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华盛顿广场(亨利·詹姆斯文集)
- (美)亨利·詹姆斯
- 3951字
- 2019-02-27 09:52:21
女儿长到十岁光景,斯洛泼医生把他的姐姐佩尼曼太太请到家来同住。医生只有两个姐姐,全都结婚很早。年轻的那个叫埃尔蒙德太太,丈夫是个殷实富商,膝下儿女成群,自己也发福起来,是个容貌宜人、通情达理的女人。埃尔蒙德太太最讨她聪明的弟弟的喜爱,这位医生在与女性的交往中,即使对于自己的近亲,也总有明确的选择。他喜欢埃尔蒙德太太,而不十分喜欢另一个姐姐拉维尼娅。拉维尼娅嫁给了一个贫寒的牧师。牧师身体虚弱多病,但口若悬河,辞藻华丽。他三十三岁那年不幸病故,丢下一个寡妇,无儿无女,一贫如洗。佩尼曼先生什么也没有留给她的妻子,只有他雄辩的口才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记忆中,他浮华的作风不时地浮现在她的谈吐里。尽管这样,医生还是把拉维尼娅请到家里来,使她有个栖身之处。佩尼曼太太婚后在纽约市南普基西那个小城度过了十个寒暑,这时就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斯洛泼医生并没有说佩尼曼太太从此可以永远住下去,他只是说在她找到一个没有家具陈设的住所以前可以在家稍作栖止。至于佩尼曼太太究竟有没有寻找过住处,这一点不太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始终也没有找到。她一在医生家安顿下来,就再也不走了。到凯瑟琳长到二十岁时,这位拉维尼娅姑母依然是她贴身伴侣中最主要的角色。佩尼曼太太自己的解释是她留下来照管侄女的教育。除了对她兄弟以外,她对别人都是这么说的。但是,医生从来也没有要她作什么解释,他不喜欢听别人编造解释来聊以自慰。佩尼曼太太虽然惯于装出一副自信心十足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在她兄弟面前却丝毫不敢以“知识渊博”自居。她的幽默感不多,但足以阻止凯瑟琳犯误用幽默的过错,而她的兄弟也有足够的幽默感来原谅她的处境,对她常年累月死乞白赖地呆在他家并不责怪。姐弟两人可谓配合默契。佩尼曼太太认为最要紧的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必须由一个聪明的女人作伴。对于姐姐含蓄地提出的这个主张,做兄弟的默默表示赞同。医生的赞同也只能是含蓄的,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被他姐姐的“才华”搞得眼花缭乱。除了在他与凯瑟琳·哈林顿小姐热恋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被任何女性迷惑过。即使他满可以被称为太太小姐们所喜欢的医生,他私下里对复杂的女性的看法却有很大的保留。他认为,女性的复杂只能使人好奇,而并不真正能陶冶人性。他懂得理性的美,然而根据他对女病人的观察,理性的美往往并不为女性所欣赏。他的妻子是有理智的,但她毕竟是个不可多得的例外。他一生有过不少信念,唯独对亡妻的这种信仰最深信不疑。这种信念当然既不能减轻他丧妻的懊恼,也不能缩短他鳏居的愁绪。而且,由于这一信念,他对凯瑟琳的发展前途及佩尼曼太太的侍奉能力的看法无形中也给框住了。但是,半年以后,他还是将佩尼曼太太的永久居留作为一个既成事实接受下来。并且,随着凯瑟琳逐渐长大,医生似乎也看到女儿确实需要一个属于同一性别的人作伴,女人无非是那么一个有欠完善的性别。他对拉维尼娅彬彬有礼,简直到了谨慎小心、一本正经的地步。拉维尼娅从未见兄弟发过火,只是过去有一次,医生与她的亡夫争论神学问题,才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与她自己,医生从来不讨论神学,也不谈论任何别的事情。他常常以最后通牒那样明确的方式提出自己关于女儿事情的想法,一旦这些想法得到拉维尼娅的关注,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女儿十二岁那年,有一天医生对他姐姐说:“拉维尼娅,你得动点脑筋把她培养成一个聪明的女人。我希望她长成一个聪明的姑娘。”
佩尼曼太太沉思了片刻。“我的好兄弟,”她接着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聪明比好心更重要?”
“好心又是为什么?”医生问,“如果你不聪明,好心也得不到好报。”
佩尼曼太太觉得这一观点似乎也无可厚非,因此表示赞同。她心里也许在想,她在这个世界上之所以如此有用是由于她生来善于听取各种意见。
“我当然希望凯瑟琳成为一个好心人,”医生第二天说,“可是,聪明不会妨害她的好心,她不会因为不当傻瓜而变得心坏。我才不担心她会变成恶人。她的性格中没有一丁点儿恶毒的东西。她简直像法国成语所说的‘好得像面包一样’。但是六年以后,我不希望把她比作好得像涂牛油的面包。”
“你是怕她会变成干巴巴枯燥乏味的姑娘吧?我的好兄弟,有我在涂牛油,给她润饰,你大可不必担心!”佩尼曼太太说。她已经着手照管女孩子各种素养的训练,看着她弹钢琴,陪她上舞蹈训练班。凯瑟琳弹钢琴还有几下,但跳起舞来不过平平而已。
佩尼曼太太个子高大,瘦削白皙,虽然已有几分憔悴,脾气却是和蔼可亲的。她十分有教养,喜欢读些轻松的书,只是性格上有些转弯抹角,不够直截了当,有时显得傻里傻气。她浪漫多情,有点想入非非,对逸闻秘史一类事情非常起劲,但这种热情也无损于人,因为她的逸闻秘史就像变质的鸡蛋一样毫无用处。她称不上百分之百的诚实,这个缺点也无关宏旨,因为她从来没有什么事要瞒人。她曾经希望有个情人,同他用化名通信,将信留在小店里转交。但是我不得不指出,她的风流韵事从来没有超过空想的界限。她从未有过什么情人,可是她那位精明的兄弟却看透了她的心思。“到凯瑟琳十七岁的时候,”医生自言自语地说,“拉维尼娅会使女儿相信有个留胡子的小伙子爱上了她。那不会是真的,没有小伙子会爱上凯瑟琳,留胡子的也好,不留胡子的也好。但是拉维尼娅会揪住这一点跟她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她尽爱搞这些偷偷摸摸的事,如果这一套在凯瑟琳那儿不成功的话,她也许还会来对我唠叨呢。凯瑟琳是不会懂得的,她是不会相信的。谢天谢地,但愿不要扰乱她心里的平静,可怜的凯瑟琳可不是个浪漫姑娘。”
凯瑟琳是个健壮丰满的孩子,但丝毫没有母亲的妩媚与丰韵。她算不上面目丑陋,只是容貌平庸、单调而温和罢了。对她最高的称赞是她的脸蛋儿“还不错”。虽然她要继承一大笔遗产,也没有人想到要把她捧为美人。她父亲认为她道德纯洁,这是千真万确的。她绝对善良,脾气也好到了极点:温柔、谦和、恭顺,一贯爱说真话。她幼年时嬉戏玩耍,鲜蹦活跳,吃起东西来大口咀嚼,津津有味——虽然这样谈论女主角有点令人尴尬,但我还得指出这一点。当然,据我所知,她从不在食品室里偷吃葡萄干,但她确实把零用钱都花费在奶酪饼上。对于这一点也未必可多所指责,因为任何人物传记关于早年生活的记载无非都是这样,小孩难免贪嘴。可以斩钉截铁地说,凯瑟琳不算聪明,对书本或其他任何事的确也没有敏捷的才思。不过她没有异常的不足,并且求得了足够的学问能与同辈人交谈而不失体面。然而,在同辈人中间,我不得不承认她不过处于二流地位。众所周知,在纽约一个年轻的姑娘要取得头等地位并不是不可能的。可是凯瑟琳虚怀若谷,丝毫不想炫耀自己,在大多数社交场合,她总是退居后台。她无比热爱父亲,又极其惧怕他。她认为父亲是最聪明、最英俊、最孚众望的男人。难怪姑娘这样醉心于对父亲奉献柔情,那种因畏惧而产生的战栗非但没有冲淡她热诚的孝顺,反而给她的温情增添了几分异趣。她最深切的愿望就是要使父亲快活,能够使父亲高兴便是她对于幸福的概念。然而,在这方面她只是取得了有限的成功。父亲总的来说对她十分慈爱,她也明白这一点。但是,要突破这个限度,讨得父亲更大的欢心简直成了她生活的目标。当然,她所不了解的是,她让父亲失望了。曾经有三四次,医生几乎要坦白地指出这一点。她长大了,安然无恙,生气勃勃。到十八岁那年,佩尼曼太太还没有将她变为一个聪明的女子。斯洛泼医生多想引女儿为自豪,但是在可怜的凯瑟琳身上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东西,尽管也没有什么会引起自卑的地方。但仅仅这样对于斯洛泼医生来说是不够的。他是个高傲的人,希望看到女儿成为一个非凡出众的女子。妩媚、文雅、聪慧、高贵,这些原来是她应有的品质,因为她的母亲在她短暂的一生里曾经是位最美丽动人的女子,还有她的父亲——医生当然知道他自己的价值。他曾经几次因为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女孩而忿怒,有时甚至还暗自庆幸,总算他的妻子没有活着看到女儿的无能。自然,医生花了好多年才发现女儿的平庸,一直到凯瑟琳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时才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父亲因无明显证据而对女儿的天资常常往好处设想,他不急于匆忙作出结论。佩尼曼太太一直告诉他凯瑟琳生性可爱,但是医生知道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照他看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凯瑟琳还没有聪明到能看出她的姑母是只笨鹅——她的智力有限,对佩尼曼太太总是又恭顺又善和。其实,佩尼曼太太与她的兄弟两人都夸大了凯瑟琳的不足。因为,尽管凯瑟琳十分欢喜姑母,也十分感激她,但对她丝毫没有像对父亲那样又敬又畏的心情。在凯瑟琳看来,姑母没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地方,她能一目了然地将她看透而不被她外表的假相所迷惑。与此相反,他父亲的智慧与才华则向四处伸展,消失在远处的朦胧之中,这不是说她父亲的才智达到了尽头,而是她自己的理解已经濒临极限。
但是,不要以为斯洛泼医生因失望而惩罚了可怜的女儿,或者使女儿感觉到她使父亲上了当。相反,由于怕对女儿不公正,医生总是热情可嘉地履行父亲的职责,承认她是个忠诚可爱的孩子。此外,他还通晓哲学——他为女儿感到失望时便连连抽烟,日积月累也就习惯于这种失望了。他对自己说,他原来也没有期待什么,这样一想倒也心安理得了——尽管他这种哲学推理的方法多少有点奇怪,他还是常常这样安慰自己。“我什么也没有期待,”他喃喃自语地说,“因此她如果能一鸣惊人的话,那是意外的收获;如果她没有什么惊人之举的话,那我也没有丢失什么。”这时凯瑟琳刚满十八岁,她父亲至此还没有草率下过结论。到这个时候她看来不仅不会作出什么惊人之举,甚至她究竟会不会对一个惊人的举动作出任何反应都值得怀疑——她是这样的沉静而迟钝。出言粗鲁的人称她感情麻木。其实她之所以反应迟缓是因为她腼腆怕羞,她怕羞怕到了难堪与难受的地步。人们并不常常理解这一点,因而从她身上得出了她感觉迟钝的印象。实际上,天啊,凯瑟琳是世界上最软心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