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洛中上了大学以后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家家户户都会在家中正厅的台桌上供奉“黄天”的神位。甚至我的同学们都没有听说过我从小到大都虔心祭拜的黄天,他们听说我信仰的居然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神灵,都或明或暗地发出一阵嗤笑。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也对他们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憎恶感。
我的家乡在距离洛中大约三四百里的一片大山里,我爷爷说他年轻时候从未走出过毗邻村庄的群山,直到有一天帝国铁路测绘局的测绘员们来到这里,在地下发现了珍贵的辉钼矿,花费五年时间才凿穿了一座山岭,让车头上冒着白烟的火车可以从中穿行。
那一年,我爹才刚满周岁。
我爹是铁路修通之后,村里走出山外的第一代人,他的学习成绩不错,考上了省城里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以后本来有机会留在省城任教,但是他觉得自己在外地总会头疼烦闷,一回到故乡就没有事了。爷爷说我爹是这个村里的人,无法脱离黄天的怀抱,便让他回到家乡,在小学教数学课,后来娶了一个邻村的女子,生下了我。
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的村庄早就已经和县城连接在一起,彻底融入了外面的世界。家乡的叔叔伯伯们大都在矿上做工,靠辛勤的劳动领取不菲的收入,而另外一些叔伯和阿姨们则有不少坐着铁路到了县城、省城或者更远的洛中去打一份工。他们要到年节的时候才会回到乡里,和留在家里的老人孩子们一起渡过一个星期,然后又要像候鸟一样扑扇着翅膀飞走。
但是据爷爷说,我们村里以前其实是不过年节的,在每年麦熟的季节,“黄天”就会过生日,那才是我们村里最为盛大的节日,村长除了安排祭拜大典之外,还要搞一年一度的“摸彩”。后来我们村里挖出了钼矿之后,外来的工程人员越来越多,摸彩才慢慢停办,只保留了“麦熟祭黄”的仪式。
我长大到9岁的时候,才在小学的课堂上听到一个老教师说漏嘴讲了一句“现在的孩子,都没经过摸彩,也不知长不长得高。”回家以后,我便缠着我爹问询,到底什么叫“摸彩”,我爹推三阻四、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这就让我愈加好奇了起来。但我翻遍了高中图书馆里的书,都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回答,好像所有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尽管县城里面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叫“摸彩”,但是他们和我们村里一样也会祭拜黄天,在我们高中学校北边不远处还有一座香火颇为兴盛的黄天庙宇,据我二伯说这里曾经挖出过一具大到吓人的巨人骨骼,现在收藏在省城的博物馆里。不过我在上大学以前从没有走出过我们县的范围,所以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具巨人骨骼,我也无法确定。
幸运的是,我并没有遗传我爹的恋家病症,来到洛中最为知名的那所工业院校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不但没有任何头疼烦闷的症状,而且觉得大学里的居住环境和食堂饭菜都比高中时期好得太多,以至于我都忘记了跟高中时候的同学们写信联系。
作为帝国的首都,洛中汇聚了这个国度最为精粹的食物,即使我们学校食堂做得味道不是十分道地,也比高中时代常年吃的煤油味白菜土豆好出太多了。蜀州的水煮肉片、云州的菌菇汤、越州的松鼠桂鱼都让我这个土包子大饱口福。
唯一让我难受的是,可能是洛中的人生活环境太好,蚊子也比我的家乡多了很多。即使已经进了十月份,每天晚上寝室里蚊子还还是嗡嗡叫个不停。但这也只是我睡不着觉的次要原因,主要原因在于我的室友们有两三个实在太喜欢聊天了,每天晚上都要从本朝太宗皇帝力挽狂澜击败鞑清的英雄气概聊起,一直聊到先帝西征、饮马天山,对每一个细节都要击节赞赏一番。我对这些王侯将相的故事兴致缺缺,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扮演一个提醒室友们睡觉的黑脸角色。
终于等到夜里1点多钟,寝室里的卧谈声慢慢平息,鼾声和磨牙声此起彼伏响起来的时候,我才悄悄披上衣服起床,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本书,蹑手蹑脚地走到楼道里长亮着煤气灯的公用水房。
书的封面是湛蓝色的,看起来十分清爽,但是像血一样深红色的四个怪字破坏了这本书的整体观感。这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如果不认真观看笔画的走向,很难猜出来它们是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