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风月宝鉴》与《石头记》
《红楼梦》一名《风月宝鉴》,这在小说楔子和甲戌本的《凡例》中都提到,只是实际上流传的本子无论是抄本还是刻本,题作此名的还未见过。在楔子“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句上,有一条脂批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这引起研究者的兴趣,发表了许多不同的看法。
一是“旧有”的“有”,是“撰有”还是“存有”?在我看来,这并无可生歧义处;按古文习惯用法和后面行文看,都只能是“撰有”而不是“存有”。将“有”释为“存有”者,几乎都认为《红楼梦》是合成的,即先有另一人写了一部《风月宝鉴》,然后曹雪芹在此基础上改写成《红楼梦》,或者先有他人作了《风月宝鉴》和《石头记》二书,然后由雪芹合成。这些想法的产生,重要根源之一是对雪芹虚拟石头撰书被空空道人抄回后由自己披阅增删而成的荒唐言信以为真的缘故。有脂批已反驳了“披阅增删”说,指出这是“作者之笔狡猾之甚”,我们实在不该再被“蒙蔽了去”才是。须知小说不是理论性文章,有各不相同的人物形象,是很难或者应该说是不可能合成的。再说,雪芹写这样一部风月繁华如梦幻般破灭的小说,是有许多史料可以印证其创作动机的,而改写他人之作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除了用误会作者行文和曲解脂批的办法去寻找依据外,是与我们已知的雪芹生平事迹不相符合的。批书人怎么也不会将只改写、合成他人之作的增删,说成“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第五回脂评)或者说是“哭成此书”(第一回脂评)的。
前引“旧有《风月宝鉴》”的批语的后两句,我的解释是:“如今,我看到雪芹《石头记》新稿,就不免怀念起他弟弟棠村曾为其旧稿作序的情景;为了纪念逝者棠村,所以仍沿用了旧书名,题为《风月宝鉴》。”所以,这条批语就是“东鲁孔梅溪”加的,为了说明自己为何题此书名。梅溪在小说中是加过批语的,第十三回批“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二句说:“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便是。这更证明《风月宝鉴》确是雪芹早年旧作。
那么,《风月宝鉴》是怎样一部书呢?很遗憾,没有什么资料可供研究;诸家说法,都不过是从一些迹象出发所做的揣测和联想。比如有人从甲戌本《凡例》中的话,推测它是一部淫秽小说,因为那里说:“《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还说“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
其实,“风月”并非只指男女情爱,广义也指风月繁华。小说楔子中一僧一道,高谈快论红尘乐事,“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这也就是所谓的“妄动风月之情”。因为结果所得是悲,是苦,是空,所以要“戒”。
小说以小喻大,以镜喻书,借《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故事(其中有些性描写),表达一种红粉骷髅、荣华梦幻的思想,同时点出《石头记》“此书表里皆有喻也”(第十二回脂评),“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所以被视作全书的“点睛”之笔。却不能由此而断言旧稿便是此类故事。若果真都写偷鸡摸狗,我想,梅溪就未必会沿用此旧名来题雪芹新稿了。
清人陈森作《品花宝鉴》,描写贵族们的同性恋及玩弄优伶的邪恶行为。《风月宝鉴》的书名与之相像,这可能也是引起同类书联想的一个原因。显然,这更属皮相之见。
曹雪芹在楔子中深恶痛绝地贬斥“淫滥”小说:先说“历来野史……贬人妻女,奸淫凶恶”,继说那些书“一味淫邀艳约,私讨偷盟”,再说“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如此等等。这反映一位作家在成长过程中长期形成的文学价值观和创作美学理想,非一时兴之所至说的话。很难想象,雪芹自己也刚刚写过那样“终不能不涉于淫滥”的书,接着又为重写新书而板起脸孔来将它痛骂一顿。所以,我以为推测《风月宝鉴》旧稿艺术上粗糙些,还不太成熟,是可信的;否则新稿就不可能取代它。但说它是一部淫秽小说,我不信,因为既无依据,也不合作者思想发展的逻辑。
从梅溪“睹旧怀新”“故仍因之”等批语看,《风月宝鉴》是后来《石头记》加工修改的基础,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故有人说它是一部幼稚的《红楼梦》(篇幅自然也会短小些)。但由于没有别的佐证,过多地揣测它是一部怎样的书,是无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