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社团与新诗坛的繁盛

1922年,胡适在为诗人汪静之《蕙的风》所作的序言中,曾有这样一段著名的论述:“当我们在五六年前提倡做新诗时,我们的‘新诗’实在还不曾做到‘解放’两个字。”不久后,有许多少年的“生力军”起来了,如康白情、俞平伯等,解放比较容易,“但旧诗词的鬼影”仍时时出现。“直到最近一两年,又有一班少年诗人出来;他们受的旧诗词的影响更薄弱了,故他们的解放也更彻底。”胡适:《〈蕙的风〉序》,《胡适文存二集》卷四,第298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版。在这段话中,胡适依旧是从诗体的层面,重申了新诗不断解放的历史。这种描述或许过于流畅,充满了“进化”的专断,但也大致勾勒出他视野里早期新诗人的代际谱系:《新青年》诗人、《新潮》诗人,以及以汪静之为代表的更新锐的诗人。

在新诗的发生期,前两“代”诗人无疑是新诗坛上的主角,但随着新诗“正统以立”,除了周作人、刘半农、俞平伯等还在持续写作外,新诗的“元老们”纷纷搁笔,主要精力逐渐转向其他领域。周作人在1921年有感于新诗坛的荒芜,呼吁老诗人们不要以为大功告成,便即可隐退。周作人:《新诗》,1921年6月9日《晨报副刊》。然而,新诗坛并没有因此冷落下去,随着20年代初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湖畔社、浅草社、沉钟社、弥洒社、绿波社等众多文学社团的涌现,新诗也进入了特殊的历史繁荣期,吸引了大批属于“解放的一代”的文学青年,以至有论者指出:“新文化运动以后,青年们什么都不学,只学做新诗。”中夏:《新诗人的棒喝》,《中国青年》7期,1923年12月1日。与上两代诗人相比,这批少年诗人很多是在五四之后走上文坛的,对他们而言,新诗的合法性无须更多的辩护,“正统以立”的新诗已是一个确定的实体。比起前辈诗人,他们的写作更单纯,没有那种新旧驳杂的现象,对现代的“纯文艺”观念,他们似乎也有更多的体认。由于新诗作者的数量很大,要想完整把握20年代初的诗坛状况,殊非易事。下面仅选择若干重要的诗歌群体或诗人,做简要的评述。

在20年代初,文学研究会无疑是最具影响力的社团,会员之中的新诗人也很多,而且也形成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诗歌群落。1922年1月,由刘延陵、叶圣陶编辑的《诗》杂志诞生,作为“文学研究会定期刊物之一”,先后发表了近80位诗人的四百余首作品,实现了“新诗提倡已经五六年了,论理至少应该有一个会,或有一种杂志,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呼吁。周作人:《新诗》,《晨报·副刊》,1921年6月9日。1922年6月,诗合集《雪朝》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内收八位文学研究会诗人的创作,包括朱自清、周作人、俞平伯、徐玉诺、郭绍虞、叶绍钧、刘延陵、郑振铎。除此之外,由文学研究会主持的《小说月报》、《文学旬刊》等刊物,也成为最重要的新诗发表机关。从诗人的构成上看,文学研究会诗人群与五四时期的新诗阵营有颇多延续性,周作人、俞平伯的诗名很早确立,朱自清、叶绍钧等也是新潮社的成员。与此相关的是,早期新诗的一些特点也在他们的写作中得到了延续。在宽泛的“为人生”的宗旨之下,一种质朴、稳健、自由的诗风,为这批诗人大致分享。冯至后来40年代在回忆朱自清时,也称当时《雪朝》“里面的诗有一个共同的趋势:散文化,朴实,好象有很重的人道主义的色彩……假如《雪朝》里的诗能够在当时成为一种风气,发展下去,中国的新诗也许会省却许多迂途”。冯至:《忆朱自清先生》,《冯至全集》4卷,张恬编,第134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徐玉诺是其中最受瞩目的一位,徐玉诺是文研会诗人中最受推崇的一个,在《雪朝》8人中,选入徐玉诺诗歌最多(48首),远远多于他人(周作人27首,郑振铎34首,朱自清、叶圣陶、俞平伯、郭绍虞、刘延陵都不足20首),《将来的花园》也是文研会丛书中的第一部个人诗集。他经历过许多人生的磨难和残酷的场景,经验构成与写作风格,都迥异于当时一般的文学青年。谈起他的诗歌,评论者大多会提及他家乡的惨祸带来记忆“酸苦”,参见叶圣陶:《玉诺的诗》,《文学旬刊》39期,1922年6月1日。这决定了他诗歌的色调趋于压抑、凝重,乡村惨烈、破败的生存现实,得到了浓墨重彩的呈现。然而,他的诗不只是社会乱象的反映,而是扩展为对个体生存处境的拷问。他擅长使用散文化的长句,将自我放置于某种戏剧性的绝境中去审视,结合奇异的想象,在“黑暗”、“死亡”、“鬼”等主题的交替浮现中,日常的事物因而也都成为命运的象征。从某个角度说,这种充满修辞强度的写作在20年代非常独特,但似乎并没有得到充分、深入的讨论。朱自清也是文学研究会重要的诗人,他的写作大体遵循了新诗最初的理念,没有过于夸张的修辞和想象,风格绵密深长。在他的笔下,自然与人生总能得到细致刻画,《小舱中的现代》一诗就历来为人称道,他在诗中将各种杂沓的人声、纷乱的动作穿插组织,以电影的手法,透视出“现代”的生存处境。《雪朝》之中的其他几位诗人也各有成就:叶绍钧准确生动的儿童写真,郑振铎笔下隽永的小诗,都是值得称道的佳作;刘延陵的《水手》更是新诗史上的名篇,在短短的数行之中,大海、明月以及遥远的故乡交错叠现,诗人梁宗岱在30年代读到后这样感慨:“那么单纯、那么鲜气扑人。”梁宗岱:《论诗》,《诗刊》,1931年4月。在《雪朝》的八位诗人之外,加入文学研究会的诗人还有很多,在这里值得一提的还有两位:王统照出版诗集《童心》,他的诗兼备写实与写景,《津浦道中》、《烦热》等作品,均能烘托出特定的氛围、情境;后来成为象征主义诗论家的梁宗岱,在20年代也出版有诗集《晚祷》,在他的诗中多出现暮色中一个虔敬祈祷的自我形象,充满浓郁的宗教情怀,他后来对象征主义的超验理解,其实已塑形于这些早年的诗中。

文学研究会的诗人以编辑、教员、学者为主,虽然在20年代初的新诗坛上有颇多作为,但为新诗带来一股新鲜风味的,还是胡适所言及的最新的“一班少年诗人”。1922年,应修人、汪静之、冯雪峰、潘漠华四人,组成了湖畔诗社,先后出版合集《湖畔》、《春的歌集》以及汪静之个人诗集《蕙的风》、《寂寞的国》等。湖畔诗人属于真正“解放的一代”,汪静之、冯雪峰、潘漠华当时还只是中学生,因为没有太多的羁绊,“许多事物映在他们的眼里,往往结成新鲜的印象”周作人:《介绍小诗集〈湖畔〉》,《晨报·副刊》,1922年5月18日。。他们初登诗坛,就受到广泛的关注,胡适、周作人、鲁迅、朱自清、刘延陵、叶圣陶等一批文坛前辈,也都热心支持、奖掖。其中,汪静之的《蕙的风》,由于大胆的情爱书写而引起了一场笔墨官司,胡梦华:《读了〈蕙的风〉以后》,《时事新报·学灯》,1922年10月24日。在当时颇为轰动,所引起的骚动“是较之陈独秀对政治上的论文还大”。沈从文:《论汪静之的〈蕙的风〉》,《文艺月报》1卷4号,1930年12月。从题材的角度看,如果说徐玉诺的诗歌,代表了20年代“血与泪”的文学,那么湖畔诗人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则体现出“爱与美”追求,朱自清说:“我们现在需要最切的,自然是血与泪底文学”,在承认这一“先务之急”的前提下,他还认为并非“只此一家”,从而为“静之以爱与美为中心的诗,向现在的文坛稍稍辩解了”。朱自清:《〈蕙的风〉序》,第2—3页,《蕙的风》,汪静之著,上海:亚东图书馆1922年版。刘延陵说得更直接:“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学是太不人生的,而最近三四年来则有趋于‘太人生的’之倾向”,对于静之的“赞美自然歌咏爱情”,批评者、读者也不应持太多偏见。刘延陵:《〈蕙的风〉序》,第1页,《蕙的风》。“赞颂自然,咏歌恋爱”成了后人对“湖畔诗人”的一般性想象。但如有学者指出的,这只是一个笼统的印象,并不是对每一个诗人都合适,贺圣谟:《论湖畔诗社》,第123页,杭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比如潘漠华作为一个“饱尝人情世态的辛苦人”,潘漠华的个人遭遇非常不幸,相关情况见冯雪峰:《秋夜怀若迦》,王训昭编:《湖畔诗社评论资料选》,第217—220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其诗作在经验领域上就十分不同,更偏重于“人间的悲与爱”。具体到四位诗人的写作,在共享清新活力的同时,风格也不尽相同。汪静之的情诗大胆、直白,甚至有过于浅露的问题;应修人的诗有田园情调,《麦陇上》等作品类似于生动的剪影;潘漠华也多写乡村、自然风光,不过寄予了更多的悲哀惆怅;而冯雪峰的诗则有民歌的风味,如《伊在》、《老三的病》等,将曲折的情爱结合于复沓的叙事中。从作品实绩上看,或许不能过高评价湖畔诗人的诗歌成就,但他们的确是20年代众多“少年诗人”的代表,因而在新诗史上一直备受关注。

在上述两个诗人群体之外,其他的社团中也涌现出很多新诗人,比如“少年中国学会”的田汉、宗白华、周无、黄仲苏、郑伯奇、黄日葵、沈泽民,创造社中的成仿吾、邓均吾、柯仲平,沉钟社的冯至,狂飙社的高长虹,未名社的韦丛芜,绿波社的赵景深,等等。值得一提的是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第5页。的冯至,他也是受五四熏陶的一位“少年诗人”,早期作品收入诗集《昨日之歌》。从最初的写作开始,冯至就显示出成为一位优秀诗人的潜质,他的第一首诗《绿衣人》聚焦于一名平凡的邮差,在舒缓平白的叙述中传达一种命运的忧患意识,“在日常的境界里体味出精微的哲理”朱自清:《诗与哲理》,《新诗杂话》,第24页,三联书店1984年版。也成为冯至一贯的诗艺特征。他其他一些早期作品,如《瞽者的暗示》、《蛇》、《我是一条小河》等,或意象奇警,或从容抒情,预示了他后来诗歌道路的不断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