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大德国研究(第1卷)
- 陈洪捷
- 6014字
- 2020-07-09 17:35:33
席勒及其时代
中国的席勒译介与研究现状评述
内容提要:本文对中国的席勒译介与研究状况进行学术史的整理,并由此揭示本期《北大德国研究》“席勒主题”的意义。
关键词:席勒 译介 学术史
作者简介:叶隽,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一、现代中国语境里的席勒译介
晚清以来,随着德国在欧洲的崛起,德国的思想、教育和文学亦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日益受到重视,对现代中国影响深远。作为德国文学史上的巨人,歌德、席勒几乎在同期得到最早的介绍。席勒进入中国公众的视野大概是在1903年,其文本为赵必振依据日人编本所作的“德意志文豪六大家列传”《希陆传》(《席勒传》);中国最早的席勒译介者,当推马君武。马君武译介德国文学作品并不多,但颇有自家眼光。除了歌德之外,他在众多的德语文学作品中选择席勒的《威廉·退尔》,威廉·退尔(Wilhelm Tell)是瑞士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席勒将此历史传说与14世纪瑞士人民反抗异族侵略的斗争相结合,所以这个故事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深意,变成了一部歌颂民族解放的“史诗剧”。其时拿破仑入侵德国,此剧对德国人民坚定信心、激励爱国热情、反抗侵略,则更有极大的现实意义。马君武约在1914年底撰此剧译言,正当辛亥革命后不久,国家正处在严重关头,所以他说:“吾欲译欧洲戏曲久矣,每未得闻。今来居瑞士之宁茫湖边,感于其地方之文明、人民之自由,到处瞻仰威廉·退尔之遗像,为译此曲。此虽戏曲乎?实可作瑞士开国史读也。予译此书,不知坠过几多次眼泪。予固非善哭者,不审吾国人读此书,具何种感觉耳!”此言凿凿,译者之意,非仅在译事而已,当属“别有幽怀”者,而“幽怀”之意则直指“世道人心”,希望民众能够读此剧而思国家、报国家也。抗战中,我国曾上演此剧,确实给民众极大的鼓舞。作为一腔热血的报国者,马君武推崇德国文学,其主要目的在“唤醒民众”,他重点选择译介了歌德、席勒的作品,这些作品体现了古典时期反封建、提倡上升时期资本主义的时代精神,其“经世致用”之心显露无遗。所以,席勒最初介入现代中国语境,就是有着非常明确的“致用”功能的。
自那时以来,席勒的作品,尤其是戏剧作品,以相当迅速的速度进入现代中国。《威廉·退尔》的马君武译本(中华书局1925年版)、项子禾译本(开明书店1936年版), 《强盗》的杨丙辰译本(北新书局1926年版), 《阴谋与爱情》的张富岁译本(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 《斐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的张富岁译本(商务印书馆,解放前), 《奥尔良的姑娘》的关德懋译本(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 《华伦斯坦》的郭沫若译本(译名为《华伦斯太》,生活书店1947年版)、胡仁源译本(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
除了《唐·卡洛斯》、《玛利亚·斯图亚特》、《墨西拿的新娘》、《杜兰朵》这几部看似与现实关系不大的作品,席勒的戏剧都被翻译过来。应该说,仅论作品翻译的数量与影响,席勒对于现代中国的意义决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外国文化名人。这与席勒艺术创作的特点有关,更取决于现代中国以启蒙与救亡作为时代使命的特殊语境。由《威廉·退尔》直接改编而来的《民族万岁》就是最好的证明。
就目前为止的席勒译介状况而言,值得肯定的是,席勒的主要剧作都已经有了汉译本(有的有好几种译本);但席勒的诗歌没有全部译过来;席勒的小说似乎更没得到多少关注,除了《失去荣誉的罪犯》之外,似乎仍有待翻译;席勒的书信,除了与歌德的通信被选译了一部分外,要窥其全貌仍须译介者努力;席勒的史学著作更是完全空白,有待填补;席勒的美学著作,则基本都得到了译介。
虽然,在现代中国的构建期,前贤们不太可能有很从容的心态,来进行大量的基础性学术工作。但前辈们筚路蓝缕,仍然留下来相当数量可资凭借的先驱工作。而最主要的,则是席勒作品与文献的译介。与歌德的皇皇巨著相比,席勒的作品相对要少些,但遗憾的是,至今我们没有一部可资借鉴的《席勒全集》汉译本。
二、中国的席勒研究状况
席勒研究方面,似乎进展并不太快。民国时期学界对歌德已经给予了相当重视,但席勒似乎并未达到相提并论的高度。尽管如此,还是做了几件与席勒有关的事:北大德国文学系曾出过一本《席勒纪念特刊》;北平的中德学会,曾出版过一册《席勒》;张忠发表了《席勒与中国》一文,但颇不切题;陈铨著《中德文学研究》,谈到“席勒《杜兰朵》中的中国成分”。
1949年以后,随着教育与学术制度的重要变化,各种学科必然面临新的时代课题。德语专业同样受到限制,更不用说德语文学研究了。但尽管如此,席勒研究并未销声匿迹。1955年,因席勒逝世150周年,而举行纪念活动,同时有一批相关论译推出。其中值得关注的是冯至的两篇文章:《德国的伟大诗人——席勒》、《“建筑自由庙宇”的伟大诗人——纪念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1959年,纪念席勒诞辰200周年,北京召开纪念大会,值得关注的文章有田汉的《席勒——民主与民族自由的战士》、李健吾的《现实与理想》。在这个时期,席勒主要是被象征化的一个标志,正如贺敬之所指出的:“席勒远非仅仅表现为一个只属于德国范围的爱国者,他是歌唱一切民族之间的平等、友好的,反对民族压迫和奴役战争的最有力的诗人。”
1955年译介出版的《席勒》,作者不具名,对席勒一生有简明清晰的概括,但值得注意的是,此书为1953年民主德国版的《现代席勒读本》(Schiller, Ein Lesebuch für unsere Zeit)的导言,所以可以想像,那个时代自然会强调“席勒所处的时代是德意志民族文学产生的时代,他的创作活动和他反抗封建社会的斗争分不开的”。
1978年以来,新时期学界在多年的压抑封闭之后,大有奋勇补课、迎头赶上、再创辉煌的气概,表现在德语文学与席勒研究上,也取得了不少成果。董问樵的《席勒》应该说是研究席勒文学创作的唯一一部专著。此书篇幅不大,上篇为“生平·诗歌·美学观点”,用大部分篇幅较为清晰地勾勒出席勒一生的历史轨迹;下篇为“戏剧”,主要是对席勒已完成的九部原创戏剧进行了比较详细的介绍和分析,对每部戏剧,基本都提供出历史背景(或写作经过)、剧情概要、思想内涵和人物性格、社会意义等。应该说,作为一部席勒生平与戏剧的概论和介绍性著作,此书是成功的。其中也不乏开阔视野与真知灼见,如作者对席勒未完成或尚在构思中的剧本的关注,对席勒关于悲剧精神的阐释等,认为“席勒的思想是在曲折道路上不断发展的”;但有时候也难免落入到那个时代的特定思维模式中去,说:“从《强盗》到《威廉·退尔》,就是从争取个人的自由,提高到争取人民的自由,这是巨大的飞跃。”从狂飙突进时代的“横空出世”到古典主义后期的“深沉厚重”,席勒的思想变化不言而喻,但是否其思想进路就是简单的“由个人自由到人民自由”的“巨大飞跃”,值得细加探讨。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立论严谨且风骨高标的学术性研究,尚有待来者。
相比较而言,倒是在美学与哲学领域,研究者们贡献出了颇多的成果。毛崇杰著《席勒的人本主义美学》,强调:“席勒第一个在美学中明确地提出了人本主义原则,并以此为出发点,为核心,为依归,建立了一整套关于人的美感教育的理论。”他将席勒的美学建构放在宏观的文化史角度中考察,认为:“艺术的美感作用从中世纪作为神学奴婢的地位中解放出来,经过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的恢复,在席勒的美学中被发挥到最高度。”确实是中肯之论,但作者并未点到即止,而是进一步分析其利弊所在,认为:“这既是他的贡献,又是他的失误。以人打倒了神,以艺术、以美代替了宗教教义,是他的贡献。然而在这同时,抽象的人又变成了神,美、艺术又成为新的救世主,乃是他的失误。”曹卫东对席勒也有所关注,他撰文《从“全能的神”到“完整的人”——席勒的审美现代性批判》,将席勒纳入“现代性”理论的范畴,试图论析“席勒的现代诊断和现代性见解”,该文对席勒“人”的观点倍加推重,显然是对原有论点的超越。
作为史学家的席勒,也为历史学者所注意到。刘新利的《启蒙史学家席勒》一文,即揭示出席勒作为史学家的思想史意义;但可惜,这一发现,似乎既未得到史学界的足够关注,也没有引起席勒研究与德国文学研究者的重视。李秋零则从历史哲学的角度来考察“席勒:历史与审美”的命题。
《席勒与中国》是1985年在重庆召开的“席勒与中国·中国与席勒”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集,此书可以说基本汇集了当时中、德两国学者席勒研究的成果,但主要是对席勒与中国这一主题的研讨。在这一领域中,德国汉学家德博(Günter Debon)的研究值得关注,因为他特别关注席勒与中国的思想文化关联。他著有《席勒与中国精神》(Schiller und der chinesische Geist)与《蛇线之美》(Die Schönheit der Schlangenlinie),对席勒与中国这一论题做了比较全面而深入的探讨。1994年,朱虹(音译)在德国出版《席勒在中国》一书,算是对之前的历史做了个总结,但主要还是停留在基本史实的梳理层面上。
三、《北大德国研究》“席勒主题”的意义
就以上所论,席勒作为美学家、文学家(戏剧家与诗人)都得到一定程度的关注,但作为史学家只是被零星提及,似乎没有得到足够的研究。这是很遗憾的事。综上所述,席勒研究虽然已经取得了一定成绩,但与歌德研究的相对兴盛相比,仍可证出席勒研究的孤独萧索。正是针对这种学界现状,《北大德国研究》创刊之初,即选择其作为主题研究的对象,这固然是因了席勒逝世200周年的机缘,同样也是借此尝试一种新的学术研究范式的可能,即约请诸多德国研究专家,从不同学科领域来考量探讨同一研究对象,以期更加全面、更加丰富、更加理性地认识作为“完整的人”的席勒,而不是将其人为地拆分为诸如文学、历史、美学、史学等界限森严的“零碎席勒”。
陈洪捷(北京大学教育学院)从教育学角度揭示“席勒的大学理念”,尤其拈出“利禄之徒”与“哲学之才”的区分,不但具有独到新颖的视角,而且对目下追求功利的风气甚嚣尘上的中国学界亦不无启发。其实就德国的现代崛起而言,古典时代的哲学积淀与文学辉煌固然极其重要,而现代教育制度,尤其是古典大学理念的形成,同样意味深长。席勒、费希特与洪堡等在耶拿期间,教育是个重要的共同议题。日后洪堡与费希特等人联手进行的柏林大学创办事业,一方面有事功,另一方面更是形成了思想。而席勒虽未能身与,但就思想建构而言,其贡献不可忽略。由此,在诗人、戏剧家、美学家、史学家诸多名衔之外,再揭出席勒教育思想的意义,其实绝非仅是多给他加上一顶“教育家”的冠冕而已,实在更有着颇富深意的“新意存焉”。可惜只是提供了若干思路,很多问题未能展开,这也为后人继续深入“预留空间”。
张叶鸿(哥廷根大学哲学学院德国文学系)从19世纪德国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的发展背景入手,借助接受理论的模式和席勒的创作理念,在史实基础上展示艺术的独立性和全新的社会角色。他突出展示了所谓“艺术市民化”的时代趋势,认为席勒充满人文主义理想的诗句以各种形式风行德国社会,对塑造具有现代精神的独立自主的人性具有难以比拟的社会作用,成为19世纪德国市民社会的精神归属。应该说,展现了一个比较新颖的视角,也符合目前学界对市民社会问题的共同关注,但德国市民社会即便在西方语境中也具有自身的特殊性,对这个问题我们似乎认识还不够。而文章最后试图以文学为例,探讨艺术在市民生活中的神圣性和成为宗教替代的可能性,其实也是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相信定会引起相关学者继续探讨的兴趣。
赵进中(北京大学历史系)和马剑(北京大学德语系)一着眼整体,一考察分殊。或从“人本主义的人格塑造”角度全面论述席勒的美学观和历史观,或具体论述“席勒诗歌中的时间概念”。二人建构文章的思路有差异,却都不缺少自己独特的切入视角。大凡“诗哲融通”,运思于诗乃是最高层次的哲人与诗人最有共同语言的地方。席勒则两者兼备,洪堡这样比较席勒与康德、歌德,康德是哲学天才,歌德是诗学天才,但若论兼而有之,却唯有席勒。而且,席勒是试图将二者融为一体的。不仅如此,席勒还是伟大的史家,由此看来,探讨史家、哲学家、诗人合一的命题,席勒无疑是最佳人选。但身兼三者,毕竟路径有异,如何将之“融会贯通”,既取决于诗人的境界,也考究研究者的功力。有论者谓,无论何专业,都不可能对哲学命题不加关注。所以两者均充分关注到席勒的美学思想与哲学背景(对其诗人一面似乎还可更重视些),并抽象出相关命题。但话说回来,“诗史哲”之间既具相辅相成之张力,同样也不可避免有彼此冲突矛盾的一面,对这一悖论的认知似尚无足够揭示。席勒在艺术上的不能“后来居上”,其实确也不无受制,因为事实上思想性的过于敏锐会不自觉地对艺术性造成挫伤,而过分依赖历史的指责也充斥了诗人身前身后讨论,这个问题牵连甚多,值得进一步探讨。
叶隽(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从思想史角度切入对席勒戏剧文本的探讨,选择《华伦斯坦》作为研究对象,以席勒思想发展过程中始终关注的“民族统一”问题为中心,强调“英雄出世”的命题,以华伦斯坦这样一个理想中的英雄形象为中心,来探讨17世纪的德国民族统一问题的核心所在,即有没有可能通过一种个人英雄主义来解决民族的统一问题?作者强调答案的否定性,认为受制于时代背景、个人局限等种种因由,“英雄出世”最后变成了“英雄伤逝”,德意志期待已久的“民族统一”问题仍不能不冀望于来者。“英雄”与“民族”是席勒戏剧创作与思想观照中非常重要的命题之一,未必就逊色于对“现代性(异化)—人性(审美)”的关怀。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与张力问题,其实值得进一步追问。正如有论者认为,与作为“世界诗人”的歌德相比,席勒更能表现出“民族诗人”的特点,对德意志民族统一问题的追问确实是席勒孜孜以求的问题,从临终前《威廉·退尔》中“民众群英”思路的出现更可见出其关注度。在现代世界建构过程中,现代性固然是人不得不面临的“异化难题”,而“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更使人“难上加难”,席勒的困境感知不仅是德国的,也同样具有普遍性的意义。但这个问题显然仍属开放性质,既需放在席勒戏剧与思想发展过程中去做更深入的剖析,也需要有更多的研究者在更广阔与纵深的时代背景中去做深入考察。
张玉能教授翻译的两篇席勒的理论文章《论悲剧对象产生快感的原因》与《论悲剧艺术》此前尚未见中译本,属首次与中国读者见面,为此辑增色不少。由此,而构成了一幅相对较为完整、复杂的席勒图像,对我们在更深层次上去理解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席勒——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思想者)的席勒,提供了尽可能多的丰富侧面。当然,限于篇幅,这里远无法穷尽席勒给后世留下的丰厚遗产,诸如其美学思想的发挥、对现代性问题认知的意义、其生命史与艺术家位置的交相融合、其作为史学家与文章家意义的彰显、其远未获得关注的小说史意义……就只能在此暂付阙如。席勒的当代意义,也许仅仅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何开掘这样的异族宝藏,在这个如此物化而人亦异化的时代里,也许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设若如此,研究者的职责,远不止就限定在“书斋讲堂”之内,“象牙塔”的灯光,很可能“洞烛幽微”。对于中国的席勒研究而言,相信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更成熟、更具规模的席勒研究将在此“引玉之砖”后渐成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