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唯”与“拈花微笑”

曾子可代表儒家。

禅宗有语云:

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

(真净克文禅师语)[1]

禅宗呵佛骂祖,这才是真正学佛,即使佛见了也要赞成。

然则不要读古人书了?但还要读,受其影响而不可模仿。但究竟影响与模仿相去几何?小儿在三四岁就会模仿父母语言,大了后口音很难改过来;自然后天也可加以修改补充,但无论如何小时候痕迹不能完全去掉。读书读到好的地方,我们就立志要那样做,这也是影响。小儿之影响、模仿只因环境关系,无所为而为。而我们不然,只是环境不成,因为我们有辨别能力,能分辨是非、善恶、美丑、好坏。

但任何一个大师,他的门下高足总不成。是屋下架屋、床上安床[2]的缘故么?一种学派,无论哲学、文学,皆是愈来愈渺小,愈衰弱,以至于灭亡。这一点不能不佩服禅宗,便是他总希望他弟子高于自己。禅宗讲究超宗越祖,常说:

见与师齐,减师半德。

(百丈怀海禅师语)[3]

“减师半德”,成就较师小一半。你便是与我一样,那么有我了还要你干么?“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僧人自当以佛为标准,而禅宗呵佛骂祖。没有一个老师敢教叛徒,只有禅宗。

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4]

这是很正大光明的事,不是阴险,虽然有时这种人是阴险、恶劣。阴险是冒坏,恶劣是恩将仇报。逄蒙学射于羿[5],那也是“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那即是阴险。还有猫教老虎,此故事不见经传,但甚普遍,这不行,这是恶劣、阴险。禅宗大师希望弟子比自己强,是为“道”打算,不是为自己想;只要把道发扬光大,没有我没关系。这一点很像打仗,前边冲锋者死了,后边的是要踏着死尸过去。有人说狮子是要把父母吃了本身才能强,狮子的父母为了强种,宁可让小狮子把自己吃了。大师门下即其高足都不如其自己伟大,只禅宗看出这一点毛病,而看是虽然看到了这一点,做却不易做到这一点。所以,禅宗到现在也是不绝而如缕了。

曾子乃孔门后进弟子,但自颜渊而后,最能得孔子道、了解孔子精神的是曾子。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惟。”

(《论语•里仁》)

你的心便是我的心,你的话便是我要说未说出的话。“唯”字不是敷衍,是有生命的、活的,不仅两心相印,简直是二心为一。

人说此一“惟”字,等于佛家“世尊拈花,迦叶微笑”[6]那么神秘。孔门之有曾参,犹之乎基督之有彼得[7]。有人说若无圣彼得,基督精神不能发扬光大,基督教不能发展得那么快。但总觉得曾子较孔子气象狭小,就是屋下架屋、床上安床的缘故。

气象要扩大。谁的自私心最深,谁的气象最狭小。人都想升官发财,这是自私,人人皆知;人处处觉得有在,便也是自私:要学好,怕对不起朋友……曾子曰:

吾日三省吾身。

(《论语•学而》)

为自己而升官发财,是自私;但自己总想学好,也是自私。所以抒情作品没有大文章,世界大而有人类,人类多而有你,一个大文学家是不说自己的。为了自己要强,也还是自私狭小,参道、学文忌之。

不但大师希望弟子不如他,这派非亡不可;即使是希望弟子纯正不出范围,也不成。愈来愈小,小的结果便是灭亡。天地间无守成之事,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但宗教、文学如此,民族亦然。日本便是善于吸收、消化、利用,所以暴发。人家是暴发,而我们是破落户。暴发户固不好,但破落户也不好。

有的大师老怕弟子胜过自己,其实你不成,显摆什么?成,自然不会显不着。“不用当风立,有麝自然香。”[8]再一方面,弟子好,先生不是更好?只要心好,水涨船高。除非弟子不好,弟子真好,绝不会忘掉你的。

孔子总鼓励他弟子,凡弟子赞美他太多,他总不以为然。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9]曰:“夫子自道也。”

(《论语•宪问)

孔子所讲三种美德不缥缈,易知、易行,但并非不高远。说仁、知、勇做不到,但不忧、不惑、不惧总可做到了。孔子此语朱注云:

自责以勉人也。

对是对,但是不太活。孔子以为,你们以为我是圣人,其实我连这还不会呢。你们若能办到,岂非比我更强?你们若办到,比我还强;办不到,咱们一块儿用功。

禅家说离师太早不好,可是从师太久也不好。(余之门下跟余太久。)老有大师孔子在前,便从小心成小胆。子贡曰“夫子自道也”——“您客气”,还是胆小。夫子这样勉励都不行。胆大,便妄为;胆小,便死的不敢动,活的不敢拿,结果不死不活。小心是细心,与窄狭不同。

曾子是小心而且有毅力。因为小心,所以能深思;因为有毅力,故能持久实行。“吾日三省吾身”,“任重道远”“死而后已”。而小心和毅力之间,还要加上一个意志坚强。所以孔门颜渊而下,所得以曾子为最多,此非偶然,因其知、仁、勇三种皆全。好在此,但病也在此。结果小心太多,成为不死不活之生活,坏事固然绝不做,可是好事也绝不敢做。这还是好的,再坏便成为好好先生,“乡原,德之贼也”(《论语•阳货》)。

何以见出曾子小心?

《论语》刻本

《论语》刻本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论语•泰伯》)要想真观察、认识一个人,要在最快乐时看他,最痛苦时看他,得失取与之际看他。一个也跑不了。生死是得失取与之最大关头,小的得失取与还露出原形,何况生死?就算他还能装,也值得佩服了。

《论语•泰伯》曰: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一生永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小雅•小旻》)十二字之中,视、听、言、动,一准乎礼,这不容易。“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八个字沉甸甸的。临死还如此说,可见他一世小心,不易。

此尚非曾子全部,更有长处: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论语•学而》)


[1] 真净克文禅师(1025—1102):号云庵,北宋临济宗黄龙派高僧。死后赐号“真净”,后人习称“真净克文”。《古尊宿语录》卷四十二记载:“(真净禅师)良久乃喝云:‘昔日大觉世尊,起道树诣鹿苑,为五比丘转四谛法轮,惟憍陈如最初悟道。贫道今日向新丰洞里,只转个拄杖子。’遂拈拄杖向禅床左畔云:‘还有最初悟道底么?’良久云:‘可谓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喝一喝下座。”

[2] 《颜氏家训•序致》:“魏晋以来,所著诸子,理重事复,递相模敩,犹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

[3] 百丈怀海禅师(720—814):马祖道一法嗣,时与西堂智藏、南泉普愿并称“三大士”,传法于洪州新吴界大雄山,因见岩峦峻极,故号百丈,人称百丈怀海。《景德传灯录》卷六:“一日师谓众曰:‘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再参马祖被大师一喝,直得三日耳聋眼暗。’时黄檗闻举不觉吐舌。师曰:‘子已后莫承嗣马祖去?’檗云:‘不然。今日因师举,得见马祖大机之用,然且不识马祖。若嗣马祖已后丧我儿孙。’师云:‘如是如是。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子堪有超师之作。’”

[4] 《莲华面经》卷上:“阿难,譬如师子命绝身死,若空、若地、若水、若陆所有众生,不敢食彼师子身肉,惟师子身自生诸虫,还自噉食师子之肉。阿难,我之佛法非余能坏,是我法中诸恶比丘,犹如毒刺,破我三阿僧祇劫积行勤苦所积佛法。”

[5] 《孟子•离娄下》:“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

[6] 《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拈华品》:“尔时如来,坐此宝座,受此莲华,无说无言,但拈莲华。入大会中,八万四千人天时大众,皆止默然。于时长老摩诃迦叶,见佛拈华示众佛事,即今廓然,破颜微笑。佛即告言:‘是也。我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总持任持,凡夫成佛,第一义谛。今方付属摩诃迦叶。’言已默然。”

[7] 彼得:耶稣最得力的门徒,晚年竭力广传福音。

[8] 杜文澜《古谚谣》卷五十:“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

[9] 子贡(公元前520—前456):端木氏,名赐,字子贡,春秋时期卫国人,“孔门十哲”之一,以言语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