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写我

小传

季羡林,1911年8月6日生于山东省清平县一个农民家庭里。六岁赴济南,上小学、初中、高中。1930年考入北京清华大学西语系。1934年毕业,任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国文教员一年。1935年秋考取清华大学与德国交换的研究生,入哥廷根大学,学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1941年通过论文,口试及格,获哲学博士学位。1946年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直到现在。1978年起兼任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南亚研究所所长。

自己的专业原来是印度古代语言学,后来扩大到印度古代历史和梵文文学,以及中印文化关系史、印度佛教史等。翻译梵文作品有《沙恭达罗》《优哩婆湿》《五卷书》等,皆已出版。最近几年,从事诗史《罗摩衍那》的翻译,将分七册陆续出版。此外,还译有德国女小说家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已出版。

从中学起,就学习着写散文。已集成三个集子:《天竺心影》《朗润集》《季羡林选集》,都将出版。

自己现已年近古稀。回想过去几十年漫长的生活,觉得自己同文学发生关系,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我确实是从中学起就喜爱文学。在高中时期,最初是写文言文,老师是很有学问的王崑玉先生。后来换了老师,就改写白话文。在这期间,我写过不少的散文,也曾写过诗。我的国文老师胡也频先生和董秋芳(冬芬)先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也许是过分的鼓励,我有点受之有愧。后来,胡先生为我们党的事业,壮烈牺牲,成了烈士。董先生在几年以前也与世长辞。但我总是常常想到他们,感谢他们对我的鼓励与指导。无论如何,从那以后我就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到了大学,念的是西洋文学。曾翻译过一些欧美作品,也继续从事散文的写作。虽然写得不多,但始终未断。

但是我大概注定是一个“杂家”。大学毕业以后,隔了一年,开始走上研究梵文的道路。我研究梵文,一开始并不想专门研究文学,虽然梵文文学之丰富是古代世界上少有的。我专心致志地研究的是梵文混合方言,属于语言学的范围。我对这种语言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在十几年中,“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整天同许多古怪的语法现象拼命,把一切都置之度外。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有点不可解了。

在这期间既没有翻译梵文文学作品,也很少写什么散文。

回国以后,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喜欢的那一套印度古代语言,还有新疆出土的吐火罗语,由于缺少起码的书刊资料,不管我多么不愿意,也只能束之高阁,研究没有法子进行下去了。干些什么呢?我徘徊,我迟疑。我那“杂家”的天性这时就抬起头来。有什么饭,就吃什么饭;有多少碗,就吃多少碗。这就是当时的指导思想。于是,我研究印度历史,古代史同近、现代史都搞。我研究中印文化关系史费了很大的劲,积累资料。我翻译印度梵文文学作品,我也研究印度佛教史,如此等等。但是积习难除,有时也写点散文。在出国访问之后,写得比较多。因为印象深,感触多,心里似乎有了“灵感”,不写出来是不行的。在学校的时候,天天过着刻板的生活,往往一年半载什么“灵感”也没有,什么东西也写不出。自己就心安理得地做“杂家”。像鸡吃东西一样,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什么东西钻得都不深,好的论文也写不出来。同时还忙于行政工作,忙于开会。终日忙忙碌碌,静夜自思,心潮起伏。觉得自己是走上了一条自己不大愿意走的道路。但是“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只有走下去了。有时候拿出年轻时在国外写的关于混合梵语的论文,觉得是别人写的,不像是出于自己的手笔。此中情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是我仍然执着于文学。梵文文学我翻译,德国文学我翻译,英文写的东西我也翻译,散文也写。有人认为,搞一些枯燥的语法现象同艰深的宗教理论,会同文学活动有矛盾。也许因为我两方面都搞得不够深,所以并没有感到什么矛盾,反而觉得有利于脑筋的休息。换一个工作,脑筋就好像刀子重新磨了一样,顿时锋利好用。三十多年来,我就这样搞了下来。一方面对年轻时候从事的研究工作无限留恋,以不能继续研究下去为终生憾事;一方面又东抓西抓,翻译与写作并举。转瞬之间,黄粱一梦,已经接近古稀之年了。

把我同“文学家”或“作家”联系在一起,我有时候觉得颇有点滑稽。现在又遵命作为一个“文学家”写自己的自传,更是滑稽透顶了。然而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谨将自己的生平和几十年来的心情略述一二,供有兴趣的同志参考。

1980年8月

自传

季羡林,生于1911年8月,原籍是山东省清平县(现改归临清市),家庭是农民。父亲和叔父幼丧父母,家里贫无立锥之地,被迫逃到济南谋生。经过艰苦奋斗,叔父终于在济南立住了脚。我于六岁离开父母往济南依靠叔父,在那里上小学、初中和高中。1930年高中毕业,考入北京国立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后改外国语文系)。1934年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回济南任母校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国文教员一年。1935年被录取为清华大学与德国的交换研究生。是年秋赴德,入哥廷根大学,学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1941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946年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解放后任原职。1956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78年兼任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与北京大学合办的南亚研究所所长。1984年,研究所分设,改任北京大学南亚东南亚研究所所长。

从中学时代起,我就开始学习着写一些东西,也曾翻译过一些欧美文学作品。上大学后,念的是西方文学,以英文为主,辅之以德文和法文。当时清华大学虽然规定了一些必修课,但是学生还可以自由选几门外系的课。我选了几门外系的课,其中之一是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这门课以《六祖坛经》为课本。我从来不信任何宗教,但是对于佛教却有浓厚的兴趣。因为我知道,中国同印度有千丝万缕的文化关系。要想把中国思想史、中国文学史搞清楚,不研究印度的东西是困难的。陈先生的课开阔了我的眼界,增强了我研究印度的兴趣,我学习梵文的愿望也更加迫切了。

1935年我到了德国。德国对梵文的研究是颇有一点名气的,历史长,名人多,著作丰富,因此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外国许多梵文学者是德国培养出来的,连印度也不例外。我到了德国,入哥廷根大学,从瓦尔德施密特(Waldschmidt)教授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他给我出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关于印度古代俗语语法变化的,从此就打下了我研究佛教混合梵文的基础。苦干了五年,论文通过,口试及格。以后,瓦尔德施密特教授应召参军,他的前任西克(Sieg)教授年届八旬,早已退休,这时又出来担任教学工作。这位老人待人亲切和蔼,对于我这个异域的青年更是寄托着极大的希望。他再三敦促我跟他学习吐火罗文和吠陀。我今天在这方面的知识,都是他教导的结果。我毕生难忘我的德国老师们。

在德国十年,我主要致力于语言的研究,对于印度古典文学很少涉猎。

但是回国以后,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喜欢的那一套印度古代语言,由于缺少起码的书刊资料,不管我多么不愿意,也只能束之高阁,研究工作无法进行。在科学研究方面,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现在干些什么呢?我徘徊,我迟疑,结果我就成了一个“杂家”。有什么饭,就吃什么饭;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这就是我当时的指导思想。于是,我研究印度史,研究中印文化关系史,研究印度佛教史,翻译和研究梵文文学作品也成了我的主要工作。

对于中印文化关系史的研究,我很早就有兴趣。在德国求学时期,遇到有关资料,我随手札记。回国以后,既然研究印度古代语言和吐火罗文有了困难,我就更加注意搜集中印文化关系史的资料,写过一些文章。50年代中期以后,集成了一个集子,名之曰《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1957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80年代初,我把这个集子进行了改编,把有关印度古代语言的,用德文、英文和汉文写成的论文,编成了一册,名之曰《印度古代语言论集》,1982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把原有的有关中印文化关系的文章和50年代以后新写的与此有关的文章编在一起,名之曰《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1982年由三联书店出版。

至于翻译,50年代初,我翻译了一些近代德国作家的作品,其中有托马斯·曼的短篇小说等。翻译最多的是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说,已经集成了一个集子《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从1957年起,我陆续翻译、出版了古典梵文名著《沙恭达罗》《优哩婆湿》《五卷书》《十王子传》(选译)等。从1973年起,翻译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这一部书在印度文学史上和世界文学史上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对南亚、东南亚各国有很大影响。有很多印度各种语言和国外许多语言的译本。它对中国也有影响。蒙、藏和新疆地区,以及云南少数民族地区,都有罗摩的故事。《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形象也显然受了它的影响。但是却一直没有汉文译本。在过去,翻译这样一部规模巨大的史诗,对于我这个行政工作和社会活动都非常繁忙的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但是,当时所谓“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我头上被戴上的那一大堆可怕的帽子,一顶也没有摘。我被命令到一座学生宿舍和系办公室合在一起的大楼里,去看守大门,传呼电话,分发信件。后来不知怎样一来,我又成了教师,教一点英文。总之,我是靠边站,除了上面说的那些杂事之外,什么事情也不管。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时机,我从1973年起,用了五年的时间,终于把这部长达二百多万字的巨著译完。这使我感到十分欣慰。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罗摩衍那》第一册,到1984年完全出齐,共八巨册。

与中印文化关系史有关的工作,我也做了一些。主要是同一些同志共同校注了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华书局于1985年出版。陕西人民出版社于同年出版了《〈大唐西域记〉今译》。同年,广西漓江出版社还出版了我翻译的《家庭中的泰戈尔》。现在正写一部《糖史》。

吐火罗文的研究,由于缺少资料,已经中断了多年。1981年起又收拾起来。因为在1975年新疆吐鲁番地区出土了一批吐火罗文A(焉耆文)《弥勒会见记剧本》残卷。我受新疆博物馆的委托解读这些残卷。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进度比我预想的要快得多,从1982年起,我在国内外一些杂志上用汉文和英文发表了一些论文。将来准备把全部残卷整理成一部书出版。

有人可能认为,搞一些枯燥的语法现象同艰深的宗教理论,会同文学翻译与创作有矛盾。也许是因为我在两方面都搞得不够深,我倒没有感到有什么矛盾,反而觉得有利于脑筋的休息。换一个工作,脑筋就好像刀子重新磨了一样,顿时锋利好用。五六十年以来,我就是这样搞下来的。我不但翻译文学作品,自己也从事创作。少年时代大概也写过诗。从高中起就专写散文,迄今未断。已经出版了四个散文集:《天竺心影》,1980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朗润集》,198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季羡林选集》,1980年,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季羡林散文集》,198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第五个集子《万泉集》也已出版。个人回忆录《留德十年》也在排印之中。

从上面叙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我这一生是翻译与创作并举,语言、历史与文艺理论齐抓,对比较文学、民间文学等也有浓厚的兴趣,是一个典型的地地道道的“杂家”。我原以为,我成为“杂家”是被环境逼出来的。现在看起来,似乎并非如此,我真好像是有一些“杂家细胞”。现在环境早已改变了,而我仍然是东抓西抓,还乐此不疲,这事实我能否认掉吗?我早已年逾古稀,至今仍无改变的迹象和意愿,我恐怕将以“杂家”终了。

1988年4月15日写完

1992年补充重抄

我写我

我写我,真是一个绝妙的题目,但是,我的文章却不一定妙,甚至很不妙。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我”,二者亲密无间,因为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按理说,人对自己的“我”应该是十分了解的;然而,事实上却不尽然。依我看,大部分人是不了解自己的,都是自视过高的。这在人类历史上竟成了一个哲学上的大问题。否则古希腊哲人发出狮子吼:“要认识你自己!”岂不成了一句空话吗?

我认为,我是认识自己的,换句话说,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我经常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剖析自己。然而结果并不美妙,我剖析得有点过了头,我的自知之明过了头,有时候真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这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拿写文章做一个例子。专就学术文章而言,我并不认为“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真正满意的学术论文并不多。反而别人的学术文章,包括一些青年后辈的文章在内,我觉得是好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情呢?我还没得到答案。

再谈文学作品。在中学时候,虽然小伙伴们曾赠我一个“诗人”的绰号,实际上我没有认真写过诗。至于散文,则是写的,而且已经写了六十多年。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万字了。然而自己真正满意的也屈指可数。在另一方面,别人的散文就真正觉得好的也十分有限。这又是什么原因呢?我也还没得到答案。

在品行的好坏方面,我有自己的看法。什么叫好?什么又叫坏?我不通伦理学,没有深邃的理论,我只能讲几句大白话。我认为,只替自己着想,只考虑个人利益,就是坏。反之能替别人着想,考虑别人的利益,就是好。为自己着想和为别人着想,后者能超过一半,他就是好人。低于一半,则是不好的人;低得过多,则是坏人。

拿这个尺度来衡量一下自己,我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好人。我尽管有不少的私心杂念,但是总起来看,我考虑别人的利益还是多于一半的。至于说真话与说谎,这当然也是衡量品行的一个标准。我说过不少谎话,因为非此则不能生存。但是我还是敢于讲真话的。我的真话总是大大地超过谎话。因此我是一个好人。

我这样一个自命为好人的人,生活情趣怎样呢?我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也是兴趣不老少的人。然而事实上生活了八十年以后,到头来自己都感到自己枯燥乏味,干干巴巴,好像一棵枯树,只有树干和树枝,而没有一朵鲜花,一片绿叶。自己搞的所谓学问,别人称之为“天书”。自己写的一些专门的学术著作,别人视之为神秘。年届耄耋,过去也曾有过一些幻想,想在生活方面改弦更张,减少一点枯燥,增添一点滋润,在枯枝粗干上开出一点鲜花,长上一点绿叶;然而直到今天,仍然是忙忙碌碌,有时候整天连轴转,“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退休无日,路穷有期,可叹亦复可笑!

我这一生,同别人差不多,阳关大道,独木小桥,都走过跨过。坎坎坷坷,弯弯曲曲,一路走了过来。我不能不承认,我运气不错,所得到的成功,所获得的虚名,都有点名不副实。在另一方面,我的倒霉也有非常人所可得者。在那骇人听闻的“文化大革命”中,因为敢于仗义执言,几乎把老命赔上。皮肉之苦也是永世难忘的。

现在,我的人生之旅快到终点了。我常常回忆八十年来的历程,感慨万端。我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真有那么一个造物主,要加恩于我,让我下一辈子还转生为人,我是不是还走今生走的这一条路?经过了一些思虑,我的回答是:还要走这一条路。但是有一个附带条件:让我的脸皮厚一点,让我的心黑一点,让我考虑自己的利益多一点,让我自知之明少一点。

1992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