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queduc街十三号阁楼

一个旧睡袋与薄玻璃窗上的雾气,把我带回五年前巴黎的冬天。二〇〇四年,我正是带着这个旧睡袋在巴黎的一个小阁楼过冬。“一进入那寒冷的房间,只稍微叹了口气,我感到深沉的疲惫袭来。”刚刚读到森山大道的《犬的回忆·终章》,他这样回忆他的巴黎生涯,与我在巴黎的第一天酷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房间在四楼,我的在六楼。

五年前我从巴黎回到北京,为我的书《巴黎无题剧照》寻找灵感,而重读里尔克《布里格随笔》,也同样读到这样的场景,“我坐在我的这个小室里,我,布里格,二十八岁了,什么人也不认识我。我坐在这里,微不足道。但是,这个微不足道者开始思考着,思考着,在巴黎一个灰色的下午,六层楼上……”

这写的几乎就是我,而不是诗人里尔克,更不是他虚构的布里格。在我二十八岁的最后一个月,我来到巴黎,身上只有五百多欧元,为了节约,我住在火车北站附近一条街的老宅子的顶楼,恰恰是六楼,一个阁楼。这是我住过的最小的房间,我怀疑它是阁楼的阁楼,因为正式的阁楼有老虎窗,它只有斜屋顶上的斜玻璃窗,向上用力推开一冬天的凛冽寒气。

在沉重的蒸汽时代风格建筑巴黎北站,鸽子向大拱顶飞起,两个中国女孩围着煤气暖炉烤手,她们陪我等到了一个瘦高的中国男孩,这个男孩把他的阁楼转租给我。我们四人呵着白气登上这阁楼,发现几乎没法同时挤进去。斜屋顶下一张床垫,墙上一个活页折叠桌,不协调的是地上一部小电视和床尾巴一个现代的一体化淋浴间,否则就和十九世纪一个外省艺术青年来到巴黎所享受的无异。

送走三人,玻璃窗已经在人的体温里变得模糊,小水珠凝固、慢慢淌下来。从窗子看出去,俨然还是十九世纪的屋顶连着屋顶,烟囱连着烟囱,剎那间真有穷艺术家凭窗欲飞之感。我在日记本上写: “为了这,也值得吃苦了。”日记的字迹歪倒模糊,我睡着了,窗外不知是光是雾,永远昏黄朦胧。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和阴沉的天空只隔了一层薄瓦,梦中能与火车站的鸽子穿破穹顶齐遁。


l'Aqueduc街十三号阁楼


理应是高处不胜寒,我照旧

喝我用自来水拌的咖啡。

烟囱像群鸽包围我,但常常

鸽子振翼,在我的玻璃心。


窗子四点钟方向,北站上空的众神

仍是背身,整个六楼,整个十三号老宅,

不,整个巴黎只得我一人,

从蒙帕纳斯墓园带回满屋鬼魂。


其中一个我不认识,皮埃罗的眼

泪水混杂铜锈、鸟粪。他夸夸其谈:

他也曾经在这小阁楼忍耐过寒冷,

偷尝过艺术、虚荣和爱情。


他还暗暗撩起了上衣给我看:

“我也有一颗玻璃心,都是鸽子的声音刮伤。”

这蜡烛一吹即灭,我得关上窗。

我当然不是这伤感的高卢人。


在巴黎,我一个人住,总想起

“天上有星,海上有海浪”这首歌,

还有古人道:“过处便有情。”在海浪的海浪上

我睡着笑,知道我是一颗星。


这是三天后,我从蒙帕纳斯墓园回来第二天早上写的诗,天久久不亮,没有暖气的阁楼冷极,裹在睡袋里的人辗转难眠,手表也像被冻住了,秒针分针时针都慢慢地停了下来……起来洗澡,小屋便成大雾,雾中人还冲了一杯土豆浓汤。不禁就想起了北京。

许多天后从巴黎飞回北京,托运的背包里独独丢了一个电子相册,用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几乎都储存在那里,那虚拟时代的记忆工具是多么虚妄不堪。关于l'Aqueduc街十三号阁楼的影像记录只剩下我另一个老相机里的一张黑白底片和数码相机里两段短短的录像。让我把那张黑白底片放大再放大吧,在薄玻璃窗的倒影中,发光的是书桌上那叠稿纸,稿纸上躺着一支笔。一切还没有写下,一切已经写完。我记得,当我写到 “鸽子”二字,窗外就突然听到鸽子的拍翅声,玻璃上水汽一擦就流下眼泪来。

那一年冬天,搬离l'Aqueduc街十三号阁楼后,我在巴黎流徙过好几个住处。白天总是游荡在墓园、书店和跳蚤市场,墓园深寒,我会去教堂里避雨、避那场极细极细的雪;在一个大风天,和同样来自香港的浪游人Lo一起在先贤祠避风,风起云涌之际,远远处见到埃菲尔铁塔孤独地闪光、熄灭、闪光、熄灭……我们走走停停回到塞纳——马恩省河右岸,找了一间咖啡店坐下,就着暖气灯,她说起她在寻找的一个叫做 “凌云”的人,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