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决不是说医生对这件事十分迫切认真,他倒是首先觉得事情十分有趣。对于凯瑟琳的将来他既不感到紧张也没有加以警惕,他只是防备不要在家里闹出笑话来。他的女儿兼财产继承人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垂情,但因此而过分激动是会闹笑话的。医生不仅不感到紧张,他甚至暗自想他何不等着看一场好戏——这确实是一场戏,戏里佩尼曼太太要让那位机敏灵巧的汤森德先生担任主角。他现在还无意来安排这场戏的结局,他完全愿意像伊丽莎白所说的那样,因暂时还没有弄清年轻人的意图而尽量把他往好处设想。这样做并无多大风险,凯瑟琳二十二岁,毕竟是一朵成熟的花了,需要用力拉一下才能把她从茎上拉下来。莫里斯境况贫寒这一事实不一定对他本人不利,医生从没打算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富翁。他要留给她的财产对两个通达事理的人来说已经绰绰有余。如果一个身无分文的乡下痴情汉也能列上求婚者名单的话,只要他能说出充分的理由,也要根据他本人的优劣而决定是否中选。此外,还有其他因素要考虑。医生认为不分青红皂白把别人斥为抱有贪图钱财的动机反而会显出自己的庸俗,何况他的家门也没有被猎取钱财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最后,他也想看看凯瑟琳究竟是不是会因为品德上白璧无瑕而真的受人爱慕。想到可怜的汤森德先生还只上过两次门,他不禁笑了起来。他告诉佩尼曼太太下次年轻人再来的时候她一定要请他吃饭。

莫里斯没隔几天就来了,佩尼曼太太当然兴高采烈地执行了这一使命,莫里斯以同样慷慨的态度接受了邀请,几天以后就要来践约。医生心里想——他的想法当然是满有道理的——他们不应该只邀请这个年轻人,不然对他是个太明显的鼓励。所以他又邀请了另外两三个人。尽管没有讲明,莫里斯·汤森德显然是这场宴请的真正目标。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他想给人们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如果他没有达到这个目的,那决不是因为他不够机灵或不够努力。医生在席间很少跟他攀谈,但仔细地观察了他。女士们退席之后,医生把酒推到年轻人跟前,问了他几个问题。莫里斯可不是个需要旁人督促的年轻人,红葡萄酒的醇厚浓郁的香味也使他感到兴奋鼓舞。医生的酒好极了。这里我不妨告诉读者,当啜饮美酒的时候,莫里斯心里不禁想,一窖陈酿好酒——这儿肯定有满满一窖好酒——是做岳父的最吸引人的一个特性。医生对客人的鉴赏能力颇感惊奇,他发现这个年轻人真不同寻常。“他能干,”凯瑟琳的父亲暗自思忖,“确实有能力,头脑聪明,如果他愿意多动脑筋的话。他仪表非凡,颇能讨得太太小姐们的欢心。但是我不喜欢他。”医生这些话当然都留在心里,没有说出口来。他跟各位客人谈论异国风情,在这方面汤森德说的趣闻多得他一时应接不暇。斯洛泼医生并不是个旅游很广的人,但对于这个夸夸其谈的年轻人所说的情况不敢全信。医生常以略知一些相面术自居。年轻人一会儿喷雪茄,一会儿给自己斟满酒,从容自信地谈个不休。这当儿,医生两眼一直紧盯着这位客人容光焕发、表情生动的脸。“他简直有魔鬼一般的信心,”莫里斯的主人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自信心,编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令人吃惊,简直无所不知。我年轻时青年人哪有他懂得这么多。我不是说了他头脑聪明吗?我看是这样——瞧,他喝了一瓶默地亚勒酒,又是一瓶半红葡萄酒!”

吃完饭莫里斯·汤森德走到凯瑟琳跟前。她站在壁炉前,身上依然穿着那条红绸裙子。

“他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年轻人说。

“谁不喜欢你?”凯瑟琳问。

“你父亲。他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想,”凯瑟琳脸红起来。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生来十分敏感。”

“也许你错了。”

“那么,你去问问他喜欢不喜欢我,一问就知道了。”

“你觉得他会说他不喜欢你,如果真有这种可能的话,我看还是不问为好。”

莫里斯闷闷不乐地望着凯瑟琳。

“你顶撞他一下,这也许会给你带来一些乐趣。”

“我从来不顶撞他,”凯瑟琳说。

“那么,你宁愿听凭我受人辱骂也不愿张开嘴来为我分辩几句啰?”

“我父亲不会辱骂你的,他对你还不够了解呢。”

莫里斯大笑一声,凯瑟琳又脸红起来。

“我永远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你,”凯瑟琳这么说是想掩饰自己的惶恐。

“那当然很好,但那并不完全是我想要听到你说的话。我想听到你说的话是:‘即使我父亲对你看不上眼,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那是会有关系的,我可不能那样说!”凯瑟琳低声惊叫起来。

年轻人微微含笑,对她看了一眼。如果医生一直在观察莫里斯的话,他可以看到莫里斯一双充满了殷勤和柔情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但是,在他接下来的话中除了一声细微的哀叹之外再也找不到什么不耐烦的痕迹:“哎,这样说来,我还不必放弃使他回心转意的希望。”

那天晚上再晚一些时候,莫里斯对佩尼曼太太说得就更直截了当了。在这之前他为大家唱了两三支歌,那倒也不是妄想讨好她的父亲,而是因为凯瑟琳羞怯的请求。他有一条甜蜜柔和的次男高音嗓子,唱完的时候每个人都发出赞叹,只有凯瑟琳沉默不语。佩尼曼太太宣称他最有“艺术家”的风度,斯洛泼医生称赞说:“唱得真好!太好了!”他的话声清脆响亮,只是听上去有点干巴巴的。

“他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莫里斯·汤森德把刚才对侄女的做法同样用到姑母身上。“他把我看得一无是处。”

佩尼曼太太跟她的侄女不同,她没有要他作什么解释,只是甜蜜地笑着,似乎什么都懂得。她也没有像侄女那样试图反驳莫里斯。

“请问,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细声细气地说。

“啊,你说得对!”莫里斯说。这使佩尼曼太太十分得意,她总是以说话恰到好处而洋洋自得。

在这之后遇到他的姐姐伊丽莎白的时候,医生告诉她,他已经结识了那个深得拉维尼娅宠爱的小伙子。

“从体格上说,”医生评论说,“他长得异乎寻常地匀称健壮,如果人们都像他那样的话,我们做医生的就没有用处了。尽管这样,观察他那完美的体形结构,我这个懂点解剖学的人还是觉得有无穷的乐趣。”

“你看人的时候除了他们的骨骼之外,还看到些别的什么吗?”埃尔蒙德太太接着问。“作为一个父亲,你觉得他怎么样?”

“作为一个父亲?谢天谢地,我才不是他的父亲!”

“你不是他的父亲,但是是凯瑟琳的父亲。拉维尼娅对我说凯瑟琳爱上了他。”

“凯瑟琳必须忘掉他。莫里斯·汤森德不是个正人君子。”

“你说这话得小心点!请记住他还是汤森德家族的一员呢。”

“他不是我所称为‘绅士’式‘君子’的那种人,他没有那样的灵魂和品质。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好奉承拍马,那是种庸俗的品格。他显得过分随便而不拘礼节,我讨厌这种作风。他是个巧言令色的花花公子。”

“是吗?”埃尔蒙德太太说,“要是你这么早就能轻易下结论,那说不定倒也干脆。”

“我不是在轻易地下结论。我告诉你的话是我累积三十年观察人生的经验所作的判断。为了能在一个晚上作出这样的结论,我整整花了一生的时间来研究探索。”

“很可能你是对的。但是重要的是这一切应该由凯瑟琳自己来观察。”

“那么,我会向她提供一副如何进行观察的眼镜!”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