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候选形式与候选规模

号称“国考”,并有“第二高考”之称的国家公务员考试,2009年的报名参试者达到了105万人,平均竞争率为78∶1。最大比例是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组联部基层组织建设一职,有4723人竞争这个职位腾讯网,http://edu.qq.com/zt/2008/2009gwy/。。这没有给等级管理造成什么影响,因为落选者停留于社会,没有进入人事部门的管理范围。

中国古代的情况不完全相同,官、民之间,存在一批不在职、但拥有任官资格的“选人”,他们也在人事部门的管理范围之内。王朝设置官阶,不但是为了管理在职官员,也是为了管理“选人”。“选人”包括两部分,初仕者与前资官。前资官指曾有任职,但当下处于候选状态的官。“选人”已在“国家干部”之列,而非布衣白丁了;但他们暂无官位,又处在职位结构之外,其所拥有的只是资格与级别。选人的形态与规模问题,就是本节的话题。

在历史后期,官职通常有三或四年的任期,任满就要离任候选,并留下了官缺。从理论上说,任满离职的制度将增加任命频度,但不必然导致一大群选人的存在。因为离任的官缺又给其他选人提供了机会,“一个萝卜一个坑”,新的萝卜又进了坑。考虑到古代人力资源的相对稀缺,维持一个规模适度的候选者队伍,发挥“储才”功能,在技术上说是有意义的。不过通常的情况,是选人变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这就得另找政治原因了。谋求入仕的士人总是车载斗量的,但皇帝是否感觉压力,觉得必须解决他们的“就业”,不解决就说不过去,各时代却不一样。这种压力,我们称为“候选压力”。在候选形式上,存在“候选人”与“候选官”两种制度,二者有时又是交融的。

周朝的官职没有任期。但这时仍有一支候选者队伍。贵族子弟称为“士庶子”,他们被编制起来,接受教育并承担职役。在官吏出缺时,他们就有望得到选拔。这是一群“候选人”。在战国,国君往往给一些可能有用的贤人以卿、大夫名号,但暂时不给行政官职。这是“候选官”。荆轲不过是一介刺客,燕太子丹置之“上卿”,拿高位厚禄养起来待用。

士庶子制度发展为秦汉郎卫,散职大夫则成为秦汉大夫制度的起源。郎官与大夫都属于“候选官”,制度上已被视之为“官”了,有薪俸了,只不过是“散官”而已。郎官属“从官”。他们确实也有职事,大夫承担议政、出使等临时事宜,郎官承担宿卫,以及其他随机事宜。二者都有秩级,因而有俸;秩级高下,构成了他们的资格等级。他们是吏职即行政职位的候选者。郎官可以被选拔为各县的令、长、丞、尉,大夫的出路则是中高级职位。所以有人把郎官制度视为“储才”制度黄留珠:《中国古代的几种储才形式》,《人文杂志》1987年第1期。

三署郎官之数是变化的,能看到“三署见郎七百余人”与“三署郎吏二千余人”两个记载。此外还有约1500人的虎贲郎、约1700人的羽林郎郎官数量,参看《后汉书》卷五四《杨秉传》、卷六六《陈蕃传》。《后汉书》卷七十《孔融传》注引《汉官典职仪》:“武贲千五百人。”羽林郎的数量,有不同记载。《后汉书》卷五《安帝纪》注引《汉官仪》:“羽林左监主羽林八百人,右监主九百人。”,他们与三署郎相似,也有候选资格。三署郎已文官化了,羽林郎、虎贲郎仍是武官。太尉、司徒、司空的掾属也有候选资格,三府掾属约84人据《续汉书·百官志一》,太尉掾属24人,司徒掾属31人,司空掾属29人。。再算上大夫,候选官的数量至少近4000人,至多将超过5000人。其秩级参看下表:

上列诸官的秩级,就是其“补吏”,即选拔为行政官吏的资格等级。

据一份记载,东汉的内官1055人,外官6512人,合计7567人《通典》卷三六《职官十八》,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05页。此外,还另有“内外诸色职掌人”,为145419人,其中列有令史、从事、员吏等百石左右的吏员。那么这7567个名内外文武官,应该都在百石以上。内官1055人这个数字,与上面所推测的东汉候选官在4000—5000人的数量,相差很大,那么1055名内官不包括候选官。。每年候选官的“补吏”数量,及其与王朝总官数的比例,目前无法确切统计。两汉孝廉在足额察举的情况下,每年应为200余人,他们都要进入三署为郎。汉和帝永元七年(95年),一次选拔了30名郎官外补县职;元兴元年(105年),一次选除郎官75人以补谒者、长、相;安帝元初六年(112年),一次选拔三府掾15人、孝廉郎50人出补县令、长、丞、尉《后汉书》卷四《和帝纪》、卷五《安帝纪》。。这些数字与4000—5000人的候选官规模相比,是很小的。初步看来,候选官似乎没让汉廷感到多大“候选压力”。供养候选官肯定有财政负担,但他们也承担了宿卫勤务及随机差使。汉人不认为候选官造成了官位冗滥,后人也不这么看。学者认为:“从整个制度来看,与后世相比,冗官不多,而且每个官吏都担负非常具体的任务。……冗官少恐怕是官僚制发展的表现,但也是官僚制尚处于初期阶段的特点。”大庭修:《秦汉法制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2页。

魏晋以来,获得了中正品评、因而拥有入仕资格者,称“王官司徒吏”。“王官”指郎官之类散官“王官”亦作“王人”,是周朝古词语,意为周天子之官。天子之官之高者另称卿大夫,“王官”、“王人”就成了“王之微官”之称了。散官已是皇帝的人,但又不是职事官,所以漫称为“王官”、“王人”。参看拙作:《北魏北齐“职人”初探——附论魏晋的“王官司徒吏”》,《文史》第48辑,中华书局1999年版。;“司徒吏”并不是官,而是中正品的获得者。司徒府负责组织中正进行品评,具体则是司徒左长史负责。所以获得了中正品评、具有了做官资格,从而不属地方编户、转而隶属于司徒府的士人,称为“司徒吏”。“王官司徒吏”的制度,初次造就了一个拥有做官资格,但又不是官、不领俸的“候选人”队伍。在不是官、不领俸但有品位一点上,他们与科举时代的高级学历拥有者相似。这是魏晋王朝在动荡中维系人力资源的一种手段。西晋司徒吏约在2万以上。东晋初,为了奖酬归附者,王官司徒吏一度增到了20余万人。

魏晋南北朝时,品位性官号也大大膨胀了。究其原因,是朝廷感觉必须保障其入仕的士人人数,实在太多了。如南朝沈约所云:“今士人繁多,略以万计,常患官少才多,无地以处。”《通典》卷十六《选举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1页上栏。秦汉的皇帝没这种压力,魏晋南北朝的皇帝却有。于是,没多少、甚至根本没有行政事务的府官、掾属、国官、东宫和东西省散官,以及将军号的拥有者,大量充斥。其中很多官号只是身份标志,表明此人是“官人”而已。北朝有“职人”之称。广义的“职人”就是“官人”的意思,狭义则特指有官号而无职事者,他们可以凭其位阶候选。东西省散官就是一种“职人”,其数量多达3千人,他们要轮番值勤,承担各种临时差使,其实并不闲散《魏书》卷二一上《高阳王元雍传》:“闲冗之官,本非虚置。……或任官外戍,远使绝域,催督逋悬,察检州镇,皆是散官,以充剧使。”可见除了宫中值宿之外,散官还有大量临时差使,也是王朝政务的重要承担者之一。。可见此期“候选人”与“候选官”并存,二者都膨胀开来了。北齐规定低级散官不给禄,这使他们由“候选官”向“候选人”靠近了。

在南北朝的散官、军号之中,发展出了唐朝文武散阶;同时从北朝的“职人”制度中,发展出了唐朝的“选人”制度。由此帝国的资格管理,由“候选官”形态向“候选人”形态转变。在一段时间中,四品以下的文武选人,仍要到吏部或兵部番上当差,依然带着“候选官”制度的胎记。

史称“武德中,天下兵革新定,士不求禄,官不充员。有司移符州县,课人赴调,远方或赐衣续食,犹辞不行。至则授用,无所黜退”《新唐书》卷四五《选举志下》。。新朝草创时,士人并不积极入仕,给衣给饭也不来,官职难以满员。但是不久,官员队伍与选人队伍就同时壮大起来了。唐太宗贞观年间,“选人渐众”,选人加上赤牒得官者,约有万人。武则天时,集于吏部的选人竟达5万人之多,出现了“选人冗冗,甚于羊群;吏部喧喧,多于蚁聚”张鷟:《朝野佥载》卷一,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页。的壮观景象。据宁欣先生估计,唐朝的官缺每年在2000—4000个左右宁欣:《唐代选官研究》,文津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以下;《唐史识见录》,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54页以下。。唐睿宗时选人万余,三铨所留者2000人,得官的幸运儿只有1/5。唐玄宗时,每年的选人也有万人之多。庞大的选人队伍,对朝廷是沉重的授官压力,对士人是沉重的就业压力,是为“候选压力”。

北宋初年,缺多官少。宋太宗以后,每次科举动辄录取八九百人,恩荫者不亚此数。宋仁宗实行了特奏名制度,又大大增加了学历拥有者。“员多阙少”的现象,再度严重起来,候选时间变得漫长了。选人依名次等候磨勘改官,或文武官到部等候差注任命,称为“待次”。因为待次者实在太多了,“吏部一官阙,率常五七人守之”,王朝甚至在旧官还没任满之时就注授新官,新官虽已任命,但要等旧官任满出阙才能就任,称为“待阙”“待次”、“待阙”,参看苗书梅:《宋代官员选任和管理制度》,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14页;龚延明:《宋代官制辞典》,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49—650页。。当时有“三人而守一阙”、“一官而三人共之”的情况。待阙有时长达二三年,甚至十数年。为缓解“员多阙少”的压力,朝廷开始增设官职。宋真宗时文武官不过13000余员,北宋末年达到了43000余员。

明朝初年,朝廷急需人才,士人对入仕却不积极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初文人多不仕》。王树民:《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41页以下。。朱元璋屡次下令求贤,派人“分行天下,访求贤才”,甚至以“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之罪朱元璋:《御制大诰三编·苏州人才第十三》。《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第862册第332页上栏。,来严惩不肯入仕者。但“候选压力”依然不期而至。嘉靖之时,叶春及专论其事:“试以九年通计今日之额,岁贡七千余人,举人三千余人,进士固多在其中也。以此万余,而合今日见任科第、岁贡、监生出身文职,过当其数;其余一万,以待吏员过矣。九岁之中,除进士暨乙榜举人愿受职者,仅一千余人得出身外,尚余九千余人。以国初坐堂历事除选日期计之,大都亦须九年。则是九年中,九千余人无一人当选者也。第一年之选在第十年,第九年之选在第十八年,则是十八年中,九千余人始皆尽选者也!”叶春及:《石洞集》卷二《清仕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286册第252—253页。景泰以后允许捐纳监生,候选人继续膨胀。弘治后期未选纳粟监生达7 000余名,冠带未仕者达33900余人钱茂伟:《国家、科举与社会:以明代为中心的考察》,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69页。

清朝中期以后,因科举繁荣、捐例广开,加上军功、荫袭、保举,以致“官多如鲫”陈夔龙:《梦蕉亭杂记》卷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版,第37页。。以江苏为例,同治十三年(1874年)其“道员可由外补之缺,不过二三员;府、州、县、同、通可由外补之缺,亦不过十余员。而候补道约有六七十人,候补同、通、州、县约有一千余人。夫以千余人补数十员之缺,固已遥遥无期,即循资按格而求署事,亦非十数年不能得一官。”丁日昌:《条陈力戒因循疏》,《皇朝经世文编续编》卷十八《吏政一》,台湾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976—1977页。有个叫杜凤治的,咸丰五年(1855年)赴吏部拣选,经历了30余次各省拣荐,还有一次“大挑”,多次掏钱捐纳,直到同治五年(1866年),才侥幸得到了一个广宁知县之缺张研:《清代候选官员得官初步——读<望凫行馆宦粤日记>之一》,《清史研究》2008年第2期。。一个官缺,往往有七八人乃数十人排队候补。有人直到老死,也没弄到一个实职。19世纪中叶的学历拥有者规模,是生员近74万,监生35万,举人约3.8万人,进士约2500人,翰林约650人张仲礼:《中国绅士——关于其在十九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版,第106、117、139、135页。

纵观帝制前后期,前期是“候选官”制度构成了突出特点,后期是“候选人”制度构成了突出特点。“候选官”已经入仕为官了,但不是职事官。至少在秦汉魏晋,朝廷得向他们支付薪俸,从而造成了财政负担;但“候选官”承担了某些固定或随机事务,朝廷虽须支付薪俸,但也收获了文武勤务,就此而言是得失参半。历史后期也有随机差使。如册封藩王的使者,祭祀山川河岳的使者,或外派审办案件或清查钱粮的使者,等等,但不用散官去承担了。职官所用方形官印称“印”,临时派遣的专使,则使用长方形的“关防”。

在大夫、郎官一类“候选官”的制度下,朝廷没有太大的“候选压力”;而在“候选人”制度下,朝廷的财政压力小得多,但向之提供官职的压力就沉重多了。候选压力与冗官冗吏,有重大相关性。唐宋王朝努力创造更多官位,以解决选人的“就业”问题,墨勅、斜封、员外、检校、散试、添差、祠禄等品位性官号五光十色,还导致了职位结构的畸变。

明清朝廷的对策与唐宋相当不同。洪武之时,自尚书下至杂职1.4万余员,武官2.8万余员。到了正德年间,文官2万余员,武官10万余员吴建华:《明代官冗与官缺研究》,厦门大学2001年博士论文,第26、35页。此文极意强调明朝官冗现象之严重,但对文武官的冗与不甚冗两种情况,缺乏进一步分析;对冗官现象上的宋、明之异,也未能加以比较。。武官队伍严重膨胀了,文官则否。清朝对官缺的管理相当严格,不轻易增设职位。在太平天国之前,在职文武官约2.7万,离职官员约2万,捐得文武虚衔者约3万人张仲礼:《中国绅士——关于其在十九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1991年版,第127、131页。,如此而已。众多选人进入了帝国品位结构,处于品官队伍的外围,增加了政权的拥戴者。只要统治者能有效控制官缺,“候选压力”就不至影响职位结构。与唐宋相比,明清的情况要好得多了。

通观整个帝制时代,我们看到了三种情况:

1.在官僚帝国的初创期,亦即秦汉,以“候选官”制度为主,候选压力和冗官冗吏现象都不严重;

2.在魏晋南北朝及唐宋,候选压力与冗官现象都很严重,既存在着庞大的选人队伍,又存在着繁杂的位阶与品位性官号。

3.明清时代以“候选人”制度为主,候选压力严重,冗官现象却不严重。

候选人的数量呈现出了某种周期性。从大周期来说,在帝制的开端即秦汉之时,官制相当简练,冗官少,候选压力小;帝制后期的相关压力,明显大于前期。从小周期来说,王朝初年的候选压力通常较小,中后期则逐渐增大。官僚组织通常都存在“僵化周期”(rigidity circle)唐斯:《官僚制内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8页以下。。“僵化”意味着成熟稳定、缺乏弹性和难以变革,而冗官冗号与繁琐细密的人事管理,便是其表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