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无题剧照集
海
我们走过蒙马特墓园上空那一条铁桥时,我几乎是幻觉一般看见了巴黎少有的一大片阳光哗啦一声从我们底下高高低低的墓碑森林上掠过。说是森林并不对,当我们投身进去,我们像在一个灰色的大海洋中浮沉,而且,惊涛骇浪。阳光如暴风雨,特别眷顾这一片幽谷,箭般冲擦过几个浪尖,对大多数在阴影中悸动起伏的鬼魂只抛下几句安慰言语罢了。
我看见最美丽的几个鬼魂并不在乎阳光,把自己隐没在那些高碑阔墓之间。比如海涅,想不到他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到柏林过冬去呢?他的额上分明是有过去一个世纪所有落雪的痕迹。而他对面的特吕弗更寂静如避风之港,落叶和树影一并在他脸上交错,他在风波中仰泳,四百击,不过海面上四百下雨点。
但是最骄傲的鬼当然是疯子尼金斯基,一朵波浪中的悟空,入迷的猴子王,若哭若笑,寻思着把我们卷走,到一个真正的无何有之境、遗忘之海,如他四散的终场舞。
森林
“苦难离我如此之近,苦难离我如此之远。不是因为圣母和她的婴儿,而是因为那石柱的森林、那高歌而默然的森林,众树的顶端上有我的一份感谢。
“一切苦难都应该变成歌吟着展开的长卷,一切诉说都应该随着管风琴开扬然后噤声。而一切欲念、情爱都应该在此得到保留然后化做花瓣飘远。”
这就是我在疲惫的黄昏,在无所住的夜晚,在怀人的节日,走进巴黎圣母院,以一个背教者的身份做的祈祷。不,虽然我在这无言森林的怀内酣眠如无畏的婴儿,但我不是浪子归。
冬天
冬天深了,植物园的潘神也沐浴着寒气,豹子在云端散步,而王在冬天的深处焚烧了他的诗。植物园如今没有囚禁力和美的铁笼子了,只有上世纪的蜂房依旧,辩护着布鲁盖尔民俗画式的和谐。冬天的树们还在排队,向放学跑过卢森堡公园的顽童招手,我也想轻松跑过,可是一地的湿叶子缠住了我的脚。
而我也没有见到里尔克的豹子(我曾反复咏读的匀称的步武),只是在早晨的残雪中跟着一只只天真的鸽子走过来、走过去,它们平庸却自由自在,最终仍是被我的凝视惊吓飞走。豹子在哪里呢?难道又像我昨天寻觅的也是里尔克写过的硝石所医院一样,皆在云雾中,几乎是虚构?冬天深了。我抬头望天,竟还有一点极冰凉的雪打进我的眼,迅即攥住我的心。
雨
为了躲避这场下了一个月的雨,我们贴着塞纳河边的老墙走,寻找一把伞。雨怎么还不变成雪呢?雨怎么还不变成雪呢?我一路上都唠叨着。今天一个巴黎人要看艾菲尔铁塔,我只好作陪,我是她的向导。“马上我们就有一把伞了!”扶疏树上,艾菲尔突然撑开。雨水却仍淅沥下来,一把漏雨的伞,如十九世纪浪荡诗人故意打着的,为了抬头时看见黑布上点点漏光,在白天也随身带着的星空。
既是星空,便遮不住多少流离失所的鸟、接长吻的情侣、把救济金全部换了甜酒的美髯公。“这生锈的雨,淋得我就快褪色了,我会变成透明的——”然而不,我穿过荣军院一阵疯跑,背后是拿破仑忧伤的目送,一转身我又看见了艾菲尔,雨水灯火,遽然流散。此乃一个玻璃世界,摇一摇就会有点点白雪飘落下来。
光
到达蓬皮度中心五层的时候,外面的空气已经全然被黄昏的魔法改变了。我仿佛又看见蓝色粒子在最后的日光中浮游、沉降并且碰出叮咚微音来。看哪,蓝色中发光的人烟、市井,虽知这是尘世之仍然把我打动的永恒光景,我几乎能看到四方楼宇里皆有生死爱恨、痴嗔怒怨,可爱如旧世界。远方乃是我来巴黎第二天即造访的蒙马特圣心教堂,洁白似世界的果仁,无从捡拾,又所谓“永不损坏的一粒微尘”。
此下便是熙熙攘攘,人们带着一天所听到的钟声、歌声走进黑暗,如无知无畏的孩童。身边的彩色管道和印象派画作都慢慢褪去了熠熠光彩,也混为黑暗,有一对假装为世遗忘的幽灵在我身边指指点点。那个男的我认得,他曾经是毕加索的模特,为他的《小丑》造像,他那白衣上一朵黄花还在发出焦灼的香气;那个女的却不知道是谁,仿佛我童年玩伴,哼着古老的歌谣。他们欷歔着,为这蓝色中发光的人烟、市井……
无题剧照
这里的影像和文字,是我二〇〇四年冬天在巴黎闲逛的结果。它们是那么虚幻,近乎想象。而此前,我想象了二十多年巴黎。
有三个人引导着我的想象:波德莱尔、莫迪亚诺、戈达尔。
波德莱尔的巴黎,是密谋家和游手好闲者的巴黎,插手于裤兜里看云,看一整天,一朵云的忧郁比得上另一天:他在拱廊街对一个擦身而过女子的悲伤。
莫迪亚诺的巴黎,迷失身份者的巴黎,时光永远停止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或者说深陷于历史和记忆的迷雾不能自拔——亦不想自拔,在那恍兮惚兮中沉醉。
戈达尔的巴黎,最难说,晦涩地指向六十年代的乐与火,满足了对革命、疯狂的欲望,同时付与最冷的愤怒和苍凉。
这三个人予我的巴黎面孔何其含混,不如本雅明的柏林或曼德斯塔姆的彼得堡之明晰。即使我亲身去到了巴黎,亦难逃其阴影。
因此注定了我影像的神秘,它们仿佛从数部黑白侦探片中截取出来的剧照,每一张都暗含戏剧,然而因为和剧情的脱离,甚至反对着剧情的束缚,使它们更惹人猜测其莫须有的意义。它们是没有题目的,但和辛迪·雪曼的无题剧照不同,她是自己导演了神秘,我的神秘完全交托给偶然,给我自己也带来惊喜和感伤。
文字,与其说是影像的说明,倒不如说是这BE-BOP二重奏的另一个极端(犹如两件乐器在各自的旋律中奔驰,却暗中合奏)。它在一个我完全私人的巴黎游走,如一个酒醉的流浪汉之喃喃。然而它却苦苦追问着意义,从影像中、从影像所未能留下的想象和记忆中。
但最终仍是“无题”,那些人名和地名恰恰不是重要的。
虽然它们在我的诗文中大量存在,我只能说这是一种眷恋,或者“对世界文明的眷恋”吧,也许只是对所有存在过的、所有不朽的和朝生暮死的事物的眷恋。所谓,“过处便有情”。
在海明威所谓巴黎流动的盛宴中,我只愿取这一杯烈酒饮之。
在巴黎,你怎能不做一个酒鬼?
二〇〇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