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智的方法

丽贝卡到达利维保罗的那天是星期五。接下来一周的星期一,她就开始到位于利维保罗镇中心的学校去上学了。学校离索亚家只有一英里远。索亚小姐借了邻居家的马车,把丽贝卡送到学校。还带她见了老师——迪尔包恩小姐,又带着丽贝卡领了课本,大概地给她讲了些应该注意的事项。顺便说说迪尔包恩小姐,这位老师从来就没有为她的教学艺术做过任何准备。她是凭着感觉教书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家里人说,她,就像汤姆·图里弗的牧师,“教学方法千篇一律,她从来不明白教育的本质就是因材施教,因为即使是不同的动物,在相同的情况下,表现也会不同。”自然学家是这样描述海狸的:“尽管海狸被关在伦敦的一个只有六级台阶高的房间里,可是它一直在忙忙碌碌地修建一个大坝,就好像它依然住在加拿大北部的湖泊里,所以必须要修建大坝。它的本能就是修建,至于周围有没有水,它是不是要产卵,这可不是它要考虑的问题。”迪尔包恩小姐就像那只海狸,她一厢情愿凭着自己的想象在孩子们的头脑里修建着大坝。

从第二天起,丽贝卡就开始步行上学。她非常喜欢每天的这次户外活动。如果哪天露水不是很重,天气又很好,她就会穿过树林,走一条捷径。她从大路上下来,蹑手蹑脚地穿过乔什·伍德曼大叔门前的栅栏墙,给卡特太太家的母牛挥挥手,踏上牧场,这牧场上有一条被人踩出来小路,小路穿过一个园子,园子里长满了毛茛菜、杂草和蕨菜,还有很多白叶树。然后,她爬下一个山坡,蹦蹦跳跳地踩着石子,穿过林中的一条小溪。惊醒了昏昏欲睡的青蛙,它们通常要等到太阳出来时才睁开眼睛。接着就到了树林里。她用脚轻踩着褐色松针铺成的滑溜溜的地毯;这满是露水的树林里充满了惊喜——枯死的树干上窜出了闪闪发光的蘑菇,有橘黄色的,也有深红色的,这些美丽的植物是一夜之间就长成的。她得小心行走,因为路上时不时会冒出一丛丛白色的印第安草,稍不注意,就会踩到这些神奇的植物身上。随后,她爬过一个梯磴,穿过一个铺满绿草的牧场,又溜过几个栅栏墙,就出来回到了大路上。这样走下来,她可以节省半英里的路程。

这段路途真是美妙无比!丽贝卡在快乐中学到了很多知识,她掌握了“青蛙语法”和“绿叶算术”。她右手提着午餐桶,里面装着两块涂了黄油和糖浆的苏打饼干,还有一块烤成杯子形状的蛋糕,一张甜甜圈,还有一张硬姜饼。丽贝卡为自己有这么丰盛的午餐感到无比的幸福,餐桶在她的右手上晃来晃去。有时候,她还会吟诵一些自己周末打算写给家人的‘诗作’。

一个罗马士兵

弥留在阿尔及尔战场

身旁没有女人照料 呵护

也没有女人为他流泪 悲伤。

她是那么喜欢诗歌的节奏和伤感的情绪!每当吟诵其中重叠的诗句时,她稚嫩的声音会因激动而颤抖。

但是我们再也不会重逢

重逢在莱茵河畔美丽的家乡。

走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她会用自己饱含泪水的高音吟诵诗作,这声音在她耳畔回荡,她感到美妙极了。她还有另外一首最喜爱的诗作,(要知道,丽贝卡对于浩瀚的诗歌海洋的认知,仅仅限于学校阅读课本上的流行诗选,)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樵夫,请放过那棵大树!

不许伤害它的一根枝条!

年少时它曾为我挡风遮雨

如今我要保护它的生命。

有时候,艾玛·简·帕金斯会和丽贝卡一起走树林中的捷径。这时候,两个孩子常常把上面那首诗用戏剧化的动作表演出来。艾玛·简总是选择扮演樵夫,因为樵夫什么事情都不做,只要高高举起想像中的斧子就行了。有一次,她试着扮演了那个浪漫的大树保护人,但是她觉得“太傻”了,所以再也不愿意演了。这让丽贝卡心中窃喜不已,因为丽贝卡觉得樵夫的角色太枯燥,不适合自己张扬的个性。她深深沉醉于这首激情四射的诗作,于是,她恳求残忍的樵夫举斧子时再狠一点,这样,她就能在读自己的台词时更有情绪。一天早晨,丽贝卡觉得比平时更激动,她竟然跪在地上,拽着樵夫的裙子痛哭起来。奇怪的是,刚刚表演完毕,她的平衡心理就促使她立即否定刚才的行为。

“不对,这样做真傻,艾玛·简;但是我知道应该把这种动作放到哪首诗里了——放到‘给我三颗玉米粒’这首诗里最合适。你是那个妈妈,我是那个快要饿死的爱尔兰孩子。你把斧子放下来吧,现在你已经不是樵夫了!”

“那我的手该干什么呢?”艾玛·简问道。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丽贝卡无奈地回答道;“你是个妈妈——明白了吧。你自己的妈妈平时用手干什么?好了,开始了!”

妈妈,给我三颗玉米粒

只要三颗玉米粒

就可以救活我年幼的生命

直到明天黎明。

这样的表演总是让艾玛·简紧张不安,但她是丽贝卡忠实的追随者,她愿意被丽贝卡使来唤去,即使不舒服,也心甘情愿。

有时候,走到最后两个栅栏墙前面时,她们会碰到辛普森兄弟,他们住在一幢黑色房子里,房子后面有个红色的谷仓,这房子建在一条叫做蓝莓平原的路上。一开始,丽贝卡就对辛普森兄弟很感兴趣,因为他们家有这么多孩子,他们的衣服缝满了补丁,很像自己农场家的那些兄弟姐妹。

丽贝卡的新学校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上,校舍小小的,顶上竖着一根旗杆,前面有两扇门,一扇供女孩子出入,另一扇供男孩子出入。校舍一边是起伏的田野和草场,另一边是一片松树林,远处有条小河,闪着银光,潺潺流动。校舍里面没有任何引人入目的地方。一切都很难看,校园里光秃秃的,教室里没有舒适的座椅,因为村民们把大部分钱都用在了重建大桥上,所以在学校建设上就不得不精打细算了。老师的讲桌和椅子放在教室角落的一个台子上;教室里有一个笨重的火炉,一年才派上一次用场;还有一张美国地图,两块黑板,一个装满水的锡桶,墙角的架子上还有一个长把子的舀子。教室还有学生用的木质桌椅。丽贝卡上学的时候,班上只有二十个学生。教室后排的座位比前排的高些,高年级学生和个子高的学生坐在那里,这可是令人羡慕的位置,因为这里离窗户很近,离老师很远。

学校虽然只有一个教室,却有各种各样的班级。教室里几乎每个学生都使用与其他同学不同的课本,大家在任何一个科目里也没有达到相同的水平。丽贝卡更是个很难划分级别的孩子,迪尔包恩小姐绞尽脑汁想了两个星期,终于放弃原来的划分计划。她让丽贝卡与迪克·卡特和利文·帕金斯一起上阅读课,他们两个的阅读水平已经达到了上高等学院的水平了;与口吃的小苏珊·辛普森一起上算术课;与艾玛·简一起上地理课。而课后,她得单独跟着迪尔包恩小姐学习语法。尽管她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刚上学的时候她的作文写得很差。痛苦的书写和拼词,复杂的标点和大小写,与她头脑中自由表达的观点格格不入。丽贝卡和爱丽丝·罗宾逊一起上历史课,课程已经进入美国独立战争这段历史了,而丽贝卡不得不按要求从发现美洲大陆开始学起。一个星期后,她已经掌握了美国独立战争前的所有历史事件,十天以后她就学到了约克镇战争,如果这一部分学完了,历史课这学期的全部任务就结束了。这时候,丽贝卡发现自己额外努力的结果,竟然是要和辛普森家的老大一起学习背诵,于是她故意放慢速度。因为明智的人不会牺牲自己的快乐和安宁,与翘翘板·辛普森为伍。塞缪尔·辛普森通常都被叫做翘翘板,因为他从来都拿不定主意。无论是什么问题,单词该怎么拼写,日子究竟是哪天,去游泳还是去钓鱼,在主日学校选一本书还是到村里的商店买一块糖,他总是刚刚做出一个决定,就立即反悔,改成相反的另一个决定。翘翘板脸色苍白,长着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睛,圆肩膀,一遇到紧张的事情就结巴。也许正是由于他太缺乏主见,丽贝卡果敢的性格深深地迷住了他。虽然丽贝卡非常冷落他,他却依然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丽贝卡弯下腰系上松开的鞋带时的神情,她激动或者高兴时把黑辫子甩到肩膀上的神态,她学习时的样子——课本摊在桌上,胳膊交叉,双眼望着对面的墙壁,——所有这一切都让翘翘板着迷。每当丽贝卡得到老师允许,走到墙角的水桶边,用舀子喝水时,一股无名的力量会促使翘翘板离开自己的座位,跟着她也来喝水。翘翘板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在她后面喝水近似于一种与她的亲密接触,更是因为他可以在交接舀子时与她面对面,还可以遇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发出的冷冷的、高傲的一瞥,这些都让翘翘板又怯又喜。

夏日的一天,天气很热。丽贝卡口渴难耐。当她第三次举手要求喝水解渴时,迪尔包恩小姐虽然点头同意了,可是当丽贝卡走近她的讲桌时,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丽贝卡喝完水,刚把舀子放下来,翘翘板立即就举起了手,这时候,迪尔包恩小姐终于不耐烦了。

“丽贝卡,你到底怎么啦?”她问道。

“我早上吃了咸鲭鱼。”丽贝卡回答说。

这个回答只是讲述了一个实际情况,本来没有什么可笑之处,可是整个教室竟然都笑了起来。迪尔包恩小姐从来不理解笑话,不喜欢听,更不喜欢说,于是,她的脸涨得通红。

“你最好在水桶旁边站五分钟,丽贝卡;这样有助于你控制自己的口渴。”

丽贝卡的心在颤抖。要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在墙角的水桶边!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生气反抗的动作,朝自己的座位走了一步,却被迪尔包恩小姐更严厉的声音吓得收住了脚步。

“站在水桶旁边,丽贝卡!塞缪尔,你今天举了几次手要求喝水?”

“这是第四——四——四次。”

“不许再碰水舀子了。今天上学你除了喝水,什么事情也没做;你哪里有时间学习啊。你是不是今天早上也吃了什么咸东西了,塞缪尔?”迪尔包恩小姐讥讽地问道。

“我也吃了咸——咸——咸鲭鱼,和丽——丽——丽贝卡一样。”(整个教室又一次哄堂大笑起来。)

“我看也是,站在水桶另一边,塞缪尔。”

满怀着羞愧和愤怒,丽贝卡深深地低下了头。生活太让人沮丧,她无法承受。迪尔包恩小姐的惩罚已经够丢脸了,和翘翘板站在一起更是无法忍受。

下午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唱歌,米妮·斯麦利选了一首“我们是否要在河边见面?”这是一个恶意的选择,似乎其中隐含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与下午发生的事情有着微妙的联系;而全班同学似乎也感到了其中隐晦的含义,于是用异常旺盛的精力一遍又一遍地吼出了最后的合唱:——

“我们是否要在河边见面,

在美丽,美丽的小河边?”

迪尔包恩小姐偷偷看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丽贝卡,她吓了一跳。这孩子脸色苍白,只有脸颊上有两个红点。她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呼吸急促,攥着手帕的手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不住地颤抖着。

“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丽贝卡,”唱完第一首歌后,迪尔包恩小姐说。“塞缪尔,你在原处一直站到放学为止。同学们,我让丽贝卡站在水桶边只是想让大家不要养成不断喝水的坏习惯,不断喝水就是心不在焉,想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罢了。今天丽贝卡每喝一次水,整个班上的同学就一个跟着一个去喝水。她的确是口渴了,所以我说,我不应当惩罚她,我应当惩罚你们这些效仿她的人。下面该唱什么歌了,爱丽丝?”

“是‘古老的橡木水桶’”爱丽丝回答。

“唱点‘干燥’的歌吧,爱丽丝,换个话题,别老是绕着‘水’唱。对了,唱‘星条旗’怎么样,唱点儿别的也可以。”

丽贝卡重重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从书桌里抽出音乐课本,迪尔包恩小姐当众做的解释减轻了她内心的重压,使她重新找回了一些自尊。

唱歌缓和了教室的气氛,同学们趁机向丽贝卡表达了他们的同情。利文·帕金斯虽然不会唱歌,可是他有自己的安慰方式。当他上黑板画缅因州地图经过丽贝卡的座位时,他把一块枫糖轻轻放在她的腿上。爱丽丝·罗伯逊把一支全新的石板铅笔放到地板上,然后用脚滚到丽贝卡的脚边。而丽贝卡的同桌,艾玛·简做了一堆小纸球,在纸球上写了“这是那个讨厌鬼的子弹”。

同学们的这些安慰使丽贝卡的心情越发轻松了,等到最后,当她像往常一样留下来单独和老师学习语法时,她几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而迪尔包恩小姐此时的心情反倒比丽贝卡还忐忑呢。跷跷板是在班上其他同学都离开教室后才走的,他回头望了一眼丽贝卡,眼里充满了忏悔,四目相对时,他看到的是丽贝卡冷漠的蔑视。

“丽贝卡,今天我对你的惩罚太重了,其实我没想到会那样,”迪尔包恩小姐对丽贝卡说。其实迪尔包恩小姐也只有十八岁,在她短暂的乡村教学生涯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丽贝卡这样的孩子。

“今天一整天,你的所有提问我都没有错过,也没有和同学说悄悄话,”这个小“犯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因为喝水就受到惩罚。”

“可是你带动了其他同学,至少事实就是这样。无论你干什么,他们就会跟着干什么,你笑,他们就笑;你走神,他们也走神;你写纸条、请假出去、要求喝水,他们全都跟着模仿。我必须得制止这种行为。”

“塞缪尔·辛普森就是个跟屁虫!”丽贝卡咆哮着说,“我一个人站在墙角倒没什么,——至少没有那么难过;可是,我无法容忍和那个家伙站在一起。”

“我看出你的心思了,所以我就叫你先回到座位上去,让他还站在那里。你要记住,你是班上的新成员,他们都很注意你的一举一动,所以你必须小心行事。好了,我们开始学习动词变化吧。你把动词‘是——的’变成可能语气形式,用过去完成时态表达。”

“我可能已经是——你可能已经是——他可能已经是——我们可能已经是——你们可能已经是——他们可能已经是——”

“举个例子吧。”

“我可能已经是高兴的——你可能已经是高兴的——他,她,它可能已经是高兴的——”

“‘他’和‘她’可能已经是高兴的,这可以,因为他们是阳性和阴性,可是‘它’能是高兴的吗?”迪尔包恩小姐一边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一边问道。

“‘它’为什么不能?”丽贝卡问道。

“因为‘它’是中性词。”

“难道我们不可以说,‘如果小猫知道自己不会被主人溺死,它们可能已经(是)很高兴了’?”

“可——可以吧,”迪尔包恩小姐犹犹豫豫地回答说,面对丽贝卡的提问,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了;“虽然我们常常用‘它’来指代婴儿、小鸡、或者小猫,其实它们都是有性别的,并不是中性的。”

丽贝卡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又问,“蜀葵是中性的吗?”

“蜀葵当然是中性了,丽贝卡。”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遇到雨天,蜀葵可能已经(是)很高兴了,可是,一棵刚刚从蜀葵茎里长出来的嫩芽经不起暴风雨的摧残;老蜀葵也很担忧,他不是真正的高兴’?”

迪尔包恩小姐满脸疑惑地回答道,“当然不行,丽贝卡,蜀葵是不会真正有内疚、高兴或者担心这样的情绪的。”

“我想那是因为我们看不出来罢了,”丽贝卡说;“可是我觉得它们应该有。下面我该学什么?”

“虚拟语气,你把‘知道’变成虚拟语气形式,用过去完成时态表达。”

“‘如果我早知道,如果你早知道,如果他早知道,如果我们早知道,如果你们早知道,如果他们早知道。’哎,这真是最伤感的语气了,”丽贝卡叹了一口气说;“每句话里都是‘如果’!让人觉得如果他们早知道,事情就不会那么遭!”

迪尔包恩小姐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可是沉思片刻后,她也觉得虚拟语气的确是‘伤感’的语气,而‘如果’是很遗憾的一种修辞。

“再用虚拟语气造几个句子,丽贝卡,这样今天下午的课就可以结束了。”

“如果我不是那么喜欢吃鲭鱼的话,我就不会那么口渴。”丽贝卡脸上挂着淘气的微笑,一边说,一边合上了语法书。“如果你不是真心喜爱我的话,你就不会让我站在墙角里。如果塞缪尔不是那么那么讨厌的话,他就不会跟着我去喝水。”

“如果丽贝卡非常遵守学校的纪律的话,她就应该控制自己的行为。”迪尔包恩小姐用这句话结束了今天的语法课,她亲了亲丽贝卡,两个人友好地告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