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契诃夫几乎不写文章,他一生就写过一篇纪念一位俄国探险家的短文。但契诃夫几乎天天写信,留存下来的就有四千多封。
1950年出版的“契诃夫全集”,共20卷,书信就占了8卷。1982年出版的30卷全集里,书信也占了12卷,都超过了全集篇幅的三分之一。契诃夫书信是契诃夫文学遗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说,列夫·托尔斯泰的日记和安东·契诃夫的书信,是19世纪俄罗斯文化的两大奇观。
契诃夫书信第一次大规模地公诸于众,是在他逝世十年之后的1914年。一位学者读过之后说:“他(契诃夫)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但比我们更典雅。”也许还可以接下去说——比我们更睿智,更幽默,更人道,更有正义感……
读契诃夫的小说、剧本自然能了解契诃夫,但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是在读完了他全部的四千多封信札之后,才敢说:我对契诃夫多少有了真切的认识。
契诃夫主要是在书信中,直接地表达他对人生和文学的看法的,这里有契诃夫的大智慧。
怎么写作?
“简洁是天才的姐妹。”(1889年4月21日信)
说得很抽象,却有普遍的指导意义。“应该这样描写女人,让读者感觉到您敞开了背心,解掉了领带在写作。描写大自然也应如此。请把自由交给自己。”(1888年10月20日信)
讲得很具体,但也能让人举一反三。
怎么做人?
“宁愿做刀下鬼,也不做刽子手。”(1889年1月2日信)
“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掉。”(1889年1月7日信)
“再没有比世俗的生存竞争更乏味和缺乏诗意的了,它剥夺了生活的快乐,而让灰暗的俗气弥漫开来。”(1894年7月11日信)
十年前,我头一次阅读契诃夫书简,当我读到这些深沉的话语时,热血沸腾起来。
这次重读契诃夫书简,契诃夫1898年1月13日从雅尔塔写给妹妹玛莎的一封信,分外地吸引了我。契诃夫用十分质朴的语言讲了十分朴素的人生哲理:
“你告诉妈妈,不管狗和茶炊怎么闹腾,夏天过后还会有冬天,青春过后还会有衰老,幸福后面跟着不幸,或者是相反。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健康和欢乐,总有什么不幸的事在等着他,他不可能逃避死亡,尽管曾经有过马其顿王朝的亚历山大大帝——应该对一切都有所准备,把一切所发生的都看成是不可避免的,不管这多么令人伤心。需要做的是,根据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感到契诃夫似乎是在向我隔空喊话,教导我在遇到任何事情的时候,都要保持内心的宁静。他说的“根据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一句,是可以当作座右铭牢记在心的。
契诃夫的书信里不仅有他的大智慧,也有他的真性情。他的书信里有多少对于大自然的赞美,有多少朋友之间的友情流露,而他给他的恋人米齐诺娃及妻子克尼碧尔写的信,就是一束契诃夫式的情书。
在去世前半年的1904年1月8日,他给在尼斯度假的作家蒲宁写信,最后的问候语竟是:“请代我向可爱的、温暖的太阳问好,向宁静的大海问好。”记得当年读到这里,我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契诃夫真可爱。
鲁迅先生说“创作植根于爱”,翻译何尝不也是植根于爱!尤其是一些并非职业翻译家的翻译激情,都是被一种爱的情愫调动起来的。
于是想到戏剧家焦菊隐先生上世纪40年代在重庆翻译丹钦科的回忆录的情景。焦先生在“译后记”里写道:
“……在这时,太阳召唤着我,艺术召唤着我,丹钦科召唤着我。我唯一的安慰,只有从早晨到黄昏,手不停挥地翻译这一本回忆录。”
在我翻译这部书信集的三个月里,也体验过“契诃夫在召唤着我”的激动,也经历过“手不停挥地翻译”的投入。
译完全书,我写了下面一段文字:
“这是我第二次阅读契诃夫书信。第一次仅仅是阅读,也做了点笔记;这次阅读还要选译一些,还要写点翻译之后的说明性文字和感想。有的长,有的短。
这次重读从2013年8月2日开始,11月2日结束。整整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我天天徜徉在契诃夫的情感世界里,我自己觉得,我更了解契诃夫了,也更爱契诃夫了。现在是2013年11月2日13时25分,我要与契诃夫暂时说声再见了。”
2014年一个春日,我带着这部书稿走进商务印书馆成都分馆丛晓眉总编的办公室,心里也有几分忐忑,谁知她竟对我写的一些不拘一格的“童道明”表示欣赏,以为它也许有助于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她还要派文学功底好的吴艳小姐来担任责编。我们都想在纪念契诃夫逝世一百一十周年之际,出版一本别开生面地展示契诃夫精神世界的书,让大家读了之后更加理解与喜爱“可爱的契诃夫”。
2014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