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语言的海洋

初春,天空飘着雨。

如雾般的细雨从天而降,我静静地躺在路旁。

路过的行人只稍稍瞥了我一眼,便行色匆匆地离去了。

终于,我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睁着一只眼,望着黑沉沉的天空。

四周安静极了,只听到远处传来电车雷鸣般的声响。

电车行驶在高架桥上,声音充满力量且富有节奏。

我一直对这个声音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我体内微弱的心跳都能赋予我生命,那么电车如此巨大的声响将会撼动多么大的世界啊。

这一定是整个世界心跳的声音,一个有力、强大、完美的世界——而我,却从未融入其中。

淅淅沥沥的雨滴静谧而又均匀地降落。我把脸紧紧贴在纸箱底部,陷入一种缓缓上升的错觉。

一直升到天空的另一端,升到任何想要到达的地方。

最后,“咯噔”一声,我将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当初,是妈妈把我带到了世界上。

妈妈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了我所有想要的一切。

但现在,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躺在纸箱子里任凭雨淋风吹。

我们无法将所有的事情都装进回忆里,我们只能记住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但于我,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

雨点轻轻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似乎只剩下一具空壳,慢慢地、慢慢地升向灰色的天空。

我索性闭上眼,等待着自己永远离开的那一瞬的到来。

电车的声响似乎比先前大了些。

我睁开眼,看到了一张女孩的脸。她撑着一把大大的塑料伞,从箱子的正上方注视着我。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呢?

她蹲下身,下巴抵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长发从她的前额垂下。电车的声音受到雨伞的反射,听起来似乎比平时更大一些。

雨淋湿了她的头发,我的全身也都湿透了。四周弥漫着好闻的雨的味道。

我吃力地抬起头,双眼直视着她。

她的眼神有些游移,并一度移开了视线,但随后便下定决心般地凝视着我——我们就这样相互注视着对方。

地球依然静静地转动,我和她的体温都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温度。

“跟我回家吧!”

她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我的身体,随后轻轻地将我抱起。从上面望下去,刚才躺过的纸箱竟是那样小。她把我裹在夹克和毛衣中间,她的体温竟是那样温暖。

我听到了她的心跳。她抱着我离开,电车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她,还有整个世界同一时间开始了脉动。

那一天,我被她抱回了家。从此以后,我成了她的猫。

社会基本上都是由语言编织而成的。

这一点我是在参加工作步入社会之后才领悟到的。“你把这个处理一下”、“别忘了告诉一下某某君”——工作中尽是这些模棱两可、稍纵即逝的话语。大家都视此为理所当然,而我却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书面的交流,因为它可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大家都觉得案头工作很无趣,而我却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并因此得到了公司的重用。

我觉得做案头工作可以让我更加放松。我不太喜欢说话,而且经常会找不到话题。但我身边的朋友们都很健谈,读短期大学时的好友珠希便是其中一个。每次跟珠希聊天,她都能逗得我哈哈大笑。

珠希总是能发现很多我发现不了的有意思的事情,简直就像有特异功能一样。我经常暗自赞叹:珠希真厉害!

我一向喜欢健谈的人。

我的男友信比我小一岁,也非常健谈。他会讲很多事情给我听,比如保险公司的工作,比如科幻电影和电子音乐,再比如中国古代的战争,等等。

我也因此对保险体系以及武将的名字有了更多的了解。

珠希喜欢用语言来描述外在的东西,信则更擅长将自己内心的感受表达出来,而我不管外在还是内在的都说不出来。

一到春天,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天,我都会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租房时的情形。

我一个人找到房屋中介,战战兢兢地签了租房合同,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搬家时,也像今天一样下着雨,珠希赶来帮忙。当时和珠希一起来的,还有信。

两个人帮我安顿好行李,装好橱具,然后我们仨一起去附近吃了套餐。

我还是头一次让朋友和男生帮着搬家,并和他们一起吃饭。这种场景犹如电视剧中的画面,让我觉得并不真实。珠希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感觉,于是便说:

“这种场合会让人不由得想到学生时代,对吧?!”

信笑了。

我也勉强地露出笑脸,看来一般人并不会把这种场合放在心上。

我意识到,即使开始一个人独立生活,也不会给我带来多么大的改变。

搬家后不久,信来到我家。

当时,家里洗衣机的水龙头有些松动,与胶皮管连接的地方总是往外冒水。我曾跟珠希提起过这件事,于是,珠希就把信派来了。

我本来以为珠希会来,结果来的却是信,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信从装修用品店买来了很多工具和材料,帮我把漏水的地方修好了。我发现自己竟然连应该先关掉自来水的总开关都不知道。

像信这样的男人如果能一直陪在我的身边那该多好啊,我这样想到。并且,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竟然极其轻松地将我内心的想法告诉了信。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直白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那天,信住在了我家。

我发现语言果真能改变世界,甚至到了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步。

自此以后,我们几乎每周都会在我家见一次面。但后来,由于信的工作突然忙起来,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

我一直把信当做自己的男朋友。

至于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过,但我仍然愿意相信那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上小学时,同学纷纷传看杂志中的少女漫画,漫画的结局往往都是女主人公找到了心仪的男友。有了男朋友,女孩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我知道,现实并非如此。

有了男朋友,有时反而会比单身时更让人感到寂寞。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信了。今天两个人终于再次见面了,我们并肩漫步在春雨中。他依然很健谈、很温柔。

我徜徉在他的声音里,心情无比舒畅。但当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不安就会袭来,就和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一望无际的深海是同样的感觉。

“我们是在交往,对吧?!”

这句话我始终没能说出口。我怕一旦说出来,两个人连现在的关系都无法维持了,到那时我肯定会痛不欲生。

今天,我依然像一颗人造卫星似的,一边徘徊在真正想听的话的周围,一边回应着信的话。

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小学生,或许是因为上小学时没有学会处理这样的事情,所以才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

最终,他也没有说出那句我真正想听的话。

我们在他单位附近分开。下次见面应该要很久以后了吧,我这样想到。

电车到站后,我从另一条平时不太走的路回家。虽然有些绕远,但我就是想在初春冷冷的雨中一个人多走一会儿。

于是,我遇到了我的猫。

她的房间里弥漫着她的味道,让我感到非常放松。

这是我和她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早晨。我从未在如此温暖的地方醒来。她早已起床,炉子上正烧着水。

我望着水壶嘴里冒出的热气,她对我说:“早上好!”

她打开窗帘,窗外被朝霞染红了的云彩分外漂亮。

她住在公寓的二层,正好在一个斜坡上,我看到电车从高架桥上驶过。

我终于知道,原来那个声音是这里的电车发出的。

我向她表达了我内心的激动,她微笑着对我说:“是呀。太好了,卓比。”

卓比?

“以后你就叫卓比了!”

这是她第一次用卓比这个名字称呼我。

卓比。我很喜欢她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我决定要永远记住这个早晨。

我马上喜欢上了她。

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她察觉到我在看她时,表情是那样柔和,并向我露出浅浅的笑容。

她在吃饭前,先帮我拿来了早饭。

盛有牛奶的盘子、罐头,还有嘎吱嘎吱很有嚼劲儿的猫粮。

我舔了舔盘子里的牛奶,她蹲在我身旁,手里捧着装有热牛奶的白色大马克杯。我们两个紧挨着,喝着同样的东西。

她的举止沉着而优雅,我待在她的身边,心情也会平静很多。

我只吃了一半(本能告诉我,要留一些食物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就在她的旁边打了个滚儿,露出肚皮。她慢慢地抚摸着我肚子上的软毛,我满足地摇着尾巴。

她有时会躺在地板上看书,我喜欢爬到她的肚子上。这时,她会默默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我也喜欢看她洗衣服。她换下来的衣服上也带有她的气息,我钻到里面,心旷神怡。

我还喜欢看她晾衣服。我和她来到阳台上,一边晾衣服,一边望着广阔无垠的蓝天、路上的行人和车辆。

我的床上铺着她的毛衣,我就睡在那上面——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的那件白色毛衣。

我刚到她家的那段时间,夜里经常被噩梦惊醒,当然,我已不记得梦的内容,每当此时,她都会来到我的身边,轻轻地抚摸着我。

她是那么温柔,那样温暖。

她总是自己做饭自己吃。

我喜欢她做大酱汤,因为我可以吃到小杂鱼干。我还喜欢她吃凉豆腐,因为她会在我的罐头上放上鲣鱼干。

她一边做饭,一边哼唱着各种歌曲。我非常喜欢她的歌声。

“卓比——”

她总是这样叫我。这个名字使她和我结合,而她则将我和世界连在了一起。

每天早上,我都会在同一个时间起床,按照同样的顺序准备早饭,看同一个电视节目,在同一个时间去上班。

令我高兴的是,自从开始一个人生活,我每天都过得很有规律,当知道还有自己可以控制的东西时,心情会变得很平静。

卓比的到来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太大变化。以前我父母家曾养过一条狗,雨天雪天都得带它出去散步,但猫却是一种不太让人费心的动物。

今天,我和往常一样,在闹铃快要响时醒来,关掉闹钟。我能感觉到卓比的存在。我拿起枕边的体温计,测了一下基础体温。自打和信交往以来,我开始制定基础体温表,也已经养成了测体温的习惯,一天不测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而且如果不测的话,以前记录的体温也就白费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大窗户照进来,我开始准备早饭。我多做了一些饭团,剩下的可以作为中午的盒饭。

我和卓比一起喝了牛奶,然后脱下睡衣,换上工作装。看到卓比正和我刚刚脱下来的睡衣玩耍,我有些陶醉其中。

我喜欢看她在镜子前化妆时的侧脸。娴熟的动作,逐一拿起小小的化妆用具。她不管做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的。化完妆后,她把拿出来的小用具又一个个放回原来的位置,最后喷了点香水,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她的香水有一种被雨打湿的草丛的味道。

电视上正播着天气预报。

每天早上,天气预报一过,她就要去上班了。

我非常喜欢早上她离开家门时的身影。

长发束起,外面罩上与头发相同颜色的夹克衫,穿上高跟鞋。

我会在门口望着她。

她俯下身,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对我说:

“那我去上班啦!”

然后起身,打开重重的铁门。

早晨的阳光透过门的缝隙照进来,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路上注意安全——

她出门去了,高跟鞋发出好听的声音。

我回味着刚才她手放在我头上的感觉,听着她下楼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送走她以后,我爬上椅子,隔着阳台望着行驶在高架桥上的电车,或许她就在其中某一趟电车里。

看够了电车,我从椅子上跳下来。

屋子里依然能感受到她香水的味道。我沉浸其中,再次进入梦乡。

我挤在电车上,想着卓比。

卓比在睡觉的时候,或者比较投入地干一件事情时,不管你怎么喊他,他都会装作听不见,但当他想让你逗他时,就会突然躺在那里露出肚皮。

如果我假装不知从他身上跨过,他便会迅速跑到我的面前,再次躺下露出肚皮——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

我不由一笑,然后迅速恢复了严肃。这趟电车上有很多同事也有很多学生,要是被他们看到我在傻笑,那简直太丢脸了。

家里,卓比在等着我下班,这种感觉真好。

贴在电车门上的婚姻介绍所的广告映入眼帘。

结婚带给人的满足,或许也就是这种感觉。而现在,卓比给了我这种喜悦。

我有个同学已经结婚了,并且已经有了孩子。毕业时,她与男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她寄给我一张贺年卡,上面是她抱着孩子与她老公的合影。我设想将照片中的人换成是我和信,但实在太不真实,我只能苦笑。

我连我们是不是在交往都问不出口,更何况提结婚的事。或许有了孩子他就会跟我结婚也未可知。

我是真的想结婚吗?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我上了年纪,和满屋子的猫住在一起。

车内广播说换乘站就要到了。

我使劲儿挤下了电车。

我在美术设计类专科学校上班。到了单位,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工作中,我多是与文件和成堆的资料打交道。同事座位上的资料压了过来,挤倒了我的笔筒。我也不愿意说什么,因为那样别人或许会说我心胸狭窄,而且本来就是桌子太小的缘故。我这样说服自己,并打开了电脑。

我从睡梦中醒来,伸了个懒腰,决定出去走走。

墙上有个洞,那应该是安煤气炉时留下的,我可以通过那里来到阳台。她想到我可能会想要到外面去,所以专门为我留出一条通道。

“等你再长大些了,这里就钻不出去了,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吧。”

她这样说道。不过,我们猫要比她想象的柔软,能自由通过非常狭小的地方,所以,暂时应该没有问题。

今天天气不错,风也很惬意。我透过阳台的栏杆,望着电车、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在确定世界仍在转动后,我顺着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的阳台,来到了外面的台阶。

外面充斥着各种气味——土的味道、风吹来的其他动物的味道、不知谁家厨房里飘来的味道,还有尾气和垃圾场的味道。

我来到地面上,抬头望着她的住处。那是一座夹在高层建筑中的二层公寓,虽然每个房间的窗户都是一样的,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房间。

我绕着公寓转了一圈。我们猫类都有自己的领地,她的公寓周围就是我的领地。来回走走嗅一嗅味道,看看有没有其他的猫接近这里,然后留下我的味道。

说实在的,我自己并不太在乎什么领地,这样做可能只是出于猫的本能。

转完一圈,早上的巡视就算结束了。但随着我对周围越来越熟悉,就想拓展一下自己的领地。

拓展的目标在高架桥的另一侧,是一条坡路的上方,因为那里我没有闻到有其他猫的气味。

领地越大越好,这是我们的本能,但前提是不与其他的猫发生冲突。

为了不被车碾到,或者不被人说闲话,我们行动时都会尽量选择高的或者窄的地方,比如墙上,或者树丛下。

最终,我到了一家院子里满是绿色的独门独户的院落。

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这附近没有猫居住,因为这里有一只很大的狗。

这只狗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耳朵很长,身上布满黑白相间的斑点。

大多数情况下狗是不欢迎我们猫的,但正当我要离开时,他却主动跟我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了,小白!”

他的声音是那么从容,我不禁使劲儿眨了一下眼睛。他虽然个头很大,却完全没有一点儿傲慢的感觉。

“……你好。”

我怯怯地答道。

“你依然还是个大美女啊!”

他说我是美女?看来狗是无法辨别我们猫的性别的。

“我是男的!”我稍稍有些生气地回答——当然,我之所以敢生气,是因为我看到他是被拴在那里的。

“这样啊……”他似乎没有不高兴,接着说,“那就是一个大帅哥!”

似乎有些言不由衷。

“谢谢夸奖。”

我真诚地表达了我的谢意。不过,这真是一只奇怪的狗,我对他充满了好奇。

“我不叫小白,我叫卓比。”

他睁大眼睛说道:“你是,卓比?……你不是小白呀。不好意思我认错了,因为这里原本是小白的领地……”

听到这里,我有些失望,没想到这里早就有过主人。

“但现在好像没有其他的猫呀,因为如果有的话,我会闻到猫的味道的……”

“那是自然,因为我在这里守着,不让其他的猫靠近。”

他的话愈发让我感到奇怪。

“我从没听说过狗可以帮猫守着领地。”

“因为这是我和小白的约定。”

“那小白现在去哪儿了?”

“最近突然见不着了,我最后见她的时候,她好像怀孕了。”

听它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雪白的猫——

“那肯定是我的妈妈!”

我挤出这样一句话。我现在之所以孤身一人,坡上之所以没有猫的味道,都是源自一个原因,那就是——小白已经不在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约翰……”

“约翰?”

“我的名字。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因为我觉得你最好知道一下。”约翰严肃地说道。

“好的,约翰。”

“卓比,小白很疼你的吧?”

“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我想应该是的。”

“这样啊……”约翰稍微停顿了一下,“小白和我就像恋人一样。”

约翰马上切换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恋人?”我问道。

“漂亮的女孩都是我的恋人。”

“嗬?”

“小白和你一样,长着一身漂亮的白毛。”

约翰以一种陶醉其中的口吻说道。

“谢谢。”

我的毛发之所以这么漂亮,都是我的主人帮我打理得好。

“小白非常关心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感到一丝温暖。

“卓比,今后就由你来守护这块领地吧!”

“我可以吗?”

“小白知道了,肯定也会高兴的。这是她曾经在此生活过的证明!”

“谢谢你,约翰!”

“我是为了我那漂亮的恋人……”约翰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呵欠,“有时间再来玩啊!”

我们之间的对话结束了。约翰枕着前腿,睡着了。

我迈着小碎步,一边下坡,一边想: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曾经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却被她救回了家,于是努力地活了下来。然后心血来潮四处闲逛,竟偶遇约翰……于是听到了关于妈妈的故事,并继承了妈妈的领地。

我原本想要离开,现在却又重新与这个世界有了交集。

我又重新成为这个世界的一员。

午休时,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吃了盒饭,然后进了附近一家冷饮店。这家店价格偏贵,学生们基本上不来,所以能够完全放松不被打扰。

我点了一杯咖啡,忽然想到,我还没有把卓比的事情告诉信。

平时,我几乎不会主动给信打电话。信一直很忙,当然,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其实我很害怕,害怕说着说着没有了话题,或者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而遭到信的讨厌。

但是,说到卓比,我想我会有说不完的话。

信是喜欢猫,还是讨厌猫呢?

我这才发现我并不知道。他跟我说过那么多话,唯独没有说起过猫。

我翻出手机的通话记录,给信打了个电话。通话记录显示,上次打电话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刚开始交往时一天能打无数次电话,后来就越来越少了。电话无人接听,自动转入语音信箱。

“您好,我现在暂时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请留言。”

我突然没了心情,于是也没有留言,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将身体深深地陷在冷饮店的沙发里。

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急忙查看,原来是珠希发来的短信。

她的短信中有很多表情符号,内容也是高强度的。

黄金周我去找你玩啊!

这种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是珠希的一贯做派。我回复说:

好,我等你……

觉得光说这些有点不太合适,于是顺便发去了卓比的照片。

服务生端来了咖啡。我喝了一口,就决定给信发个短信。信不怎么给我发短信,他比较爱说话,有事就直接打电话了。

我捡了一只猫,名叫卓比。

我考虑了很久该怎么说,结果最终还是再平常不过的内容。我还给他发去了卓比的照片。本来还想发一张我的照片,想了想,最终没发。

卓比的照片都是露着肚皮的姿势。

她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回到家里。

当我听到外侧水泥楼梯上她高跟鞋发出的声音,我便会跑到门口等着她。不一会儿,重重的门打开了,她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回来啦!”我“喵——”了一声。

“我回来了!”

她一边脱鞋,一边抚摸着我的头,有时还会把我抱在怀里。她的身上带回来很多外面的气味。

其他人的气味、陌生地方的泥土的气味、我所不知晓的空气的气味……我用后脑勺蹭着她的脚踝,心情舒畅地闻着她带回来的各种各样的气味,我是想要在她身上留下被冲淡了的我的气味。

今天我有很多话可以跟她说。

偶遇约翰、妈妈的领地,还有,她身上的新的气味。

她一边听我讲今天发生的事情,一边为我打开我的晚饭——罐头,然后去了厨房。

我吃着罐头,嘴里含混不清地讲着妈妈的故事。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可能是信打来的。

我关掉火,放下手中炒菜的长筷,拿起手机。遗憾的是,手机上显示的是妈妈的名字。

“喂——”

卓比咯哧咯哧地用纸箱子上的抓板磨着爪子。可能是被电话吓到了,他有点不太高兴。

“美优,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电话不是信打来的,我有些失落,妈妈可能是感觉到了。

“没有啊……”

“啊,你肯定以为是男朋友打来的,结果是妈妈,很失望吧?”

妈妈问得这么直接,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于是,我什么都没说。

“不是吧。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也不给妈妈介绍一下。怎么样,他人还不错吧?”

“我哪有什么男朋友啊……”

“那好吧,那你黄金周有什么打算呀?”

“我一个朋友要来。”

“男朋友吧?”

“才不是呢,是短大的同学珠希。”

“啊,小珠啊,明白了。对了,我倒没什么,你爸很想你,你找时间回来一趟吧!”

“嗯。”

“米还有吗?”

“还有。”

“不是吧,我又给你寄了一些。”

寄之前应该问一下我的……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

“暂时没有。”

“这样啊,那我挂了啊!”

妈妈挂断了电话。妈妈一向只顾说自己的,不太让别人说话。而我却和她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妈妈的电话倒是排遣了我的烦闷,我感觉自己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于是,我又给信发了一条短信:

GW(1)有什么计划吗?

我正煮着乌冬面,信回短信了。

抱歉,得加班。

短信只有五个字,只字未提卓比的事。

唉,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因为火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乌冬面煮烂了。我打开一袋鲣鱼干,一半浇在乌冬面上,一半撒在卓比盘子里的猫罐头上。

卓比十分喜欢鲣鱼干的味道,今天它可以大饱口福了。

我在整理手机里储存的照片时,看到了我和信的合影——那是在日本最有名的主题公园里与吉祥物一起拍的。

看着看着,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卓比爬到我的膝盖上,从我和桌子之间探出头来。

“这是我——”

照片中的我一副和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表情。

“这是我的男朋友。”

对卓比,我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卓比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的照片。

晚上,巡视的时间到了,我准时醒来。她还没睡,正在微弱的光线下发短信。她一般不熬夜,她穿着睡衣,说明已经洗过澡了。

我轻轻地环视四周,尽量不影响到她。在确认没有什么异常之后,喝了一口盘子里的水,把剩下的晚饭吃光,然后爬到她的膝盖上。

“还是算了……”

她自言自语道,并将手机里已经输入的内容删除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表情和晚饭时让我看的照片是一样的。

我要是也认识字就好了。这样想着,我爬上铺着她的毛衣的床,睡着了。

黄金周时,珠希来找我玩。

我们本来也想要不出去旅游玩一下,但考虑到卓比在家,于是决定待在家里。

我做了点吃的,俩人喝了点啤酒,然后边看珠希拿来的DVD,便闲扯一些无聊的话。

卓比马上跟珠希熟悉起来,还让珠希摸他的肚皮。

“也太不专一了吧!”珠希笑着说。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我说道。

“男人哪!”

珠希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她喜欢一个男生,可那个男生有些迟钝,一直不明白珠希的心思。

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有跟珠希说我和信的事呢。我原本想着我们两个正式交往以后再跟她说的,可一直拖到现在我也没能得到信的答复……所以一直也不知道该怎样跟珠希说。

虽然珠希只在我家待了一天,却让我把攒了足足一个月的笑都释放了出来。珠希的到来,使我最近烦闷的心情得以缓解,我觉得自己又可以继续努力奋斗下去了。

学校有个学生,画画得出奇的好。

据经验丰富的老师说,学校每年都会招到一两个才华出众的学生。这个学生叫丽奈,她最擅长用超脱现实的色彩描绘世界,我总是期待看到她交上来的作业。

丽奈虽然会按时交作业,但老师和同学对她的评价并不高,可能是因为她上课态度不好的缘故。

“美优你有男朋友吗?”

丽奈以一种俨然是我的好友的口吻问我。据同事们讲,这是丽奈与我亲近的表现。

“无可奉告。”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早已熟悉了我的工作。

“雅人是不是喜欢美优啊!?上次他交的作业画的好像就是你……”

雅人是丽奈的同班同学,看来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好了,快把作业交给我吧!”

“好吧。”

丽奈的素描作业依旧那么出色。

丽奈离开后,我突然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于是拿出了雅人的素描作业。雅人画中的那个人,与其说是像我,其实更像丽奈。

学校的镰田老师拿起丽奈的作业,“有才华不难,难在保持啊。正如宫泽贤治的诗里说的,所有的才华、力量和资质都不专属于某个人……”

镰田老师有些出神。

“人有时也会身不由己,就是这个意思。”镰田老师补充道。

他的话让我感到分外沉重。

夏天到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女朋友。

是小猫美美。

我是在散步的时候遇到美美的,当时她正在我的领地里走来走去。一般很少有比我个头还小的猫,所以我也没忍心把她赶走,任她继续留在我的领地上。我想反正过几天她可能自己就走了。

结果,第二天,美美就开始跟着我一起散步。为了避开夏天烈日的暴晒,我们互相为对方遮着太阳。不知不觉间,美美就已经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身边。

我不喜欢给自己惹麻烦,所以也就什么都没有说。

快到约翰家时,树上的知了突然一齐叫了起来,我心里稍稍有些打怵。

“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美美问我。

“不就是知了叫吗?!”我回答说。

“不对!”美美满脸高兴地否定了我。

“那是什么声音?”

“这个嘛……这是雨即将到来的声音。”

美美俨然一副说出了天大秘密的样子。

“真的假的?”

“不信我们就等等看!”

于是,我和美美一起站在那里,等着雨的到来。

结果,真的下起雨来了。

“我赢啦!所以你得满足我一个要求!”

“我们没有打赌啊!”

“就是我赢了嘛,明天你还要陪我一起玩!”

美美把身体凑过来,我一下子跳开了。

“那……那好吧。”

“就这么说定啦!”

第二天,我又和美美一起散步,然后听到了蝉鸣,然后又下起雨来了。

其实蝉鸣跟下雨没有任何关系,夏天随时来一场雷阵雨并不稀奇。之后,美美每天都会等着我一起去散步。

美美很会撒娇。

有一天,美美带我去了一家老式的木质公寓。

经过其他猫的领地时,我有些紧张,但美美看上去似乎非常镇定。

一个年轻女孩从年久失修的滑窗里探出头来。她没有化妆,短发,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又来了?!”

她走过来,我急忙躲到停在附近的车底下,美美却毫无惧色地待在原地。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丽奈。”

丽奈说了句“等着啊”,就从里面拿出了一些食物。虽然同样是罐头,却跟我平时吃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给,你们两个一起吃吧!”

美美分给我一半,我战战兢兢地吃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吃别人家的饭。这个罐头有点油腻,我从未吃过这样的味道,有点像鸟,又有点像鱼。

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一座大大的铁塔,铁塔上有一只鸟正在筑巢。

“抓住它!”美美盯着那只鸟说道。

“抓它做什么?”

我们已经吃得饱饱的了。

“人家就想抓住它嘛!”

美美使劲儿摇着尾巴,异常兴奋。

“那么高,我够不着!”

“小气鬼!”

美美果然还是个孩子,我决定不去理睬她的无理要求。

“我不理你了!”

说完,美美扭头就走了。我发现我还是喜欢成熟一点的女孩。

又有一天,散步途中,我躺在阴凉处的水泥地上乘凉,这时,美美跑过来跟我闹着玩起来——她总是不分场合地跟我闹着玩。

“哎,卓比!”

“怎么了,美美?”

美美爬到我的身上。我翻了个身。

“我们结婚吧!”

“美美,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已经有一个成年女友了!”

我一边想着她的身影,一边说。

“骗人!”

“我没骗你!”我躺在美美的身下,说道。

“那让我见一见!”

“不行!”

因为我是她的猫。

“为什么不行?”

“美美,我记得跟你说过好多次了……这件事情我想在你长大后再告诉你。”

美美现在还是一只小猫。

“小气鬼!”

美美有些焦躁地摇着尾巴。

“你不是也有主人吗?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丽奈虽然给我饭吃,但不是我的主人。”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我们就这么闲聊着。

蔚蓝的天空中,从远处升起一团大大的白色积雨云。

今天,知了依旧叫得那么卖力。美美沾湿了前脚在擦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能够判断是不是该下雨了。

“我得在下雨之前回去。”

“那你再来玩啊!”美美恋恋不舍地说。

“我还会再来的!”

“一定要来啊,真的要来啊,真的真的要来啊!”

我们就这样依依不舍地重复着这样的对话,结果,当我往家走的时候,天空已经下起雨来了。

美美温顺地目送着我,结果一转头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可能去了那家木质公寓吧。

刚刚还一望无际的晴空,已经被黑压压的乌云笼罩起来。

在雨中,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的她要是能像美美这样会撒娇,那该多好啊。

今年暑假,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觉得……还是有一些预兆的。因为我隐藏了自己内心的不安,没有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才导致了这样的结局——是我自作自受。

我只是不敢去确认而已。

暑假的一天,卓比一大早就有些怪异,或许是我的情绪影响了它。卓比不停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珠希来了,放假前我们就约好了。我们和往常一样闲聊着,聊着聊着没了话题时,珠希突然说:

“我本来就喜欢他……”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从一开始就应该确认一下的。

“你应该早就察觉了吧,不会看不出来吧?”

我从未听珠希说起过她喜欢信。

我心里一边责怪着珠希,这种事情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一边责怪自己,你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又是这样——我总是比较迟钝,别人能明白的事情我却看不明白,无法理解语言背后的东西,永远只能漂浮在语言之海的表面。

如果我早知道珠希喜欢信的话,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想告诉珠希我的想法,却不知道该怎么去组织语言,最后只说了句“我和信进展并不顺利”。

珠希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我,我第一次见到珠希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不再说话,卓比知趣地收起肚皮,不安地抬起头看着我。我的胳膊碰到了卓比冰冷的脚掌。

珠希拿起以前借给我的东西,离开了。里面有一台大型食品处理器,借来后还没来得及用。那台食品处理器是珠希在朋友结婚典礼后的二次聚会中玩纸牌赢来的。

看到珠希抱着大箱子离去的身影,我知道,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每天都会给信打电话,三天后,信终于接电话了。

“我们真正交往过吗?”

我终于说出口了。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我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总算把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只是确认一下这样一件事情,我却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我们没有在交往吗?”信反问道。

我第一次感到他真是一个狡猾的人。

“我们分手吧。”我对信说。

“你喜欢上了别人?”信以惯常的口吻问道。

“没有。”

“既然这样的话……”

信跟往常一样,以一种沉稳的、温柔的语调说起来。现在听起来,他所说的话都是那么轻率,那么不可信。他说出的话看上去非常充实,实则并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

“我不想听这些……”

我脱口而出,原来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呀。之后,我像打开了话匣子般不停地说起来,就像弥补之前的空白一样。

事实上,或许我已经觉察到了珠希是喜欢信的,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

所以,我才始终没敢和信确认我们是不是在交往。因为我们一旦确定了关系,我就等于是背叛了珠希。

我很痛苦,但信似乎非常享受我们的这种关系。

“我不知道你还这么能说呢……”

这是信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就这样,我失去了我的好朋友,也失去了我的恋人。

夜已经深了,外面传来夜雨敲打阳台的声音。

打完长长的电话,她哭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第一次见她这样。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哭了很久。

我觉得错不在她。

只有我最了解她。

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那么美丽、那么努力地生活。

“卓比……”她流着泪说道。

她蹲在一张倒了的椅子旁边,手里紧紧握着手机,里面传来电话挂断后的单调的声音。

“卓比,你在吗?”

她的手轻轻地碰到了我,她的悲伤让我感到异常痛苦。

街灯清冷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我们身上。

我听到了她的呼喊。

“有人吗?有人吗?”

我知道,她失去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有人吗?救救我!”

她一直在哭。

无边的黑夜里,承载着我们的世界仍然在不停地转动。

夏天终于过去了。

树上的知了发出“看哪看哪看哪”的有趣的叫声。我和美美想要去模仿,结果却怎么也学不像。

只能发出“喵喵”或者“喵呜”的声音。

打从那天开始,她便打不起精神,并毅然剪掉了她的长发。

她将短发染成鲜亮的颜色,非常美丽。

我真希望她的表情也能那么明朗。

白天,趁着她出门的时候,我去拜访了约翰。

最近,我与约翰成了好朋友,并从他那里听到了很多故事。

约翰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的话对我非常有帮助。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约翰总是只顾说自己的而不让别人说话,当我发现他有些耳聋后,我们两个就相处得非常融洽了。

“约翰,我来找你玩了!”

“卓比,你今天还是那么帅!”

约翰跟往常一样待在狗窝里,跟往常一样将头放在前腿上躺在那里,仿佛雕塑一般。

“关于我的女主人,我想填补一下她内心的空隙。”

“卓比,以前我也跟你说过,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约翰露出悲伤的神情。

“你和她都不记得了吧?”

“不记得什么?”

“我清楚地记得生命诞生之时,所以我不会感到寂寞。”

“生命的诞生?”

“是啊……卓比你觉得世间为什么会有男有女呢?你之前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世界上有男有女,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听到我这样说,约翰出神地叹了一口气。

“世界分男女以前,是没有寂寞的,人人都是幸福的。”

“那现在的人们都不幸福了吗?”

“那倒也不是……”约翰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继续说道,“为了延续生命,才出现了两种性别。”

“延续生命?”

“与不分性别时相比,有性别之分后的生命更加坚强了。”

“我不这样认为。”

我想起她哭泣的身影,仍然不觉得生命是坚强的。

“爱的力量,需要他人的力量,因为寂寞才产生的这种力量,使我们变得更加坚强。”

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约翰的话,但我希望她的寂寞和悲伤不要白费。

“我还记得那个没有寂寞的幸福时代,那是一个一体的时代。世界最开始的时候是非常单纯的,慢慢变得复杂,就形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吗?最开始的时候,世界的构成要素只有几种。经过漫长的时间,星星诞生然后不断消失,在消失和缩小过程中,产生了各种元素。当时产生出来的分子,现在仍然在我们的血液中流淌。细胞中的基因、地面,还有卓比你最喜欢的电车,都还保留着当时的痕迹——这些我都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我身体里也有星星分解出来的分子吗?”

“是呀,卓比的体内有,你的女主人体内也有。因为你们已经不记得了,所以你们才会那么寂寞。”约翰说道。

那一晚,我一直遥望着夜空看星星。

如果约翰的话是真的,那我们最开始都是一体的。

她走过来,蹲在我的身旁。

听约翰说,每一颗星星发出的光都是和太阳一样的。想着想着,我开始有些眩晕,索性不再去想这些琐事。

我和她一起,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空中的星星。

远处传来电车驶过高架桥的声音,这是撼动世界的声音。地球这颗星星,载着我们,不停地转动。

季节转换,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我第一次见到雪,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呼了一口气,窗户变得朦胧起来。

路边的自动售货机的灯光映在朦胧的窗户上,非常漂亮。

红绿灯、邮筒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冬天,天亮得晚,她去上班时,外面依然是黑黑的。

头发剪短后,她的头圆圆的,从后面看就像猫的头一样。裹上一件厚厚的外套,看上去就更像猫了。

“我去上班啦!”

她像往常一样,将手放在我的头上,然后打开了重重的铁门。雪的气息伴着冷冷的空气一起吹了进来。

她穿着重重的靴子,走出门去。

门关上了,发出很大的声音,她锁上门,从外侧楼梯走下去。

我想象着她对着细长的手指哈着白气的样子。

她踩在雪上,信步而行,她的上空飘着一些云彩,雪花慢慢地飘落下来。

我在我和她的房间里等着她回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能够一下子跳到桌子上了。桌子上贴着她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圣诞花环。

我把头转向窗外。路上已经满是积雪,黑色的犹如巨人般的铁塔依然屹立在那里。

雪吞没了所有的声响。

但只有她乘坐的电车的声音,依然能够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那是让整个世界转动的心跳的声音。

世间万物皆在不停地变幻,我只对这不变的心跳情有独钟。

我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只能守护在她的身旁,过我自己的生活。

注释:

(1) 黄金周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