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童话故事,名叫“杰克和豆秆”“Jack and the Bean-stalk”,又译为“杰克与魔豆”、“杰克与豆茎”,是英国著名的民间文学家詹姆士·利维兹所写的最有影响的童话故事之一。——译者注,在座的我的同代人可能都很熟悉这个故事。不过我们沉稳可敬的年轻人,是在更为严肃的精神食粮的哺育下长大的,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只是通过一些比较神话学的入门读物,才知道什么叫做仙境。因此,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故事梗概。这是一个关于豆子的传说,豆子长啊长啊,一直长到高高的天上,在那儿,豆秆的枝叶铺展开来,形成一个巨型的华盖。故事的主人公受到鼓舞,顺着豆秆往上爬,发现宽阔茂盛的枝叶支撑着一个世界,构成这个世界的各种元素和地上的世界是一样的,但又是那样的新奇。至于主人公的奇遇,我就不多说了,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的经历彻底改变了他对事物性质的看法。由于这个故事不是哲学家写的,也不是为哲学家写的,因而在观点方面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现在要做的,有点像故事中的主人公,这个勇敢的冒险家所做的事。我请求你们与我一道,借一颗豆子之力,尝试进入一个可能令大多数人感到奇异的世界。大家知道,豆子很简单,看上去也毫无生气,但是,如果把它种在条件适宜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温度适宜、够暖和,那么它就会显示出惊人的活力。一颗小小的绿色豆秧从豆子里长了出来,破土而出,茁壮成长。这棵植物经历了一系列的形态变化,但由于我们每日每时都可以看到这些变化,所以它们一点也不像传奇故事里那样,让我们感到惊奇。

不知不觉地,这棵植物逐渐长大,形成由根、茎、叶、花、果组成的一个巨大且形式多样的组织结构,每一部分的里里外外,都是按照一种非常复杂但又异常精确细致的模型塑造而成。每一个复杂的结构,及其每一个最微小的组成部分,都有一种内在的能量。不同部分的能量和谐共存,且每一部分都不断为维持整体的存在而努力,同时有效地发挥自身在自然系统中应当发挥的作用。但是,如此精致的构造,刚一完成就开始瓦解。植物一点点地枯萎,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剩下一些或多或少看上去毫无生气、平淡无奇的物体,就像它从中蹦出来的那颗豆子一样。然而,这些遗物也像豆子一样拥有同样的潜能,从而造成类似的循环过程。

对于这样一个不断向前发展又似乎回到起点的过程,要找到与之相似的事物,并不需要太多诗意或科学的想象。它就像一块抛出的石头上升又下降的过程,又如同离弦之箭的运动轨迹。或者可以这样说,活动着的能量最初时走的是一条上坡路,然后走的是一条下坡路。或者更恰当的是,把胚芽发育成为一株成熟的植物的过程,比作打开折扇的过程,或说像滚滚流淌、不断拓宽的河流,由此得出“发育”,或说“进化”的概念。在这里以及在别处,名称只是“噪音”和“烟雾”,重要的是,对名称指代的事实要有一个明确而恰当的概念。在我看来,这里的事实指的是一个西西弗斯Sisyphun,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一个邪恶奸诈之徒。由于他泄露了宙斯的秘密,被宙斯打入冥界。众神为了惩罚他,就迫使他在一座陡峭的山上推巨石。当他快要将那块石头推上山顶时,石头又滚下山去,他就永远重复做这件事情。作者在这里以此来说明进化是一个“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过程。——译者注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活着并生长着的植物,最初的形态是一颗种子,相对简单但蕴藏潜力,然后过渡到一种高度分化的类型,本质完全显现出来,此后又回复到一种简单和潜伏的状态。

◀这幅水粉画表现了在路易西亚德群岛,一群土著居民将独木舟与“响尾蛇号”系到一起,借力行驶。

深刻而理性地把握这一过程的性质,其价值在于,它适用于种子,也适用于所有的生物。动物界也和植物界一样,从非常低级的形式发展到最高级的形式,生命过程表现出同样的循环进化在我以生物为样本谈到循环进化的“显现”时,我是小心谨慎的,因为,如果深挖细究就会察觉,说植物和动物的生命过程就是一张向自身回归的循环图,是不准确的。实际上,除了最低级的有机体外,其他生物只是正在生长的胚胎的一部分(A),演变出生物组织和器官;而它的另一部分(B),仍处于原有状态,或者只有些微的变化。A这一半发育成为成年躯体,而且迟早会死亡;而另一半B,则繁殖后代,延续种族的生命。这样,如果我们按直系追溯一种有机体的最遥远的祖先,即B,就会发现,B作为一个整体,从来就没有死亡,只是它的某些部分已被丢掉,而且在每个个体的后代中死去。人们都熟悉草莓这种植物的匍匐枝的生长方式。它的游离一端有一种纤细的圆筒状的生物组织在不断生长,直至达到相当的长度。在持续期间,它长出芽,继而长成草莓。当连接草莓的那部分匍匐枝死亡后,草莓便独立生长。但是,匍匐枝的其余部分,会继续存活下来并不断生长,而且,在条件适宜的情况下,它是不会死掉的。活质B就以这种方式回应了匍匐枝。如果我们能修复一个直系中所有个体均含有的“B部分”一度拥有的持续性,这些部分就会形成匍匐枝,这些个体就会在匍匐枝上面串起来,而这些吸枝永远不会完全死掉。只要B所具有的发育潜能保持不变,例如只要草莓吸枝的胚芽趋向于变成典型的草莓植物,一个物种就会保持不变。在一个物种进步性进化的情形下,B的发育潜能会不断升级。但在退化的情况下,相反的事情就会发生。返祖现象似乎表明,退化——一个物种返回到它早期的某种形态——这种可能性是应当加以考虑的。但是,在一个族群的寄生性成员中非常常见的构造的简化,则不宜放在这个名目之下,貌似蠕虫的无肢锚头鱼蚤,与属于同一族群的多肢的有活性的动物的任一发育阶段,都没有相似之处。。不仅如此,放眼望去,世界上的其他东西,其循环进化也从方方面面显现出来。我们看到,水流入大海又复归于水源;天体盈亏圆缺,绕行之后回复原位;人生年轮的不可阻挡的结局;以及文明史上最突出的主题——朝代和国家的相继崛起、兴盛和没落。

正如没有人趟过急流时能在同一条河里落脚两次,也没有人可以准确断定,这个感性世界中的事物当下所处的状态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是,准确地说,河还是那条河,只是河里的水发生了变化。就像人一样,他的本性没有发生变化,但其躯体的所有物质却在不断地改变。在这个问题上,还是塞涅卡说得好:“我们的身体似流水般急剧变化,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伴随着时间在流变,凡我们所见,没有什么是恒常的。就连我自己,当我说这些东西在变时,也已经变了。这就是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因为,虽然河还是那条河,但水却改变了。虽然这种情况在河流那里比在人体那里表现得更明显,但我们所经历的飞速进程也并不慢。”(《书信集》,第57号,i,第20页,鲁柯夫编)。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不,当他在思考这些话的时候,谓语的时态已经不适用了,“现在”变成了“过去”,“是”(is)变成了“曾是”(was)。我们对事物的本质认识得越多,也就越明白,所谓的静止不过是未被察觉的活动,表面的平静只是无声而剧烈的战争。在每一个局部,每一时刻,宇宙所处的状态,都是各种对抗势力短暂协调的表现——是战争的现场,所有的战士在这儿依次倒下。局部是这样,整体亦如此。自然知识越来越倾向于得出这样的结论:“天上的群星和地上的万物”都是宇宙物体的过渡形式,沿着进化的道路前行。从星云状的潜能,到太阳、行星和卫星的无止境的演变,到物质的全部多样性,到生命和思想的无限多样性,也许还要经过某些我们既不可名状又无法想象的存在形态,再回到初始的潜在状态。这样看来,宇宙最明显的特征是暂时性。它所呈现的面貌与其说是永恒的实体,不如说是变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除了能量的流动和遍布宇宙的合理秩序外,没有什么东西是永久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