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从巴黎到北京
巴黎摄魂记
巴黎,是一个存在过许多美丽鬼魂的城市,我曾如是想象。
我来到巴黎时已经是十二月初,万圣节已过,圣诞节尚未来临,正好是鬼魂们安静下来,准备第一场雪的日子。而淅沥的冬雨又使他们不安于潮湿的墓园,常借着某些忧郁的陌生人的身体出来游荡,抽着将熄的烟斗,拿着湿透的魏尔伦的诗集,或一朵纸做的铃兰。他们带着诡魅的微笑,出来回味他们在巴黎疯狂的时代、感伤的时代,那时蒙马特高地和圣日耳曼大街的Jazz乐队彻夜奏鸣,直到喝醉的小号手维昂在慢板中睡着。
那一脸恶作剧般的小丑神色是多么容易辨认,当他们在塞纳河岸与我匆匆擦身而过,又或是,在奥迪安大街上同一家咖啡店的屋檐下避雨,他们仍有着十九世纪的优雅,所以当我举起相机拍摄他们时,他们从容得仍如置身一个二十年代超现实主义画展开幕派对,举手投足都像黑白默片中走出来的影子。只是当我快门按下,曝光完成,他们就不知不觉消失了,只剩下细雨敲打旧水道边上的残叶和过时的荒诞戏剧海报。
摄影乃是一门幽灵的艺术,西尔维娅·阿加辛斯基在她的《时间的摆渡者》一书中断言。作为一个沉醉于旧日世界的摄影师,我深深认同,罗兰·巴特、本雅明甚至波德莱尔也会举手赞成,恐怕只有桑塔格会稍有微言,不过她也已刚刚加入了这美丽的幽灵的行列。能真正揭穿摄影幻象的只有最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但是,又何必揭穿?这一个幻影不过是更大的世界幻影的幻影,如柏拉图在其洞穴所见。
鬼魂们需要安静,又不甘寂寞。因此我只是假装路过,与之窃窃细语数句便告辞离去。好像那天我去奥塞美术馆途中,雨突然下大了起来,“无意”的吧?我沿着伏尔泰滨河街匆匆前行,决定在一家旅馆门廊下停下避雨,才发现这里是波德莱尔和王尔德住过的地方,隔着重重玻璃往里张望,远远的大堂正挂着你们小小的肖像,两个纨绔公子回望我这一个湿透的流浪汉,仿佛说:我们也曾经如此,在巴黎的冬雨中走避不及。我身边那个黑人门卫在抽烟。也许因为阴霾的空气,他吐出的烟看来竟是蓝色的。我看到波德莱尔和王尔德的鬼魂混化其中游戏然后吹散。
还是墓地里的拜访更为静谧,我假装迷路的酒鬼多次徘徊于蒙马特、蒙帕纳斯和拉雪兹墓地。那里完全是鬼魂的海洋哪,像我想象过的灵薄狱——死之荫谷,却长有阳光熠熠流过照亮那些骄傲的波浪。
在蒙马特最美丽的一朵波浪乃是上个世纪的疯子,舞者尼金斯基,他墓前的雕像竟像极了古中国的美猴王,眼角皱纹深锁,眼中却是疯狂的灼热,仿佛为创造之美所灼伤——我能想象在他疯狂的晚年,整个声色之世界是怎样华丽地交响在他们的幻觉之中,而他竟不能一一舞之蹈之,因为人类之肉体是有限的,舞蹈又是一多么痛苦地想要摆脱这一局限的艺术,带着镣链的跳舞,因为绝望而绝美。如今这天鹅般的舞者更自囚于一铜像内,微笑着,穿着小丑的铃铛服,舞蹈就在他的眼光中。
蒙帕纳斯墓园最显赫又是最不显眼的鬼当然是波德莱尔。这能胜任巴黎众鬼之王的恶魔诗人,竟仍屈居在蒙帕纳斯潦草一角,在他生前最憎恨的继父之家族合墓中,我们唯一能够帮他的是在其碑前献上能唤醒他的疯狂诗稿,以及一张张地铁车票,以供他逃离。“你想要去哪里?” “哪里?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此地!”我愿意陪你在巴黎的地下之网络带醉奔驰,换乘一列列驶向深渊和烈火的地车,驶进又出来,看上下车的美人们,肩上仍蹲伏一个忧郁的怪兽,而又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美,乃是雨水淋漓的夜巴黎之主宰。
比波德莱尔更低调的是杜拉斯,在萨特与西蒙·波伏娃合葬墓旁边一个小而旧的所在,此墓不过短短十余年却长满了青苔,仿佛自十五世纪便存在,也难怪,这是一个十四岁便宣称自己老了的女子。第二次去拜访时,小雪欲停还落,旧墓上一层新雪,如南印度洋上那艘无着的小邮轮,它的起航与泊碇都无人注意,却证明了时光的虚妄。
在我离开巴黎前一个晚上,我在玛黑区一家二手书店仅花两欧元买到了你晚年的一本小诗集,应该说是你朋友Bamberger的摄影集,你配的诗。摄影的皆是平常事物:远处的船,窗口的光,陌生的男子……而你的诗句是我不认识的法语。顿时,为这些平常的影像蒙上了一层神秘,原来语言除了解释图像,曲解图像,还能有此魅力,令一本小书以及它携带的鬼魂都扑朔迷离。
拉雪兹公墓本是鬼魂最拥挤的一处好所在——它的优美,甚至可以用来写一个好的故事。但那个礼拜日突然凄风苦雨,我弄丢了墓园的地址,只好随意闲逛,还好只是错过了巴黎公社碑与肖邦墓。
最容易发现的当然是著名的六十年代摇滚鬼Jim Morrison,因为泥湿地上所有脚步都向他流去,又从他流走。但他竟成了最悲惨的鬼魂,巴黎所有的坟墓,唯独他的被重重铁栏深锁,这便是盛名所累了,听说邻居几个不堪吵嚷乐迷骚扰的十九世纪老鬼,已经提出抗议,要把Jim移出拉雪兹。这可怜的Jim,就像他晚年酗酒生涯时肥胖,忘记了自己还曾唱过一首流星雁影般的《暴雨中骑行》,最后成了唱片工业的祭旗品,至今他们仍出卖着他来经营他们的六十年代幻象,换取二〇〇〇年代最实际的金钱。雷声又隐隐,这沉重的饱吸了酒水的鬼魂,能否流动到不远处的Jazz女Piéf身边,听她唱唱岁月的泡沫?
Jazz女Piéf此刻却出门了,去了墓地另一面,造访巴尔扎克、奈瓦尔和普鲁斯特。巴尔扎克喝了几万杯咖啡,杜门谢客,仍在写作鬼魂世界中最多生人的小说;奈瓦尔去了蒙马特的雾街,在他的 “雾宅”重写雾月革命的诗篇。只有普鲁斯特永远有空,因为他的故事早已絮絮叨叨讲完,现在他可以放心地吃着玛蒂尔小蛋糕而不怕他爸爸的鬼魂出来麻烦他了。在摄影术尚未如现在泛滥的年代,每个人都像普鲁斯特那样有一个小蛋糕一样的“灵媒”,或者是一个旧粉盒,或者是一张过期的船票,又或者就是一本《追忆似水年华》,只要一拿出就能唤回过去。
只是从摄影家拉蒂格开始,照相机成了最完美的灵媒。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贵族少年,有点幽默、有点忧愁,流连光景惜朱颜,记录着海滨的困倦、螺旋桨飞机的升空、最无邪的笑。世界在他的摄影中永远如一孩童,他自己也永远是这么一个孩童。世界现身,世界本真如初,惜我们已不得触摸。拉蒂格、Piéf,他们会是普鲁斯特的最佳游伴。他们的残酷在于对二十世纪的残酷避而不谈,最无邪的影像也许最有情,最有情,所以痛。
一些鬼魂好像永远失踪了,比如摄影家曼·雷,两次去蒙帕纳斯的寻访都不见,他发明了超现实主义摄影最好玩的小伎俩:暗房中途曝光法。被暗房突然“意外”闯进的一道光施过魔法的影像,明和暗失去了秩序,阴影像着了火,迅速烧去了现实。可以相信曼·雷亦能借此隐身。罗兰·巴特也不知所踪,尽管我来巴黎之前抄下了他晚年 “寻芳日记”中所有地址,想编一本罗兰·巴特的夜地图,但我在那些街角碰见的那些忧怨、沉醉的美男子,充其量只是巴特的情人,沉醉复沉默,明室中一晃。
但我最意外的一个鬼魂却不经意遇上了。多么超现实,首先能在十九区的纷乱市井中变出来一个吉卜赛马戏团就是几乎不可能的,而这个小马戏团竟然在它递给我的小明信片上变出了你,让·热内!—— “这是热内混过的团”。你于是出现,在抛火棒小伙子失败时的一笑中,在吉卜赛妈妈热烈歌唱时突然的沉默间,还有那半熟少女高悬钢索时一刹那恐惧的眼神中。你疯狂得伤痕累累,悲伤得放浪自流。但你拒绝纪念,我那天拍的照片竟显影不出来一张。对于最任性最自傲的鬼魂,幽灵的法则是无效的。在摄影停止的地方,文字才如手风琴放开,从容吟唱。
若能捡拾,我满怀的光影应该能留住什么。但若我也是巴黎偶然的鬼魂一个,我并不希望留住什么。“在巴黎,论摄影毫无意义。”鬼魂们对我说,我们相视会心一笑。
二〇〇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