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抒情

望月

夜深人静,我悄悄地走到江轮甲板上坐下来。

月亮出来了,安详地吐洒着它的清辉。月光洒落在长江里,江面被照亮了,流动的江水中,有千点万点晶莹闪烁的光斑在跳动。江两岸,芦荡、树林和山峰的黑色剪影,在江天交界处隐隐约约地伸展着、起伏着。月光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银色的花边……

偶然回头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原来是跟随我出来旅行的小外甥。

“是月亮把我叫醒了。”小外甥调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又仰起头凝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了。小外甥聪明好学,爱幻想,和他交谈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我们来背诗好吗?写月亮的,我一句你一句。”小外甥向我挑战了。写月亮的诗多如繁星,他眼睛一眨就是一句。

他背:“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我回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

诗,和月光一起,沐浴着我们,使我们沉醉在清幽旷远的气氛中。

突然,小外甥又冒出一个问题来:“你说,月亮像什么?”

他瞪大眼睛等我回答,两个乌黑的瞳仁里,各有一个亮晶晶的小月亮闪闪发光。

“你说呢?你觉得月亮像什么?”我笑着反问道。

“像眼睛,天的眼睛。”小外甥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的比喻使我惊讶。我好奇地问:“你说说,这是什么样的眼睛?”

小外甥想了一会儿,说:“这是明亮的眼睛。它很喜欢看我们的大地,所以每一次闭上了,又忍不住偷偷睁开,每个月都要圆圆地睁大一次……”他绘声绘色地说着,仿佛在讲一个现成的童话故事。

天边那些淡淡的云絮在不知不觉中聚集起来,一会儿,月光被云层封锁了。“月亮困了,睁不开眼睛了。”小外甥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地走回舱里去了。

甲板上又留下了我一个人。我久久凝视着月亮消失的地方,轻轻地展开了幻想的翅膀……

山雨

来得突然——跟着那一阵阵湿润的山风,跟着那一缕缕轻盈的云雾,雨,轻轻悄悄地来了……

先是听见它的声音,从很远的山林里传来,从很高的山坡上传来——

沙啦啦,沙啦啦……

像一曲无字的歌谣,神奇地从四面八方飘然而起,并且逐渐清晰起来,响亮起来,由远而近,由远而近……

雨声里,想起了李商隐的诗:“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仿佛就是在写我此刻的感觉。雨,使这山中的每一块岩石,每一片树叶,每一丛绿草,都变成了奇妙无比的琴键,飘飘洒洒的雨丝是无数轻捷柔软的手指,弹奏出一阕又一阕优雅的、带着幻想色彩的小曲……“此曲只应天上有”呵!

雨使山林改变了颜色。在阳光下,山林的色彩层次多得几乎难以辨认,有墨绿、翠绿,有淡青、金黄,也有火一般的红色。在雨中,所有色彩都融化在水淋淋的嫩绿之中,绿得耀眼,绿得透明。这清新的绿色仿佛在雨雾中流动,流进我的眼睛,流进我的心胸……

这雨中的绿色,在画家的调色板上是很难调出来的,然而只要见过这水淋淋的绿,便很难忘却。记忆宛若一张干燥的宣纸,这绿,随着丝丝缕缕的微雨,悄然在纸上化开,化开……去得也突然——不知在什么时候,雨,悄悄地停了。风也屏住了呼吸,山中一下变得非常幽静。远处,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开始啼啭起来,仿佛在倾吐着浴后的欢悦。远处,凝聚在树叶上的雨珠继续往下滴着,滴落在路畔的小水洼中,发出异常清脆的音响——

叮——咚——叮——咚……

仿佛是一场山雨的余韵。

学步

儿子,你居然会走路了!我和你母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在这之前,你还整日躺在摇篮里,只会挥舞小手,将明亮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有时偶尔能扶着床沿站立起来,但时间很短,你的腿脚还没有劲,无法支撑你小小的身躯。这天你被几把椅子包围着,坐在沙发前摆弄积木,我们到厨房里拿东西,你母亲偶尔一回头,突然惊喜地大叫:“哎呀,小凡走路了!”我随声回顾,也大吃一惊:你竟然推开包围着你的任何东西,自己走到门口!我们看到你时,你正站在房门口,脸上是又兴奋又紧张的表情。看见我们注意你时,你咧开嘴笑了。你似乎也为自己能走路而惊奇呢。

从沙发到房门口不过四五步路,这几步路对你可是意义不凡,是你人生旅途上最初的独立行走的路。我们都没有看见你如何摇摇晃晃走过来,但你的的确确是靠自己走过来了。当你母亲冲过去一把将你抱起来时,你却挣扎着拼命要下地。你已经尝到了走路的滋味,这滋味此刻胜过你世界里已知的一切,靠自己两条腿走路,就能找到爸爸妈妈,就能达到你想要到达的地方,那是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事情!

你的生活从此开始有了全新的内容和意义。只要有机会,你就要甩开我的手摇摇晃晃走你的路。你在床上走,在屋里走,在马路上走,在草地上走;你走着去寻找玩具,走着去阳台上欣赏街景,走着去追赶比你大的孩子们……

儿子,你从来不会想到,在你学步的路上,处处潜伏着危险呢。在屋里,桌角、椅背、床架、门,都可能成为凶器将你碰痛。当你踉踉跄跄在房里东寻西探时,不是碰到桌角上,就是碰翻椅子砸痛脚,真是防不胜防。已经数不清你多少次摔倒,数不清你头上曾被撞出多少个乌青和肿块,每次你都哭叫两声,然后脸上挂着泪珠爬起来继续走你的路。摔跤摔不冷你渴望学步的热情。在室外,你更是跃跃欲试,两条小腿像一对小鼓槌,毫无节奏地擂着各样的地面。你似乎对平坦的路不感兴趣,哪里高低不平,哪里杂草丛生,哪里有水洼泥泞,你就爱往哪里走。只要不摔倒,你总是乐此不疲。这是不是人类的天性?在你未来的人生旅途上,必然会遇到无数曲折和坎坷,儿子呀,但愿你不要失去刚学步时的那份勇气。

你开始摔倒在地的时候,总是趴在地上瞪大眼睛望我们,你觉得有点委屈,但很快习惯了,并且学会了一骨碌爬起来,再不把摔跤当回事。那次你沿着路边的一个花坛奔跑,脚下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我们在你身后眼看着你一头撞到花坛边的铁栏杆上,心如刀绞,却无法救你——铁栏杆犹如一柄柄出鞘的剑指着天空!你趴在地上,沉默了片刻,才放声哭起来。我奔过去把你抱在怀中,不忍看你的伤口,我担心你的眼睛!好险呀!铁栏杆撞在你的额头正中,戳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沿着你的脸颊往下流……

你的额头留下了难以消退的疤痕,这是你学步的代价和纪念。

儿子,你的旅途还只是刚刚开始,你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有些地方也许还没有路,有些地方虽有路却未必能通向远方。生命的过程,大概就是学步和寻路的过程,儿子啊,你要勇敢地走,脚踏实地地走。

给儿子

儿子还小,还不会说话,但是他会哭,会笑,会用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凝视着你。我和他还不能对话,然而我们之间的交流却是千丝万缕的。我常常信手记下一些感想,我在我的笔记中和我的儿子交谈着……

节日

今天6月1日,是普天下孩子们的节日。

恰巧,今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正好整100天。今天当然也是你的节日,凡凡,我亲爱的儿子。

100天前那个早晨,你突然敲响了进入人世间的大门。你母亲和我都有些惊慌失措,因为离医生们用科学方法测定的分娩之日还有三个星期。产房的大门紧闭着,我只能在门口等,期待你向这个世界报到的哭声。我担心你这人生的第一步就遇到艰难,我心急如焚!可是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此刻,惊涛骇浪和暴风雨包围着你和你母亲,你们坐在一条小舢板上和风浪搏斗,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多么想用自己的肩膀一下子撞开那扇大门,让你平平安安地步入人世……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曾经历过无数次痛苦、漫长、令人心焦的等待,然而没有一次等待能和这次相比。我觉得时间凝固了……

终于,产房的大门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一张五十来岁的女人的脸,白帽子下面那一双眯着的眼睛里流淌着疲惫的光芒:

“生了,是儿子。”

尽管她的声音似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世界上不可能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声音了;尽管她那爬满皱纹的脸上没有多少笑容,但在我的目光中,这是一张最亲切最美丽的脸。儿子呵,是她用双手把你迎进人间,是她向我宣告我已经成了一个父亲,是她为我们全家迎来了一个节日!谢谢她,记住她吧!

产房的门又关上了。可我还是不愿走开,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想从中听到你的声音。

产房的门又开了。一位年轻的小护士走出来,手中抱着一个白色的蜡烛包。

“是不是我的儿子?能让我看看么?”

见我焦急不堪的样子,小护士笑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蜡烛包,一层又一层……

哦,儿子,你父亲的心跳加速了!我有些紧张,我无法想象我的儿子是何等模样。

当你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时,我的眼睛猛地一亮——我看到了你的眼睛,你的一双睁得大大的又黑又亮的眼睛!你用惊奇的目光盯着我,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孩子有点特别,一生下来就睁开了眼睛。”小护士说着,抱着你走开了。

喜悦像钱塘江潮一样涌满了我的胸膛。你那最初的目光如同灿烂的阳光,把我的心房照得一片透亮。我是奔着跑着跳着离开医院的,路上的行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可我毫不在乎。我要到花店去买一束鲜花来放到你母亲的床头,当你躺到母亲的怀抱里睁大着眼睛东张西望时,你会看到这鲜花的。这世界用鲜花迎接你,用鲜花庆贺我们的节日……

凝视

是的,打从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们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样子,一切中心都转移到了你的身上。为了你的吃、喝、拉、穿、睡,你的父母整日整夜都忙着。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静静地坐在台灯下写文章,你母亲更是没有一刻空闲,她瘦了,眼眶下出现了黑晕……

然而我们毫无怨言!你带给我们的欢乐能驱逐一切疲惫烦恼。

是的,我从心底里感激你,我亲爱的儿子。你的降临,使我享受到许多以前从未得到过的欢乐,这是生活的欢乐,也是做人的欢乐,做父亲的欢乐。在我凝视着你的时候,这种欢乐便像温暖的电流一样流遍了我的全部身心……

当你睁大了你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你的明眸中流出来的是世界上最清澈最纯净的泉水,这泉水滋润着我,洗涤着我,安抚着我。在你的清泉中,我感到我的灵魂透明了,我的心灵宁静了,似乎淡漠了所有的欲念,只想被你的清泉淹没、陶醉……

你笑了,浅浅的、淡淡的,既不是大喜,也不是狂欢,只是小嘴微微一翘,嘴角边上出现两个小小的圆圆的酒窝……别人都说你的笑还没有意识,只是一种本能。我却不这样想,你母亲也是。一定是什么事情使你高兴了,是父母的爱?是梦见了未来?……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值得欢乐的事情,你笑吧。我知道,你的哭声终于有一天会消失,然而你的笑声却不会失落,笑着面对人生、笑着走向生活、笑着越过坎坷的人是真正的勇者。但愿你成为一个勇者。

哦,儿子,我在凝视你,你知道么?我的目光永远不会离开你。长大成人之后,你或许要远走高飞,去追求你的理想、爱情和事业,然而,你永远走不出父亲的视线,永远……

音乐

玩具堆得像小山了,可你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它们,甚至连看都懒得看,唯独有一件东西例外,那是墙上的一幅彩色照片。每次抱你走过那里,你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照片看,看着,看着,小嘴一咧就笑了。照片上是一支燃着的蜡烛,烛壳里,斜靠着一把深红色的小提琴,小提琴的上方,是贝多芬的头像浮雕。你难道喜欢上这幅照片了?照片上的烛光远不如窗外的阳光灿烂,小提琴也远不如那些崭新的玩具光鲜,还有那位贝多芬老爷爷,他皱着眉头在沉思,像一头闭目养神的狮子,小孩子怎么会喜欢这模样呢?可你就是爱盯着这幅照片看,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母亲说:“这孩子,将来兴许要做音乐家呢!”你母亲当然是说笑话。你父亲童年时倒真的做过音乐家的梦,他以为这世界上最美好最奇妙的就是音乐。然而你父亲终于没能做成音乐家。假如,我的未能实现的梦想真能由你来实现,那是何等令人欣喜的事情。不要笑话我的胡思乱想吧,儿子,我知道,父母决不可能为你设计未来,但不管你将来干什么,让音乐做你的好伴侣吧,音乐能使人高尚,能使人纯净,也能使人产生美妙的联想!

于是我搬来一台录音机放到你的枕头边,让音乐时时陪伴着你。我没有儿童音乐的音带,只有贝多芬、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舒伯特……这都是一些严肃的老爷爷,他们的歌声常常不那么快乐,那些忧伤沉重的曲子,会带给你快乐么?当音乐轻轻地响起来时,你瞪圆了眼睛,仿佛要寻找:这声音来自何方——这些美妙的声音?你起劲地挥动着小手,似乎想捉住声音,但你不能。你有些急了,又起劲地蹬着脚,好像是想赶走这些声音,但你也不能。终于安静下来,你喜欢这些声音了——我知道,从你安静怡然的眼神中……

音乐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拥抱着你,抚摸着你,冲击着你。有一天,你会像一条小鱼,在这条清清的河里自由而又欢乐地游泳的……

儿子呵,墙上那位皱着眉头的贝多芬老爷爷正看着你呢!

思念

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朋友们问我:“想儿子么?”我回答:“想!儿子的形象充满了我的脑海。”

是的,我们已经有过几次离别了,最远的一次,我们之间竟相隔几万公里,你父亲到了地球另一边。儿子呵,你可知道,在异国的土地上,我是如何地思念你!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了你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你呀呀地喊着向我挥手——那是在你和你母亲一起送我上飞机时,我远远地看见的你的模样。你可是在祝福我一路平安?晚上入睡之前,细细地在脑海中描绘你,那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梦乡中,我常常遇见你。睡着的时候,我总是以为你就躺在我身边,于是像往常一样,我伸出手想抚摸你,当发现身边是空的时候,我一下子惊醒了,并且猛地跳了起来——我担心你是从床上滚到了地下。知道这是一场虚惊之后,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对你的思念却愈加强烈……

儿子呵,不管走到那里,父亲的心总在你身旁。爱,像一条无形的线,系住了我的心,而这条线的另一端,就在你的小手上牵着。

童年的河

童年的记忆,隐藏在脑海的最深层。一个老人,到了弥留之际,出现在眼前的也许还是童年的往事、童年的朋友。

童年的经历,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在形成性格的过程中,童年的一些特殊经历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想一想童年的往事吧,它们曾经怎样有声有色地丰富过你幼小的生命,滋润过你稚嫩的感情。

有一条河流,陪伴着我的童年。这条河的名字是苏州河,它在江南的土地上蜿蜒流淌,哺育了中国最大的城市。从前,它曾经叫吴淞江,上海人把它称作母亲河。

小时候,我的家离苏州河不远,我常常走到苏州河桥上看风景。天上的云彩落到河里,随着水波的漾动斑斓如梦幻。最有趣的,当然是河里的木船了。我喜欢倚靠在苏州河的桥栏上看从桥洞里穿过的木船。一艘木船,往往就是一家人。摇船的,总是船上的女人和小孩。男人站在船边,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篙,不慌不忙点拨着河水。有时水流很急,木船穿过桥洞时,船上的人便有点忙碌。男人站在船头,奋力将竹篙点在桥墩上,改变着船行的方向。他们一面手忙脚乱地与河水搏斗,一面互相大声喊着,喊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但那种紧张的气氛却让人难忘,我也由此认识了船民的艰辛。后来看到宋人画的《清明上河图》,图中也有木船过桥洞的画面,和我在苏州河桥上看到的景象很有几分相似。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没有机会和船上的人说过一句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想象着他们的生活。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生活在船上的孩子,船上有一条狗,温顺地蹲在我的脚边。我也和父母一起,奋力地摇橹,驾驭着木船在急流中穿过桥洞。

记忆中的苏州河常常有清澈的时候。涨潮时,河水并不太混浊,黄中泛出一点淡绿,还能看到鱼儿在河里游动。那时苏州河里常常有孩子游泳。胆子大的从高高的水泥桥栏上跳到河里,胆子小一点的,沿着河岸的铁梯走到河里。孩子在河里游泳的景象多么美妙,小小的脑袋在起伏的水面上浮动,像一些黑色的花朵正在快乐地开放。他们常常放开喉咙在喊叫,急促的声音带着一些惊奇,也带着一些紧张,在水面上跳动回旋。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声音。先是羡慕那些在河里游泳的孩子,他们游泳的姿态,他们在水面发出的欢声。我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有一天,在苏州河边上,我见到了可怕的景象。一个孩子在河里淹死了,被人拉到岸上,躺在栏杆边的地上。这是一个瘦弱的孩子,上身赤裸,下身穿着一条破烂的裤衩。看样子,这孩子是在河里游泳时溺水而死的。他侧着身子躺在地上,脸色蜡黄。他曾经在河里快乐地游着,快乐地喊叫着,他曾经是我羡慕的对象。但是他小小的生命已经结束,在这条日夜流动着的活泼的苏州河水里,他走完了他的短短的人生之路。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死去的人,但是这溺水的孩子并没有使我对死亡和河流感到恐惧。几年后,我也常常跳进苏州河里游泳,在和流水的搏斗中体会生命的快乐。我从高高的桥头跳入河中,顺流畅游,一直游到苏州河和黄浦江交汇的水面。那时,同龄的孩子没有几个有这样的胆量,他们捧着我的衣服,在岸上跟着我,为我加油。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勇敢的人。其实,在波浪汹涌地向我压过来时,我也曾产生过恐惧,也曾想起那个溺水而亡的少年,我在想:我会不会像他一样被淹死呢?不过这只是瞬间的念头,在清凉的河流中游泳的快乐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上的第一所小学就在苏州河边上。在我们上音乐课的顶层教室里,站在窗前能俯瞰苏州河的流水。学校的后门,就开在苏州河岸边。离学校后门不远的河岸边,有一个垃圾码头。说是码头,其实就是一个大铁皮翻斗,平时铁皮翻斗被天天从它身上滑下的垃圾磨得雪亮。这铁皮翻斗,使我想起古时城门前的吊桥,平时翻斗是升起的,运送垃圾时,翻斗放下,成为一个传送滑道,卡车上的垃圾直接从翻斗上滑到停泊在岸边的木船船舱中。这垃圾码头,也曾是我们的游戏场所。我们常常攀上铁皮翻斗,站在翻斗边沿,探出脑袋,俯视河水从翻斗下哗哗地流过。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很有冒险色彩的奇妙经历。

一天早晨,经过垃圾码头时,我发现码头边围着很多人,而那个曾给我们带来快乐的吊桥,翻进了河里——系住翻斗的两根钢索断了一根。这是一场悲剧留下的痕迹。就在前一天傍晚,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攀到翻斗上玩,他们正欢天喜地在翻斗上蹦跳时,系翻斗的钢绳突然断了,翻斗下坠,翻斗上的孩子全部都被倒进了苏州河。欢声笑语一下子变成了救命的呼喊,那时苏州河边人不多,是河上的船民赶过来救起了落水的孩子们。但是,死神已经守候在这座曾给孩子们带来欢乐的吊桥边上,据说淹死了好几个孩子。几天后,还看到孩子的父母在苏州河边哭泣。而那个肇事的铁皮翻斗,被铁栅栏围了起来。这场悲剧,似乎向人们预示着生活中的乐极生悲和人生的无常。苏州河依然如昔日一般流淌,但从此我们再也不敢去垃圾码头玩了。

那时,苏州河边上多的是仓库和码头,少的是树林。在苏州河边难得见到飞鸟。不过有一只在苏州河边出现的鸟使我无法忘记。那是在无法吃饱饭的年代。一天早晨,我从苏州河边走过,看见一只喜鹊从河面上飞过来,停落在河边的水泥栏杆上。这是一只有着黑白相间的花翅膀的黑喜鹊,它在水泥栏杆上悠闲地踱步,还不时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它的伙伴。我天生对鸟有好感,只要是天上的飞鸟,都是可爱的,哪怕是猫头鹰。在热闹的城市里会出现喜鹊,这实在稀奇。我停住脚步,注视着水泥栏杆上的喜鹊,觉得它美极了。它是那么自由,那么优雅。在苏州河边,难得看到这样的景象。就在我欣赏那只喜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一个头发蓬乱、瘦骨嶙峋的女人,突然从停泊在河边的木船上窜出来,扑上栏杆,把那只毫无防备的喜鹊抓在了手中。那女人一只手将喜鹊握住,另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拔光了喜鹊身上的羽毛,大概不到两分钟,那只羽毛丰满的美丽的喜鹊,竟变成了一团蠕动的粉红色肉团。它的嘴里发出惊恐尖厉的鸣叫,拍动的翅膀因为失去了羽翼而显得很可笑。它的羽毛飘落在周围的地上,空中也飞舞着细小的绒毛。那女人的动作之迅疾,简直让人惊诧,她的目光也令人难忘,那是一个饿极了的人看到食物时的表情,目光中喷射出贪婪和急迫。这个木船上的女人,她捕捉这只喜鹊,当然是为了吃,为了充饥,为了让饥饿的生命得以延续。我没有看到她最后如何处置那只喜鹊,被她吃进肚子里是毫无疑问的,至于怎么煮怎么吃,我不想知道。我想在记忆中保留喜鹊在苏州河栏杆上优雅踱步的形象,但浮现在眼前的,却总是那个被拔光了羽毛的粉红色肉团,还有飘舞在空中的羽毛。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它挣扎尖叫的可怜样子。

苏州河边的邮政大楼顶上,有一组石头的雕像。那是几个坐着的外国人像,站在地上看不见它们的表情,远远地看去,也只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但它们优雅的身体姿态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小时候在苏州河里游泳的时候,有一次躺在水面上仰望那些雕像,居然看清了雕像们的脸,那是一些神秘的表情,安静、悠闲,它们在天上俯瞰人间,目光中含着淡然的期待,也隐藏着深深的哀怨。“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一组雕像不见了,据说是被人打碎了。那座有着绿色圆顶的大楼,从此就变得单调,抬头仰望时,常常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前几年,那个古老的绿色圆顶下面,又出现了一组雕像,是不是当年的那组雕像,我不知道。不过仰望它们时,再没有出现童年时看它们的那种感觉。

2003年1月14日于四步斋

城中天籁

在城里住久了,有时感觉自己是笼中之鸟,天地如此狭窄,视线总是被冰冷的水泥墙阻断,耳畔的声音不外乎车笛和人声。走在街上,成为汹涌人流中的一滴水,成为喧嚣市声中的一个音符,脑海中那些清净的念头,一时失去了依存的所在。

我在城中寻找天籁。她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在水泥的森林里和我捉迷藏。我听见她在喧嚣中发出幽远的微声:只要你用心寻找,静心倾听,我无处不在。我就在你周围无微不至地悄然成长着,蔓延着,你相信吗?

想起了陶渊明的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在人海中“结庐”,又能躲避车马喧嚣,可能吗?诗人自答:“心远地自偏。”只要精神上远离了人间喧嚣倾轧,周围的环境自会变得清静。这首诗,接下来就是无人不晓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住宅周围没有篱笆,也无菊可采,抬头所见,只有不远处的水泥颜色和邻人的窗户。

我书房门外走廊的东窗外,一缕绿荫在风中飘动。

我身居闹市,住在四层公寓的三楼,这是大半个世纪前建造的老房子。这里的四栋公寓从前曾被人称为“绿房子”,因为,这四栋楼房的墙面,被绿色的爬山虎覆盖,除了窗户,外墙上遍布绿色的藤蔓和枝叶。在灰色的水泥建筑群中,这几栋爬满青藤的小楼,就像一片青翠的树林凌空而起,让人感觉大自然还在这个人声喧嚣的都市里静静地成长。我当年选择搬来这里,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爬山虎。

搬进这套公寓时,是初冬,墙面上的爬山虎早已褪尽绿色,只剩下无叶的藤蔓,蚯蚓般密布墙面。住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我一直心存担忧,这些枯萎的藤蔓,会不会从此不再泛青。我看不见自己窗外的墙面,只能观察对面房子墙上的藤蔓。整个冬天,这些藤蔓没有任何变化,在凌厉的寒风中,它们看上去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了。

寒冬过去,风开始转暖,然而墙上的爬山虎藤蔓依然不见动静。每天早晨,我站在走廊里,用望远镜观察东窗对面墙上的藤蔓,希望能看到生命复苏的迹象。终于,那些看似干枯的藤蔓开始发生变化,一些暗红色的芽苞,仿佛是一夜间长成,起初只是米粒大小,密密麻麻,每日见大,不到一个星期,芽苞便纷纷绽开,吐出淡绿色的嫩叶。僵卧了一冬的藤蔓,在春风里活过来,新生的绿色茎须在墙上爬动,它们不动声色地向上攀缘,小小的嫩叶日长夜大,犹如无数绿色的小手掌,在风中挥舞摇动,永不知疲倦。春天的脚步,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在水泥墙面上奔逐行走。没有多少日子,墙上已是一片青绿。而我家里的那几扇东窗,成了名副其实的绿窗。窗框上,不时有绿得近乎透明的卷须和嫩叶探头探脑,日子久了,竟长成轻盈的窗帘,随风飘动。透过这绿帘望去,窗外的绿色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变幻不定,心里的烦躁和不安仿佛都被悄然过滤。在我眼里,窗外那一片绿色,是青山,是碧水,是森林,是草原,是无边无际的田野。此时,很自然地想起陶渊明的诗,改几个字,正好表达我喜悦的心情:“觅春东窗下,悠然见青山。”

有绿叶生长,必定有生灵来访。爬山虎的枝叶间,时常可以看到蝴蝶翩跹,能听到蜜蜂的嗡嗡欢鸣,蜻蜓晶莹的翅膀在叶梢闪烁,还有不知名的小甲虫,背着黑红相间的甲壳,不慌不忙在晃动的茎须上散步。也有壁虎悄悄出没,那银灰色的腹部在绿叶间一闪而过,犹如神秘的闪电。对这些自由生灵来说,这墙上绿荫,就是它们辽阔浩瀚的原野山林。

爬山虎其实和森林里的落叶乔木一样,一年四季经历着生命盛衰的轮回,也让我见识了生命的坚忍。爬山虎的叶柄处有脚爪,是这些小小的脚爪抓住了墙面,使藤蔓得以攀缘而上,用表情丰富的生命色彩彻底改变了僵硬冰冷的水泥墙。爬山虎的枝叶到底有多少色彩,我一时还说不清楚。春天的嫩红浅绿,夏日的青翠墨绿,让人赏心悦目。爬山虎也开花,初夏时分,浓绿的枝叶间出现点点金黄,有点像桂花。它们的香气,我闻不到,蝴蝶和蜜蜂们闻到了,所以它们结伴而来,在藤蔓间上上下下忙个不停。爬山虎的花开花落,没有一点张扬,都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花开之后也结果,那是隐藏在绿叶间的小小浆果,呈奇异的蓝黑色。这些浆果,竟引来飞鸟啄食。麻雀、绣眼、白头翁、灰喜鹊,拍着翅膀从我窗前飞过,停栖在爬山虎的枝叶间,觅食那些小小的浆果。彩色的羽翼和欢快的鸣叫,掠过葳蕤的绿叶柔曼的藤须,在我的窗外融合成生命的交响诗。

秋风起时,爬山虎的枝叶由绿色变成橙红色,又渐渐转为金黄,这真是大自然奇妙的表演。秋日黄昏,金红的落霞映照着窗外的红叶,使我想起色彩斑斓的秋山秋林,也想起古人咏秋的诗句,尽管景象不同,但却有相似意境,“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一天,一位对植物很有研究的朋友来看我。他看着窗外的绿荫,赞叹了一番,突然回头问我:“你知道,爬山虎还有什么名字?”我茫然。朋友笑笑,自答道:“它还有很多名字呢,常青藤、红丝草、爬墙虎、红葛、地锦、捆石龙、飞天蜈蚣、小虫儿卧草……”他滔滔不绝说出一长串名字,让我目瞪口呆,却也心生共鸣。这些名字,一定都是细心观察过爬山虎生长的人创造的。朋友细数了爬山虎的好处,它们是理想的垂直绿化,既能美化环境,调节空气,又能降低室温。它们还能吸收噪音,吸附飞扬的尘土。爬山虎对建筑物,没有任何伤害,只起保护作用。潮湿的天气,它们能吸去墙上的水分,干燥的时候,它们能为墙面保持湿度。朋友叹道:“你的住所,能被这些常青藤覆盖,是福气啊。”

我从前曾在家里种过一些绿叶植物,譬如橡皮树、绿萝、龟背竹,却总是好景不长。也许是我浇水过了头,它们渐渐显出萎靡之态,先是根烂,然后枝叶开始枯黄。目睹着这些绿色的生命一日日衰弱,走向死亡,却无力挽救它们,实在是一件苦恼的事情。而窗外的爬山虎,无须我照顾,却长得蓬勃茁壮,热风冷雨,炎阳雷电,都无法破坏它们的自由成长。

爬山虎在我的窗外生长了五个春秋,我以为它们会一直蔓延在我的视野里,让我感受大自然无所不在的神奇。也曾想把我的“四步斋”改名为“青藤斋”。谁知这竟成为我的一个梦想。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风和日丽。我无意中发现,挂在我窗外的绿色藤蔓,似乎有点干枯,藤蔓上的绿叶蔫头蔫脑,失去了平日的光泽。窗子对面楼墙上那一大片绿色,也显得比平时黯淡。这是什么原因?我研究了半天,无法弄明白。第二天早晨,窗外的爬山虎依然没有恢复应有的生机。经过一天烈日的晒烤,到傍晚时,满墙的绿叶都呈萎缩之态。会不会是病虫之患?我仔细察看那些萎缩的叶瓣,没有发现被虫蛀咬的痕迹。第三天早晨起来,希望看到窗外有生命的奇迹出现,拉开窗帘,竟是满眼惨败之相。那些挂在窗台上的藤蔓,已经没有一点湿润的绿意,就像晾在风中的咸菜干。而墙面上的绿叶,都已经枯黄。这些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植物,究竟遭遇了什么灾难?

我走出书房,到楼下查看,在墙沿的花坛里,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景象:碗口粗的爬山虎藤,竟被人用刀斧在根部齐齐切断!四栋公寓楼下的爬山虎,遭遇了相同的厄运。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一场残忍的谋杀。生长了几十年的青藤,可以抵挡大自然的风雨雷电,却无法抵挡人类的刀斧。后来我才知道,砍伐者的理由很简单,老公寓的外墙要粉刷,爬山虎妨碍施工。他们认为,新的粉墙,要比爬满青藤的绿墙美观。未经宣判,这些美妙的生命,便惨遭杀戮。

断了根的爬山虎还在墙上挣扎喘息。绿叶靠着藤中的汁液,在烈日下又坚持了几天,一周后,满墙绿叶都变成了枯叶。不久,枯叶落尽,只留下绝望的藤蔓,蚯蚓般密布墙面,如同神秘的天书,也像是抗议的符号。这些坚忍的藤蔓,至死都不愿意离弃水泥墙,直到粉墙的施工者用刀铲将它们铲除。

“绿房子”从此消失。这四栋公寓楼,改头换面,消失了灵气和个性,成了奶黄色的新建筑,混迹于周围的楼群中。也许是因为居民们的抗议,有人在楼下的花坛里补种了几株紫藤。也是柔韧的藤蔓,也是摇曳的绿叶和嫩须,一天天,沿着水泥墙向上攀爬……

紫藤,你们能代替死去的爬山虎吗?

2010年10月6日于四步斋

躲进书里

不管人世如何喧嚣拥挤,动荡不安,有一个好所在永远可以成为你的避风港,成为一间与尘嚣隔绝的小屋。你可以躲进去,独自面对一个丰富有趣的世界,把烦恼和焦躁忘记得干干净净。

这个好所在便是书。

小时候,一读书便忘记了一切,自己完全成了书中的主人。或忧或怒,或喜或悲,都是情不自禁。有时读着读着,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时被书中的情景感动,泪水不知不觉就滴落在书页上。七八岁的时候读《西游记》,总觉得自己就是孙悟空,常常是边读边手舞足蹈,恨不得立时就学会七十二变,变成一只鸟飞到云里去,或者一个筋斗翻出十万八千里,见识一下遥远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再大一些读《水浒传》,读《三国演义》,读《东周列国志》,这些书要比课本上学的历史有趣得多。小时候也翻过《红楼梦》,觉得没劲。喜欢《红楼梦》是中学时代的事,一喜欢就读得入痴入迷,一边读一边奇怪:人世间男男女女的感情纠葛,为什么这样复杂?小时候读书从来不管时间场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读,走路读,吃饭读,睡觉读,上厕所也读……于是旁人便觉得这捧着书忘乎所以的小子有点痴。常常是大人的一声叫喊把我从痴梦中惊醒……

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读书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所有的读书人几乎都成了革命的对象,非批即斗,一个个被整得灵魂出窍,惶惶不可终日。记得有一次,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看见一群造反队员斗一位大学教授。教授书房里的书籍全都被扔到街上,堆得像一座小山。教授头上戴着一顶高帽子站在书山上,造反队员将书一本一本撕烂了朝教授头上扔。可怜的教授几乎被埋在书堆中。后来造反队员大概觉得这样还不够痛快,又开始烧书,马路顿时成为一条火龙。教授畏缩在路边的围墙下,呆呆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书在火光中化为灰烬,脸上老泪纵横……这情景使我想起以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镜头:日本强盗在中国放火焚烧民宅,民宅的主人眼睁睁看着烈火吞噬自己的家院,来不及逃走的亲人正在火海中惨叫,然而却无法去救……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残酷呢?那时烧书似乎成了一种革命的象征,抄家者烧,藏书者自己也烧,街上到处可以看见火光,看见在青烟中飘扬的纸灰。人们把书一捆一捆投到火堆里,看火舌舔着书页,看书籍们化为美丽的火焰,然后变成灰色的蝴蝶,漫天飞舞……这也使人想起办丧事时为死者烧的纸钱,也是这样的火花,也是这样的飞灰……

然而书的吸引力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无数代哲人和智者在书中描绘创造的那些博大的世界,不可能被几堆愚昧的火烧毁。从好书中流露出的感情,闪烁着的思想,会像墨彩一样浸染你的心胸,会像子弹一样射中你的灵魂,这样的色彩和弹痕留在心灵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它们已经和你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能驱除它们。中学时代我很喜欢两本散文诗集,一本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另一本是鲁迅的《野草》。读这样的书犹如欣赏韵味无穷的音乐,其中的每一段旋律,都可以让你反复回味,时时能品出新的韵味来。那时觉得这两本书很优美,也很神秘。越是神秘,越是想读,直读到能背出其中的许多段落来。“文化大革命”中,《飞鸟集》和大部分文学名著一样,成了应该投到火堆中去的禁书。而《野草》却是极难得的一个例外,因为它的作者是鲁迅。即便是当着那些臂戴红袖章的造反好汉们,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读《野草》。《野草》中的一些文字,甚至成了当时流行的革命语录。譬如:“地火在地下运行,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不过我还是很难将《野草》和那些激昂的政治口号连在一起。这时读《野草》,竟生出许多先前未有过的感想来。我在鲁迅那些优美的文字里,读到的是一个痛苦的、迷茫的、充满幻想的灵魂在苦苦思索……我常常想,倘若鲁迅先生没有那厚厚的十几本著作,只有这一本薄薄的《野草》,他同样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作家。

到农村“插队落户”时,几乎没有什么书可带,行囊里寥寥几本印刷品中,有一本是《野草》。很多小说往往只能读一遍,看一个故事而已,第一遍觉得新鲜,第二遍便无味了。《野草》这样的书却可以一遍一遍读下去。所以我当时颇有点阿Q地想:我这是“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有一次,生产队里开批判大会,我怀揣着那本《野草》,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听得无聊,便从怀里拿出《野草》来读。一读进去,周围的喧嚣世界仿佛就不存在了。我再也听不见批判会在开些什么,会场里一阵阵海潮般的口号声也不能把我从书中拽出来。我的耳边只有鲁迅的声音,那是带着浓重绍兴腔的普通话,忧伤的声音,低沉的声音,描绘出一幅幅黯淡却又美妙离奇的画,使我迷醉。我读着《影的告别》,读着《雪》,读着《死火》,读着《死后》,从那些文字中散发出来的情绪,轻轻地拨动着我的心弦。我听见那忧伤而低沉的声音正音乐般地在说: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听着这样的声音,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突然,有一只大手在我背上重击了一下,于是我猛醒,一下子从书中被揪回到现实之中。现实还是批判会,是一阵口号之后的间歇,会场上出奇的静,静得有些不自然。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周围农民注意的中心,无数双眼睛正默默地瞪着我,就像在瞪着一个怪物。原来,会议主持人刚刚点了我的名。开批判会竟敢开小差,而且是在看一本发了黄的旧书,那还了得!我连忙结结巴巴地声明:

“这……这是《野草》!”

“野草?什么野草?大概是毒草吧!”

“这是鲁迅的书!鲁迅先生!”我不顾一切地大喊道,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的咆哮。

“哦,鲁迅先生,是鲁迅先生?那……那你要向鲁迅先生学习啊!”

主持人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尽管我周围的农民们未必知道鲁迅,但是主持人知道。是鲁迅先生救了我!

身边只允许有一本《野草》的文化荒年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现在,可供选择的好书就像春天的花草一样,多得叫人眼花缭乱。你尽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读任何一本书,不会有一个人来干涉你。不过,真的要找到一本能让我躲进去、沉醉其中而忘记一切的书,就像当年读的《野草》那样的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十年前,读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和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时,我依稀又重温到当年读《飞鸟集》和《野草》时的情景。《渴望生活》是画家凡·高的传记,写得充满激情和诗意。画家的命运坎坷而黯淡,然而那种渴求创造的强烈欲望和追寻艺术的执着激情,却使人激动不已。《瓦尔登湖》是一本散文集,书中流露出的那种恬淡,那种对大自然的陶醉,对人生的静静的思索,无不拨动着我的心弦。《渴望生活》是当时的畅销书之一,喜欢的人很多;《瓦尔登湖》知道的人并不多,也许不是人人都有耐心读完它,然而我喜欢。

那时我住在浦东,每天要坐汽车经过黄浦江隧道,费很长的时间到市区上班。在车上的时间特别难熬,车窗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风景,尤其是遇到交通堵塞,心里就更加焦躁。这时,倘若有一本好书在手中,便能把漫长的时光化为愉快的瞬间。在公共汽车上读书,只要真的读进去,就能旁若无人,就像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一样。任何噪声都不可能干扰我的情绪,有人挤我,有人推我,有人踩我的脚,我都可以木然无知。《瓦尔登湖》就使我在拥挤喧闹的公共汽车上有了一个美妙的藏身之处。有一次,汽车在幽暗的隧道里被堵住了,前面的障碍怎么也排除不了。车窗外,只能看见灰暗毛糙的隧道壁,车厢里,空气混浊,一片抱怨之声。这时,我便从包里拿出那本《瓦尔登湖》来。随手翻开,是那篇《声》。《声》里描绘的是一个极为宁静的世界,那里有山谷,有森林,有飞着的或是唱着的禽鸟,有乡间公路上马车的辚辚声,有“宇宙七弦琴上的微音”似的教堂钟声,有“游唱诗人歌喉”似的牛叫声……当这些声音和每一张叶子和每一枝松针寒暄过以后,回声便接过了这旋律,给它转了一个调,又从一个山谷,传给了另一个山谷……“回声,不仅把值得重复一遍的钟声重复,还重复了山林中的一部分声音,犹如一个林中女妖所唱出的一些微语和乐音……”《瓦尔登湖》中的这些声音,就这样奇妙地在我心里回旋,使我也仿佛成了在瓦尔登湖畔流连忘返、沉醉于美丽天籁中的农夫……《声》之后是《寂寞》,瓦尔登湖畔的寂寞并不是那种可怕的闭塞和孤独,而是一种安闲,一种宁静,一种远离尘嚣的超然。作者在山林湖泊之间独自思索着,“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的不可描写的纯洁和恩惠,他们永远提供这么多的康健,这么多的欢乐!对我们人类这样的同情,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会受到感动,太阳黯淡了,风像活人一样悲叹,云端里落下泪雨,树木到仲夏脱落下叶子,披上丧服。难道我们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绿叶和青菜的泥土吗……”这样的寂寞,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寂寞。对于整天在喧嚣和拥挤中忙忙碌碌的现代城市人来说,这样的寂寞是多么难能可贵!寂寞之后是《访客》,于是我又和梭罗一起,在他的林中小木房里,接待许多有趣的人物。我们的客人是淳朴而又聪明的伐木者,是渔夫和猎人,是隐居山林的智者,是一些没有被都市尘嚣污染的健康的人……和这些有趣的人围着红彤彤的炉火,谈天说地,道古论今,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就在我兴致勃勃漫步于瓦尔登湖畔时,汽车已经驶出黑暗的隧道,车窗外日光灿烂,周围乘客脸上的愁容已经消失。听到人们的议论时我才知道,刚才,汽车竟在隧道里滞留了整整一个小时!而我居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躲进书里做了一次愉快的旅行。如果没有《瓦尔登湖》,这黑暗的一个小时将会多么漫长……

我想,今后我的生活内容大概还会有很多变化,然而一件事情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读书。现在,我已有了七八个书橱,大概有好几千册书吧。要想把所有的书都读一遍,几乎不可能。于是我常常站在书橱前,慢慢地扫视着那一排排五彩斑驳的书脊,心里在想:今天,我能躲进哪一本书中去呢?

1993年春

天上和人间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身在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的国际书展,新书如斑斓秋叶,在眼帘中缤纷闪烁。我被人簇拥着漫步在争奇斗艳的书柜之间,有点惶然失措,不知看什么书才好。那些用我不认识的文字印成的书籍,对我来说好比天书,看不懂。而这个国际书展上,也有我的一本小书要首发,这是一本被翻译成塞尔维亚文的诗集《天上的船》。我跟着这本诗集的译者,塞尔维亚前文化部长、诗人德拉根先生,穿行在书海和人流中。要在茫茫书海中找到为我举办首发式的场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走过一排书柜时,我似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地下传来:“Mr. Zhao! Mr. Zhao! ”这声音细微而清晰,仿佛是来自很深的地底下。“Mr. Zhao”,难道是在和我打招呼?周围并没有熟悉的人。那声音不停地从地下传来,竟然还是我的名字。

我循声低头看去,不禁吃了一惊。在一个书柜下面,有一位佝偻成一团的女士,坐在一辆贴地而行的扁平轮椅上,正仰面和我打招呼呢。

这是一个高位截肢的残疾妇女,她没有双腿,小小的躯干举着一颗大大的脑袋,还有一双挥动的手。她费力地抬头看着我,瘦削的脸上,两只深陷的眼睛中闪烁着清亮的光芒,这目光使她的表情显得快乐而开朗。她看到我注意她,咧开嘴笑了笑,随后吐出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语言。看她激动兴奋的样子,我感到莫名其妙。她在对我说些什么?

站在我身边的德拉根先生却跟着这位女士一起激动起来。他告诉我:“这是一位诗歌爱好者,她从国家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看到你,她祝贺你在斯梅德雷沃获得金钥匙国际诗歌奖呢。她说,她听到你用中文朗诵诗歌了,很动人。她很高兴是一个中国诗人获得这个奖,她全家人都为此高兴。”

德拉根为我翻译时,她还在继续说着。德拉根俯身问了她几句,抬头对我说:“她说,她正在读你的诗呢。”

我低头凝视这位没有双腿的女士,看着她真挚的微笑和兴致勃勃的表情,她的声音如同从地下涌出的喷泉,在我的耳畔溅起晶莹的水花。我无法用言语描述我的惊奇和感动。这位活得如此艰辛的残疾女士,居然还有兴致关心诗歌,居然还能从人群中认出我这个外国人,并呼叫出我的名字,实在不可思议。只见她从轮椅边挂着的一个小包中拿出一本书,蓝色的封面上,海浪汹涌,白云飞扬,这正是我在这里刚刚出版的诗集《天上的船》。

她请我为她签名。我俯下身子,在诗集的扉页上写下“宁静致远”四个字。她看着这些她并不认识的汉字,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我们离开时,她的声音继续从后面的地下传过来。我不忍回头看她。德拉根叹了口气,感慨道:“她在为你祝福呢。”

我在人海中往前走着,去寻找举办诗集首发式的场地。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有点沉重。她的模样和声音,在我的眼前晃动……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不知道她为什么原因残疾,不知道她的生活状况,不知道她如何面对残酷的现实。她的生存,也许是一个传奇,也许是一个辛酸的人间悲剧。然而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她在为诗而迷醉的时候,生命在她的眸子里燃烧出奇异的光芒。

诗集的首发式,来了不少人。我站在人群前面,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地面,但是没有看到她。首发式很热闹,有人朗诵,有人提问,也有人索要签名……而我的眼前,依然晃动着她残缺的身体,还有那双闪烁着清亮光芒的眼睛。我的耳畔,久久回旋着她来自地下的声音,我想,这样的声音,和很多不同的声音混合,交织着人间的悲喜忧乐。这是人间的声音。

诗人可以坐上飞翔的船,去逐云追月,自由翱翔于奇思妙想的天空,然而不可能飞离人间。和心灵联系的,应该是脚下的大地,是生活着的人间。来自人间的声音,才是诗的灵魂和根。

2013年12月7日于四步斋

晶莹的瞬间

那天下午,正在听肖邦的一段钢琴夜曲,弹奏者是钢琴大师鲁宾斯坦。飘逸澄净的音符优美地蹦跳着、流淌着,在我周围的空间发出晶莹透明的回声。琴声徐缓,如歌如诉,尽管优美,但谁也不能否认蕴藏在这歌声中的忧伤,这淡淡的美丽的忧伤轻轻叩击着听者的心情,使人如历梦幻,眼前仿佛出现许多遥远而迷人的故事,你是这些故事中的人物,你在这些故事中流浪,在这些故事中飘飞……人们把肖邦的钢琴曲比做抒情诗,实在不是夸张,文字构筑的诗歌永远无法传达出这样的意境。

突然地,外面就下起雪来。当听到窗外有人在惊叫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飘满了天空。雪花,是那么密集,那么大,明亮的天空几乎被它们遮盖了,变得混沌而灰暗,远方的楼房和树都消失了轮廓。这是真正的“鹅毛大雪”,是我们这个城市许多年来未见到过的雪。令人惊奇的是,这场雪毫无预兆,事先并没有寒冷的北风呼啸,也没有浓重的乌云笼罩,不久前,还是阳光灿烂。它们降临得那么突然!

雪无声地飘着,无声地落到了大地上。此刻,肖邦的钢琴夜曲依然在我的周围鸣响,钢琴的韵律和雪花的飘舞,似乎非常协调,仿佛是琴声在应和着飘飞的雪花缓缓流动,又像是雪花追随着钢琴的旋律翩然作舞。于是,我眼前的雪花便有了奇妙的声音,有了叮叮咚咚的脚步声。我凝视着窗外的雪,凝视着飘飞在天地间的这些洁白自由的自然精灵,记忆中一些和雪有关的情景便浮现在眼前。

许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刚踏出中学校门的小青年,命运就把我抛向陌生的异乡。也是在春节过去后不久的一天,我告别父母,孤身一人坐上了北去的列车。火车离开上海不远,就下起了大雪。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一场春雪,雪花铺天盖地落下来,很快就覆盖了大地,从车窗里望出去,白茫茫一片,初春的江南,变成了一个银色的雪世界,铁轨消失了,铁路两边的电线上也积满了雪,木头的电线杆竟然难负其重,纷纷倒伏在路边。火车不得不停下来,停在远离车站和城镇的雪原之中。当时,在我的眼里,这场雪没有任何美感,我感到冷,感到茫然,感到命运正通过这一场突然降临的大雪,向我发出了严峻而不祥的预兆。车窗外,看不到人,看不见路,只有雪花在灰色的天空中飞扬……车厢里一片抱怨声,然而抱怨也没有用,火车被困在雪地里,谁也没有摆脱困境的回天之力。在我周围烦躁不安的乘客中,只有一个人情绪与众不同,别人怨天尤人,她却欢天喜地;别人唉声叹气,她却又唱又笑。这是坐在我对面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趴在车窗前,惊喜地看着窗外的大雪,嘴里大声地唱着:“雪花雪花,白白的雪花,像盐像糖,亮亮的雪花……”她的歌单纯而滑稽,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以前没有听到过,以后也再没有听到过,我想这也许是小姑娘的即兴创作。我看着这小姑娘,听着她的歌,竟忘记了面临的困境。小姑娘由她的母亲带着,她母亲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穿着朴素,神态安详,她微笑着注视快乐的女儿,女儿的快乐也感染了她,她微笑着,耐心地回答女儿提出的关于雪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她回答不上时,小姑娘就来问我,看着她天真活泼的脸庞,我无法拒绝她,我尽自己所能,尽量回答她的提问……我们的列车在原野中停了整整一天,那小姑娘一直兴致勃勃,用她的歌声和笑声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快乐。晚上,这一对母女互相依偎着安然入睡,我凝视着她们,就像凝视一尊表现母爱和童真的美妙雕塑,她们对生活充满了美丽的期望,即便面对着使旅途中断的冰雪。回想起来,我和这对母女才讲了不多几句话,但她们却像茫茫雪原中一盆温暖的炭火,驱散了我的孤独忧虑和烦躁。第二天早晨,火车开动了,我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在陌生的土地上,在白茫茫的雪原中,我踏出了走向社会和生活的第一行脚印。当我在雪地里艰难地寻找着道路时,心里一直响着那单纯明朗的歌声:“雪花雪花,白白的雪花,像盐像糖,亮亮的雪花……”

就在我沉浸在遥远的往事中时,窗外的大雪已经消失。在暖风中,这场大雪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屋顶和路面有些潮湿。那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突然地来,又突然地去,犹如稍纵即逝的梦幻。而肖邦的钢琴夜曲,依然在我的周围鸣响,仿佛是那场大雪不绝如缕的美妙余韵。这早春的鹅毛大雪,尽管只是瞬间的闪现,但我很难忘记它们带给我的遐想。我想,在喧嚣的生活中,有这样宁静诗意的奇妙片刻,是多么好。

弦上的河流

有一条河流,永不枯涸地在我的心头流淌……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作品第61号,这是贝多芬的小提琴曲中最精彩的一首。如果要我为世界上所有的小提琴协奏曲排名次,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排在第一位。人间可能产生的深挚的感情和绮丽的遐想,在这部作品中都能感受到。我无法想象,贝多芬是在怎样的一种心情下写出了这部作品,高亢和低沉,欢乐和悲伤,明朗和阴郁,同时出现在他的旋律中。如果把这部作品比作一幅画,那么,这幅画把阳光和乌云、暖雨和冰雪、微飔和风暴融合在一起,这是奇妙而自然的融合,水乳交汇,天衣无缝。不管在什么情绪中听这部作品,我的心灵都会产生强烈而悠远的共鸣。

记得在“文化大革命”前,我有一张唱片,是匈牙利小提琴家西格第演奏的这首曲子。唱片非常旧,但声音基本没有变。在那台老式的电唱机里,我能够感受到贝多芬无与伦比的才华,也能感受到西格第的陶醉和激情,还有他那无懈可击的技巧。“文化大革命”中,我常常在无人的夜间,一个人偷偷地打开唱机放这张唱片,这是一件很刺激,也很快乐的事情。后来,斯特恩来中国访问时,我曾经听过他拉这首曲子,但感觉远不如在黑暗的夜间一个人偷偷地听唱片那样美妙。在那场演出中,斯特恩拉错了好几个音符,因为对这首曲子熟,所以他的错误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想,大概是斯特恩老了。后来梅纽因来中国,我也听他拉过这首曲子,感觉还不如斯特恩。我相信,他们年轻时,都曾经把这首曲子拉得精确而又辉煌,就像西格第年轻时在那张旧唱片中拉的那样。不同的人,不同的感情,不同的手,不同的提琴,会使同一首曲子产生不同的效果。然而没有人能够篡改贝多芬的D大调。一个再纤弱的人,沉浸到它的旋律中时,也会变得激情洋溢。我也听过韩国的女小提琴家郑京和拉的这部作品,尽管没有西格第的雄浑和奔放,但她表达出的激情同样光彩四溢。听她的演奏时,我眼前出现了贝多芬雄狮般俯视着大地的沉思的表情,也出现了一双灵巧地操持着琴弓的纤纤玉手,两者的反差是如此强烈,但他们却统一在回旋飞扬的小提琴旋律中,统一在跌宕起伏的D大调中……

台湾小提琴家林昭亮,是我遇到的第五位拉贝多芬D大调的小提琴家。在音乐厅里听他演奏,使我受到了以前未曾有过的震撼。那时林昭亮才二十来岁,但他已经有了大师风范。他站在台上,站在庞大的交响乐队前,那神情却是目空一切,只有小提琴上的四根弦,在他的视野和灵魂中延伸。他不假思索地拉着,D大调仿佛是从他的心里涌出来,通过小提琴的四根弦,流向辽阔的空间。D大调的第一乐章中,有一大段小提琴独奏的华彩乐章。这时,交响乐队隐退了,只剩下一把提琴,在寂静中深情地鸣唱,然而这不是孤独的声音,而是一个清澈透明的灵魂,面对着美妙的人生,面对着清新的大自然,面对着他的善良真诚的朋友们,毫无遮掩地独自倾吐出他心中的激情。这种激情,是悲欢交织的激情,是充满了憧憬和向往的内心独白。拉这段华彩时,我看到林昭亮闭上了眼睛,完全沉浸在琴声里。这时,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抵达了人生的美好境界,也经历了人世沧桑的诗人,从四根琴弦上流出的,是神奇的诗行……

我曾经以为,从此以后,我大概再也听不到更精彩的D大调了,林昭亮已经把贝多芬这一段绮丽曲折的梦想发挥到了极致,然而我终于发现我错了。最近,有朋友送我一张CD,也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者是海菲斯,法国指挥家明希指挥庞大的波士顿交响乐团为他伴奏。以前听过不少海菲拉的小提琴曲,却没有听到他拉贝多芬的D大调。这张CD,我连续听了三遍,海菲斯不仅使我陶醉使我震慑,而且完全把我征服了。这是我听到的最为完美的D大调,该磅礴处气势汹涌,该精微处委婉百转,雷声和微风,咆哮和叹息,呐喊和歌吟,气象万千地在弓弦交吻中产生。我的感觉是,这一曲D大调,已经在海菲斯的心灵深处珍藏酝酿了很久,这样的珍藏和酝酿,使贝多芬的旋律成为他自己的生命和情感的一部分,此时此刻,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感情涌动,一发而不可收……

有意思的是,海菲斯的这场演出,是六十年代中期的录音,距今也有三十来年了。他在录制这张唱片时,正是我躲在我的小黑屋中偷偷地听西格第的时候。美好的音乐,生命力是多么强大,一代又一代人,一双又一双手,从不同的琴弦上弹拨出同一条河流。这条奔涌的河流漫过了岁月的疆域,超越了国界的藩篱,使无数人徜徉其中,飘游其中,陶醉其中,感叹生命的多彩和世界的奇妙。而这条河流的源头,出自伟大的贝多芬。

我的母亲河

人们聚集在江河畔,靠水为生,以水为路。水的流淌,犹如生命繁衍和律动。水的波光,映照着人间的哀乐疾苦。江河犹如母亲,哺养了城市。

上海有两条母亲河,一条是黄浦江,一条是苏州河。黄浦江雄浑宽阔,穿过城市,流向长江,汇入海洋,这是上海的象征。而苏州河,虽是黄浦江的一条支流,但她和上海的关系却似乎更为密切。她曲折蜿蜒地流过来,流过月光铺地的沉睡原野,流过炊烟缭绕的宁静乡村,流过兵荒马乱,流过饥馑贫困,流过晚霞和晨雾,流过渔灯和萤火,从荒凉缓缓流向繁华,从远古悠悠流到今天……

一百多年前,人们就在苏州河畔聚集、居住、谋生,大大小小的工厂作坊,犹如蘑菇,在河畔争先恐后滋生。苏州河就像流动的乳汁,滋润着两岸的市民。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苏州河是一条变幻不定的河。她清澈时,河水黄中泛青,看得见河里的水草,数得清浪中的游鱼。江南的柔美,江北的旷达,都在她沉着的涛声里交汇融合。这样的苏州河,犹如一匹绿色锦缎,飘拂缠绕着城市的胸脯。

我无法忘记苏州河给我的童年带来的快乐,我曾在苏州河里游泳,站在高高的桥头跳水,跳出了我的胆大无畏;我曾投入无声的急流中游泳,游出了我的自信沉着。我还记得河上的樯桅和桨橹,船娘摇橹的姿式仪态万方,把艰辛的生计,美化成舞蹈和歌。我还记得离我家不远的苏州河桥头的“天后宫”,一扇圆形的门洞里,隐藏着神秘,隐藏着往日的刀光剑影。据说那里曾是“小刀会”的指挥部,草莽英雄的故事,淹没了妖魔鬼怪的传说。我还记得河边的堆货场,那是孩子们的迷宫和堡垒,热闹紧张的“官兵捉强盗”,将历史风云浓缩成了孩子的漫画。

少年时,我常常在苏州河畔散步。我曾经幻想自己变成了那些曾在这里名扬天下的海派画家,任伯年、虚谷、吴昌硕,和他们一样,踩着青草覆盖的小路,在鸟语花香中寻觅诗情画意,用流动的河水洗笔,蘸涟涟清波研墨,绘树绘花,绘自由自在的鱼鸟;画山画河,画依山傍水的人物……然而幻想过去,眼帘中的现实,却是浊流汹涌,河上不时传来小火轮的喧哗,还有弥漫在空气里的腥浊……

终于有了像童年时一样亲近苏州河的机会。上海曾举办了一个讴歌母亲河的诗会,请我当评委。组织诗会的朋友说,请你从近处看看今天的苏州河吧。昔日杂乱的堆货场,成了一个现代化的游船码头。踏着木质的阶梯登上快艇,河上的风景扑面而来。先看水,水是黄色的,黄中泛绿,有透明度。远处水面忽然溅起小小的浪花,浪花中银光一闪,竟然是鱼!没有看清楚是什么鱼,但却是活蹦乱跳的水中精灵。童年在河里游泳的景象,突然又浮现在眼前,40多年前,我在苏州河里游泳,常有小鱼撞击我的身体。现在,这些水中精灵又回来了。河道曲曲折折在闹市中蜿蜒穿行,两岸的风光,也使我惊奇。花圃和树林,为苏州河镶上了绿色花边。河畔那些不知何时造起来的楼房,高高低低,在绿荫中争奇斗艳,它们成了上海人向往的住宅区,因为,有一条古老而年轻的河从它们中间静静流过。

生活中有一条江河多好,没有江河,土地就会变成沙漠。江河里有清澈的流水多好,江河污染了,生活也会变得浑浊。苏州河,我亲爱的母亲河,我为她正在恢复青春的容颜而欣慰。一条污浊的河流重新恢复清澈,是一个梦想、一个童话,然而这却是发生在我故乡之城的真实故事。

一个能把梦想变成现实的时代,是令人神往的时代。

童年的南京路

南京路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几乎就是上海的代名词,是上海热闹和繁华的象征。到上海不走一下南京路,那就像没有到过上海一样。很多电影和摄影作品中拍摄过南京东路上人山人海的景象,从高处俯瞰,南京路上密密麻麻的人头如同夏日麦田里随风摇动的麦穗,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这样的景象,只有在南京路才能看到,让人一睹而永难忘却。

而在我的记忆里,南京路却要丰富得多,这是一条斑斓驳杂的路,是一条凝集着中国人悲欢喜怒的路,是一条有色彩、有香味、有音乐、有魔力的变化无穷的路。这条路上,铺满了我童年的缤纷记忆。

童年时,我住在离南京东路不远的北京东路,中间只隔着两条街。南京路是我经常去玩的地方。20世纪50年代,南京路完全保留着旧上海“大马路”的风貌,马路中间是铁轨,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开来开去,花六分钱就能从南京路的起点外滩一直乘到静安寺,这是南京路西面的尽头。那时,南京东路的路面不是石头,也不是沥青,是木头的,一块块正方形的木头,整整齐齐地铺在地上,被行人踩得发亮。这些木头,据说都是从国外运来的,它们的年龄比我父亲的年龄还要大。50年代南京路重铺路面时我还记得,那天和几个小伙伴到南京路去玩,正好看到铺路的工人在挖木砖,路上到处是那些正方形的铺路木砖。几个路过的老人翻看着那些木砖,脸上竟是一种惋惜的表情,我还记得其中一位老人的话,他说:“可惜了,上海就这样一条木头路,挖掉就没有了。”一个年轻的铺路工人嘲笑他说:“这有什么可惜的,旧社会留下来的烂木头,早就该挖掉了。”老人在年轻人的嘲笑声中摇着头走开,马路上镐锤声不绝于耳。这一幕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成为上个世纪新旧时代交替的一个有象征意义的细节。

我最熟悉的,是南京路东头上的那一段。外滩的和平饭店,是南京路的起点。关于这栋大楼,传说很多。一个犹太冒险家,在上海发迹,选择面向黄浦江的宝地建造了这栋巍峨的大楼,以前这大楼就以这位犹太人的名字命名——沙逊大厦,老上海人都知道这大楼,它像一个头戴绿色头盔的西方大汉,雄踞外滩大半个世纪,俯瞰着黄浦江和它周围的楼房,没有一栋楼的高度能超过它。据说它北侧的中国银行大楼设计时本想超过它,造一座上海最高的建筑。但是中国人的设想最终成了一场梦,原因是外国人不同意,他们认为外滩的最高建筑不能是中国的建筑。过去,外滩是英国的租界,是“国中之国”,中国人在这里没有主权。和平饭店,小孩子是走不进去的,我只能在外面仰头看它,也曾围着它兜过几圈,想象当年沙逊如何在这里耀武扬威。要想看清楚这栋大楼,必须站到黄浦江边,它和中国银行的大楼如双峰对峙,是外滩的标志。南京路起点上的另一栋楼房,是一栋红白相间的六层楼房,它的年纪比沙逊大厦更老,距今快一百年了,从前这里是汇中饭店,也是旧上海豪华的大饭店。也许和马路对面的和平饭店相比,它太矮小,太不起眼,童年时,我竟没怎么注意过这栋老房子。

走过和平饭店再往西走,过四川路以后,南京路就越来越热闹了。如果说,南京路的开头有点儿严肃,有点儿空旷,一过四川路,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从四川路能走进中央商场,那是南京路的延伸。中央商场是一个专门卖便宜货的小商品市场,沿街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铺,从吃的用的穿的到大人的工具孩子的玩具,卖什么的都有。令我着迷的是那些电子零件,上小学时,曾经迷恋过矿石机,虽然并不懂其中的原理,根据线路图依样画瓢,居然也装成了一台。里面的零件,当然都是从中央商场里淘来的。在家里的屋顶上装上了自己做的天线,在矿石机上插上耳机,第一次收听到电台的节目时,简直是欣喜若狂。这也是南京路带给我的快乐的一部分。

南京东路河南路口,有几家我最熟悉的商店,一家是老介福绸布店,这是我最不喜欢踏进去的商店,但是跟父母上南京路时,他们常常带我去的就是这家商店。在他们挑选布料时,我就一个人溜到了马路对面的戏曲用品商店。这是一家奇妙的商店,商店的标记是一组彩色的京剧脸谱,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戏曲服装,还有戏剧人物的模型。我常常在店堂里流连忘返,店里出售的一切,我都感兴趣,从戏剧服装、舞台布景,到京剧老生的胡子和青衣花旦的头饰,从官员的朝靴、帝王的皇冠,到武士的盔甲和十八般兵器。读《三国演义》时,我是从这家商店里认识了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张飞的丈八蛇矛和吕布的方天画戟,还有诸葛亮的羽毛扇。在这家商店里,我没有买过任何东西,它就像一个戏剧艺术博物馆,使我长见识、长知识,也引发我很多关于历史和文学的联想。

戏剧用品商店的斜对面,是亨得利钟表商店,这也是一家名店,但钟表和一个孩子的关系不大,我很少走进去。对面还有丽华公司,是一家有两层商铺的百货商店,我常常奉父母之命到这家商店里买各种日用品。丽华公司虽然不小,但在我的印象中却是一家乏味的商店,因为,离它几步之遥,就有好几家使我着迷的商店。除了马路对面的戏剧用品商店,往西再走几步,过了山东路,就是东海大楼。50年代,它曾经是上海专为外国人服务的友谊商店。和一般的商店相比,友谊商店的商品更丰富,尤其是里面那些精美的艺术品,对我非常有吸引力。我常常带着妹妹去友谊商店,商店里的店员不歧视中国人,我们两个衣冠不算太整洁的孩子进商店,并没有谁来阻拦,我们在店里闲逛,在商品橱窗前东张西望,也没有人来管我们。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些象牙、玉石和黄杨木的雕刻,还有各种风格的国画。记得在店堂里还遇到外国小孩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可惜我们不懂外语,只能笑一笑作答。后来友谊商店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新的友谊商店成为只对外国人开放的场所,中国人再也不能随便走进去。而原来的友谊商店,变成了一家对我更有吸引力的商店——新华书店。这是当年上海规模最大的一家书店。我成了新华书店的常客,虽然囊中羞涩,没有多少钱买书,但是在书架前站一站,看看书的封面,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有时候,还可以站在书架边翻阅架子上的图书。书店里有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店员,我去的次数多了,他注意到我,看我的眼神中常常流露出和善与鼓励。这使我壮大了胆子站在书店里看书,我觉得他的目光是对我的一种保护。这位老店员,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但我怎么也无法忘记那种亲切和善的目光。可以说,南京路新华书店,是我童年时代的第一个图书阅览室。

有一次过年前夕,父亲带我去南京路,走过书店时,父亲拉着我的手走了进去。这使我感到意外,对父亲来说这实在是难得的事情。父亲对我说:“快过年了,去买几张年画吧。”在二楼卖年画和宣传画的柜台前,我看花了眼,父亲说:“你喜欢什么,挑两张吧。”结果我挑了一张《刘关张三英战吕布》,画面上刘备、关羽和张飞骑着马把吕布围在中间,吕布毫无惧色,挥动他的方天画戟奋力迎战。这幅画后来在我家的餐厅里挂了一年。在我的记忆中,吕布的英雄气概远胜于刘关张的三人合力,这是这幅年画留给我的印象。父亲选的另一张画小一点,是一幅彩色照片,题目是《和平与友谊》。画面上只有两个人,毛泽东和赫鲁晓夫,两个政治领袖面带微笑并肩坐着,一个在抽烟,一个在喝茶,看上去很友好的样子。这张照片也在我家墙上贴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中苏交恶,赫鲁晓夫被国人骂作“赫秃”,父亲才把它从墙上拿下来。在我的记忆里,这幅照片再没有在其他地方看见过。

从新华书店出门再往西走,过山西路,就是朵云轩。这也是一家我喜欢去的商店,它就像一个展示中国书画艺术的博物馆,在店堂里能看到很多名家书画,八大山人、吴昌硕、齐白石、徐悲鸿、傅抱石、潘天寿等国画大师的书画,我都是在朵云轩的店堂里第一次见识到的。虽然都不是真迹,但朵云轩的水印木刻能将国画复制到乱真的程度,能让人从中领略到大师们的笔墨韵致。对店堂里陈列的文房四宝,我也有兴趣,读中学时,曾在这里选购过篆刻刀具和最便宜的青田石章,没有老师指导,自己尝试着刻了不少图章。

童年时代兴趣广泛,凡是涉及艺术的,我都有兴趣。这种兴趣,也许和在南京路上的种种见识有一定关系。比起美术,我对音乐的兴趣更浓。南京路上的乐器商店,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离朵云轩不远,有一家寄售商店,也就是俗话说的旧货商店,在那里有一个寄售旧乐器的柜台,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乐器,有西洋乐器,也有民族乐器。我对西洋乐器更有兴趣,常常在柜台边上徜徉很久,如果碰到有人选购乐器,拉一下小提琴,吹几声单簧管,甚至只是调试一下琴弦,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享受。有时确实会遇到水平很高的乐手,听他们在店堂里尽兴试奏,感觉就像在音乐厅欣赏表演一样。在这家寄售商店里,我得到了我的第一把小提琴。我的哥哥知道我做梦也想要一把小提琴,他工作之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到这里为我买了一把小提琴,花了十八元钱。这是一把深褐色的进口旧提琴,琴面上有一条裂缝,但声音却出奇地洪亮。这把小提琴,填补了我的一段音乐梦,也是我们兄弟手足之情的美好纪念。和哥哥一起在店堂里试琴的景象,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

那时的南京路上有两座庙,一座是鼎鼎大名的静安寺,另一座庙小一点,叫红庙。静安寺在南京路的西头,离我家远,几乎没有机会去。红庙在南京东路,就在那家寄售商店的斜对面,这其实是一座道观,不过童年时觉得庙都是差不多的。小时候常常到红庙去玩,我不喜欢庙里幽暗阴森的环境和熏人的香烛气味:但却喜欢研究那些形态神情不一的泥塑佛像。红庙的门面在热闹的南京路上,香火自然旺得很,庙里天天有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去烧香。记得庙里有一个侧殿供奉着一大群佛像,每尊佛像的造型和表情都不一样,不同年龄的人,都可以找到和自己的年纪对应的佛像。那年我七岁,我也找到了和我的年龄对应的佛像,那佛像瞪大了一双凶狠的眼睛,长着满脸胡子,面目狰狞。站在这尊佛像前,我有点儿害怕,我想,莫非我长大了也会这样难看。还好,那天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在她母亲的引导下也找到了这尊佛像,看她跪在佛像前烧香,我觉得可笑。不过看着那女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样,我打消了顾虑。这么好看的女孩,长大了总不会也变成这样的丑八怪吧。看来狰狞的佛像和人间同龄人的相貌是没有关系的。

南京东路上的那四大公司——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小时候我跟着父亲都去过,里面的商场什么样印象不深了,在那里看戏听音乐的情景却一直记得。在我的记忆里,这四大公司不是商店,而是游乐场,是孩子们喜欢去的地方。现在的大商场都有孩子的游乐场,大概也是一种受欢迎的老传统的延续吧。

长大以后,对南京路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知道这里的每一幢楼房,每一段道路,都有曲折的历史和辛酸的内涵,曾经有无数人在这里彷徨,在这里呐喊,在这里沉沦,在这里流血,在这里欢呼。我也曾亲眼目睹各种各样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南京路走过,激昂的口号回荡在古老的楼房之间,也曾看到它的缤纷多彩如何被红色和黑色覆盖……

童年记忆中的南京路,已经成为历史,它是上海这个城市历史的一部分。现在的南京路,成了闻名世界的步行街,它依然繁华,依然丰富多彩,依然是上海最重要的标志性街道,它的热闹和丰繁与过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年轻人走在这条步行街上,感受到的是新时代的气象,历史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尽管南京路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认为它的骨骼血脉都还留存在那里,它的历史无法被割断,我们这一辈人对它的特殊感情也是不会消失的。正因为如此,南京路才不浅薄,才源远流长,才拥有恒久的生命力。

2003年6月21日于四步斋

为你打开一扇门

世界上有无数关闭着的门。每一扇门里,都有一个你不了解的世界。求知和阅世的过程,就是打开这些门的过程。打开这些门,走进去,浏览新鲜的景物,探求未知的天地,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也是一些乐趣无穷的过程。一个不想开门探寻的人,必定会是一个在精神上贫困衰弱的人,他只能在这些关闭的门外无聊地徘徊。当别人为自然和人世间奇妙的景象惊奇迷醉时,他却在沉睡。

世界上没有打不开的门。只要你愿意花时间,花工夫,只要你对门里的世界有着探索和了解的愿望,这些门一定会在你面前洞开,为你展现新奇美妙的风景。

在这些关闭着的门中,有一扇非常重要的大门,这扇门上写着两个字:文学。

文学是人类感情的最丰富最生动的表达,是人类历史的最形象的诠释。一个民族的文学,是这个民族的历史。一个时代的优秀文学作品,是这个时代的缩影,是这个时代的心声,是这个时代千姿百态的社会风俗画和人文风景线,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和情感的结晶。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传达着人类的憧憬和理想,凝集着人类美好的感情和灿烂的智慧。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对了解历史、了解社会、了解自然、了解人生的意义,是一件大有裨益的事情。文学作品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阅读文学作品,是一种文化的积累,是一种知识的积累,也是一种感情和智慧的积累。大量地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能增长人的知识,也能丰富人的感情。作为一个有文化有修养的现代文明的人,如果对文学一无所知,那是不可想象的。有人说,一个从不阅读文学作品的人,纵然他有着“硕士”“博士”或者更高的学位,他也只能是一个“高智商的野蛮人”。这并不是危言耸听。亲近文学,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是一个文明人增长知识、提高修养、丰富情感的极为重要的途径。这已经成为很多人的共识。

我曾经写过一段文字,题目是《致文学》。这段文字,是我和文学的对话,表达了我对文学的一些想法。让我把这段文字引在这里,愿它们能引起青少年读者对文学的兴趣。

致文学

你是广袤的大地,是辽阔的天空;你是崇山峻岭,是江海湖泊。你用彩色的文字,描绘出世界上可能存在的一切美妙景象。不管是壮阔雄奇的,还是精微细致的;不管是缤纷热烈的,还是深沉肃穆的,你都能有声有色地展现。你使很多足不出户的人在油墨的清香中游历了五光十色的境界。

你告诉人们,人生的色彩是何等丰富,人生的旅途又是何等曲折漫长。你把生活的帷幕一幕一幕地拉开,让无数不同的角色在人生的舞台上演出激动人心的喜剧和悲剧。你可以呼唤出千百年前的古人,请他们深情地讲述历史;也可以请出你最熟悉的同代人,叙述人人都可能经历的日常生活。你吐露的喜怒哀乐,使人开怀大笑,也使人热泪沾襟……

你是遥远的过去,是刚刚过去的昨天,也是无穷无尽的未来。你把时间凝聚在薄薄的书页之中,让读者无拘无束地漫游在岁月的长河里,尽情地观赏两岸变化无穷的风光。你是现实的回声,是梦想的折光,是平凡的客观天地和斑斓的理想世界奇异的交汇。

有时候,你展现漫长的历史;有时候,你只是描绘一个难忘的瞬间。如果你真实、真诚,如果你是真实人生的写照,是跌宕命运的画像,那么,人们在你面前发出情不自禁的感叹是多少自然的事情。你是一双神奇的大手,拨动着无数人的心弦。你在人心中激起的回响,是这个世界上最激动的声音。人心是无边无际的海洋,这个海洋发出的声响,悠远而深沉,任何声音都无法模拟,无法遮掩。

你是一个真诚而忠实的朋友。你只是为热爱你的人们默默奉献,把他们引入辽阔美好的世界,让他们看到世界上最奇丽的风景,让他们懂得人生的真谛。只要愿意和你交朋友,你就会毫无保留地把心交给他们。你永远不会背叛热爱你的朋友,除非他们弃你而去。

你是一扇神奇的大门,所有愿意走进这扇大门的人,都不会空手而归。而对那些把你当作追名逐利的敲门砖的人,你会把门关得很紧。

在我的书房怀想上海

我在上海生活五十多年,见证了这个城市经历过的几个时代。苏东坡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很有道理。要一个上海人介绍或者评说上海,有点困难,难免偏颇或者以偏概全。生活在这个大都市中,如一片落叶飘荡于森林,如一粒沙尘浮游于海滩,渺茫之中,有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说上海没有古老的历史,这是相对西安、北京和南京这样古老的城市。上海当然也有自己的历史,如果深入了解,可以感受它的曲折幽邃和波澜起伏。我常常以自己的书房为坐标,怀想曾经发生在上海的种种故事,时空交错,不同时代的人物纷至沓来,把我拽入很多现代人早已陌生的空间。

我住在上海最热闹的淮海路,一个世纪前,这里是上海的法租界,是“国中之国”,城中之城。中国人的尴尬和耻辱,和那段历史联系在一起。不过,在这里生活行动的,却大多是中国人,很多人物和事件在中国近代和现代的历史中光芒闪烁。

和我的住宅几乎只是一墙之隔,有一座绛红色楼房,一座融合欧洲古典和中国近代建筑风格的小楼,孙中山曾经在这座楼房里策划他的建国方略。离我的住宅不到二百米的渔阳里,是一条窄窄的石库门弄堂,陈独秀曾经在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编辑《新青年》。离我的住宅仅三个街区,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那里召开。从我家往西北方向走三四个街区,曾经是犹太人沙逊为自己建造的私家花园。沙逊来上海前是个籍籍无名的穷光蛋,在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大展身手,成为一代巨贾。从我的书房往东北方向四五公里,曾经有一个犹太难民据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数万犹太人从德国纳粹的魔爪下逃脱,上海张开怀抱接纳了他们,使他们远离了死亡的阴影。从我书房往东几百米,有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旧址,那栋石库门小楼里,曾是流亡的韩国抗日爱国志士集聚之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身处水火之中的上海,却慷慨接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异乡游子。

淮海路离我的书房近在咫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向南望去,可以看到街边的梧桐树,可以隐约看见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很自然地会想起这百年来曾在这条路上走过的各路文人,百年岁月凝缩在这条路上,仿佛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从梧桐的浓荫中飘然而过。徐志摩曾陪着泰戈尔在这里散步,泰戈尔第二次来上海,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徐志摩家中。易卜生曾坐车经过这条路,透过车窗,他看到的是一片闪烁的霓虹。罗素访问上海时,也在这条路上东张西望,被街上西方和东方交会的风韵吸引。年轻的智利诗人聂鲁达和他的一个朋友也曾在这条路上闲逛,他们在归途中遇到了几个强盗,也遇到了更多善良热心的正人君子。数十年后他回忆那个夜晚的经历时,这样说:“上海朝我们这两个来自远方的乡巴佬,张开了夜的大嘴。”

我也常常想象当年在附近曾有过的作家聚会,鲁迅、茅盾、郁达夫、沈从文、巴金、叶圣陶、郑振铎,在喧闹中寻得一个僻静之地,一起谈论他们对中国前途的憧憬。康有为有时也会来这条路上转一转,他和徐悲鸿、张大千的会见,就在不远处的某个空间。张爱玲一定是这条路上的常客,这里的时尚风景和七彩人物,曾流动到她的笔下,成为那个时代的飘逸文字。

有人说,上海是一个阴柔的城市,上海的美,是女性之美。我对这样的说法并无同感。和我居住的同一街区,有京剧大师梅兰芳住过的小楼。梅兰芳演的是京剧花旦,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却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抗战八年,梅兰芳就隐居在那栋小楼中,蓄须明志,誓死不为侵略者唱一句。从我的书房往东北走三公里,在山阴路的一条弄堂里,有鲁迅先生的故居,鲁迅在这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九年,这九年中,他写出了多少有阳刚之美的犀利文字。从我的书房往东北方向不到两公里,是昔日的游乐场大世界,当年日本侵略军占领上海武装游行,经过大世界门口时,一个青年男子口中高喊“中国万岁”,从楼顶跳下来,以身殉国,日军震愕,队伍大乱。这位壮士,名叫杨剑萍,是大世界的霓虹灯修理工。如今的上海人,有谁还记得他?从大世界再往北,在苏州河对岸,那个曾经被八百壮士坚守的四行仓库还在。再往北,是当年淞沪抗战中国军队和日本侵略军血战的沙场。再往北,是面向东海的吴淞炮台,清朝名将陈化成率领将士在那里抗击入侵英军,誓死不降……

我的书房离黄浦江有点距离。黄浦江在陆家嘴拐了个弯,使上海市区的地图上出现一个临江的直角,这样,从我的书房往东或者往南,都可以走到江畔。往东走,能走到外滩,沿着外滩一路看去,数不尽的沧桑和辉煌。外滩,如同历史留给人类的建筑纪念碑,展现了上个世纪的优雅和智慧,而江对岸,浦东陆家嘴新崛起的现代高楼和巨塔,正俯瞰着对岸曲折斑斓的历史。往南走到江畔,可以看到建设中的世博会工地,代表着昔日辉煌的造船厂和钢铁厂,将成为接纳天下的博览会,这里的江两岸,会出现令世界惊奇的全新景象。一个城市的变迁,缓缓陈列在一条大江的两岸,风云涌动,波澜起伏,犹如一个背景宽广的大舞台,呈示在世人的视野中。

上海的第一条地铁,就在离我书房不到六十米的地底下。有时,坐在电脑前阖眼小息时,似乎能听见地铁在地下呼啸而过的隐隐声响。在上海坐地铁,感觉也是奇妙的。列车在地下静静地奔驰,地面的拥挤和喧闹,仿佛被隔离在另外一个世界。如果对地铁途经的地面熟悉的话,联想就很有意思,你会想,现在,我头顶上是哪条百年老街,是哪栋大厦,是苏州河,或者是黄浦江……列车穿行在黑暗和光明之间,黑暗和光明不断地交替出现,这使人联想起这个城市曲折的历史:黑暗—光明—黑暗—光明……令人欣喜的是,前行的列车最终总会停靠在一个光明的出口处。

不久前,我陪一位来自海外的朋友登上浦东金茂大厦的楼顶,此地距地面四百余米,俯瞰上海,给我的感觉,只能用惊心动魄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地面上的楼房,像一片浩渺无边的森林,在大地上没有节制地蔓延生长,逶迤起伏的地平线勾勒出人的智慧,也辐射着人的欲望……我想在这高楼丛林中找到我书房的所在地,然而无迹可寻。密密麻麻的高楼,像一群着装奇异的外星人,站在人类的地盘上比赛着他们的伟岸和阔气。而我熟悉的那些千姿百态的老房子,那些曲折而亲切的小街,那些升腾着人间烟火气息的石库门弄堂,那些和悠远往事相连的建筑,已经被高楼的海洋淹没……

历史当然不会被随之湮灭。在记忆里,在遐想中,在形形色色的文字里,历史如同一条活的江河,正静静地流动。走出书房,在每一条街巷,每一栋楼宇,每一块砖石中,我都能寻找到历史的足迹。以一片落叶感受森林之幽深,以一粒沙尘感知潮汐之汹涌,我看到的是新和旧的交融和交替。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就是在这样的交融和交替中成长着。

2007年5月18日于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