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卜楞声色断片

拉卜楞

拉卜楞寺,甘肃南部藏传佛教格鲁派大寺。我们却来此地,记录声色。


一下车,突如其来的大风雪就几乎把我扑倒在拉卜楞,它们和我同时来到此地,这无数只拳头大的小白狮子,嘶叫着击向我,像要棒喝我给我顿悟,却更像是在跟我游戏。

住下几天才知道,原来日日雪,即使已经是初春。凌晨的那场小雪只是为了在微暗中把山的轮廓勾勒出来而下,天刚亮便有风在这薄薄的一层白上运笔,把白雪、蓝影和青山析分出层次来,像我这样早醒的人,便能推窗看这疏朗如南唐山水般的长卷。

午间雪乍落还停,为寺庙四周匆匆展开的浮世作一些有情的点缀,那些粗糙的牧民的脸便有了天真的笑。黄昏的雪才是重头戏,蜂拥乱舞乃至排山倒海,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时还在雪中赶路的只有虔诚的朝圣者,即使是我等凡人,也因为雪的灌顶,而从无着的游魂,变成了稍稍知 “道”的法丐,The Dharma Bums。


转经

转经是一件令人迷醉的事,尤其是你经过长途跋涉,又被骤变的天气冲晕。先我一个月来拉卜楞的友人,像要替拉卜楞给我一个下马威,把刚到的我拉去转经。这无尽经筒,周长号称是西北藏寺第一,绕拉卜楞日夜咿呀流动、欲凝又流,已近三百年。经筒右旋,风雪却逆而向左,为的是把经筒呢喃的六字真言尽全力激扬到远方去。

风雪不管我,只顾在我耳边作狮子吼。我也学老藏民低头蒙面,右手着力拨动一个个铜铸的文字、筒里抄得密密麻麻的丝结的文字、身后老妈妈念咏的百年冰水所酿的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我竟忘我是一个编织文字之人,仿佛我的文字都是幻象,犹像喇嘛们在地上用沙画的坛城,风起即散(以显幻象为无),混为转经之声。我便为这声音的水流所醉,在仿如星系的自转和公转中入梦,在转过每百米一个的大经筒时,它会拨响顶上铜铃,那一下,魂飞魄荡……

银河哗哗水流中,亚里士多德所谓的行星和鸣也不外如是。


夏河

未有拉卜楞,先有夏河,寺依河而建。夏河藏名 “桑曲”,在初夏的河谷,桑林间的谣曲,我望文生义,却知道了此河必与音乐有关。友人来拉卜楞寺,原为学习藏传佛教密宗下续部 “喉音”,即念经时低沉绵长而波动的泛音,低沉绵长、波动而泛,正是夏河流水之态,所以夏河就是最好的音乐老师。友人每日趁午后阳光透澈的时候来到河边,听音,练声。他选择的是下游,水浑厚、杂糅,人声极易被湮没,被夹带着流出甘南的水域,消失远山中。

中游之水则清越、艳丽,寺中乐僧,吹长号、法螺者多来此练习,竞逐其嘹亮。我看见长号手先把近丈长的法号斜浸水中,让它熟悉水性,然后努力在水中把它吹响,其声逆水而动,慢慢升起长号于水面,此时法螺加入合奏,仿佛春雷阵阵。那天是我离开拉卜楞的前一天,雪已融,艳阳天。

至于上游,此时还在西北,敲弹雪山送下的片片浮冰。


夏河县分桥北桥南,北为寺,南为俗,桥乃成了分界。如此一桥,应该是像西方叹息桥一样,过之便离开世俗痴嗔、万般恼烦才对,然而不,此桥我觉得是夏河最有情之所在:早上卖 “锅盔”(藏式大面包)的三个老婆婆、默默看一上午流水的蒙面少妇、日落仍不想返寺的两个小喇嘛……他们都站定了不动,而桥上是出入车辆、红尘相逐。

桥是供人凝望、流连和追悔的驿所。张择端之桥、废名之桥皆如是。我过桥,也像废名小说里的懵懂小子,只一回首,便不知道自己该向桥的哪一边去了。“一梦繁华觉,打马入红尘”,不入红尘何以度众生?我且向南,虽然大道朝北。


大经堂

那是在大经堂的一角,东侧门透进来的微光令我看到这个红衣小沙弥,他靠在柱子上,这柱子是大经堂一百四十根明柱之一,这沙弥,是拉卜楞三千僧人之一。大经堂能容三千僧人同时读经,那天,起码来了一半。除却这小沙弥,所有的喇嘛都作穷经皓首状,或自作梦语、或凭空辩日,喃喃焉,晕晕焉,其中有似得大道者,索性一觉睡去。

我爱那小沙弥,只有十岁的样子,仅属 “驱乌沙弥”,他却不去广场上驱逐乌鸦玩,而在此静立,双眼低垂,脸上是心醉神迷的表情,那一道微光,仿佛专门为他而至。

大经堂是三百年前嘉木样一世活佛所建。嘉木样一世是格鲁派大师,最能看破虚空之人,临终时竟叮嘱再不转生,有此决绝之心的活佛恐怕只有他吧?若想象他未悟道时,定是这小沙弥的模样,觉有情,也许更勇敢。


欲醉瓶

“欲醉瓶”是我在拉卜楞看到最美的词。想要把自己喝醉的瓶子;想要借此瓶中物以一醉;让人晕晕欲醉的瓶子。三个解释,似乎都成立。

而真正的解释是 “让欲望于其中迷醉的瓶子”,藏语里乳房的称谓。藏族以乳房圆浑微垂、乳头上翘为美,恰像一个灌满了美酒的陶瓶。在拉卜楞桥头观望,常见丰腴的藏族少女和妇人,她们的酒瓶,为多少长辫垂肩的东藏男子所欲醉。

我看见这个美丽的词是在《藏汉大辞典》上,邻近的一页上还有一个美丽的词条: “四欲”—— “互拥欲、执手欲、含笑欲、凝视欲”,欲望都如此痴情无邪,破戒也是可以为我佛原谅的吧?


曼陀铃

拉卜楞是爱乐之寺,最流行的乐器不是法螺 “东戈尔”,也不是小号 “刚顿”和阿里琴,而是舶来物曼陀铃。我认识的好几个喇嘛都有很漂亮的曼陀铃,他们自弹自唱,有的还出版过自己的专辑唱片。那天午后访友人的小师傅金巴喇嘛,说着贡唐仓大师的音乐,金巴顺手拿起曼陀铃弹唱。琴声扬洒连绵,吟唱中带着感激和快乐。和弦转换之际,曲子顿挫之际,金巴含笑凝看我们,神气动人,仿佛来自天边外、白云上的一顾。

我不懂藏语,但想象他唱的就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歌: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娇娘的脸蛋,

浮现在我心上。


声音

未到拉卜楞之前,我不知道西北苍凉地也有许多声音。后来我听见了。

先是雪落肩上的声音,“拂了一身还满”,那是后主词中砌下落梅的声音;雪中能辨的是栖鸟寒暄的悉悉,它们的巢,结在寺顶金色的命命鸟像下;寺顶常有细碎的铃,渐夜渐清晰,铃声缠绕着高高经幡,而经幡飒飒、猎猎;绷紧那风马旗之柱的粗铁线则在中午的阳光中嗡鸣,小喇嘛过来触摸、聆听;俄顷大经堂檐下横幡卷动,波浪状,便有寂寞的远海之声……也许是青海湖的细浪……

常听见钹声嚓嚓,由小而大,铁马冰河般簇拥而来,羁魂未安,便又有法号紧迫,森严怒喝,让我寻找了几天,终于从一大院的门缝中看见:这一群小喇嘛在认真地卯足了劲对付比他们身体大一倍的乐器。比这更可爱的是,在浩漫神秘的集体诵经声里,还常能听到几个才五六岁的刚 “入学”小喇嘛,道字不清,但也起劲地跟着师兄们的节奏 “啊,啊,啊,啊”地叫。

友人来拉卜楞记录 “声音”,他认真地录,我在旁边摄影,渐渐相对无言。

二〇〇五年(香港中文文学奖散文组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