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汤显祖学刊
- 抚州汤显祖国际研究中心
- 10143字
- 2022-09-02 19:34:31
来自汤公故里的新发现
最近,汤显祖故里——江西抚州市在推进临川文昌里老城区改造项目进程中,在汤显祖家族墓葬群区域取得一系列重要发现。注85新出土的几块墓志碑石,其中两块的墓志铭文为汤显祖所撰:一是《祖母魏夫人迁祔灵芝园墓志铭》(以下简称《魏铭》),一是《明敕赠吴孺人墓志铭》(以下简称《吴铭》)。
镌刻《魏铭》的碑石:高78厘米,宽45厘米。碑额横刻一行篆书十三字:祖母魏夫人迁祔灵芝园墓志铭。板心高×宽=70×44厘米,竖刻楷书共28行,计1346字。其第一行镌“祖母魏夫人迁祔灵芝园墓志铭”。末行署“大明万历岁在丙午嘉平吉旦 孝孙显祖泣血立石”。
镌刻《吴铭》的碑石:高95厘米,宽63厘米。碑额横刻一行篆书九字:明敕赠吴孺人墓志铭。板心高×宽=78×55厘米,竖刻楷书共24行,计829字。其第一行镌“明敕赠吴孺人墓志铭”。其末三行分署:“大明万历岁次丙午十二月二十一日巳”,“赐进士出身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 汤显祖 雪涕立石”,“孝男大耆泣血百拜谨书”。
《魏铭》和《吴铭》均系最新出土、第一次面世的汤显祖新佚文,徐朔方先生笺校《汤显祖集全编》未收录。现将此两篇墓志铭分别句读,并初步考析如下:
我祖母魏,郡城福民街魏公鹗女,而我祖酉塘公懋昭君配也。公以诸生为祖子高公爱孙,一意孝谨为善。诸异母弟有不若者,常流涕自责,遇乞人于途,必拱而过之。喜诗书,尊贤拊众,醇如也。祖母继李孺人为室,振以端严。逮事廷用公瑄以孝,助公以仁,而宜家以敬,下至产畜园池之入,必以躬亲。诸娣姒常以节岁宴玩,祖母谨祀先,如礼讫,闭户坐,凝如也。佳客文士至,则脱簪珥,市厨具,必脓以精。抚子妇诸孙,慈而有礼,视明而听察,色毅而言庄。每自操刀匕,群婢子不敢前也,坐于堂,诸保媪不敢近也。至于今,遂以严净为家法。吾祖、吾父得以诸生,强立于有司、乡士大夫之间,吾伯父得为乡长者,而各以长寿宜子孙,皆祖母劳思之力焉。诸孙中最爱显祖。能读书,十四岁为诸生,尚为护视卧起。弱而冠,中庚午乡举。壬申岁除灾,祖母泣营于燬室,不忍去也。岁丁丑,泫然而悲曰:“室可更为之,独诏所旌立子高公义门,非郡县力不可复。”显祖请诸校,校以上郡太守古公行复之,则喜动颜色曰:“孙必以进士大吾门矣。”己卯秋,病不起,太守以下皆临,异数也。文士帅机为之诔。庚辰会试,江行,显祖夜出旨蓄,饮同年士锺某,视覆纸皆祖母标识,因咽泣不自胜,而锺亦幼失母,感动流涕咽塞。罢就寝,朔风甚,舟兒乃醉。往五鼓发舟,有北船雄疾以来,横当之,舟碎,一舟人卧熟不知也。赖吾与锺以悲伤故,不能寐,闻水声,起促火走别艇以免。一舟人惊谢曰:“老夫人灵以济也。”癸未,予成进士。甲午冬,克葬于县东十五里外之原。时显祖在浙,归而形家言水法非吉,急无可迁者。显祖为卜祔得坎之行有尚,而请于父、伯父曰:“吾祖文德公、友信公之藏远矣,以次祖妣皆合于近园,惟祖酉塘公之茔也独。其上三四尺则伯清公与妣艾也,子高公与妣亦艾也,而廷用公与妣郑,则前左而丈余皆祔。且吾祖茔产芝,而吾成进士则其吉也。袝之宜吉,且无至远吾祖母于外,而诸孙得毕上冢便。”父谂于伯父,以为然。丙午长至,祖母复见梦,曰“余冻甚”,内人傅亟为反榻以坐,更衣絮,卧之床。遂决迁。以十二月二十乙日之卯吉,奉以归祔公茔之左尺余。礼也。
祖母生弘治戊申闰正月初十日戌时,卒万历己卯七月二十二日亥时,享年九十有二。子二:长尚质;次敕封南京太常寺博士尚贤。尚质娶杨氏,继黄氏、杨氏;尚贤娶广溪吴公頫女。男孙七:显宗为尚质先室杨氏出,而尚贤子显祖、儒祖、凤祖、会祖,俱敕封吴孺人出;庶子良祖,陈氏出;寅祖,李氏出。曾孙男一十八人、女一人:显宗之子国璋、国瑞、国珍,先室何氏出;国,继室蔡氏出;国珂,妾蔡氏出;显祖之子士蘧、太耆,先室东乡吴州守公槐之孙女吴孺人出也;庶子开远、开先,女淑英,京师傅氏出;儒祖出为再从父尚贵,后娶潘氏,生彭年、维岳、长庚;凤祖娶杨氏,生历年、嘉年、振年,妾南都王氏,生京年;会祖娶何氏,生有年;良祖娶王氏;寅祖娶胡氏,生酉孙。玄孙男八、女二:而国璋娶曾氏,生世龙、世顺;国瑞娶范氏,生世泰、世安;国珍娶冯氏,生世昌;国娶冯氏,生女世妹;国珂聘艾氏;而彭年娶周氏,生启颜、二颜;太耆娶举人钱孔中女,生龚生;维岳娶举人易应昌妹,生女季妹;长庚娶潘氏,殇中。惟显祖以进士授南太常博士,主礼部祠祭司事,疏论时政,谪尉徐闻,移令平昌。凤祖、士蘧、太耆南太学生,士蘧高才而殇,无后;寅祖、彭年、维岳、开远皆诸生。开远娶提学副使、东乡王志女;开先聘刑部主事周献臣女;女淑英,字参议徐仲佳次子呈蘷;而世龙亦已聘王氏。曾玄无不秉礼受书,世其大矣。显祖谨铭,铭曰:
著代由兴,魏为大名。曰魏夫人,来降其灵。匪富而家,严君是承。生长教训,必躬必诚。绸纬布经,丝车夜鸣。度几裁牲,鸾刀中声。庭奥修窈,园池肃清。尝蒸孔夙,承筐是竞。不怒而威,必戒而成。贞良顺比,邪妮隐屏。维家之则,逾耄而明。载其矜庄,以被云仍。徽毘艾郑,乃远其茔。我时勤思,告袝叶贞。习坎巳信,用往而宁。有园葱菁,华芝载荣。祖遇其妣,永保后生。
大明万历岁在丙午嘉平吉旦,孝孙显祖泣血立石。
“大明万历岁在丙午嘉平”,即万历三十四年(1606)十二月。据铭文所述,祖母魏夫人卒于“万历己卯”(即万历七年,1579),于“甲午(1594)冬,克葬于县东十五里外之原”,则此铭文是汤显祖将祖母魏夫人之墓从原葬地“迁祔”至故居文昌里“灵芝园”其祖父酉塘公(懋昭)“茔之左”时所撰。迁墓具体时间为万历丙午(1606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之卯吉”。这是汤显祖此铭为我们提供的新信息之一。汤显祖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从浙江遂昌知县任弃官归里,此时正在临川家居。
临川文昌汤氏以伯清公为一世祖。伯清生三子:子高、子昂、子杰。子高也生三子:瑩(廷蔚)、玉(廷器)、瑄(廷用)。懋昭是子高幼子廷用的长子,亦即伯清公长子子高的“爱孙”。《文昌汤氏宗谱》载:“廷用公长子讳懋昭,字日昇,号酉塘,郡庠生。娶李氏,子一:铭三;继娶魏氏,子二:铭四、铭六。夫妇合葬灵芝山。”铭三即汤显祖的伯父尚质,铭四即显祖之父尚贤,铭六即尚贵。“夫妇合葬灵芝山”,现在看来,应该是先分而后合葬。懋昭生于成化二十三年丁未(1487),卒于嘉靖四十五年丙寅(1566),享年八十岁,“卜葬于后园”。注86而魏夫人“生弘治戊申(1488)闰正月初十日戌时,卒万历己卯(1579)七月二十三日亥时,享年九十有二”,即祖父卒后十三年,祖母才殁。祖父先葬于汤家祖山灵芝园。
为何祖母魏夫人卒后厝十五年而仍葬于外,又十二年才迁祔归葬?注87很可能是由于“壬申(1572)岁除灾”,邻居失火,灾及汤家,旧居及数万卷藏书尽毁于火,损失惨重。从此“十载居无常”,注88母祖妻眷“三徙”于城乡,而文昌里故居因此场灾火,家人多年分离散居,故居地反倒颇显荒芜。祖母殁时,正寓居乡间,一时难以归葬,因而暂厝,后乃外葬。当时,显祖正在浙江遂昌任上,归来议迁,“形家”却说“水法非吉”,急无可迁者而作罢,这一拖竟又十多年过去了。
关于汤显祖祖母魏夫人出身行状,以往资料记录不详。此铭为我们提供了十分详细的新资料。魏夫人系“郡城福民街魏公鹗女”,是显祖祖父“酉塘公懋昭”继室,即“继李孺人为室”,这与《宗谱》记载相合。在显祖心目中,祖母不仅礼孝“端严”,而且十分能干。作为廷用公支系的长房媳妇,她侍奉公婆以孝,助夫以仁,宜家以敬,“抚子妇诸孙,慈而有礼”。遇有客至,则“脱簪珥,市厨具”,亲自操办。每逢节岁,其他女眷“宴玩”,她则谨祀先祖,如礼完讫,则“闭户坐,凝如也”。平日里,“视明而听察,色毅而言庄”,以“严净”为家法。而且十分精明,泼辣能干,“下至产畜园池之入,必以躬亲”,裁牲宰豖,有时竟“自操刀匕”。显祖认为,家族和睦振兴,祖、父皆得以诸生而强立于有司、乡士大夫之间,伯父得为乡长者,而各以长寿宜子孙,“皆祖母劳思之力焉”。可见,祖母的精明能干,端严认真,以及稍后所述的崇道信卜等等,无不给少年汤显祖留下深刻的印记,以至对汤显祖的心性养成都产生了久远的影响,值得注意。
魏夫人与汤显祖这对祖孙之间的至亲至爱的关系,久已为世所知。在汤显祖的诗、赋、文牍以及谱牒和友人的相关作品中都有不少记载。如显祖在《龄春赋》序中云:“余太母为魏夫人……动为小子治宾客,暴书器。小子或违去信宿,则卦卜。至游太学,应诏辟,为严装送发,不啼也。小子受恩念深至。儿时病,不好床席,常以太母腹为藉。至十余岁,补弟子时,尚卧其肘。以是外出夜梦,常惟梦太母耳。”注89盖因显祖幼年体瘦羸弱,而其母吴氏亦“清瘦多病”,辗转枕席,往往不能亲自抚育孩子。于是祖母魏夫人就代替了母亲的部分责任。显祖出生时,祖母已六十三岁,但身体健朗,知书识字,对孙儿满腔慈爱,关怀备至。显祖朋友来访,祖母总是热情款待;他的书籍箱笼,祖母代为收拾翻晒;他外出游学,祖母为其治备行装,送出家门,心中不舍,却不当面啼泣;他外出两天未归,祖母就要求神问卜;显祖幼年多病,常偎依祖母怀中睡觉,以至十多岁补弟子员,还不时枕着祖母的胳膊就寝。他成年后求学远游,夜里时时梦见的,总是祖母的慈颜……这种对祖母深深的眷恋之情,一直镌刻在汤显祖的心底。撰此墓志铭时,汤显祖年已五十七,但对祖母的缅怀眷恋,依然不减。笔牵思念,墨含浓情,字字生动感人:“诸孙中最爱显祖”,“十四岁为诸生,尚为护视卧起”。显祖仍记得,庚辰(1580)会试那年,乘船“江行”,夜与士子锺某聚饮,“视覆纸皆祖母标识”,见物思人,时祖母刚离世不久,音容笑貌历历在目,遗迹亲笔,就在眼前,禁不住“咽泣不自胜”,也感动了自幼失母的锺某,二人双双“流涕咽塞”,竟而不能入寐。恰巧因此避免了一次夜中行船,两舟相撞而险遭人员损失的事故。一船皆人惊而谢说:是老夫人显灵救了大家!不仅有灵,而且依然有梦:是年冬至(“丙午长至”),显祖又梦见老人家,她说:“我好冷啊!”夫人傅氏赶紧给她更换衣服,安卧于床上。这一梦,更坚定了汤显祖迁坟的决心,与伯父、父亲商议后,将已离世二十七年的祖母魏夫人墓葬迁袝至灵芝园,与祖父及诸宗祖合处。
值得注意的还有,除了上述有关魏夫人生卒年时、出身行状等诸多新资料外,此铭对文昌汤氏宗族谱系及墓葬分布的勘考、发掘、保护等,提供了更为准确的信息。“吾祖文德公、友信公之藏远矣,以次祖妣皆合于近园”,除文德(伯清之祖父)、友信(伯清之父)而外,自伯清公(汤显祖高祖子高公之父)以下,文昌汤氏宗祖,皆葬于汤家山灵芝园。这与《宗谱》记载完全一致,注90且都是夫妇合处。在祖父酉塘公墓“其上三四尺”,则是伯清与其艾夫人墓葬,旁则是子高(峻明)与其艾夫人墓葬,而子高公之子(即汤显祖曾祖父)“廷用公与妣郑”之墓,则在“前左而丈余”,都是袝合而葬。同时,此铭还准确提供了酉塘公(懋昭)与魏夫人以下四五代(截至1606年前)的脉系繁衍较为详尽的信息。简述为:酉塘公(魏夫人)——“子二”:长尚质(娶杨氏、黄氏、杨氏),次尚贤(“娶广溪吴公頫女”、陈氏、李氏)(注:对于尚质之所出,此铭与《宗谱》述记有异。当从此铭所述。)——“男孙七”:显宗(尚质杨氏出),显祖、儒祖、凤祖、会祖(尚贤吴氏出),良祖(尚贤陈氏出),寅祖(尚贤李氏出)——“曾孙男十八、女一”:国璋、国瑞、国珍(显宗何氏出),国(显宗蔡氏出),国珂(显宗妾蔡氏出),士蘧、大耆(显祖吴氏出),开远、开先和曾孙女淑英(显祖傅氏出),注91彭年、维岳、长庚(儒祖潘氏出),历年、嘉年、振年(凤祖杨氏出),京年(凤祖王氏出),有年(会祖何氏出),酉孙(寅祖胡氏出)。“玄孙男八、女二”:世龙、世顺;世泰、世安;世昌;启颜、二颜;龚生(大耆钱氏出);以及世妹,季妹。且知,儒祖过继给叔父尚贵为嗣。维岳之妻易氏,即举人易应龙之妹。开先所聘周氏,即周献臣之女,注92等等。这些对深入研究汤显祖及勘考文昌汤氏世系,均有重要意义。
另外,如将《魏铭》丹书楷迹与同时出土的另一块墓志铭碑石——《明故酉塘汤君墓志铭》之正文楷迹相对照勘比,则可推定:两碑文书法(楷体)应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上述《明故酉塘汤君墓志铭》署名为:“期制孙临川县庠弟子员显祖泣血书”,由此可推知《魏铭》正文书法,亦出自汤显祖之手,则《魏铭》碑乃汤显祖撰文、汤显祖书丹,可谓“双绝”。只不过,“酉塘铭”碑刻立于“大明嘉靖岁次丙寅年冬月初四日”,即嘉靖四十五年(1566),时汤显祖仅十七岁。而《魏铭》碑刻立于“万历岁次丙午嘉平吉旦”,即万历三十四年(1606)十二月,相距四十年整,此时汤显祖已五十有七。所以,后者笔力更显老到而纯熟。若更从楷迹考析,其形态之端腴,笔法之规矩,气韵风格之一致,乃出自一人之手耳可判。
总之,《魏铭》记述精约,文笔隽永,细节生动,感情充溢,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优秀墓志铭。对汤显祖祖母魏夫人的出身家门、生卒年时、生平行状等,铭文提供了许多直接而准确的资料。对汤显祖与祖母之间的关系,披露了新鲜信息和生动细节。对全面了解汤显祖成长过程,进而深入考察其思想人生、价值判断形成等,具有积极意义。同时,对梳理、勘考文昌汤氏的宗族支系繁衍状况,了解、研究汤显祖社会关系脉络乃至地方区域变迁发展,以及弄清墓葬分布状况、做好发掘保护工作等,均能提供多种参考和帮助。特别是,此铭系汤显祖亲撰亲书,实为难得,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吴孺人小字玉瑛,东乡县塔桥吴知州槐第三男隐君长城女也。孺人生永州别驾署中,慧而知书,为祖母饶、母张所贵爱。余癸亥岁,从游吏科给事徐公良傅之门,而长城君在焉。奇余,属以女。是岁,余以童子为诸生,颇有贵豪家强而婿余者,余不可。余且冠,亲迎,家大人为择宾,以周君孔教加冠焉,而以饶君崙宾余以迎。后皆前后为同年,官至御史若中丞。初,皆癯然诸生也。过我,孺人常为具馆崙兄,而余或新中衣履袜以出,孺人必笑曰:“当以敝衣决履见还。”余未解其语。比晓,而崙兄起常先,则有余之衣履行缠在焉。待余起,取崙兄敝衣履着之,殊适也,入而孺人始觉以笑。或以手钏一二具佐我,置书箧中,浃日,而崙兄剪费尽。孺人亦复大笑:“饶君必贵幸。”无他也,终以好施,为媪孺所窘困。庚午,余举于乡。壬申除夕火,从余母吴孺人,于乡于城三徙。初,举女元英、元祥,殇。举男子士蘧、大耆,年已三十矣。孺人故秀惠,后乃苦幽忧之疾,时咳唾自伤。壬午冬计偕,送余于塔水。晨起,为我洗足,而别泪簌簌下。余笑曰:“安之,兹不一第,且为五岳之游。”孺人与母吴益掩泣送之户。癸未春,而余第。遣迎,则孺人且重伤。甲申冬十二月,强起至南太常官舍,益嗽瘠蕴热不自禁。思归,就其王母弟饶君之药,而不可为矣。生甲寅年十二月初二日戌,殁乙酉年十二月初十日巳,年三十有二。归时,余送之清河,而诀曰:“妾其已矣!一生开怀而喜者,四五度耳。一于归,已而举两男子,报君之两捷音,余皆妾之恨年也。”挥余无近病人,掩袂而别。以大耆从六龄耳,犹跪而授诗;大儿士蘧八九岁,能日诵万言,六经诸赋诵史传,大略已上口,而孺人不喜。余颇为讶,孺人曰:“他日当知之。”嗟夫!后孺人十余年,而士蘧才名动世,竟以性气不伦,殇于南雍,则孺人之智也。蘧无后,独大耆为南国子生,年二十七,才举一子龚生。耆妇钱孝廉孔中女也。余故穷,幸而薄仕,不能偕孺人以乐,病不能视其药,殁不能含菆迩园。二十二年,而仅克祔于祖姑魏夫人之迁日以葬,余其非夫也欤!孺人逝,而余惟傅居室生男开远、开先,兄弟睦如,孺人其知之耶?哽咽而为铭,铭曰:
妇幽而忧,为祖姑怜。祖姑来迁,礼其祔之。宦学以游,同室旷如。圹复无余,同穴未期。死生一情,伤此良人。东顾汝室,西望汝子。庶其依之,或泣或歌。千秋以尝,幼子童孙。
大明万历岁次丙午十二月二十一日巳,赐进士出身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汤显祖雪涕立石。孝男大耆泣血百拜谨书。
通读铭文即可知,此墓志铭系汤显祖为亡妻吴氏所撰,而由其次子大耆书丹。铭碑所署时间“大明万历岁次丙午十二月二十一日巳”,亦表明此《吴铭》与上篇《魏铭》几乎作于同时。以往,对于汤显祖吴氏夫人情况,由于资料遗缺,我们知之甚少,此铭的发现,大大填补了这一空白。
铭文披露,吴氏生于“甲寅年十二月初二戌,殁乙酉年十二月初十日巳”,即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生,万历十三年(1585)卒,注93却是“二十二年”后,“克祔于祖姑魏夫人之迁日以葬”。可见,吴氏是死后二十二年(1606年),随魏夫人墓迁祔灵芝园时,祔葬于魏夫人墓侧。所以,此铭与《魏铭》皆此时前后而作,故而读来语境联贯,感情充盈。
吴氏是汤显祖原配正妻,因丈夫有功名而获“敕赠”为“孺人”。注94汤显祖在铭文中自始至终以孺人称之,深刻眷顾之中透着一份亲敬。如果说,在上篇《魏铭》中,贯穿着汤显祖对慈祖母深深的缅怀和眷恋的话,那么在此铭中,对结发亡妻的追忆、缅怀、思念中,还深含一份挥之不去的长久的歉疚,读来尤其感人。我们更愿将此铭当作一篇散文佳作来读。
汤显祖告诉我们,吴孺人有小字,叫玉瑛,东乡塔桥人。祖父吴槐,曾任过晋安知州注95,父亲长城君是吴槐公第三子。玉瑛是长城君的长女注96,生在祖父任永州通判(别驾)官署中,乃是官宦闺秀,从小深得祖母饶夫人、母亲张夫人的“贵爱”。
汤显祖还披露,他与吴氏的姻配,机缘于显祖的老师徐良傅先生。徐良傅(1505—1565)字子弼,号少初,江西东乡人。明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初授武进知县,后任吏科给事中,因直言进谏,罢官归里。回乡二十余年,以讲学终老。徐良傅长于词赋,专治《书经》。少年汤显祖从学于徐氏,徐先生的词赋灵性、书经功底和旷达气质,对汤显祖影响深刻。嘉靖四十二年癸亥(1563),长城君见到了正从学于徐良傅的汤显祖,十分惊奇少年显祖的才华,遂将爱女玉瑛许于显祖。这年汤显祖十四岁。就在同一年,汤显祖成了秀才,立即就有不少“贵豪家”上门提亲,甚至于强求,却被显祖一一拒绝。于此可见,这对才子佳人姻缘的天成巧合和少年显祖的至性与钟情。
接下来是弱冠、成亲,二十才郎娶二八妙女。第二年(庚午,1570),显祖即以第八名乡试中举,可谓喜事接踵。这里,汤显祖又提到两位友人:一是周孔教,一是饶崙,“皆前后为同年,官至御史若中丞”。周孔教(1548—1613)字明行,号怀鲁,万历八年(1580)进士。初任福建福清、浙江临海知县,有功闻于朝,征拜御史、直隶学政,又以政绩迁太仆寺卿,应天巡抚,官至右佥都御史,致仕归籍。注97饶崙(1549?—1590)字宗伯,万历十一年(1583)与汤显祖同举进士,出理顺德,有洁清公忠之名,三察并关将吏,凡却万金。征侍御史,以病,卒于临清。对与这位少年挚友“奇士”的交谊,汤显祖在《哀伟朋赋》序中,有一段记述说,饶崙也长得清瘦,比显祖稍高些,都喜谈“帝王大略”,意气慷慨,“而行乎道中,旁无人也。……晓夜诵书,常与予映雪月,交书而尽,乃已。同卧处三岁余,前后别去。至同赴南宫,试都下,卧未尝有异衾枕,履袜先起者即是,不知其谁也”,“服御无分于几毾,诗书或乱于巾箱。夜谈则风雨如晦,晓起而月出之光……”注98类似的情况,在此铭中得到印证。且铭中还有细节更为生动的记载:有时显祖穿着新置的衣服鞋袜出门,吴夫人就会笑着打趣:回来的时候新的就要变成旧的啰!当时显祖不甚理解其意。第二天一早,饶崙常常先起,穿着显祖的新衣新鞋走了,显祖后起,穿着饶崙遗下的旧衣旧鞋,还很合脚。回到家中,夫人料得果如其然,于是大笑。有时,夫人常将些自己的私房钱佐助显祖,放置书箧中,十日过后,往往被饶崙陆续用去周济窘困媪孺,花得精光,夫人“亦复大笑”,称其好施,“必大贵”。才子的潇洒放达,佳人的体贴大方,被描模得唯妙唯肖。
佳人故然“秀惠”,可惜身体羸弱。先生两女(元英、元祥)早殇,又生两男(士蘧、大耆)辛苦,身体更差,“幽忧之疾,时咳唾自伤”。这应是心情忧郁、长期精神衰弱,加阵咳时唾,酿成阴虚肺痨之疾,却依然全力扶持丈夫。壬午(1582)冬,又是一次送丈夫赴京应试,“晨起,为我洗足,别泪簌簌而下”。为何幽忧?为何泪下?丈夫才高八斗,却试途坎坷,十余年来,数考不中;丈夫风骨清峻,而世道却如此不公,彼此明白,何用言表!然则,还是一番安慰,一番“掩泣”送别。对丈夫的侍奉和默默支持,牵挂和深深担忧,长期萦系和郁结于吴氏心中。来年春(万历十一年癸未,1583),显祖终于得中进士,后赴南京太常寺博士任,立即“遣迎”发妻,奈何此时吴氏已久病“重伤”。俟至甲申(1584年)冬十二月,“强起至南太常官舍,益嗽瘠蕴热不自禁”,应该不久即回老家,就医于祖母饶太夫人之弟(应称舅公之辈),“而不可为矣”。病妻“归时”,汤显祖送至清河渡登船。分手时,夫妻有段生死诀别的话。多少年了,汤显祖依然记得,吴夫人说:“我与夫君永别矣!一生使我开心高兴的事有四五次。一是初嫁新婚之时,二是连举两个儿子,再就是夫君中举和登第之日。其余的大都遗憾不称心……”主要是长期卧病,有许多想为夫君做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依依不舍,“掩袂而别”,生死永诀时的情景,犹在眼前……
写到这时,显祖情恸,连连自责:“余故穷,幸而薄仕,不能偕孺人以乐,病不能视其药,殁不能含菆迩园。二十二年,而仅克祔于祖姑魏夫人之迁日以葬,余其非夫也欤!”我真不是个好丈夫啊!并在“哽咽而为铭”中又“或泣或歌”:“……圹复无余,同穴未期!死生一情,伤此良人!”
吟读至此,令人掩卷慨叹:汤显祖真正至情人也!到此,一篇才子悼佳人的铭文,一幅佳人为才子“幽忧”、才子忆佳人“哽咽”的动人画卷,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短短数百字,将吴夫人幼小颇得“贵爱”,妙龄千般“秀惠”,新妇体己“好施”,生来既“惠”且“智”,描绘得如此生动真切!
然而,《吴铭》的意义不仅于此,它对于我们考订汤显祖相关诗文的编年也有重要价值。关于吴氏夫人的卒年,徐朔方《汤显祖年谱》据汤显祖尺牍《与司吏部》,诗《清明悼亡》等推断为“万历十一年(1583)吴氏夫人卒于临川”,“吴氏夫人之丧,或在正、二月间首途赴北京前”。注99即吴氏夫人病逝于临川的时间,是汤显祖中进士前。此说一直被各种传记一致采用。汤显祖的铭文明确告诉我们,吴氏卒于万历十三年十二月初十日(“殁乙酉年十二月初十日巳”)。此铭一出,即可颠覆流传许久的误断和成说。而汤显祖的尺牍《与司吏部》是表明自己心迹的一篇重要文献,其中有言:“仆亡妇二年矣,遗息阿蘧八龄,阿耆六周耳。”徐朔方先生依据吴氏卒于万历十一年,定此文作于万历十三年。注100如今看来,这一系年也有误,它应作于万历十五年。所谓“遗息阿蘧八龄,阿耆六周耳”,是指吴氏万历十三年病亡时,汤士蘧八岁,汤大耆六岁,而不是指吴氏死后两年兄弟两人的年龄。另外,汤显祖《清明悼亡》诗五首是吴氏逝世二十周年,汤显祖所作的悼亡诗:
版屋如房闭玉真,新添一尺瓦鳞鳞。不应廿载还轻浅,好在殷勤同穴人。
水青林断女萝,廿年松柏寄山阿。南都不解成长别,才送卿卿出上河。(妇家东乡沓水。)
曾梦纱窗倚素琴,何知萎绝凤凰音。春烟石阙题何事?寒夜乌哀一片心。(署中梦于故窗下弹银琴。)
枕簟青林一到衙,相看几月病还家。药成不得夫人用,肠断江东剪草花。
欲葬宫商买地迟,深深瓦屋覆寒姿。秣陵旧恨年多少,梦断红桥送子时。(南都梦卿椎髻匆匆把耆儿中桥相付,指红寺云,欲往彼。月余讣至。)
五首诗中,不少诗句意涵,即可在《吴铭》中找到印证或顺理成章的解释。如“南都不解成长别,才送卿卿出上河”,即铭文中所说“归时,余送之清河”,此一别即夫妻永诀。“枕簟青林一到衙,相看几月病还家。药成不得夫人用,肠断江东剪草花”,即铭文中所说“甲申冬十二月,强起至南太常官舍,益嗽瘠蕴热不自禁。思归,就其王母弟饶君之药,而不可为矣”等等。结合此铭提供的新信息,诗、铭还有多处可以相互印证。然而,徐朔方先生早归道山,他生前只能根据吴氏卒于万历十一年,定这五首诗作于万历三十一年清明。注101今据新出土铭文,应将这五首诗的作年系于万历三十三年清明,才符合历史的真实面貌。
要之,《吴铭》是一篇非常宝贵的文献。它不仅就吴氏夫人的出身家世、生卒年时、子息生养,以及城乡“三徙”、“克祔祖姑”等,提供了崭新而准确的资料;而且关于汤显祖与吴氏夫人之间的姻缘巧合、结发相知、喜忧相濡、生死长念的夫妻至情,也披露了极为宝贵的史实。相信对于深入研究汤显祖、剖析其情感世界、解读其心灵密码,都会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尤其是,此铭一出,从此又多了一篇可研可吟的妙笔文章,岂非幸甚!
以上仅是笔者对此次新发现的一个部分,进行初步读研后的肤浅心得。愿以此抛砖引玉,相信随着深入探讨的展开,这些新发现的文献一定会引发更多的问题和关注。恰逢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抚州文昌里汤显祖家族墓葬群的发现,无疑是一份重要收获,对于纪念汤显祖和深入研究汤显祖,都有新的意义。
(本文形成过程中,得到抚州汤显祖国际研究中心、抚州市文昌里历史文化街区管理委员会、抚州市博物馆等单位提供多种方便和帮助,特别是郑志良先生和周育德、吴书荫先生,以及陈俊青、陈伟铭、刘昌衍、梁家田等,在文献、史料、勘误、校注等诸方面指导帮助尤多。在此一并说明,并深致谢忱!)
作者单位:江西抚州汤显祖国际研究中心
(原载于《文学遗产》2017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