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情经常带有两重性,最显赫的时候往往也就是走下坡路的开始。曹寅和最高统治者的特殊关系,既给他的家族带来了“烈火油烹,鲜花著锦之盛”,也为后来的败落埋下了祸根。

康熙南巡的目的,名义上是为了视察河工,实际上则是为了访察吏治民情,了解江南一带的社会政治动向,当然也不排除兼有观览一下江南风光名胜的动机。就康熙而言,他每次出巡都有严格规定,尽量节俭和不扰民,“凡需用之物,皆自内府储备,秋毫不取之民间”;但负责接驾的大小官员,则诚惶诚恐,不敢稍有怠慢,互相比赛,竞斗奢华,如张符骧描写扬州行宫的《竹西词》所说:“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南巡给地方官员以及劳动人民带来的沉重负担可想而知。《红楼梦》第十六回赵嬷嬷说的:“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看来这不是虚写,很可能作者用的是史笔。曹寅四次接驾的结果,造成了经济上的巨大亏空。康熙对此十分关切,于四十九年八月廿二日在李煦奏折上批道:“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同上,第77页。同年九月初二又在曹寅的奏折上批道:“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同上,第78页。李煦的亏空史无确切记载,估计也不在少数。为了帮助他们及早弥补任内亏空,康熙下令由曹寅和李煦轮管两淮盐政,但直至曹寅病死,两人轮管了十年,亏空也未能全部补完。

曹寅是康熙五十一年(1712)七月二十三日病故的,患的是急性疟疾,从发病到死亡仅三个星期的时间。据曹寅的嫡子连生即曹颙在九月初四的奏折中说,曹寅在垂危之际,还因未补完织造钱粮而“槌胸抱恨”,“气绝经时,目犹未瞑”同上,第103页。。为此,康熙特恩准李煦为曹寅代管盐政一年,将所得五十八万六千两“余银”全部用来弥补亏空。曹颙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清完所欠钱粮”了同上,第119页。。康熙也松了一口气,说曹寅“身没之后,得以清了,此母子一家之幸”同上,第122页。。谁知曹寅任中亏空不止此数,另外还有好几笔,直到康熙五十五年,还发现一笔二十六万三千余两的债务《李煦奏折》,第187页,中华书局1976年版。,终于给雍正留下了整治曹家的具体口实。

曹寅死后,康熙命寅子曹颙继任江宁织造,不料曹颙短命,接任仅二年多,便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正月故去。曹颙是曹雪芹的生父,曹颙死时雪芹尚在母腹之中。康熙对曹颙的死也是很痛惜的,传话给内务府总管说:“曹颙系朕眼看自幼长成,此子甚可惜。朕所使用之包衣子嗣中,尚无一人如他者。看起来生长得也魁梧,拿起笔来也能写作,是个文武全才之人。他在织造上很谨慎,朕对他曾寄予很大的希望。他的祖、父先前也很勤劳。现在倘若迁移他的家产,将致破毁。李煦现在此地,著内务府总管去问李煦,务必在曹荃之诸子中,找到能奉养曹颙之母如同生母之人才好。他们弟兄原也不和,倘若使不和者去做其子,反而不好。汝等对此应详细考查选择。”《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第125页。可见康熙对曹家的情况是多么谙熟,是何等关心。

后来经过查询,曹荃诸子中以老四曹頫为人最忠厚老实,而且是跟随曹寅在江南长大的,曹寅生前就很夸奖他,所以便将曹頫过继给曹寅为次子,继任江宁织造。曹頫的生父曹荃也叫曹宣,字子猷,号筠石,工诗善画,和曹寅是嫡亲弟兄,早在康熙四十四年就死去了。曹頫继任江宁织造的时间是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六,至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查封其家产,经过了十三年。曹頫的才干显然逊于曹寅和曹颙,同时也由于年龄太小,缺乏政治经验,奏折写得也不是很理想。康熙对此曾表示过不满,于五十四年七月十四日的一条御批中质问道:“你家中大小事为何不奏闻?”同上,第131页。五十七年六月初二日,康熙又在曹頫请安折上批道:“尔虽无知小孩,但所关非细,念尔父出力年久,故特恩至此。虽不管地方之事,亦可以所闻大小事,照尔父密密奏闻,是与非朕自有洞鉴。就是笑话也罢,叫老主子笑笑也好。”同上,第149—150页。要求提得尽管具体,可惜曹頫还是不能完全做到。我们从《关于江宁织造首家档案史料》一书中看到,曹頫写的奏折和曹寅、曹颙相比,真不可以道里计。但康熙还是谅解的,终他一生,对曹雪芹的家族一直采取回护和信任的态度。

雍正上台以后,情形就不同了。就施政方针而言,雍正和康熙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基本上保持了政策的连续性,使雍正朝成为走向“乾隆盛世”的重要阶梯。但封建政权的承继和嬗变并不依施政方针的同异为依归,更多地反映的是统治集团的利益纷争,即使奉行同一方针,各派政治力量之间也可以爆发很激烈的冲突。雍正夺嫡是历史上的大事件,篡改诏书的说法虽未必可信,但雍正早怀有篡位野心,为了夺嫡使尽阴谋手段却是事实。所以这位老谋深算的雍正一旦得到帝王宝座,便杀机毕露,千方百计整治政敌,先是皇八子允禩和皇九子允禟,随后是他们的党羽,一批接一批地被抄没、监禁、流放、杀害。雍正三年,李煦的家产被抄没,到雍正五年又查出李煦曾在苏州买女子送给“阿其那”,险些定为奸党处斩,后改为流放打牲乌拉。雍正四年,曹家的另一门亲戚傅鼐因罪被革去户部侍郎职务;同年,曹寅的女婿多罗平郡王讷尔苏被革退王爵。就像《红楼梦》中江南甄府的被抄是贾府被抄的先兆一样,曹家诸姻戚先后遇事对曹家威胁极大。作为雍正帝,不过是未雨绸缪;但在曹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其实,早在雍正上台之初,对曹家的杀机就显露出来了。一次,雍正在曹頫奏谢将织造补库分三年带完折上批道:“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同上,第157页。口气非常不客气。这是雍正二年正月间的事。同年四月初四,又在曹頫祝贺年羹尧平叛凯旋折上批道:“此篇奏表,文拟甚有趣,简而备,诚而切,是个大通家作的。”同上,第158页。字里行间充满了嘲讽。同年闰四月二十六,雍正进一步责问曹頫、李煦、孙文成三织造:“人参在南省售卖,价钱为何如此贱?”同上,第161页。这原是康熙五十七年的一笔旧账,五六年后旧事重提,显然带有不便明说的动机。接着,在雍正二年五月初六,曹頫奏报江南蝗灾因连得大雨而僵灭大半,因此“人心慰悦,太平无事”。然而雍正挑剔说:“蝗蝻闻得还有,地方官为什么不下力扑灭?二麦虽收,秋禾更要紧。据实奏,凡事有一点欺隐作用,是你自己寻罪,不与朕相干。”同上,第163页。雍正三年九月三十日,取消了曹頫造送马鞍、撒袋、刀等物之饰件的权利,改由广储司依原样制造。同上,第172页。雍正四年三月初十,内务府总管奏称曹頫等进的绸缎粗糙轻薄,决定给曹頫以罚俸一年的处分。同上,第175页。雍正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又因给皇上做褂面用的石青缎匹落色,将曹頫罚俸一年。同上,第181—182页。接着,便于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查封了曹頫的家产。真是紧锣密鼓,步步紧逼。抄家的表面理由是:“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同上,第185页。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口实,真正原因还是雍正为了整治政敌,是皇室政治斗争的一个组成部分。

曹雪芹的家族的命运是和康熙朝相始终的,康熙和雍正的政权交替,是曹家由盛变衰的转捩点,同时也是成就曹雪芹这个伟大作家的社会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