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美国社会多样性和种族问题的历史根源

美国是一个多族群、多民族的国家。今日美国已经从当年的“民族大熔炉”发展成色彩缤纷的“族裔大拼盘”。据2001年加利福尼亚人口普查结果,加州WASP(白人-盎格鲁-萨克逊后裔-新教徒)占47%,Chicano(讲西班牙语的墨西哥裔)占33%,亚裔(Asian-American,其中以印度裔和华裔居多)也上升到11%。

美国一开始就是一个拥有众多民族的移民社会。据著名史学家艾利克·方纳主编的《新编美国史》〔4〕:1492-1920年间共有350万欧洲人移居美洲。1808年废止黑奴贸易以前有800万非洲人被卖到美洲(这还不包括20%的海上损失人口)。1700年以前,38万人从英国移居今日美国,主要是英格兰人和威尔士人。另有1-1.5万人来自荷兰和法国。同期被运来的还有近35万黑人奴隶。第一批被贩卖到今日美国的黑奴于1619年抵达弗吉尼亚的詹姆斯敦,比“五月花号”到达还早1年。1700-1760年间有将近6万德意志人和3万爱尔兰人移居特拉华谷地。1760年“新法兰西”陷落后,移民达到高潮。获1987年普利策奖的《西向航海者》〔5〕一书详细描述了1760年后到达北美的22万人(包括8.5万黑人奴隶)的旅程。他们当中,典型的欧洲移民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有一点手艺,受新大陆吸引而来。理想目的地是马里兰和弗吉尼亚。也有一家人同行的,多是缺少土地或不堪重负的农民,通常到达地为宾夕法尼亚、纽约、北卡罗来纳。

1861-1864年的美国内战结束以后,移民数量急剧增加,80年代达到五百余万,1901-1910年接近880万。这一时期的移民主要来自欧洲,其中以德国(占18.7%)、英国、爱尔兰(各占12%)、奥匈帝国、意大利(各占11%)、俄国(9%)和北欧国家居多。绝大多数移民流向东北部和中西部地区,成为一些北部州人口的主体。20世纪初,明尼苏达州人口的75%、威斯康星人口的72%、罗得岛人口的64%、马萨诸塞州人口的62%、犹他州人口的61%是移民和他们的第一代子女。大多数移民聚居在城市。1890年在全国20万人口以上的大城市中,除费城和南部城市外,移民和他们在美国生育的第一代子女均占各城市人口的69%以上,其中,纽约、芝加哥、密尔沃基、旧金山和底特律都在78%以上。

移民带来了多样性社会:北不列颠人好勇斗狠,1718年后大量进入纽约以南地区,屠杀印第安人并互相争斗;教友会(Quakers)和门诺派(Mennonites)教徒则以崇尚平等反对暴力著称。移民还带来了基督教各教派。早期“新英格兰”(包括新罕布什尔、马萨诸塞、罗得岛、康涅狄格)主要是“清教”(Puritanism)。宾夕法尼亚则成为教友会与众多教派和平共处的家园。美国社会教派林立:新教中的长老派(Presbyterian)、循道宗(Wesleyan or Methodist)、浸礼派(Baptist)、再洗礼派(Anabaptist)、艾米什(Amish)等等,以及天主教的各宗各派、美国土生的摩门教(mormenism),等等,各有各的地盘。18世纪30年代以后,基督教各教派逐渐和平相处。大家都敬畏上帝,相信天赋人权,信奉“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与此同时,各殖民地逐渐形成多元的政治形式:新英格兰在17世纪基本上是社团共同体制度,官员民选,有书面的法规——是为独立后宪法的先声。弗吉尼亚直到1678年仍为王室殖民地。其他各殖民地则由英王授予一个或者几个领主,由其管辖。

《新编美国史》第一章标题是“大灾难的受益者:英属美洲殖民地”。其中指出:欧洲人将贪婪、残暴、奴役连同疾病和死亡带到了美洲,使得近代早期的美洲史成为灾难史、恐怖史。美洲的征服与移民以2000万人口的损失为代价。损失的人口中绝大多数是美洲印第安人,然后是黑人。

北美土著印第安人曾长期被认为是散布于美洲荒野、既无市镇也无村落的落后野蛮的漫游者。白人初到之际曾得到印第安人帮助,但相互关系很快因土地争夺而恶化。独立以前,由于不断的法英争夺和殖民地白人与宗主国的斗争,印第安人尚有可能周旋于其间,或作为某一方的盟友。但大西洋沿岸的印第安人大多已被消灭。独立战争期间,许多印第安人部落因为跟殖民者的矛盾而选择了与英国同盟。美国建国后,这些印第安部落几遭灭绝性屠杀。史学家称之为“革命后的种族灭绝性国家政策”(the virtually genocidal aspects of national policy following the revolution)。美国建国之初,用兵对象主要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不享有公民权利。他们的土地不断被白人兼并。在佐治亚,1828年当选的杰克逊总统不顾联邦政府当初承认切诺基部落土地所有权的协定,迫使他们踏上“血泪之路”(Trail of Tears),西迁至印第安人保留地。杰斐逊、门罗、格兰特等历任总统都曾设想在西部或西南部建立印第安人的准州或者州,将东部和其他地方的印第安人集中到一起。1880年,南达科他州一半的土地仍被认为是属于印第安人的。1889年,联邦政府批准了当时仅存的俄克拉何马印第安人永久领地对白人移民开放。当年4月22日,一大块面积近200万英亩的土地在几小时内就被分割占领完毕。总的看,建国后美国政府趋向于夺取印第安人的土地。在印第安人反抗激烈的俄亥俄河流域,本来富有生气的土著文化遭到毁灭性打击。较之中、南美洲,美国的印第安人命运最悲惨。

在土著人大批被消灭、被驱赶的同时,非洲人被当作奴隶大批运来。黑人地位的变化与奴隶制兴衰密切相关。美国的种植园奴隶制,是随着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发展而发展起来的新型奴隶制度。独立战争期间,奴隶制受到平等原则的冲击。一些黑人奴隶参战导致身份改变。但棉花种植的扩大、开放向西南部移民和南部对奴隶贸易开门,导致奴隶制极大膨胀。据估计,从1783年签订巴黎和约到1808年废除奴隶贸易,25年中约有25万黑奴从南方被移往“新边疆”,同时又有10万新奴隶运进美国。革命时期,黑人发现美国自由与民主的倡导者、主张“自决”的人并没有考虑黑人的权利。英国反而征集黑人,设立黑人团,准许黑人进入教堂。但因为害怕失去南方奴隶主对英王的忠诚,英国解放奴隶也很有限。到18世纪80年代,马萨诸塞、宾夕法尼亚、长岛和康涅狄格先后解放奴隶,1799年纽约州也通过了逐步废止奴隶制的立法,规定黑人男性到28岁、女性到25岁可以获得自由。南方奴隶主则坚决反对废除奴隶制度。拉丁美洲的奴隶解放是作为独立革命的附带任务完成的。到19世纪50年代,奴隶制在拉美除巴西、古巴外基本废除。美国的奴隶制却一直保留到60年代。以妥协暂缓下来的南北冲突,最终是由流血战争解决的。

直到20世纪60年代,对非洲后裔的种族歧视才受到“民权运动”的有力冲击。70年代以后非裔地位大有改善,从政、从军、从教者增多。但整体上经济地位、受教育程度仍然较低。此外还有心理上的歧视。海湾战争时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2001年主掌国务院的非裔共和党人科林·鲍威尔写了《我的美国历程》一书,公开质疑“美国人生而平等”。书中讲到他曾带着原则和坚定的信念应征赴越南作战,后来看到的却是谎言和欺骗。他说“我特别谴责我们的政治领袖们向(越南)战争供给人力的方式。谁被征派,谁可以延期服役,谁上前线,谁可以逃避,谁去死,谁可以活下来,决定这一切的政策是反民主的、不光彩的。我永远不能原谅一位领导人说过的这样一些话:这些贫穷、缺少教育又无特权的年轻人是可以被牺牲的(有人形容他们是‘廉价的炮灰’),而其余的都那么优秀,不能送去冒险。……在越南的众多悲剧中,这种不加掩饰的阶级歧视对我冲击最大,极大地损坏了关于所有美国人生而平等、对国家同样忠诚的崇高信念。”

鲍威尔书中还谈到:“我们的政治领袖们片面地以反共为诉求,带领我们走进一场战争。实际上,(越南人的)战争有其自身的民族主义、反殖民主义、超越东西方冲突的内部纷争等历史根源。”〔6〕这是迄今所能看到的、来自美国上层的对越南战争比较深刻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