。”

“文吉事件”这个词留在了耳中,黑泽对这个也很好奇,但还是先开口问道:“闭关时是什么感觉呢?”

“不是件开心事呐。很黑,山洞深处是茅厕,很臭。在那种地方根本就不想去找什么暗道。”

“然后呢,女人最终是在山洞里被山贼强暴而死的。您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也许她是自己求死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总之,村里人都觉得后来的安稳生活是闭关祈福祈来的呢。”

黑泽想象着被推进大山岩壁上那个山洞里的女人的样子。或许最初女人也相信仪式是真的。她进入山洞里,两腿发抖,蹲坐在地上。听着洞口被岩石封上的声音,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她应该只是茫然地张望吧,望着光线被遮挡,黑暗渐渐涂满四周的岩壁和自己的肌肤。

她过了多久才意识到这是村长的阴谋呢?

虽不知是复仇、嫉妒还是谋杀,总之,有人故意挑选出自己,她过了多久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呢?

分不清白昼黑夜,饥饿难耐之际,她在想什么呢?某天洞口被打开,出现的却是山贼们。她在那个瞬间想起了什么呢?是深深的绝望,还是愤怒?不可能知道啊,黑泽在思考这些的同时也在想,那又怎样呢?

“就快到了哟。”呗子说。

马上就要进山了。路窄了一半,从沥青马路变成了踩出来的土路。黑泽看见岩壁在右边,就朝那边走去。

“只是,在那之后闭关也很有效果,不是吗?”黑泽嘟囔着浮现在脑中的疑问,“我不认为都能像闹山贼时那样,是村长操纵的。”

“也许,盘家人都很聪明。我啊,认识盘家的四位少爷,阳一郎和他的父亲纮一郎,还有纮一郎的父亲,还有他父亲的父亲,他们都很有智慧呢。他们的性格虽各不相同,有的让人害怕,有的老实巴交,可全都是聪明人。那家人啊,大概有一些知识,能看出变天的征兆和熊出现的前兆之类的。”

“不是直觉,而是知识吗?”

“所以他们就会在有征兆时提出闭关。这么一来,大家就会觉得都是闭关祈福的功劳了。”

黑泽直直地盯着呗子。她身材瘦小,甚至会让人错看成小学生,手背和脖子上虽布满皱纹,可动作干脆利索,思维也很敏捷。他不禁念叨出声:“九十岁的慧眼啊。”

“都说了,我不是九十岁是九十二岁,这两年也是很重要的,你可别省略了。”她笑道。

“您把这些想法跟村里人说过吗?”或许能把这一说法命名为“村长阴谋论”,会让人觉得很有说服力。

“这种事,才不会跟人说呢。你别说傻话啦。”呗子笑了,“以前倒是跟人说过。是我家老头子,但现在不在啦。当时我一说,他就跟我发火了,让我别说蠢话,别讲村子的坏话,之类的。”

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呢?黑泽很想在脑中勾勒一番,可无论如何也描绘不出她几十年前的模样。“说起来,刚才的事件是怎么回事呢?”黑泽开口问道。

“你问文吉事件吗?那件事很古怪呢。一般而言啊,这样的村子里不可能出什么事。记得那件事应该是在我正好七十岁时发生的。”

“文吉,是人名吗?”

“大概四十岁上下吧。不务正业,却很招女人喜欢,是个下流男人。那家伙死了。”

“既然能称得上事件,死法应该很奇特吧?”

“是啊。当时正好是文吉闭关,他死在山洞里了呢。”

“那时还是真把人当祭品吗?”

“怎么会。会给送饭,早就不会因为闭关而死人了。但文吉死了,闹得很大。而且奇怪的是,文吉这家伙明明是死在洞里的,却像是从哪儿掉下来摔死的。”

“掉下来?”

“像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啊啊,说骨头断掉了呢。在洞里摔得不成样子,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他明明在闭关,却摔成了那样?”

黑泽眯起眼睛,好像是在黑暗中凝视。在山洞里摔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阳一郎和周造这两个男人,关系真的很不好吗?”他又一次询问。

“虽然不知是为什么。”呗子没有否认。然后,她又说起以前两人关系真的很好,成天在一起练习投球接球。两人总在一起,在学校的马拉松大赛上并列冲刺到终点,跟高年级生打架时两人也会一起上,呗子说着,表情似乎很欣慰。

“和周造交往的女人死了,我听说这是导致他们关系恶化的原因。”

“谁知道呢。”呗子暧昧地回答,“传闻到底有几分是真,真分不清呢。”她叹息道,“只是,这种传闻确实存在,这倒是事实。”

严肃地皱着眉的呗子,刚把目光移向远处,就像受到些惊吓般张开了嘴。“啊啊,阳一郎,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啊?”

9

外地人黑泽在柿本家留宿的闲话似乎也传到了村长阳一郎耳中。因此他看见黑泽时并没有看见“不速之客”的困惑表情,也看不出生气。他直勾勾地盯着黑泽,问:“你来这里干吗?”

“车成那样儿了。”黑泽指向左前方。租来的车还跟昨天一样,往左倾斜着。倾斜的角度很大,足以唤起别人的同情。“我回不去了,正发愁呢。”他说。

阳一郎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下头,低声说:“我来帮你。”他虽是五十好几的人,看上去却很显年轻,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印象。

“那我去送饭了。”身边的呗子迈开步子,可阳一郎很快叫住了她。

“不,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山洞的洞口出了个豁口,把手伸进去的话,一不注意就会划伤的。”

“可是,不给他送饭不行啊。”呗子把盛满饭菜的容器举到面前。

“先放我这里,过会儿我塞进去。”

呗子脸上浮现出不悦,像是不放心,又像是不甘心,最后终于说:“真的吗?那就拜托你了。”说着递出了容器,“你也回去吧。”她跟黑泽说。

“我去挪车。”

刚目送呗子离开,阳一郎就开口道:“那么,我去帮你挪车。”他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就像一只冰冷的手在抚摸脖颈,让黑泽汗毛倒竖。

阳一郎肩膀不宽,看上去很瘦,其实却挺有力气。他手托后备厢底部的姿势看上去很稳当。和柿本不同,阳一郎不惜使出全力。可车身实在太重,抬不起来,他就和黑泽二人把车子往草丛的方向拖拽。

“一二——”两人喊着号子用力一拽,车被拽了过来。“撕拉撕拉”,在泥土里塌陷下去的同时,车身正了过来。四个轮子都落在了草丛上。

黑泽钻进驾驶席,启动引擎。车子轧过草地,硬是开上了石子路。打方向盘、倒车,车头冲着出口的方向停下了。黑泽从驾驶席出来,向阳一郎道谢。

“我是来找人的。”黑泽把照片递过去,盯着对方的脸。

黑泽很善于观察人。小偷这营生,需要对目标的生活了如指掌,并理解对方的行为模式。当然,也有些小偷会跳过这个流程和步骤,直接出击,可黑泽看不惯这样的做法。

阳一郎面无表情,像是戴着一张面具。他单眼皮、薄唇轻抿、肤色白皙。一双浓眉就像贴上去的一般纹丝不动。看见照片时,阳一郎的目光一瞬间动摇了。

“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不,没见过。”

“刚才你的目光游走不定呢。”黑泽判断,像这种对手,必须直截了当地跟他摊牌。

“这个照片上的男人是?”阳一郎不为所动。

“山田。”

“看这位山田先生的相貌,就知道他人品不好。看面相就不是个踏实度日的人。”他指向照片说,“这种人若是在我们村子,那可是个问题啊。你说我眼神有动摇,我应该是在担心这个吧。”他的说法让人摸不清是借口还是真心话,“你的名字是?”

“黑泽。”

“黑泽先生,若是没事了你还是回去比较好。我们村很无聊吧?”

“我想看看山洞。”

“你听人说了什么吗?”阳一郎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嫌恶感和苦楚,让他的扑克脸轰然崩塌,“乡下农村,未开化地区的习俗,你是这么想的吗?”

“这习俗并不坏。”黑泽缩了一下身子。他想,有世代相传下来的习俗,肯定不是坏事。如今的日本,几乎没有代代相传的思想了。连思想和常识都是一次性的,用过就丢掉,很少有谁会有意识地储备智慧和知识。“现在被关起来的,是个叫周造的男人吧?”他问。

“不是被关起来。是在闭关。”阳一郎强调。

黑泽试着转变话题:“文吉事件,真的发生过吗?”

阳一郎一副惊呆的表情,似乎没想到村民们竟会如此嘴快。他开口道:“你适可而止吧,胡说八道也该有个限度。”

“不是事实吗?”

“闭关的文吉死了,称得上事实的只有这个。也许是心脏病发什么的。不知谁添枝加叶,变成了那样的谣言。谣言都是这样的,越传内容越夸张。说到底,不知道是想闹着玩,还是为了逃避责任。”

“逃避责任?”

“是周造。”阳一郎口中说出了这个名字,“那时的俸食者是周造。顺便说一句,俸食者就是——”

“就是去送饭的吧?”

“不仅如此,还需要留意闭关者的身体情况。要是真死了人,那可不得了。尽管如此,周造却没发现文吉有什么不对劲儿。”

“所以才到处宣扬文吉是在洞里摔死的吗?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是想说,这是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离奇事件。实际上,文吉的事也只是被人传为一场不可思议的事件,没人追究周造的责任。”

“与其说是因为摔死事件无法解释,倒不如说是因为周造人品好。”

“人品啊。”阳一郎念到这个词时脸上的表情看不到一丝的风度。

“不能靠近闭关的山洞吗?”黑泽再一次央求。

“你要是不去的话,就算帮我了。”阳一郎斩钉截铁地说,他似乎没想对外人客套,“小村子也有小村子自己的宇宙,希望你不要打破它。”

“知道了。”黑泽干脆地回答,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当然,他并没有放弃。只是,阳一郎口中“有一个宇宙”的说法很新鲜,让他想到,这样啊,宇宙无处不在,所以他决定不再反抗和反驳,上了车。

“要上车吗?”他邀请道,阳一郎踌躇了一瞬间之后,钻进了副驾驶座。

黑泽在村落的入口停车,让阳一郎下了车。

“要是你不在闭关时来,我倒可以稍微陪陪你。”他说完就走了。

“想问你一个问题。”黑泽从车窗探出头,冲着阳一郎的背影说。

“说什么一个问题,你从刚才开始不就一直在问吗?”阳一郎一脸的不情愿。

“为什么你跟周造的关系不好呢?”

阳一郎面无表情地沉默了片刻。之后总算开口了,但言辞冷漠。“可能是我们不信任对方了。”

“小时候不是像亲兄弟一样吗?”

“小时候什么都不会想罢了。”

“这样啊。”

黑泽发动了汽车。

他开车朝温泉街方向行驶,驶出一百米左右就靠到了路边。左边有一片小森林似的常青树丛,他开车硬闯了进去,停车,下车。确认周围没有人,然后再次返回小暮村。

“喂喂,要回那个村子吗?”脑袋里有个声音问道,“为什么要特意回去啊?”

“刚才看见了吧?”黑泽回答自己,“阳一郎没拿从呗子那儿接过来的容器。”

扶车时,阳一郎手里没有从呗子手里接过来的容器。而且,他根本没想把容器送到洞里,而是上了黑泽的车。恐怕他把那个装着饭菜的容器扔掉了,肯定是。

阳一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扔掉闭关者的食物呢?黑泽感觉到脑袋里涌出了疑问。

“咱的工作是找山田,没必要插手那个村子的事吧?”那个声音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告诫。

“要是工作最重要,”黑泽对自己说,“那当个上班族不就得啦。是吧?”

即使跟工作完全无关,那又怎样呢?他想着,不用发愁。

10

“顺利吗?”他再次来到柿本家,花江柔和地笑问道。

“才去了一家。我见到那个叫呗子的老婆婆了。”

“她精神头儿很好吧?”

“好得让我吃惊。”黑泽缩了一下肩膀,“然后那之后,我见到阳一郎了。”他没说他走到了闭关的岩壁那里。

“啊呀,是嘛。”

“柿本出去了吗?”黑泽刚一问,花江就指向左边拉上的拉门。另一边应该是之前见过的那间工房,她的意思是说柿本正在创作。

“那个人啊,把自己关起来刻东西时,总是神经过敏呢。”

“是在模仿成功艺术家吧。”

“他一直注重形式。”

为了不激怒工房里的艺术家,黑泽注意着不发出响动,脱鞋走进屋里。坐进被炉后,他开了口:“我有话想问你。”

“我能说的都说了一箩筐,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是阳一郎和周造的事。”黑泽说完,观察对方的反应。

花江的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黑眼珠斜了一下,说:“他们俩的事昨天我也说了挺多的了,都说过头儿了。”

“我觉得你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黑泽一声不响地等着她开口。花江的表情很为难,像是如坐针毡,可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其实……”是坦白的口气,说句不好听的,就像因盗窃被捕的小偷在坦白;再说得夸张点的话,就像鼓足勇气,要跟朋友推心置腹。

“我偶然间看见的。”

“看见?”

“大概一个月前,我夜里去那座山上时。”

“那座山,是指闭关的地方吗?”

“那时不是闭关期间。”

“为什么一个人去那种地方?”而且是在夜里。

“风很大呐,我就醒了。一刮大风,经常有树被刮倒呢。”

“树。”

“树枝会被刮断,能给我家那口子的作品当材料。”她垂下眼帘,挺不好意思的。

“所以,你就去找木头了?”

花江看上去比柿本聪明明理得多,她心里对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闲人挺无奈,可还是想帮丈夫的忙,就去帮忙搜罗材料了。黑泽觉得心中受到了些许震撼。

“正好看到了呢。阳一郎和周造在争执。”

“半夜里?”

“在闭关的岩壁再靠里的地方。我听见了声音,就走近去看。一开始只能看见影子。”

“是阳一郎和周造吗?”

“我从没见过那两个人说话,真的很吃惊,而且还是在山里,真的很可怕。”花江紧皱眉头,缩起脖子。

“他们说了什么?”

“我没太听清楚。但感觉周造说了句什么,然后阳一郎就发怒了。”

黑泽捏着眉心,试着想象那个情形。男人们在争执,而且是三十多年不合的两个男人,想来他们之间的交谈不会以平静的客套话结束。

“然后,你呢?”

“我马上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因为……真的很吓人啊。”

“怎么个吓人法儿?比如呢,一方对另一方怀有杀意吗?”

“黑泽你知道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黑泽老实回答道。虽不知道,但阳一郎扔掉容器的事却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隔壁的拉门“哐当”一声被粗鲁地推开,柿本出现了。“哟,你又来了啊。”他看见黑泽,露出了笑容。

“其实是有件事想求你帮忙。”黑泽这么开口道。

“帮忙?”

“黑泽,你想干什么呢?”花江问道,“阳一郎的事,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我,黑泽想说,我,怎么会知道别人的事呢?但能确定的是,现在听了花江的话,他的心里开始飘荡起黑色烟雾般的预感了。那是个可疑的预感:阳一郎,难道是想把周造关起来杀掉吗?

11

虽在村落中,阳一郎的房子却很现代。村落里还留有瓦片茅棚的平房,其中唯有他的房子新得不太自然。那是栋占地面积很大的二层小楼,房子很漂亮,就算说是街上的高级商品房也不过分。果然,成了一村之长,这种特殊性还是必要的。

玄关门一推就开了。不费脑、不费力,轻松得甚至让黑泽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也许在这样的村里,就算不装锁严加防范,也不用担心扒手和小偷吧。

他拉开玄关门,闪身进去。关上门。脚下是宽敞的水泥地面。就算全村人都过来,鞋也能摆得下。有种气味,像是潮湿的草,也许是日式房间里的榻榻米席散发出来的。黑泽脱下鞋,迈上了走廊。

阳一郎不在家。正确来说是不想让他在家,所以他当然不在。黑泽之前拜托柿本,能否把阳一郎叫出去。“下午一个小时就行,我想去他家搜查一下。”

柿本当然很讶异。

“山田这个男人的消息,也许就在阳一郎家里。”黑泽说明道。

“虽说如此,也不能跟小偷一样啊。”

黑泽也没法告诉柿本其实自己就是个小偷。“也许事关人命。”他恳求道。

虽有些夸张,可黑泽有一半是真心这么想的。要是阳一郎把周造关进山洞,连饭都不让他吃,这在本质上和杀人无异。

即便如此,柿本也一直不答应,黑泽便提出了可称为杀手锏的交换条件。“如果你帮忙,我就把你的作品介绍给搞艺术的人。”

他并无把握,只是简单地想,上学时的朋友曾在银座的画廊工作,利用那个关系的话应该能起点作用。

这句话马上起了效果。

“哟,这样这样啊。”柿本把声音抬高,“好好,我把阳一郎给你叫出来吧。”他应允道,“我就说想跟他谈谈能不能把我的作品当作这个村子的特产,把他叫出来。”

黑泽留意着脚下不发出声响,在一楼到处转。走廊尽头是间宽敞的客厅,一个很大的日式房间。房间里摆放着家具和木雕摆件,那种韵味与刚做出没多久的东西完全不同。装裱平整的拉门很漂亮,虽然气味是没有颜色的,可深吸一口气,就感觉鼻腔吸入的气味是榻榻米的绿色。某处传来钟表指针走动的嘀嗒声。

他再次环顾这个宽敞的房间。虽有洁净奢华之感,却没有生活气息。冷飕飕的。他往旁边的房间走去。房间一角是壁龛和佛坛,佛坛上摆着好几张黑白照片,最新的一张像是用拍立得照的,照片上是一名年轻女子,或许是阳一郎已逝的妻子吧。

房间东侧的墙上有一面坚固的黑色书架。有很多书,令黑泽瞠目结舌。大多是与村子自治相关的资料和研究书目之类的,都是很正经的书。政治家的书和历史书也很多。

书架旁边是一张矮桌。黑泽在带靠背的座垫上坐下,仔细查看桌子上的东西。桌上放着文具和便签,没有其他奇怪的东西。躺着本翻开的书,座钟旁边有本小台历,黑泽伸手翻看了一下,里面没有任何标记。

与其说是整洁或清扫彻底,倒不如说很煞风景,黑泽感觉到了阳一郎的洁癖和神经质。他很想去想象一番,在这个小村子中如此煞风景的房间里,阳一郎独自一人时都会琢磨些什么呢?

他从椅垫上起身,拉开壁橱。凭借做小偷的经验,他想着那里应该放着保险箱之类的,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发现了保险箱。不需迟疑。他用手捏住这个老式保险箱的密码盘,开始转动。

捻动转盘,侧耳倾听,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指尖时,黑泽忽而想起了文吉事件。想起那个闭关的男人以奇怪方式死亡的事件。

是阳一郎干的吧。

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在黑泽脑中挥之不去。

转盘的声响传达到指尖,他注意到触感上的细微不同,停下手,向反方向转动。

比想象中还要花时间,但保险箱打开了。那个瞬间,黑泽体会到了一种胜于安心感和快感的心情,就像自己的存在得到了认可。开锁时总会这样,就像是某人准许了他的行为,对他说:“你还行呐。”

他往保险箱里望。这次虽不是以偷钱为目的,可心还是怦怦直跳。他把手伸进去,掏出了里面的东西。

有两本存折。名义上是阳一郎的,可黑泽想,钱的事情往后放,就没打开看,又伸手把里面的笔记本够了出来。那是一本横纹笔记本,看上去用了很久。封面上什么也没写。

他翻了一下,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开始的部分像是学术书籍要点摘录,从中间开始记着日期和数字,就像是财务收据。

看见里面写了人名,黑泽停止了翻页。有好几个日程表似的表格,记载着日期和数字,有的像价格,这些吸引了黑泽的目光。

发现了山田的名字。黑泽大吃一惊,开始思考这些内容的意思。

他再次从头翻看笔记本。

保险箱最里面有个布袋,就像是年代久远的大号荷包。他解开袋口的绳子,底朝天往下倒,拳头大小的木头块“骨碌骨碌”地滚落出来。是很规矩的立方体,每个面都有洞。虽能看出涂过颜色,可颜色有一半已经消退了。这是骰子吧。肯定是决定闭关者时用的骰子。

以串珠的位置决定人祭。转串珠的时间,由唱歌谣的次数决定。唱歌谣的次数,就是由村长掷骰子的点数来决定的。

黑泽下意识地握住骰子,掷在榻榻米上。掷出了三点。

就是用这个东西决定谁做人祭的吗?黑泽叹了口气,觉得这太简单了。以此来决定人的命途,未免太过草率。他刚想把这个装回荷包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又掷了一次骰子。又是三点朝上。

“哎呀。”黑泽坐正了姿势。这回稍微用了点力,扔出了骰子。还是三点。他拿起其他骰子,挨个儿掷了好多次。

“原来如此。”黑泽不由得出声。

除了一个正常,其余全是动了手脚的。表面上看一样,可无论掷多少次,能只能掷出相同的点数。这个骰子只能掷出一,另一个只能掷出五,像这样,每个骰子掷出的点数不同,却都只能掷出固定点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骰子都是同一类型的。

有了这个,就能够控制让谁闭关了。这连黑泽也能推断得出来。他不知道选择人祭的仪式具体有哪些步骤,但阳一郎或许是看村民围坐的位置再选择用哪个骰子的。

唱歌谣的速度和坐的位置不同会导致一些误差,可即便如此,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地选择闭关者。

骰子很旧了。或许,从第一次闭关仪式起就开始使用了,黑泽想。它们是如此有权威,是从把女人交给山贼时就开始使用的、很有来头的老千骰子。

想来花江说过“周造去闭关的次数很多”,用这个骰子去陷害周造,不是挺有可能的吗?

黑泽把骰子装进布袋,合上笔记本。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翻找了,应该马上去岩壁那里。

黑泽想赶紧把笔记本塞进保险箱里,手却停在了半途中。他看到了夹在纸页里的照片。他很不解,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拼完拼图却发现多了一块。他把刚要收进去的笔记本再次打开,这次一直从头看到尾。接着,又打开刚才一直没动的存折确认。

“这么一来。”

就有两种可能性了。

12

黑泽抄近路离开了村落,一回到停车的地方就马上钻进了车,朝山上开去。这样来来回回到底在干什么啊!他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道路变成了平缓的上坡,变窄,然后是石子路。往山里的深处开,不久就看到了尽头。也就是跟头一天来到这里时一样,一路来到了终点。

关车门时,他还担心泥土会再次塌陷,车身倾斜,幸好没出现这种情况。

他听见类似脚步声的声音,猛地回头。没有看到人影。这么站了片刻,又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确认什么也没有。他径直朝岩壁走去,脚下踩断了树枝,咯吱作响。四周环绕的树木摩擦着赤裸的纸条,随风摇动。

走近岩壁一看,才发现它是如此巨大,不仰头都看不出全貌。岩壁的颜色奇特,像地层一样分了好几层,巍然耸立在那里。黑泽想把握它的全貌,便仰头看去,不想差点儿仰面躺倒。

他马上知道被称为山洞的地方在什么位置了。左边靠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很不自然地放在那里。那就是用来封洞口的石头吧。

这个瞬间,黑泽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景象暗了下去。他驻足凝望,山洞前有人影。在现实中,那里不可能出现人,也许是幻觉,可那景象太鲜活了。耳中的声音,肌肤的气息,都实实在在地传递过来。他眨了下眼睛,那些人就消失了。

他看见了二十来名男女。近二十名男女在推那块岩石。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一副拼了命的样子,表情中透着激昂和恐惧。他们双眼充血,双手支撑着岩石,拼命地往那块岩石下面塞石块和木头。

没错,这就是闭关时的情形。

“快点快点!”男人喊道。“堵上堵上。”还有别的声音。有个反复大声谢罪、不断磕头的女子,也有叫骂“谢什么罪啊”的人。火辣辣的焦躁感传来,黑泽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二十名男女在低语。村民的拼命、罪恶感、交织着施虐欲的热气震颤了空气,树叶和土地发出了声响。

黑泽用力摇摇头,四周恢复了明亮。没有村民的影子。树林很安静。吵嚷声也消失了。

刚才那是什么?黑泽感到一阵战栗。他摇了摇头,想甩开这种战栗,苦笑着走近巨石。

站在岩石前,黑泽发现这块岩石大概到他胸口那么高,是个不太规整的球体。黑泽推了它一下,纹丝不动。四周放满了石头和木头,像打楔子一样。

右侧有个小缝隙。在成年人的肩膀那么高的地方,宽度大概三十厘米,是石头和洞窟之间形成的夹缝。确实,就像大号邮筒的投信口,是从这里把饭菜递进去的吧。

他蹲下身,脸靠近那个洞。一股臭味伴着冷风冲进鼻腔,分不清是食物的味道,还是汗和屎尿混合的气味。错综复杂的臭味袭来,单纯用酸味或苦味都形容不来。有人吧,黑泽觉察得到。“有人在吗?”他问道。

声音在洞中回响。他把耳朵靠近洞口,却什么也没听见。

“没人吗?”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大。

虽然很轻微,他还是听到了摩擦地面的声音,像是无力的呻吟声。“你在吗?”黑泽慌忙把嘴贴近那个窟窿,“喂,你。”

黑泽推测,洞里的那个人必定是他想找的两人中的一个。他像敲门那样用拳头捶打岩壁上平滑的部分,然后又用特别大的声音喊道:“谁在里面?是周造,还是山田?”

几乎在同时,他感到自己身后有人的气息。准确地说,他是感受到了落在头顶上方的鼻息,接着听到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还有抡起东西时扭转身体的震颤。感觉到了这些,黑泽立刻闪身滚到一旁。

棍子随即挥了下来。黑泽以防卫的姿势躺倒在地,转头往上一看,一个手握一根粗棍子的男人站在那里。他很吃惊黑泽能躲闪开,双目圆瞪。

对不住了,黑泽在内心念叨。虽然这句话不该自己说,可是,猫和小偷,身手都快得招人恨呢。

13

男人留着平头,身材健美,就像柔道选手。他肩膀宽厚,衬衫里面的胳膊也很粗壮,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男人再一次抡起木棍挥来。黑泽站起身,眼睛不离那个男人。虽然男人的表情很僵硬,但也许是因为脸型圆圆的,透着一种敦厚感。

黑泽朝前伸出左手,尖叫“住手”!他认为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周造。虽然拿着武器打过来,却有种柔和的气场,与从柿本和花江那里听到的周造的形象很接近。

“你是周造吧?”黑泽瞅准对方停下动作的间隙,问道。

果然不出所料,男人面部抽搐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在干吗?”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就算不回头看,也知道来者何人。黑泽缩着肩膀,面朝阳一郎。

“黑泽。你又回来了吗?”

“我放心不下,就又回来了。”黑泽把手掌亮给了阳一郎。右边是阳一郎,左边是周造,这阵势就像两面夹击。

“到底怎么回事?”阳一郎问周造。

“这个男人在往闭关的山洞里偷看。我觉得他很可疑。”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因为这个打我,这我可忍不了。”黑泽指向周造手中的棍子。

周造和阳一郎对视了一下。

“总之,不要管我们村子的闲事,你没必要跑到这么偏僻的村子来没事找事吧。”阳一郎面无表情,声音也不大。

“我来这里,并不是想给你们添麻烦的。”

“要是这样,你干吗不回去?”

黑泽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的话已经定了,但他有些发愁是该开门见山还是委婉一些,是从结论说起还是从缘由说起。周造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站在这里,这说明黑泽的第一个设想,即阳一郎杀害周造一说已被否定。只剩一种可能性了。

“我。”黑泽开了口,指着山洞说,“我找那里面的山田有事。我受人委托找他。也就是说,这是我的工作。”

周造的脸色唰地变了。

“你为什么觉得他在里面?”阳一郎的表情没有变化。

“只是单纯的猜想。我是来这儿寻找山田的,可他没在这儿。然后,本应该在洞里的周造,如今却站在这儿。这么说来,待在洞里的应该是别人。也许是山田,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吧?与其说是猜谜,倒不如说是算数。”

阳一郎没应声。周造也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黑泽又掷出自己的推测。“你们想把闭关当作生意,不是吗?”

放在阳一郎家里的保险箱里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像日程表似的内容,其中有山田的名字。对照着存折上汇入的金额,黑泽思考了那些内容的意思。结果他想到了这个可能,就是阳一郎是受到了村外人的委托在工作。

“我不是警察。说起来,我倒算是警察的对头。”

“对头?”

“对,对头。我只是想把自己想的说出来,确认一下猜得对不对。仅此而已,你们能满足我吧?”

阳一郎他们还是没应声。

“世界上,有的人会想躲藏一段时间。比如刚犯了罪的,或是法律时效即将到期的,也有人是想从别人手里逃走吧。”虽不知是否是山田自己同意的,可他也许就是这种情况,有人不想让他站在证人席上,“将这些人隐藏一段时间,收费,你们是想做这样的生意。不,是正在做这样的生意,不是吗?”

“那和闭关有什么关系吗?”阳一郎的声音冷冰冰的,黑泽仅在这时有了一丝不安,自己的猜测难道都错了吗?

“要是只藏在村里,就会暴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那么多隐秘的地点,所以才让他待在洞里。闭关时谁都不能靠近,因为有俸食者,也能吃上饭。再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方便、更隐蔽了。”

“我觉得你应该听说了,闭关者是用串珠选出来的。”阳一郎说。

“虽是直觉,但我觉得那也是你暗中操作的,不是吗?当然,并不是每次闭关都如此。一年一次或是几年一次,有人提出委托时,才会有目的地挑选闭关者。”

“有目的地挑选闭关者吗?”

“比如,在骰子上做手脚之类的。”黑泽没说潜入他家打开保险箱的事。

“原来如此。然后呢?”

“为了把外地人藏进山洞,必须要让抽签选中的真正的闭关者从洞里出来,对吧?也就是说,如果抽签选中的闭关者不知道这件事就麻烦了,必须让他成为同伙。”黑泽说到这里,斜眼看向周造,“那个,就是你的角色了。”

周造已经扔掉了棍子。他站在那里,面容坚定而温厚。

黑泽脑中灵光一闪。“对了。和文吉事件也有关系,不是吗?那时你们也打算藏起某个人,可不知怎么回事,那次没选中周造,却选中了文吉。”

“什么事情都会有误差。”

阳一郎的声音在树林中响起,就像光秃秃的树枝在摇晃。

“骰子的误差吗,还是座位顺序的误差?”黑泽问道。阳一郎的表情有所缓和,却并未回答。“你们大概是想拉文吉入伙。文吉答应了,从暗道爬出来,却不巧从山上的某处跌落下去,摔死了。你为了掩盖这件事,就把文吉的尸体抬进了洞里,不是这样的吗?”

“那个男人,文吉,太好女色了。”阳一郎开口了,可语气非常平淡,与其说是认可黑泽的推测,倒不如说他自己也乐在其中,展开了想象,“所以,我跟他一说,他就很乐意地同意了。”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文吉有个外遇对象,在山形。只是他妻子盯他盯得紧,他连山形都去不了。”

“没法乱来。”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从闭关的洞里偷偷钻出来,在这期间去山形,好好享乐一番再回来怎样?这么一来,洞就空出来了,他也不会乱说话。一箭双雕。如我所料,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连他妻子也想不到闭关的他会去山形吧,他挺开心。可好事多磨,真的。文吉死在了悬崖下,可能是从哪儿滑落的。还好是我第一个发现,我和周造两人把尸体抬回了山洞里。”

“阳一郎,别说太多了。”周造用尖锐的声音说。

“没事儿,我记性很差。这儿听的话,走上那条石子路的瞬间就都忘了。”黑泽抬了一下眉毛。

“你觉得我们会相信你的话吗?”周造怀疑地说。

“相信别人,是人生中有意义的事之一。”黑泽回答,“现在,山田在那个洞里吧?你们是收了钱,把他藏起来了吧?”

阳一郎没回答,嘴抿成了一字,一语不发。周造挺担心地看了阳一郎一眼。

“让我看看洞里。那样的话,就全都知道了。”

“这样啊……那么,就让你看看。”阳一郎轻易答应了,黑泽反而一下子没了干劲儿。

14

从结论来看,闭关的洞窟中一个人也没有。

阳一郎和周造手法娴熟地抽出石块和木头,挪开了球形大岩石。之后,他们站在现出的洞口前招呼黑泽。“来里面确认吧。”

腥臭味、汗和泥土混合的臭味直冲鼻腔,可洞里比想象中要干净。黑泽弯下腰,战战兢兢地往里迈步。

洞里比他之前想的还要宽敞。洞顶很高,就算成年人站在里面也不会碰头,面积也不小,纵深有十多米。而且,或许是因为风吹不进来,里面挺暖和。

“一个人也没有,一目了然。”

黑泽刚想往里走,却被阳一郎叫住了。此时是上午,太阳光能照进洞里,能看见洞的尽头,但没看到睡着或是被绑着躺倒在那里的山田。

“确实。”黑泽不得不承认,“确实,没有人。”

“你还是别再往里走了。”周造的话听起来像是忠告。

“是不想让我发现暗道吗?”

“那个倒无所谓。你看,那个角落里有一堆石头。把那些石头挪开,就有个能爬进去的洞,那就是暗道。”出乎意料,周造轻易就承认了暗道的事。他指的那个方向有一堆小石头,要是不知道,也许根本不会想到把它们挪开。“也许是以前某个闭关的人拼命挖出来的洞,那个洞,在我们出生前就有了。”他说。

“为什么不让我再往里走?”

“现在虽然不一样了,但在以前,真的是要献祭的。”阳一郎的声音冰冷,在山洞里回响。

黑泽慢慢地点了下头,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了。

山洞深处还残留着那些人祭们的痕迹。那些被活活关进洞里的人留在墙壁上的抓痕,用鲜血写下的怨言,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积存和凝结了怨念和憎恨的沉重空气,这些东西必定存在于山洞深处。洞壁上浮出的水汽和崩塌的岩石碎块或许都渗透了人类各种各样的阴郁气息。

黑泽想起自己刚才把耳朵贴在洞穴上时听见的呻吟声。是自己想多了吗?还是山洞里积聚的怨念在咆哮呢?

他感到一阵发冷。难以名状的、凉飕飕的震颤。他转身往回走。

“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黑泽走到洞外,在阳光下眯缝起眼睛,交替望着阳一郎和周造,“为什么要假装不合呢?”

有三十多年了。这两个男人,已经扮演了三十多年互不理睬、形同陌路的敌人了。

“没有假装。”阳一郎垂下眼皮说。

“确实,在这么小的村落里,就算是演,也会马上被识破的。”周造的眼神真的很寂寞。

“可是,别人不是说你们这三十年来从没说过话吗?你们这不是聊得挺正常的。”

“那又怎样?”阳一郎的眼睛突然像树洞一样,整个人就像地面上生长的植物,“这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黑泽老实地回答,“可是……”

“可是?”

“正因为无关,跟我说说也无妨。你不这么认为吗?”

阳一郎的嘴角缓缓地张开,像是有一根缝在里面的线被轻轻地抽了出去。他是笑了吗?片刻之后黑泽才发觉。

“黑泽,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利用闭关获取临时收入。当然,是为了村子。这个村子没有特产,连农业也衰落了,真的很需要钱。不,准确地说是这个村落。我不能让这个养育了我,并且一直被我父母守护着的村落消失。”

“为什么不能让它消失呢?”

黑泽问出这个问题时,阳一郎的表情变得怅然若失。

“啊,抱歉。”黑泽继续说道,“这对你们而言是理所当然的,继续说吧。不能让村落消失,然后呢?你们就利用了闭关。真的这么需要钱吗?”

“有多少钱都不嫌多。现在连修葺村落设施的钱都没有。只是,这个村子更需要存在的意义,没有存在价值的东西早晚会消失。”

“也许吧。”黑泽暧昧地回答,“也许是这样的,可真有必要那么做吗?”

“总之,我认为这项工作有必要继续做下去。虽然收入不多,但我觉得有必要持续下去。只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但又不能向全村人挑明这个计划。”

“为什么呢?”

“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走漏消息,是这么回事吧?”阳一郎的声音很尖锐,“明明是要把人藏起来,消息传开就没意义了。好多人都知道的藏匿地点,那种东西有价值吗?”

价值,这个词又出现了。阳一郎尤其在意村子的价值。

“我想,确实需要同伙,可必须要把同伙人数减到最少,还必须是不会被怀疑的人。也就是说,那个人是我的同伙这一点,绝对不能暴露。那么,最不可能当我同伙的人是谁呢?”

“就是跟你不合的人吗?”

“是的。”阳一郎回答,周造长出了一口气。

“就为了这个吗?”

就为了这个,你们就三十多年不在人前说话吗?

“好像也不止是为了这个呐。”到这个关头,阳一郎还是一副不确定的语气,“要凝聚一个集体,光靠权威是不行的。我是这么想的。统治者遭人厌恶,让人惧怕,还不得不牵引着人们前进。另一方面,能理解每个人的恐惧、不安和不满的人也很必要。我的父亲很严格,爷爷宽容仁厚,可村民对于他们仍有不满之处。严格会萌生屈辱,而宽容会萌生侮辱。要想很好地率领村民,就需要这两方面的平衡。也就是说,最好有两个人。一个严格的人,和一个能理解和化解那些不满的人。”

黑泽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两个人。不由得想,极端。阳一郎虽然认真,可是太极端了。

“这家伙很聪明。”周造平静地说,“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更把村子的事放在心上。所以,为了村子,我们放弃了。”

“放弃了?”

“放弃了做朋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去维持这个村子吗?黑泽也不知是否有这个必要。原本他就觉得没必要为此把友情封印三十多年,也就是说,没必要把自己作为村子和村落的祭品。

“一直都是呐。”周造眼中的粗暴消失了,“从小时候起,阳一郎就一直在想着村子。然后,他把利用闭关这个主意跟我说了。”

为了能顺利进行,咱们还是反目成仇比较好,那时,阳一郎如此想到。

“我听说你的恋人自杀了。从那时起,你们两个人就不说话了。”

周造垂下眼帘。这么一来,他眼角的皱纹便消失了,皮肤恢复了水分,好像回到了十多岁的少年时代,在哀悼恋人的逝去。

“我和周造从小时候起,可以说从没断奶前就是朋友。若是我们突然不合,也会遭人猜疑。为了让身边的人接受,需要一个由头。”

“你们不会为了这个而杀害了一个女人吧?”黑泽刚说完,周造就吼出声来:“怎么会!”

“不是这样的。”阳一郎平静地否认,“我们不可能做出那种事,那种事是不可原谅的。”

“我只是提议,把那个当作借口。眼前是悲伤度日的好友,而我却在冷漠地算计。”阳一郎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嘲。

“没有的事。”周造的回答很简短,“没有的事。”他重复着。

“阳一郎,村里人好像都认为,袭击了那个女人的人,是你。”

阳一郎笑了。“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太招人待见。这种传言一传开,所有人就都咬着不放了。消息这种东西啊,比起真实性和证据,更会随着受众的需求而变化。”

“那女人被袭击也是谣传吗?”

“不。”阳一郎很在意周造的感受。

“那是真的。”这句话从周造嘴里吐出的同时,仿佛也轻悠悠地飘进了树林里。就像有一只隐形的手,将周造的记忆一下子揪紧了。

黑泽马上在头脑中描绘出了一幅画面。阳一郎和周造和那个女人,还有一个不在这里的男人。“难道,”他又开口道,“难道,袭击了那个女人的人,是山田?”

周造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阳一郎没有动弹,紧闭着嘴唇。

“没有证据。与其说这是我的推算,倒不如说是把多余的那一块拼图硬塞进了整个拼图里。”黑泽挠着头说,“我不知道正巧是山田委托你们把他藏起来,还是你们把他找出来的,总之,你们把山田带到了这儿。这没错吧?”

保险箱里的笔记本上写着山田的名字,这是事实。

“就算是,又如何呢?”

“你们用这个村子帮人藏身。来这里藏身的,说到底都是些处于社会阴暗面的人。以前袭击过那个女人的男人如今很有可能在社会的阴暗面里生活,这么一来,那个男人的消息或许也会传到你们这儿来。”

“怎么想是你的自由。”

“你们把山田假装成闭关者,把他关了起来,想要复仇。是这样的吗?”黑泽甚至觉得,也许复仇才是他们帮人藏身的动机。

“别看长相不济,我在村里也是个当官儿的呢。”阳一郎这么说道。

“是吧……”

“有句话只允许当官儿的用,你知道是哪句吗?”

“什么?”

“无可奉告。”

黑泽忍不住笑了。虽然险恶的真相正浮现出来,气氛却变得挺愉快的。接着,他看着周造说道:“你明明应该在闭关,怎么在洞外?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啊……”周造苦笑道,“闭关太无聊了,我不时也会出来转转。”

这个回答怎么听也不像是真的,但黑泽没有再追问。若是他们想隐瞒,也就没有必要特意去揭露。

他想起在保险箱里找到的东西。一张夹在笔记本里的泛黄的照片。不是黑白照,但颜色很淡,一看就是很久以前照的。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互相搭着肩膀。两人留着同样的发型,露出牙齿,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应该是孩童时期的阳一郎和周造吧。如今,面前的两个人已经老去太多,且完全没有笑意,却和那张照片上的人很像。

黑泽长出一口气。“这么做对不对另说,你很了不起呐。”他对阳一郎说。

“我了不起?”阳一郎好像压根没想到黑泽会这么说,第一次流露出动摇的神色。

“能牺牲自己去考虑国事的政治家和官僚是少数。”黑泽想起了花江说的话。

对于村子的未来,阳一郎基于自己的信念和观点,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他放弃了友谊,不惜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趣。虽不知他的做法是否正确,但黑泽很佩服他的果断和意志力。

阳一郎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笑容,说:“我想的不是全国人民,只是这个村子,更确切地说,是这个村落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样啊。”黑泽回答道,转身离开了那里。

他往车子的方向走,中途站定,回头望了岩壁一眼。

虽没在岩洞前看见村民的身影,“快点快点”“堵上洞口就行了”这些兴奋的声音却仍在耳边回响。那些兴奋的声音,有着风卷残云、震彻大地般的撼人力量。

15

黑泽回到仙台街区,找了山田好几天,最后仍旧一无所获。虽然委托人有些灰心,却没有生气和为难他。

过了好多时日,他才再次想起小暮村。这期间先后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报纸上的文章。县内的报纸上有篇短文章,写道“在小暮村和山形县交界的山中,发现一男子尸体”。还公布了姓名和照片,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山田。文章结尾写道:“推测为遇难”。

“这样啊。”黑泽念叨着,展开了想象。黑泽被带到山洞时,山田的尸体应该已经被扔进山里了。已经复仇了吧?如果并非如此,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后,黑泽看过洞里之后,他们才把山田关进去。

当然,也许只是偶然。山田刚巧对小暮村感兴趣,虽不知道为什么,但在开庭之前,他突然想去看看悬崖,就进了山,结果遇难了。这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山田不是因为事故身亡,而是被阳一郎他们杀害的呢?黑泽想。可那又如何?他马上又想。那又如何呢?

其二,是在同一天打来的电话。

是东京的一家画廊打来的,好像打电话的时间有限,画廊老板用让人跟不上的语速飞快地说道:“黑泽先生,之前您送来的木雕作品。”

“柿本的吗?”

“对对,那位柿本老师的。”

“老师?”

“我试着把作品摆在以年轻人为目标客户的店里,有很大的反响呢。全都卖掉了。所以啊,我们这里想全面引进他的作品。”

黑泽一瞬间言语尽失,他在脑中描绘出花江开心地说着“办成啦”时的样子。

“所以呢?”片刻后,他对着电话说道。

注释:

[1]日本谚语“金持ち喧嘩せず”,意思是强者不与人做无谓之争,这里采用直译,更贴近大叔的意思。

[2]日本谚语“色男、金と力はなかりけり”,意指女性喜欢的美男子通常无财无权也没有体力。

[3]日本的游戏,输了的人蒙眼蹲下,其他人拉手围成一圈,唱完游戏童谣后,中间的人猜自己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