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经典,我们会停止思考”
一、《经典常谈》75年阅读史
作者是作品的第一读者,也是其作品最权威的阐释者。1942年初,朱自清在昆明西南联大完成了《经典常谈》并写了“序”,这部著作迄今已有75年的生命史,同时也已有75年的阅读史。《经典常谈》75年的阅读史,折射出的是一百多年来,在整体性反传统主义背景下,在持续不断的“废经”声中,有眼光的新文学家和现代学者,为经典辩护,为“经典训练”辩护,为传统文化辩护的曲折历程。不过,这是一个欲说还休、进一步退两步的艰难历程。
朱自清的自序,是为《经典常谈》辩护。他的辩护,可概括为三点。一是写作此书的目的:“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二是写作此书的理由:“读经的废止并不是经典训练的废止,经典训练不但没有废止,而且扩大了范围,不以经为限”;三是此书的自身特点:经典训练需要理想的经典读本,“每种读本还得有一篇切实而浅明的白话文导言”。这三点辩护,前后两点明确地道出了本书的意图和用途,对我们今天阅读此书,依然是切要的指导原则。不过,把“读经的废止并不是经典训练的废止”,作为写作此书的理由,虽然说得辩证而机智,但无论如何,总让人有一种底气不足,强为之辩的感觉。“读经的废止”,就是“不读经典”;“不读经典”,又怎样进行“经典训练”呢?进而,既然“废止”了读经,再去“训练”读经的能力,还有什么用呢?
然而,只要我们了解了民初以来一拨又一拨的“废经”运动,了解了“五四”以后新文学家们批判“四书五经”,批判传统文化的激烈态度,就能理解同样是新文学家的朱自清,为什么要用“读经的废止并不是经典训练的废止”这句机智的矛盾语来为《经典常谈》辩护了。朱自清当然比我们更清楚这一背景,《序》中的下面一段话,正概括了此前三十年“废经”与“读经”的交锋史:
我国旧日的教育,可以说整个儿是读经的教育。经典训练成为教育的唯一的项目,自然偏枯失调;况且从幼童时代就开始,学生食古不化,也徒然摧残了他们的精力和兴趣。新式教育施行以后,读经渐渐废止,民国以来虽然还有一两回中小学读经运动,可是都失败了,大家认为是开倒车。另一方面,教育部制定的初中国文课程标准里有“使学生从本国文字上了解固有文化”的话,高中的标准里更有“培养学生读解古书,欣赏中国文学名著之能力”的话。初、高中的国文教材,从经典选录的也不少。可见读经的废止并不是经典训练的废止。
这段话一波三折,意涵丰富。首先,朱自清站在新文学家的立场,批判了旧日“读经教育”的偏枯失调;这实质也是民初蔡元培任教育总长后“废止读经”的基本理由。接着,回顾了民国以来“一两回”读经运动“失败”的历史。仔细说来,不是“一两回”,而是“三回”:一是民初(1912年前后)康有为与“孔教会”的“尊孔读经”;二是民国十四年(1925年)章士钊主政教育部时决议中小学的读经;三是193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育杂志》辟“读经专号”讨论学校的读经问题。三十年“三回”的读经运动,都“失败”了。其中,“十四年的读经”为时最短,影响却最大。因为,鲁迅写了《十四年的“读经”》,对读经和读经派作了最彻底的批判。鲁迅的判词,影响了此后近百年的“废经”史,也影响到《经典常谈》75年的阅读史。不过,首先影响到的应是《经典常谈》的写作,这时朱自清只能搬出“教育部制定的课程标准”来为自己辩护,并最后说出了“读经的废止并不是经典训练的废止”这句机智的矛盾语。一个学者搬出教育部门的“红头文件”来为自己的学术行为辩护,这无论如何让人有一种学理不足、底气不足之感。不过,了解了历史背景和时代氛围,我们就知道,这是深知传统不能割裂,薪火必须相传的朱自清,所能说出的最圆融、最智慧的话了。在稍后发表的《古文学的欣赏》开头,朱自清几乎用同样的理由来为自己提倡“古文学的欣赏”作辩护。
叶圣陶是除作者之外,《经典常谈》阅读史上,最重要的“第一读者”。1945年,他写了《读〈经典常谈〉》,1980年,他又写了《重印〈经典常谈〉序》。在我看来,这两篇文章显示出叶圣陶对经典和读经的态度,在朱自清“进一步”的基础上,似乎“退了两步”。1945年的文章中,叶圣陶认同朱自清“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这句开宗明义的话。然后,笔锋一转,又对直接的“经典训练”作了坚决的否定:“可以干脆说一句,现代学生不必读从前的书。只要历史教本跟其他学生用书编撰得好,教师和帮助学生的人们又指导得法,学生就可以一辈子不读《论语》《庄子》,却能知道孔子、庄子的学说;一辈子不读《史记》《汉书》,却能明晓古代的史迹。”这显然是有违朱自清通过《经典常谈》“引他们到经典的大路上去”的“本心”的。1980年的“重印序”,叶圣陶似乎又后退一步,他说:“在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对朱先生和我自己的这样考虑——就是,经典训练是中等教育里的必要项目之一——想有所修正了。”“修正”后的结论是:“我想中学阶段只能间接接触,就是说阅读《经典常谈》这样的书就可以了。”
20世纪的中国语文教育,是以反传统为背景的。它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从“读经”到“废经”;二是从“文言文”到“白话文”;三是受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强调文学的独立地位,把“文”从“经、史、子”中独立出来。深入了解这一教育文化背景,了解1945年和1980年的社会思想背景,叶圣陶的“退两步”也就不难理解了。
“第一读者”的意义,在于奠定阅读史的基调。叶圣陶的看法,以其在语文教育界的崇高地位,极大地影响了后人对经典、对“经典训练”、对《经典常谈》的看法和评价。二十年后的201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把《经典常谈》收入“蓬莱阁丛书”出版,钱伯城先生撰写了长篇“导读”。“导读”开篇,钱先生细心地指出,《经典常谈》“可以同时适应三个层次读者的需要”;继而谈到“经典训练”问题,钱先生马上亮出“废经”的坚定立场:“我们知道,经典训练并不就是恢复读经教育。恢复读经教育是开倒车,这是‘五四’运动早已解决了的问题。”转而,钱伯城先生以大量篇幅指导我们欣赏《经典常谈》的“散文特色”“通俗化手段”,以及“采择近人新说”和朱自清“平和宽容”的学术气度等等。钱先生的这些论述精辟而精彩,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作者,认识作者的学问,认识作者用散文手法介绍古代经典的本领。然而,我总感到有一点缺憾,那就是没有像朱自清所期望教育者的那样,最终目的是“引他们到经典的大路上去”。
回顾《经典常谈》75年阅读史,可以发现,从朱自清、到叶圣陶、再到钱伯城,有一个共同立场,那就是首先坚定撇清与“读经”的关系,然后再来谈经典,谈“经典训练”,谈《经典常谈》。那么,“读经”真的那么可怕吗?不“读经”怎么进行经典训练?“四书五经”究竟是洪水猛兽还是民族瑰宝?
二、“没有经典,我们会停止思考”
20世纪的中国思想史和语文教育史,是“废经”与“读经”的交锋史。自民国初年废止读经后,几乎每十年就有人发起一场读经运动。进入新世纪以来,伴随着“国学热”,读经活动在民间兴起,在社会推广,并逐渐深入校园课堂。
从晚清民国到改革开放后的共和国,为什么不断出现国学热,为什么不断有人发出读经呼声?对这种不断出现、不断重复的文化现象,是不能简单斥之为“复古”“保守”“开倒车”的,其深层的文化根源和精神实质,需要我们认真思考。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一种思想观念或学术思潮的兴起和衰亡,无不具有社会文化的必然性,其背后无不体现了特定时代人们的心灵诉求。
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是当今西方世界呼吁“读经”的著名学者。他在研究西方文学史上“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的《西方正典》中,有一句结论性的名言:“没有经典,我们会停止思考。”为什么“没有经典,我们会停止思考”?实质上,歌德老人早已给出了回答:
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前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再思考而已。
歌德所说的“前人”,指的是哪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处于笼统理解的状态。当我读了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了解了他关于“轴心时代”的深刻论述,恍然大悟:歌德所说的“前人”,就是雅斯贝斯所说的“轴心时代”的伟大思想家和哲学家。
人类历史的“轴心时代”出现在什么时期?雅斯贝斯认为,可以“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的时期内和在公元前800年至200年的精神过程中,找到这个历史轴心。正是在那里,我们同最深刻的历史分界线相遇,我们今天所了解的人开始出现。”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时代,人类最不平常的事件都集中在这一时期。例如,“在中国,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跃,中国所有的哲学流派,包括墨子、庄子、列子和诸子百家,都出现了”;总之,“这个时代产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们思考范围的基本范畴,创立了人类仍赖以存活的世界宗教源端。”这也是轴心时代最重要的特征。
雅斯贝斯进而指出,“轴心时代”的文化,在轴心期以后的世界历史中,始终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他写道:
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动力。
雅斯贝斯认为,人类在自身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有一种不断回顾“轴心时代”的文化冲动,从中获取重新出发的“精神动力”。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就是“六经”的时代,就是“诸子”的时代,就是“孔、孟、老、庄”的时代。在我看来,20世纪中国不断出现的国学热和读经运动,正是这种回顾“轴心时代”的文化冲动的表现,其深层动机就是从中获取重新出发的“精神动力”,从中获取历久弥新的生命智慧。“发思古之幽情,往往是为了现在”,雅斯贝斯的思想,同样包含在鲁迅这句智慧的格言中。
“现代人”是多么傲慢啊!傲慢的现代人无不抱有一个不证自明的偏见:既比上一个时代的人更聪明,也比下一个时代的人更睿智。真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自我为老大!在傲慢的现代人看来,历史从我开始,我在开创未来,几千年前的古人古书,怎么可能为现代人指点迷津,怎么可能给现代人以智慧启迪?
然而,《圣经》作了肯定回答:“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谢灵运作了肯定回答:“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钱锺书作了肯定回答:“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这是古今哲人对文化的古今相通性的肯定。
为什么文化具有古今相通性?为什么我们需要到经典中获取重新出发的“精神动力”?朱自清说得好:“人情或人性不相远,而历史是连续的。”我愿对这句“常谈”更进一解:文化是生命的升华,生命的一次性决定了文化的重叠性。个体生命的有限一次性,决定了族类生命的无限重复性;而族类生命的无限重复性,决定了人类文化的层累重叠性。扩而言之,人类文明五千年,个体生命一百年;个体生命是重复,文化生命是重叠。因此,五千年的哲学史,是百年人生问题反思史;五千年的文学史,是百年人性情怀咏叹史。从这个意义上说,五千年的人类文化,只有一百年的生命长度。因此,每一个现代人都能够,以个体百年生活史,理解五千年人类哲学史;以个体百年情感史,体验五千年人类文学史。
杜牧《阿房宫赋》曰:“嗟呼!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陆象山《杂说》曰:“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其深层根源就在于此:即生命的一次性所决定的文化的重叠性。因此,历史是教育的核心,经典是智慧的源泉;割断了历史,失去了经典,我们将一无所有。“历史从我开始”的无知之见,是以庸俗进化论为基础的线性时间观导致的对人类智慧史的误会。
三、没有诠释,经典将失去意义
美国学者爱德华·希尔斯在《论传统》中论及“真正的传统”时指出:“原始经文和对其所做的诠释都是传统。……这种‘传统’就是对经文累积起来的理解;没有诠释,经文将只是一种物件。经文的神圣性使其与众不同,但若没有诠释,经文便毫无意义。”经典和对经典的诠释延续着传统,形成“真正的传统”的双重结构。
为什么“没有诠释,经典便毫无意义”?首先,经典是沉默的,诠释使它开口说话。一种文化的活的生命力,并不无条件地表现在这一文化遗留的典籍文字中,而是表现在由该文化典籍所体现出来的普遍的精神价值中。然而,该文化的典籍文字是不会说话的,只有该文化中的人不断对典籍文字进行充满存在感和历史感的诠释,典籍文字中的普遍的精神价值才会被激活,这一文化才会具有活生生的生命力。其次,经典是过去的,诠释使它“现时化”。德国历史学家扬·阿斯曼指出:“一旦文化连续性的重担完全落在具有奠基意义的文本之上,相关的人群必须想方设法让这个文本保持鲜活的状态,尽一切可能克服文本与现实之间不断加大的距离”;而实现“现时化这一过程,是在对流传下来的经文加以阐释的过程中才得以实现的”。因此,经典必须“诠释”,经典必须“常谈”——必须经常地谈,持续不断地谈,以激活经典活生生的生命力,以实现经典的“现时化”。
在20世纪大量经典“诠释”,经典“常谈”的著作中,朱自清的《经典常谈》就是这样一部特色鲜明、引人入胜、充满学术活力的著作。
首先,在风格上,这是一部用散文手法谈学术的佳作。如果说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是以小说的笔法写散文,那么朱自清的《经典常谈》则是用散文手法谈学术。朱自清是散文大家,平易亲切,委婉尽情的优美风格,在现代散文史上别树一帜。朱自清又是古典文学专家,在诗歌史、诗学史和批评史领域,见识独到,成就卓著。对于作家、学者一身二任的朱自清来说,用散文手法谈学术,可谓本色当行。《经典常谈》的散文手法,除了平易亲切的叙述笔调,生动活泼的“儿化词”的运用等等,特别在意每一篇开头的经营,让每一篇都有一个引人入胜的“凤头”:或从传说入手,或从风俗入手,或从时代背景说起,或从人物故事说起。全书十三篇,每一篇的开头各不相同。这种由事入理的写法,极大地增强了学术文章的文学性和可读性。
其次,在内容上,本书具有点面结合、点线结合的特色。全书十三篇,从“小学”开篇,然后依次介绍传统的经、史、子、集。十三篇可分两大部分:前九篇谈“小学”和经史,以经典为主,力求点面结合;后四篇论子部和集部,以文体为中心,又做到点线结合。前九篇的“点面结合”,有多种表现:有的是一部书一门学问,如《说文解字》与文字学,《尚书》与尚书学,《诗经》与诗学,《史记》《汉书》与历史学;有的是一部书一种生活风俗,如《周易》与上古巫术礼仪,三《礼》与“生活的艺术”;有的是一部书一段历史,如《春秋》与春秋五霸,《战国策》与战国策士等等。后四篇的“点线结合”,基本上是一种文体一部历史:“诸子”是一部子学史,“辞赋”是一部从《楚辞》到汉赋的辞赋史,“诗”是一部从乐府、古诗到唐宋诗的诗歌史,“文”则几乎是一部从卦爻辞到白话文的散文通史。因此,《经典常谈》虽说不是“国学概论”,但只要细读全书,在深入经典文本的同时,又可以获得系统的国学常识。
再次,在表述上,全书导入生动,层次清晰,逻辑严密,是一部“一线教师”切实可用的“经典导读”的参考教案。全书的每一篇,一段一层意思,层层有序推进,首尾呼应,浑然一体。在我看来,有意愿开设“经典导读”课程的语文教师,只要细读全书,然后按照每一篇的主题,分出逻辑层次,拟出恰当标题,就能适用于课堂讲授。例如,“《说文解字》第一”,共十个自然段,按内容可分为四个逻辑层次:第一,“仓颉造字”与文字的起源,一、二自然段;第二,从“字书”到《说文解字》,三、四、五自然段;第三,文字的发展与“六书”,六、七、八、九自然段,这是全篇的重心所在,讲授时还可以分出若干层次;第四,书体的演变,最后一个自然段。以《说文解字》为中心,文字学的常识已囊括其中。再如“《诗经》第四”,共十个自然段,按内容也可分为四个逻辑层次:第一,《诗经》的成书或从歌谣到唱词,一、二、三自然段;第二,“诗言志”与用诗,四、五自然段;第三,《毛诗传》与解诗,六、七、八、九自然段;第四,“六义”说,最后一个自然段。以《诗经》为中心,对先秦诗学作了扼要介绍。其实,《经典常谈》全书,都应作这样的阅读。只有剖析了著作的思维结构,才能把握作者的思想精髓。
四、“经典训练”必须“亲近经典”
75年前,《经典常谈》是为当时的中学生写的,朱自清的“本心”是“引他们到经典的大路上去”;今天,《经典常谈》被列入“语文教师小丛书”,语文教师们更应当“亲近经典”,“见识经典”,“到源头去喝水”!
朱自清明确指出,《经典常谈》只是“一只船”,是一只把你“航到经典的海里去”的“船”:
如果读者把它当作一只船,航到经典的海里去,编撰者将自己庆幸,在经典训练上,尽了他做尖兵的一份儿。可是如果读者念了这部书,便以为已经受到了经典训练,不再想去见识经典,那就是以筌为鱼,未免辜负编撰者的本心了。
朱自清与叶圣陶,是多年的知心老友。1930年,朱自清在《我所见的叶圣陶》中,就对他们之间的交往和交情,作了生动而又深情的描写。那么,叶圣陶为什么还会如此坚定地“干脆说一句,现代学生不必读从前的书”呢,为什么还会说出这种“未免孤负编撰者的本心”的话呢?这一方面显然受到西方教育观念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五四”以后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的运动有关。
1922年,胡适为北大《国学季刊》撰写了《发刊宣言》,将“整理国故”的规划和意义作了清楚的陈述。《宣言》最有影响的部分指出:“国学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国过去的文化史;国学的方法是要用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一切过去文化的历史;国学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国文化史。国学的系统的研究,要以此为归宿。”在这一指导原则下,进行“专史式的整理”,包括民族史、语言文字史、经济史、政治史、国际交通史、思想学术史、宗教史、文艺史、风俗史、制度史,一共十种专史。《宣言》要求国学家们先在各专史上建立起一个基本架构,然后综合成一部“中国文化史”。同时,用科学方法和历史眼光整理出来的各种专史,也是去掉了“国渣”,保存了“国粹”,真正有价值的部门“中国文化史”。
胡适的《发刊宣言》,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发挥了重大影响。从1922年到1949年,“整理国故”的运动,大体是朝着这一方向前进的,并出现了一个被史家称之为的“民国学术黄金时代”。新式教科书的编撰,也乘此东风出现了一个高潮。显然,正是在这一学术文化背景下,叶圣陶才会如此坚定地说出这样的话:“书籍不必再用从前人的本子了。一部历史教本就可以摄取历代史籍大概,经籍子集的要旨”“只要历史教本跟其他学生用书编撰得好,学生就可以一辈子不读《论语》《庄子》,一辈子不读《史记》《汉书》”云云。
“整理国故”在任何时候都是需要的。一部文化学术史,就是一部持续不断的“国故”整理史。然而,经典的“诠释”不等于“经典”,知识的“概论”也不等于“经典”,它们是“源”和“流”的关系。对此,西方人有一句名言,值得我们玩味。怀特海说:欧洲哲学史“不过是柏拉图学说的一系列注释史”。
如果说,欧洲哲学史是柏拉图学说的一系列注释史;那么,中国思想史则是“十三经”的一系列诠释史。为什么?因为,在人文学的范围内,在百年人生问题的范围内,凡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前人”都已经思考过了;我们所要做的只是重新加以思考而已。
从现代学科分类体系看,传统学术不是社会科学,更不是自然科学,而是名副其实的人文学。而在人类的一切存在中,人是最后目的。人文学的本质就是阐释和守护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西方传统的文、史、哲、宗,其宗旨是“认识你自己”;中国传统的经、史、子、集,同样是“为己之学”。翻开中西的文化经典,可以发现,百年的人生困惑,“前人”已经反复思考过了;百年的人生情怀,“前人”已经反复咏叹过了。一部哲学史,就是一部百年人生问题的反思史;一部文学史,就是一部百年人生情怀的咏叹史。因此,在“前人”的哲学经典中,我们可以直接找到人生困惑的思考;在“前人”的文学经典中,我们可以直接体验到人生情怀的咏叹。人文学科的学术问题,大都是“老生常谈”,其深层根源也就在于此。
再则,文字背后是文化,“思想是语言的新娘”。微妙的文化智慧,是与特定的语言文字,紧紧地“粘”在一起的;用语言表达的思想和表达思想的语言,是密不可分的。“经典训练”,必须“亲近经典”;“享受经典”,必须“直面经典”。经典是传统的载体,读经典就是学传统;经典是智慧的源泉,凡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前人都已经思考过了;经典是心灵的导师,个体的精神发育史,是一个人的经典阅读史,民族的精神境界,取决于全民族的阅读品位和阅读经典的水平;经典是治学的起点,读透一部经典,学会一种方法,读透一部经典,成就一门学问。
那么,当今一位语文教师,“亲近”“见识”了哪些经典,便能以《经典常谈》为参考,胜任“经典导读”的教学?1923年春,梁启超应《清华周报》记者要求,开了一份题为《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的书目。这份书目包括五大类:甲、修养应用及思想史关系书类,39种;乙、政治史及其他文献学书类,21种(廿四史算作一种);丙、韵文书类,44种;丁、小学书及文法书类,7种;戊、随意浏览书类,30种。总共141种。这份书目不仅列出书名,每种书之后大都有导读式的说明。但是,梁启超随即发现,书目与“初学”所需,不能吻合,便又拟了一个《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其文不长,转录如下,以备参考:
右所列五项,倘能依法读之,则国学根柢略立,可以为将来大成之基矣。惟青年学生校课既繁,所治专门别有所在,恐仍不能人人按表而读。
今再为拟一真正之最低限度如下:
《四书》、《易经》、《书经》、《诗经》、《礼记》、《左传》、《老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或《通鉴纪事本末》)、《宋元明史记事本末》、《楚辞》、《文选》、《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韩昌黎集》、《柳河东集》、《白香山集》,其他词曲集,随所好选读数种。
以上各书,无论学矿,学工程学,……皆须一读,若并此未读,真不能认为中国学人矣。
这份“真正之最低限度”的书目,按经、史、子、集顺序排列,共25部;除《资治通鉴》《宋元明史记事本末》《文选》这三部是综合性大书外,其余是22部独立著作。而把“四书”置于“五经”之前,置于书目之首,是有特别用意的。梁启超在《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中,把《论语》《孟子》置于开篇,并写下了全目篇幅最长的导读。他指出:“《论语》为二千年来国人思想之总源头,《孟子》自宋以后势力亦与相埒。此二书可谓国人内的外的生活之支配者。故吾希望学者熟读成诵,即不能,亦须翻阅多次,务略举其辞,或摘记其身心践履之言以资修养。”后来,现代新儒家冯友兰,把“四书”称为“中国人的‘圣经’”;在《经典常谈》中,朱自清“拨乱反正”,对“四书”作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20世纪学者的看法,与孟子以来先贤的见解,是完全一致的。
朱自清的《经典常谈》与梁启超的“必读书目”,只要做一仔细比较,二者的思路和范围是何其相似啊!在我看来,细读朱自清的《经典常谈》,“亲近”梁启超的“必读书目”,不仅足以“自认为中国学人”,而且能够从容胜任经典的教学。
2016年10月写于安徽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