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昆寺

从门缝看塔是扁的。塔后高耸的院墙是扁的。围坐塔下的昆门徒是扁的。香炉和烟是扁的。嗡嗡的诵经声响起来,声是扁的,像浮尘像雾,裹着昆塔一层层攀升,升到金灿灿的塔尖时,整个昆塔被诵经声包裹。那声音经过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层塔。一座声音的塔高高渺渺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诵经声又上升,往声音的塔尖上再层层塑塔。越高处的塔就越扁,越缥缈。

她每天站在门后看,这扇从未打开的木门上裂了一个缝,像一只扁长眼睛。她能看见声音的形。天蒙蒙亮,昆门徒在塔下扫树叶的唰唰声,像一片片大叶子在飘。昆门徒知道自己在扫声音的叶子,他们不急,一下一下地挥动芨芨草扫帚,让每一声都圆满而去。东边村子的鸡鸣像衲衣的细密针脚,每个黎明的鸡鸣给寺院纳一件声音的金色纱。北边毗沙城的狗吠是块状的,“汪、汪”的狗吠在朝远处扔土块,扔到西昆寺上空变扁了,成叶片儿,在诵经声塑起的层层高塔间飘,在眼看亮起来的沙漠旷野上飘,飘到快没声时被下面村庄的狗吠接住。一个又一个村庄的狗吠在大地上接连起来,一直接到北边的丘,西边的黑勒。

她常听身旁的驴说起黑勒。“黑勒人改宗不吃驴肉了,在那里,驴可以一直活到老,不用担心被人宰掉。”都是黑勒毛驴捎来的话。黑勒城的毛驴把话传给进城驮货的乡下毛驴,乡下毛驴站在村头往另一个村子叫,另一个村子的驴接着往更远的村子叫。一夜工夫,一句驴叫从黑勒传过英噶莎尔、渠莎、西叶、固玛,传到毗沙城外的大小村落。第二天,赶早市的乡下毛驴又把话嘀咕给城里毛驴。驴都知道黑勒和毗沙在打仗,有关黑勒的言论只能交头接耳地说。

以前,西昆寺的诵经声也在一个又一个村庄城镇的昆寺间传诵,一直传到英噶莎尔神木寺、黑勒桃花寺。现在,那些寺院有了不一样的声音。驴很早就听出那些寺院里传出不一样的诵经声,驴耳朵长。西昆寺的声音在毗沙界外被另一个声音截断,西昆寺的诵经声就往高处传,传到高处的声都是扁的。

她左眼贴门缝看一阵,又换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觉得生。我要一直在门后待下去,门板上的裂缝会变大,大到门一样,我直直出去,静悄悄坐在诵经的昆门徒中间,不说话,不让他们看见。这样想时她已经坐在那里,在门板的前一个口子裂开时她就在那里。后一个口子开裂前又合住,她被关进圈里,成了一头小母驴。她知道自己小,一个小姑娘的小。她正长身子,长毛,在这个比驴圈高大的黑暗房子里,她静悄悄地从门缝看了好多天,把外面的一切都看扁了。

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侍候她的德昆门,寺里昆门徒都这样称呼他。另一个满脸胡子,脸扁长。看第二眼时觉得那人熟,像在哪见过,闭眼想想,又觉得第二眼里想起的是第一眼里的形,两眼间的印象仿佛隔了一年。

长胡子在塔下站住,望塔尖。那个仰望的脸她确实在哪见过。

德昆门走一段回过头,见长胡子站在塔下仰望,德昆门也仰头望。望是扁的。那个长胡子一定望见塔尖上空层层叠叠的塔了。那是她的望。在这个扁长门缝后面,她独自望了多少个早晨的声音之塔,也被一个人望见了。她突然一阵冲动,血往喉管涌,嗓子里像有一头发情的驴在狂奔。

“昂……昂叽。”

只叫出半句,她被自己的鸣叫吓住。那叫声轰地涨满屋子,从门缝,从看不见的墙隙喷涌出去,在屋外的寺院里来回震荡。然后又被四周高高的院墙拢起来,被高竖的昆塔扶起来,有模有样地竖立在半空。在那个仰脸望天的长胡子眼里,一座驴鸣的巨大昆塔在空中骤然现形。他一定看见了驴鸣的形,看见由诵经声塑起的重重高塔之上,一座驴鸣的大昆塔,更高,更亮,更缥缈。

诵经的昆门徒们扭头看,他们只看见两扇紧闭的门,看不见门缝和后面的一只眼睛,看不见她突然闭住的嘴。看是扁的。在她贴着门缝的眼睛里,一座驴鸣的巨大昆塔,烟一样消散在空中。

西昆寺的早晨从半中午开始,黄昏则在半下午早早来临,它高耸的院墙把寺里的白天缩短,夜拉长。库从家赶到寺院门口时,太阳一房高了,进去寺里的太阳还没出来,昆门徒们在高墙的阴影里做早课。西昆寺有五重阴影,墙的,塔的,乌鸦的,昆门徒的和诵经声的。声音的阴影在高墙上头,那些念诵声在垒一堵高墙,一字摞一字,一句摞一句,越摞越高。

库喜欢这座寺院的清晨,早起的昆门徒、译经师和来自东西方遥远地方的昆门徒,在寺院的各个角落做早诵,至少有几十种语言的声音,一部昆经被毗沙语、昆语、黑勒语、皇语、丘语同时吟诵,每一种语言里有一个不一样的昆。西昆寺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语言的译经师,昆经从这里被译成无数种语言。一部昆经由此变成无数部。库是寺里的常客,他会说寺里所有译经师会说的语言,每当他脑子里某一种语言寂寞时,就到西昆寺,找会这种语言的人说话。以前城里常有过路的外国人,找上门来让库做翻译。库的师傅去世后,知道语言最多的就是库了。自从毗沙与黑勒的战争爆发后,从西边来的商人少了,西昆寺里汇聚的昆门徒却多起来,诵经声也比以前嘈杂急切。

捎话让他来寺里的德昆门在门里候着,他眯着眼睛,不愿把头伸到外面的太阳里。昨天傍晚,一个骑驴男人头伸到院墙上喊库,妻子莎过去开门,让他下驴进院子。他没下驴,头探在墙头上低声说:“西昆寺德昆门让我捎话,说王大昆门请您明一早到寺里去一趟。”王大昆门捎话来,一定有大事。库天刚亮就出城奔西昆寺来,一直走到日上树梢,才走到跟前。

德昆门没睡醒似的,走路和神情都像在梦里。库随他绕过大殿走上昆塔间坑坑洼洼的石板道,整个寺院在厚厚的阴影里,只有那座最高的昆塔尖伸到半空的阳光中,亮闪闪的。库盯着光亮的塔尖看。塔有三十六层,是毗沙国最高的昆塔。西昆寺七十八座昆塔都在墙的影子里,只有它的顶高过院墙,早早伸进阳光里。

围坐在高塔四周诵经是昆门徒每日必做的早课。不同语言的声音围了三层,仿佛昆塔裹了三层声音的纱。塔抖擞起来。库觉得眼前的昆塔比平时高出许多,仿佛那些诵经声从底下将塔托起来,托到一片天光里。

“王大昆门在候您呢。”德昆门的声音像一句梦呓。他回头看他,又仰脸跟着库仰望。

“昂……昂叽。”突然一声驴叫。

塔下诵经的昆门徒朝传来驴叫的那扇紧闭的大门望,德昆门丢下他往驴叫处跑。库依旧仰着脸,他看见昆塔在轰隆的驴鸣里悠地升到云端,又稳稳落下。

库第一次在寺院听到驴叫。寺院不养驴。民间有母驴诱引昆门徒的故事。毗沙人敬昆,昆门徒和母驴的事儿都推在驴身上。驴的名声不好。但昆门徒出行又离不开驴,昆门和管事都有专用毛驴和驴车,大小昆门徒也有供养人用的驴和车。寺院北坡下的驴车院有上百辆车,几百头驴,供昆寺专用。以前驴车院在寺院后门旁,后来昆门徒嫌驴叫太吵把它移到了坡下面。

昆门徒诵经时最讨厌驴叫。驴叫从空中把诵经声盖住,传不到昆那里。西昆寺的高院墙就是为挡住驴叫而修的。几十年前,寺里的上上任昆门开始修高墙阻挡驴叫,原先的院墙两丈高,昆门下令修到五丈,驴叫还是传进寺院。又修到七丈,驴叫依然传进寺院。往九丈高修时,远近的毛驴都不叫了。据说驴不敢叫了。墙修到五丈高时驴就知道寺院要修一堵高墙挡住驴叫,修墙的砖头全是毛驴从三十里外的砖窑驮来的,好多毛驴驮砖累死。但驴不管,再累也扯嗓子叫。驴跟墙飙上劲了。从五丈到七丈,墙垒了七年,驴对着墙鸣叫了七年。往九丈高垒时驴害怕了。驮砖的驴老远磨屁股,不敢往墙下走。高晃晃的墙让驴恐惧。驴不飙着叫了,驴叫飙到云里,墙肯定垒到云里。驴被人的倔强吓住。驴不叫了,但墙还在往上垒,一直垒到老昆门谢世。

毗沙与黑勒的战争却从此开始。墙垒好的当年秋天,毗沙国收到黑勒王朝的国书,内容是毗沙西昆寺的高墙挡住了黑勒城的太阳。毗沙在黑勒东方,每天早晨,西昆寺高墙的影子伸过茫茫沙漠,伸过塔河、羌河,把阴影笼罩在黑勒王宫,笼罩在黑勒大天寺的金色天顶上,这是毗沙国对黑勒王朝的严重挑衅,毗沙国必须在十日内把西昆寺的高墙拆了。

结果是毗沙国军队和昆门徒在第十日直接开到黑勒。毗沙军早晨从西昆寺的墙根出发,在高墙的影子里,穿过沙漠戈壁,一直西行到黑勒城外,跟城内的昆门徒里应外合,很快攻破城门,把黑勒大天寺拆了,寺院还给昆门徒。大天寺本来就是由被毁的昆寺改建的,墙上没铲净的壁画还在残缺地述说着昆的神迹。那时候库还小,库的师傅作为翻译官参加了那场战争。

“西昆寺的高墙真的挡住了黑勒的太阳?”库问过师傅。

“毗沙和黑勒,是东西方势不两立的两堵高墙,他们都认为对方挡住了自己,都发誓要把对方推倒。”

库的师傅那时就知道这个仗打不完了。他把自己会说的所有语言传授给库,库跟着师傅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遥远地方的语言。仗打到第二十七年,师傅老死了。

德昆门急急往这边跑,一个扁身体在门缝里越跑越圆,最后把院墙、塔、塔下的人都挡在后面。

她知道自己嘴长惹事了,德昆门来收拾她。在寺里关了两个月没叫一声,晚上嘴套着笼套,张不开。白天吃草喝水时昆门时刻守在身旁。驴叫前先咳嗽清嗓子,再仰头大喘一口气,然后昂昂叫,德昆门有充足的时间制止,她一咳嗽清嗓子,一根红柳条打在嘴上,连仰头大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今天她实在忍不住,德昆门又不在身边,嘴一张就叫出声,她被自己的鸣叫吓住,看见一座声音的昆塔巨大地凸显在寺院上空。

以前她看自己的叫声是一道七色虹,尤其夜晚,她站在城墙边对着城外叫,声音的虹飞架在城墙上头。城外很快有驴鸣的虹飞架过来,一时间,无数道彩虹架在夜空。

刚才的叫声却大不一样,半句鸣叫要把寺院胀破似的。没叫出的半句轰隆在喉管里,冲到嗓子口的鸣叫憋回去有多难受,叫声在肚子里翻腾,肚子胀,放屁。屁也不能随便放,憋住,看四周没人了悄声放掉。

人前不放屁,寺前要闭嘴。驴都懂这个,人教出来的。人经常在驴多处教训不懂规矩的驴。主人左手牵驴缰,右手提长鞭,打一鞭,训一句。

“让你嘴长乱叫。”

“让你屁多胡放。”

她亲眼见一头公驴在集市上被活活打死。那驴在国王讲话时突然叫起来,惹得众驴齐鸣,国王的话被盖住,灌进人耳朵的全是昂昂驴叫。

因为乱叫胡放屁被宰了卖了打死的驴不知多少。

驴当人面前放屁是最不容许的。毗沙人忌讳屁,小孩不在大人面前放屁,晚辈不在长辈前放屁。毗沙人都有放屁不出声的本事。从王宫到集市,听不到一声屁响。昆门徒诵经时更是下面出不得声。昆怕屁熏臭。念经拜昆时放一个响屁,再念十年经都修不回来。

前年,黑勒军进犯到渠莎,烧毁七座昆寺,杀了数百昆门徒,国王在毗沙西昆寺外给亡者做盛大超度,城内外所有寺院的昆门徒聚集一起,上万信众骑驴坐驴车拥到西昆寺,人和驴在院墙外围了三层又三层。超度仪式后,西昆寺王大昆门望着哗哗袅袅西飘的经幡和烟,突发奇想,提出一个用屁报复黑勒的妙策,并马上得到国王和昆门徒的一致赞同。

报复行动当即开始,云集西昆寺的众昆门徒、众毛驴全屁股朝西,对准黑勒,国王率众大臣领头屁股朝西。

“放。”大昆门一声令下。

“砰。”先是国王的屁响了。接着“砰砰啪啪”的响声从寺院到院外,人屁和驴屁连成一片。众昆门徒嘴里念着咒,后面砰砰啪啪放着屁。

“我毗沙国国王及万众昆门徒之臭屁,乘此东风飘到黑勒,风多长屁多长,一路先把黑勒地界灌浆的麦子熏臭,把树上的青苹果熏臭,把河里的水熏臭,把锅里碗里的吃食熏臭,最后,把手上沾了毗沙人血的刽子手熏死,让他带着一身的屁臭死去,让整个黑勒从此臭名远扬。”

那是毗沙国人和驴最痛快的一天,憋了几百年没出声放屁的毗沙国人,都抓住机会大放特放。驴也逮住机会大肆喷放。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驴眼睛里,噼里啪啦的屁声先在人头顶塑出四方的西昆寺,然后,风将声音拉扁成一只鞋形,鞋尖朝西,这只黑色大臭鞋哗哗啦啦地掠过房顶树梢,朝黑勒城方向黑黑地踩过去。

毗沙人痛痛快快放完屁,他们转过身,在爽快的东风里朝西看,仿佛看见自己的臭屁正随风飘过沙漠、胡杨林、村庄城镇,到达想象中的黑勒城。

傍晚,正吃晚饭的毗沙人闻到空气中熟悉的臭味,驴也闻到了,继而看见满城炊烟往东飘,刮西风了,他们晌午放的臭屁在东风里没飘过沙漠,风转向了,那些被风篡夺了声音的屁调过头,朝着毗沙城呼呼啸啸飘过来。

拐入一条生着古怪榆树的幽暗小道,有昆门徒在扫地上的树叶,唰唰的扫地声像在打扫弥漫空中的其他声音。树荫下一长排土房子,后面是高大庙宇。库随德昆门从一个小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套一间的小房屋,每间房里背对背坐两个抄经昆门徒,泥塑似的静。库从他们身旁走过时,感觉自己轻微得像一粒尘埃,都不能扰动他们眨一眨眼睛。

库也常在这些小土房子里背对背与人译经,每部昆经都必须两人或多人背对背翻译,然后一同比对勘定。库不是专业的译经师,但他懂的语言比所有译经师都多。所有译好的经卷最后都要读给库听一遍。

每个小房间有一方天窗,透着灰灰的亮,德昆门的光顶晃过时,房间瞬间亮堂一下,又暗了。

两年前,库在黑勒也被人带入一间套一间的矮土房子,里面没有天窗,窗户被麻布遮着,领他的买生头戴麻布,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库心怯地跟在后面。一个月前,西昆寺王大昆门用皇语给库吟诵了一首律诗,四句,让他转成黑勒语捎给黑勒桃花寺买生昆门。库到黑勒时,桃花寺早已被毁,黑勒城里到处驻扎着操各种语言的域外军队。库靠流利的黑勒语和外语,很快找到买生昆门,这位堂堂大昆门在黑勒偏僻的母驴巷子里做了剃头匠,而且改了宗。

库坐在咯吱响的剃头躺椅上,仰脸望着早年师傅向他多次描述过的这位大昆门。桃花寺是师傅西行的落脚处,他每次在这里停留,打探远处的消息,然后在黑勒的驴叫声里起程,向西走到泰语尽头,到达康语和天语地区。师傅每次带回一两种新语言,独自在家里说,也教库跟他一起说,他们用这些遥远地方的古怪语言,说身边人和牲口的事,等待有一天操这种语言的商旅途经毗沙。

“你的脸长进胡子里了,让它露出来点吗?”买生的剃刀是新打制的,库对他的手艺有点担心。

“我的头里装着别人捎给您的一首诗,方便说给您吗?”

“还是装在您的头里带回去吧。”

“是毗沙西昆寺王大昆门捎给您的。”

买生的剃刀在库的喉管处,突然不动了,刀刃凉凉地停在那里。库的脖子一下硬了。买生一定看见他脸上的胡须嗖地全竖起来。

“您不会连头一块儿拿走吧。”库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买生三两下把库的脸收拾好,赶紧拉他钻进身后的小土房,从小土房又钻进另一间小土房,最后在亮着一方天窗的小房子里站住,买生一把扯掉头上的麻布。

“黑勒城因为不改宗被割掉的头太多。我留下这颗头,就是想等来昆的音信。”

一个月后,库辗转回到毗沙,向西昆寺王大昆门汇报了黑勒城大批昆门徒被杀,所有昆寺被毁,昆经被烧的消息,还捎来买生给王大昆门的话:“方便译一部黑勒语昆经捎来。”

推开一扇门,外面是长长的走廊,廊柱穹顶的油彩让库眩晕。王大昆门就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窗前,看上去他的人形一半进入墙上的壁画里,另一半留在那里候着库。

库跟王大昆门有多年的交谊,王大昆门是沙洲人,他念毗沙语昆经时尾音带着浓浓的沙洲皇语腔调,库的皇语也带着浓浓的沙洲味道,他俩见面就像一对老乡重逢。

“又见面了。”王大昆门向库施了礼,带他穿过一个殿堂,在后院的侧门口停住。门开了个缝,库看见里面拴着一头小母驴。难道刚才就是她叫的?一头小母驴也能叫出那么大声音?库心里嘀咕。

“劳驾你把她捎到黑勒,交给桃花寺买生昆门。”王大昆门盯着库专注看驴的眼睛。

“我只捎话,不捎驴。”库愣了一下,随即应道。

“你就把驴当一句话,不用搁脑子里,她有腿,你骑也好牵也好,捎给买生大昆门就好。”

带他来的德昆门递过两锭银子。

“老规矩,回来拿剩下的。”

库迟疑了一下,收下了。

“后天就是行像节,各大寺院依次举昆像进城,今年的行像节后,由西昆寺组织千人行像队伍,去固玛,沿毗沙国西界行昆像,大小寺院村庄都要走到,以鼓舞边界昆门徒信众。这是寺院自发的,你可随在行像队伍里一同出去。”王大昆门说话慢慢的,他把每句俗常话都诵成了昆经。

德昆门嘴凑到库耳朵上叮嘱了几句,库憋住气,德昆门嘴里有一股陈腐苞谷杂粮的气味。

她听到那扇门后有人说话。她惹大事了。驴在寺院门外都不能大声叫,她竟然在寺里叫了。刚才,德昆门跑到紧闭的大门外,恶狠狠对着门缝训斥。

“你这个挨刀的,敢在寺里大叫,活得不耐烦了,今天就让你见阎王。”

德昆门知道门板上的缝,他天天在这间阴暗房子里陪她,伺候她。他见她眼睛贴门缝看,也凑过来看。不知道他从门缝看见的塔和人是不是扁的。他跟她脸挨脸看一会儿,就抱着脖子摸,顺毛摸,他很会摸驴,摸着手就移到屁股上。

门突然打开,闯进两个屠夫,一个拿刀,一个拿绳,恶狠狠扑过来。她认得屠夫。屠夫身上背着数不清的命,阴森森。拿绳的把她一前一后两个蹄子绑上,交叉一提,肩膀一扛,半个身子悬空,一个骨碌撂倒在地。拿刀的眼睛阴阴地盯着她,一把宰牛刀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认得宰牛刀,比宰羊刀大,也认得屠夫宰牛时的眼神。看来这次可不是嘴上挨条,是脖子上挨刀子了。她使劲扭头,缰绳拉得门环哐当响。她想外面肯定有人会听到。

屠夫一只手摸她的喉管,顺毛摸。另一只手里的刀在眼前闪着寒光。她见过宰牛宰羊的场面,牛挣扎,羊不挣扎,撂倒后屠夫抚摸羊脖子,羊很快安静下来,自己伸长脖子,屠夫麻利地捅刀。现在,屠夫的一只手正抚摸她的脖子,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知该做何反应,她没见过人宰驴,不知道驴怎么死,是像牛一样挣扎呢,还是羊一样温顺地躺着。人宰驴都拉到墙后面宰,不让驴看见,这是规矩。“让驴看见不好。”她听人说。是对人不好呢,还是对驴不好?

她本能地四蹄乱蹬,想爬起来,脖子上却觉到了抚摸的舒服。她眼睛一闭,脖子一伸,就等着挨刀了。

“别宰她。这驴我买了。”声音很大地回荡在房子里。

她知道是幻觉。牲口被宰前都有这样的幻觉,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往跟前走,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黑羊毛绳子,走近了绳子套在脖子上,说“这牲口我领走了”。每个牲口临死前都看见自己被不认识的一个人牵走。

她扭过头看见要牵走自己的人,竟是刚才那个仰脸望塔的扁脸长胡子,后面跟着德昆门。

“这驴我买了。”那声音又回荡在房子里。

“不卖,宰了剥皮。”屠夫的声音一样大。

“我多付你钱。”

他从肩上的褡裢里掏钱,听到铜钱在手上响。在集市上她听多了钱的响声,几个月前,她就是在一阵钱的响声里被德昆门从驴市买了来。她眼睛翻着使劲望要买自己的长胡子,知道自己的魂就要跟这个人走了。还想看一眼拿刀的屠夫。看不见。屠夫下刀前都不让牲口看见,看见了会被盯上。

晃在眼前的大刀一下不见了,抚摸脖子的手也停住,她知道要动刀了,脖子上的毛被扒开,刀刃从那里嚓地割下去,叫出声音的喉管被割开,血喷涌出来,周围的人怕血喷到身上忙躲开。然后,剩下的时间就只有自己知道了,时间突然变扁,身体好像辽远地铺展开,割开喉咙的头跟身子一下失去联系,头不动了,眼珠里的光一点点地退回去,往看不见的深处回,那里有一个地方亮起来,完全地亮起来。身子不知道头里面发生的事情,一下下抽搐,腿在蹬,似乎想跟头取得联系,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变远,远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死亡在朝身体的每个部位传递,死亡的消息从脖子传到背、前腿、肚子、屁股,一直到后腿;后腿不相信死,它朝上蹬,给头和脖子打招呼,头不理睬,它就一直动,一直动,屠夫站起来擦刀上的血了,它还在动,屠夫把肚子、蹄子上的皮剖开要剥皮了它还在动,屠夫嫌它动得碍事,刀背砸了一下,它不动了。

她就这样死去了。跟在集市上亲眼看见的另一个牲口的死一样。那次她拴在一旁,不眨眼地看一头小牛犊被宰,看见她死了好长时间,直到剖开的半个身体挂在铁钩上,鲜红的肉还活着,在跳。扔在一旁的头上的一双眼睛还灰灰地望。那时她不知道这场漫长的死亡也是自己的。

眼泪突然流出来。她没流过眼泪。在她努力朝上的泪眼里,屠夫的手伸过来,接住长胡子的钱,听见钱在屠夫手里响,知道这桩买卖完成了,她就要被那根细细的黑毛绳牵着,走从没走过的黑路了。

“谢。”库喊了一声。她慢慢回头,眼睛疑惑地看着。

“谢就是你的名字了。”

出西昆寺前,库问德昆门。

“她没有名字,不过是杰谢巷的。你起个名字叫她吧。”

德昆门打开一扇厚榆木门,门洞黑黑的,走几步又打开一扇门,等第三道门打开时,库的头一下伸到炽烈的阳光里。刚才还萦绕耳边的诵经声被隔到墙内。库像从一个装满声音的桶里出来,耳朵瞬间空了。

寺院外的坡地长满苦豆子,一直长到坡下的驴车院。库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隐秘门洞。

“谢。”库又喊了一声。她耳朵机敏地耸了耸。

“耳朵里长毛的,听不进人话。你多叫几声,她就认了。”德昆门说这句时她回头乜斜了一眼,眼睛不看德昆门的脸,斜对他的肚子和裆部。库跟着她的眼睛看过去。驴眼睛流气,不看正经地方。德昆门也注意到她看他那地方,抬手拍了把驴背。

“库,你记住了,不能让她的皮毛有丝毫损伤。还有,她是头小处母驴,你要把她的完好身子交给买生大昆门,千万别叫公驴给爬了。”

德昆门说完进门去了,厚厚院墙的门洞里传来三道门上锁的声音。

库照昆门的嘱咐连叫了几声“谢”。她像是被这个名字叫醒,晃头又跺脚,眼神却依旧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库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才在寺里,德昆门把头伸到库耳边说:“屠夫都叫来了,快下刀时你去把她救下。你救了她,她会感激,死心塌地认你做主,一步也不离开你。”

库按德昆门的吩咐演了一场刀下救驴的戏,现在还觉得不好意思。骗人的事库经历得多,骗驴还是第一次。要是让这牲口看出破绽,可丢死人了。这驴鬼着呢,看上去是头单纯小母驴,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鬼鬼地瞟库,库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啥。

库手牵缰绳,眼睛被这小驴的身子吸引,刚才在寺里王大昆门指给他看时,他第一眼就觉得这小驴不一般:她浑身的皮毛放着洁净的光,仿佛刚刚长出,从没落过一粒土;那纯洁的脊背也从没人骑,更没哪头公驴的前蹄子搭上过。库不由伸手摸她的脖子,又摸脊背,手不忍落下去,感觉像很久前,他初次抚摸莎。库从康商人手里带莎回家时,她十岁,也可能九岁。库给康商人做了七天翻译,商人生意做赔本,没钱给库,就把拾来的一个小姑娘给库抵了翻译费。库等这个小姑娘长了三岁,当了三年爸爸,然后让她做了小妻子。库记得他的手伸过去触到她时心里的颤动。这小驴浑身都是新鲜绒毛,他摸过去时感觉她身体在颤,蹄子也在颤。或许从来没有一只手这样抚摸过她呢。库想。

“谢。”库忍不住又叫一声,她乖巧温顺地偏过头,拿脸蹭库的胳膊。看来她认了这个名字了。

库轻轻在她背上拍一巴掌,意思是走了。她却站着不动,库拉缰绳,她后退。是头犟驴呢。库拾了根红柳条就要抽打,突然想起德昆门的话,举到半空停住了。他有制服犟驴的办法,却不能对这头小母驴下手。看来只能来软的哄着走了。库左手拿红柳条,右手抚摸谢的鬃毛。“我们回家了,乖乖,回去吃苜蓿。”苜蓿是人种给牲畜吃的精草料,驴吃苜蓿,就像人吃肉一样香。谢听见苜蓿耳朵一耸,随即昂起脖子,傲气地斜眼看着库,然后慢腾腾迈动步子。

一条小道隐约穿过长满苦豆子的坡地,下去就是驴车院,那是一个专供昆门徒用驴的大驴圈,平时有上百头毛驴在院里。以前库在寺里帮助翻译昆经时,往来也是驴车院的毛驴接送,毗沙最漂亮的驴都在驴车院里,库看见那些驴在朝这边望,望他身后的小母驴呢。

“谢。”

叫第二声时她才意识到在叫她,眼睛疑惑地看着,耳朵一耸一耸。一声声的“谢”叫进身体,那里有一个地方被唤醒,她一下激动起来。谢是她家乡的名字,她家住的那巷子叫杰谢,传到驴耳朵里只有一个“谢”字。

她浑身的毛还竖着,腿还在抖。当她从那个黑门洞出来,头伸到外面明晃晃的阳光里时,就知道没事了,真的被这个长胡子买了。脑子虽然知道没事了,身子还在惊恐中,仿佛脖子真被抹了一刀,头和身子分开了,没事的消息传不过去。

买她的长胡子叫库。在寺院后坡上,德昆门这样叫他。他叫“库”时手摸她的脖子,声音直灌进耳朵,是有意让她听见。

叫库的长胡子男人围着她看,从头看到屁股。好像发现了什么,眼睛凑上去,手轻抚她的毛,他的手可比那德昆门轻柔得多,他看得那么仔细,不会看见那些字吧?

两个月前,她被德昆门从驴市买来,他们把她牵到一个木架子下,四蹄绑住,两根皮带拦在肚子下面,整个身体悬空提起来。两个剃头匠往她身上搭热布。她认得剃头匠,毗沙城的剃头匠都一个模样,光头,肩上搭一个装剃刀磨石肥皂和布巾的牛皮褡裢。若是走村串户的剃头匠,褡裢就搭在驴背上。

她浑身被热气腾腾的棉布包住,不知道他们要干啥。过了一阵,热布的一角掀开,一边站一个剃头匠,拿剃刀刮她的毛。她左右扭头看,身上的毛一片片掉下来,皮子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爽和舒服。

剃完了,绳子解开,德昆门牵着她在小院遛两圈,她不敢看自己,脊背肚子光光的,像换了一个身体。德昆门把她拴在柱子上,提来一满筐铡碎拌了麸皮的草料,看她吃完,又提来一大桶水给她饮。

天黑了,她又被绑在木架子上,这次是两个昆门徒,一个掌灯,一个俯在她身上。突然一阵扎疼,她心里一紧,以为遭剥皮了,强扭头往后看,灯光里那人拿一根铁针往她皮上扎,旁边掌灯人手里捧一卷书。一阵一阵地生疼,像牛虻咬。她扭动身体挣扎一阵,安静下来。到后半夜,掌灯昆门徒挪到另一边,她看见自己的肚子上密密麻麻一片东西,认出来了,是人看的一种字。在昆门徒拿的书里,在木简上,在集市店铺门头,到处都有。

他们把这些字刺在她肚皮上干啥?她不住扭头看,那些字一个一个印在脑子里,密麻麻一片黑字,虫子一样往皮里钻,疼痒难受。这样的罪受了两个晚上,她好像浑身被针扎遍。在她屁股上扎字时,昆门徒的手在她那里蹭来蹭去,流好多水。

大群苍蝇牛虻围着飞,她身上裹着布。白天德昆门牵她在太阳下溜达时,身上的布掀掉,晚上又盖住。

过了好多天,身上的毛又长起来。德昆门每天细心照料,梳她身上的毛。她可从来没享受过梳毛的感觉,那些痒一片片地梳掉了。扭头再看不见身上的字。一闭眼脑子里却站着一头浑身爬满黑字的驴。尤其在早晨的诵经声里,她看见自己身上的字在动、在发光,好像被唤醒,活了一样。她不喜欢早晨,周围全是嗡嗡声。一寺院的诵经声全灌进她的耳朵。受不了,想叫。声没出来,嘴上已被打一棍子。

长胡子男人试探地摸她的背、肚子、屁股蛋子,她紧张地挪屁股。她怕他看见那些字,又怕他像那个德昆门一样。他经常半夜摸到驴圈,想占她便宜。就在昨晚,他又摸进来,把她往槽边搡,自己站到槽沿上,她知道他要干啥,屁股往边一扭,他爬空掉下来。她半岁时,一个男孩试图对她这样,她本能地扭屁股,没让他得逞。男孩没上去,趴在旁边的大母驴上,大驴嘴里嚼着青草,眯缝眼睛,没把男孩的动作当回事。

德昆门一天到晚围着她转,给她喂草饮水梳毛,她的屁股蛋就是他给喂圆的。她喜欢他摸,就是不让那个。她没长大呢。她眯着眼睛憧憬时,脑子里想的是一头跟她父亲一样高大的公驴,而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她又侧眼看库。刚才,这个长胡子男人拍她的脊背,让她走,她不动,拉缰绳,她后退。她对他使了驴的犟劲,让他知道自己的驴脾气。她也领略了他的脾气。但还是他先软下来好言哄她。驴不能啥事都依人,给人惯出毛病。这是母亲自小教她的。现在他们并排儿走着,一根缰绳把他们连在一起,她在这头,他在那头。她心里美滋滋的,从今往后,这个长胡子男人就要围着她这头小母驴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