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米兰达十八岁、简十二岁、奥蕾莉亚八岁,姐妹三个开始参与村子里的各种社交活动,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人们就叫她们索亚姐妹。利维保罗人的思维和语言一旦养成习惯,就很难改动,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自己近百年来养成的任何习惯。因此,尽管故事开始时,米兰达和简已经五六十岁了,利维保罗人仍然把她们叫做索亚姐妹。她们两个一直都没有结婚;只有最小的奥蕾莉亚结了婚——她把自己的婚姻称作是浪漫的婚姻,而她的姐姐们则把这桩婚姻看做是一大桩赔本的买卖。“这种婚姻比终老不嫁更糟糕,”她们总是这么说;至于她们心里是否也这么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奥蕾莉亚婚姻中最主要的浪漫因素来源于她的丈夫L.D.M.兰德尔。L.D.M.兰德尔先生有一颗高雅的心灵,这可不是用来从事耕作或者进行贸易的,他热衷于诗歌的学习和创作。他在邻近五六个镇上的唱诗班里教授音乐(唱诗班是那时候乡村生活的一大特色),他会拉小提琴,是乡村舞会的总指挥,周末做礼拜的时候,他可以用教堂的脚踏风琴奏出美妙的乐曲。每当年轻的小伙子们到了社交的年龄时,他总是耐心地教他们错综复杂的乡村对列舞,或者教他们苏格兰漫步圆舞和玛祖卡舞。尽管镇务会上没有他的身影,男人们在店铺门前、小酒馆或者小桥上聚会时也不会邀请他参加,可是,在除此之外的所有社交场合里,他都是一颗耀眼的明星。
与村里别的男人们相比,他的头发有点长,他的双手有点白,他脚上的鞋子有点瘦;与他朴素无华的同伴们相比,他的行为举止精致优雅;的确,他的生活中唯一不闪光的地方就是没有赚到足够的钱来维持生计。所幸的是,他没有多少家庭负担;他的父亲和他的双胞胎哥哥在他孩提时就已经去世了。他母亲一生唯一的成就就是给自己的双胞胎儿子取了非常有学问名字:马奎斯·德·拉法叶特·兰德尔和洛伦佐·德·麦迪西·兰德尔(老大名字的首写字母为M.D.L.,老二名字的首写字母为L.D.M.,两个人名字的首写字母刚好一样,而顺序又刚好相反。)这位母亲自谋生路,靠给别人做衣服供孩子上学,直到去世。她常常满脸愁容,忧伤地说:“恐怕我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的才能太对立了,L.D.M.天资太聪明,所以不切实际;可是如果我的M.D.L.活着的话,他一定是个脚踏实际的人。”
“你的儿子L.D.M.也很实际啊,他娶了镇上最富有的女孩做太太,”罗宾逊太太回应道。
“是啊,”这位母亲叹口气说,“我又要唠叨了;如果两个双胞胎都能娶到奥蕾莉亚·索亚就好了。L.D.M.天资聪明,可以得到奥蕾莉亚的钱财,而M.D.L.脚踏实际,可以守住这份家业。”
奥蕾莉亚继承了一份微薄的索亚家族的产业,可是这产业已经被她英俊潇洒,但却霉运不断的丈夫洛伦佐·德·麦迪西一点点花光了。每生一个儿子或女儿,他都要做一次优雅而富有诗意的投资,以此来为他们的降生而祝福。“奥蕾莉亚,这是给我们孩子的一份礼物,”他总是这么说,——“一点点用于将来的‘留窝蛋’(即储备金)。”有一次,他又说起了这句话,奥蕾莉亚沉思片刻,悲伤地慨叹说:“连母鸡都没有了,‘留窝蛋’又怎么能孵出小鸡呢?”
奥蕾莉亚嫁给洛伦佐·德·麦迪西·兰德尔后,米兰达和简就和妹妹家断绝了往来。这对不幸的夫妇花光了利维保罗及其周围的家产,只好不断地到处搬家,每次搬家携带的财物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他们来到汤普朗斯,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听天由命。在这里,厄运仍然时时伴随着他们。两位未嫁独身的姐姐每年给奥蕾莉亚写两三封信,圣诞节到来时,她们会给孩子们寄去一些价钱不贵但却非常实用的礼物,但她们拒绝资助L.D.M.那个日益膨胀的家庭的日常开支。L.D.M.的最后一次投资是在小米兰达出生前不久做出的(用姨妈的名字给这个孩子命名,就是希望姨妈能伸出援助之手,可惜,这个愿望落空了)。这次投资就是在距离汤普朗斯两英里的地方购买了一个农场。这一次,奥蕾莉亚亲自出马办理这件事,这个农场至少像个家的样子,也为一辈子潦倒落魄的洛伦佐提供了一个安息之地。农场是在米拉出生的那天买到的,洛伦佐也是在那一天离开人世的。
丽贝卡就是在这样一个听天由命的家庭里长大的。这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有两三个孩子长相出众,其他人相貌平平,有三个孩子天资聪敏,两个孩子勤勉用功,还有两个孩子智力平平或者说是有点愚钝。丽贝卡继承了父亲的天赋,是父亲最聪明的弟子。她听完歌曲就会唱,舞蹈更是无师自通,虽然不识乐谱却能演奏脚踏风琴。她对于书本的痴迷主要继承了她的母亲。只要家里有本小说,这位母亲就无法安心扫地、做饭或者做缝纫。所幸的是,家里的书很少,否则的话,孩子们也许就得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了。
但是,丽贝卡的身上还有一些别的品质,她的性格里面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克制力和忍耐力,这是她的父母亲都不具备的能力。洛伦佐·德·麦迪西性格软弱、没有风骨,缺乏力量和勇气;而丽贝卡则性格刚烈、积极进取,她两岁时就显示出了自己的胆量,五岁时已经具备了不屈不挠的品质。兰德尔太太和汉娜都没有幽默感;而丽贝卡似乎与生俱来就有幽默细胞,从会走路说话时起,她就展示了自己的幽默感。
然而,丽贝卡不可能只继承父亲和先祖的所有美德,而避开祖上的一切缺点。她缺少姐姐汉娜身上的耐心,也没有弟弟约翰那么有顽强的定力。有时,她任性固执,喜欢自由自在地做任何事情,因此,她常常没有耐心完成艰难的或者耗时长的任务。但是,无论孩子们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优缺点,兰德尔农场给了他们足够的自由。孩子们在农场快乐地成长,他们干活、打闹,见到什么吃什么,在哪里累了就躺到哪里;他们互敬互爱、尊敬父母,日常生活中没有什么大喜大悲;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教育自己长大成人。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汉娜成了一个勤劳苦干、单调平凡、缺乏创见的人,因为她一直被外力左右着;而丽贝卡显然只需要一个个人的发展空间,和一种可以表达自我的语言,她的不断成长总是源于自己内部的力量。她身上的各种品质似乎都是与生俱来的;这些品质不需要日常的刺激,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朝着没有人可以预见的方向发展,连丽贝卡自己也无法预见。可以展示丽贝卡创造能力的机会是少而又少,她唯一施展过自己才华的机会就是用玉米面包或者牛奶做材料来煎鸡蛋,看看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或者有时候把方妮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有时候又从右边分开,还有时候从左边分开;或者和别的孩子搞各种异想天开的恶作剧,有时候她还指导别的孩子扮演她从书里了解的历史人物或者虚构的人物。总的来说,丽贝卡是母亲和家人的开心果,但是她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人物。虽然大家都认为她聪明伶俐,非常老成,但是没有人觉得她有任何过人之处。奥蕾莉亚曾经羡慕“天才”洛伦佐·德·麦迪西,可是拮据的生活和丈夫的早逝让她改变了观念。她如今更看重普通简单、能够维持日常生活的素质,而这些,坦率的讲,似乎是丽贝卡极度缺乏的素质。
如果说奥蕾莉亚还有空偏爱某个孩子的话,汉娜无疑是妈妈的宠儿。这位母亲不得不盘算如何用每月十五美元的收入来保证七个孩子穿衣吃饭,她几乎没有时间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区分偏袒,只是汉娜已经十四岁了,所以父亲去世后,她立刻就成了母亲的助手,帮助母亲处理家务活,分担母亲的烦恼。当奥蕾莉亚忙着打理谷仓、照看田地时,汉娜就负责料理家务。丽贝卡只能做些固定的家务,比如看管小弟弟妹妹不让他们伤着自己或别人,喂养家禽,运烧火的木材,摘草莓,洗盘子,等等;但是,母亲认为丽贝卡不负责任,因为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与“天才”洛伦佐在一起时,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奢侈),她想依靠汉娜。而汉娜或多或少让她实现了愿望,这孩子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她精明能干,能自我克制,她行为端庄,值得信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姨妈们才写信邀请她去利维保罗和她们住在一起,享受她们优越的生活条件。
米兰达和简姨妈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孩子们了,但是她们欣喜地记得,汉娜在那次聚会时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也正是她们邀请她过来做伴的主要原因。而丽贝卡给她们的印象却是截然不同。她先是给狗穿了约翰的衣服;让她给三个小孩洗漱然后过来吃饭,她把他们按到水龙头下面,接着又用力把他们的头发紧紧地拍打在头皮上,就这样,她带着他们湿漉漉、光闪闪地走到餐桌前,奥蕾莉亚为几个孩子的丑态深感羞愧。而丽贝卡自己的黑色刘海儿通常都是顺滑地压在额头上,但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却把自己的头发梳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唾沫卷——用口水把刘海儿粘在两道眉毛之间。当然,这种古怪的发型只亮相了一会儿,就被汉娜发现了,她及时通报了母亲,奥蕾莉亚把丽贝卡赶到另一个房间,命令她赶快把那个怪异的发型去掉,弄得像个正派女孩子再出来。丽贝卡对这句话的理解似乎太狭隘了些,她在两分钟之内又设计了一种虔诚的教徒的发型,这种古板的发型让大家吃惊不小,当然也印象深刻。丽贝卡这些古怪的行为举止只是她紧张烦躁的一种体现,也是对米兰达·索亚小姐那种僵硬、冷漠、严厉的态度的一种反抗。两位喜欢安静的姨妈对丽贝卡的记忆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所以,当她们收到奥蕾莉亚的信,得知汉娜最近几年都不能过来,而丽贝卡收拾收拾就可以上路了,两位姨妈惊得目瞪口呆。奥蕾莉亚还在信中说,感谢两位姐姐的邀请,相信正规的学校教育、教堂的感化以及索亚家庭的家教,无疑会“塑造好丽贝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