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与虚构》是一个城市人的自我“交待”和自我追溯,一部作品,回答两个问题: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长大的?小说很清楚地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我”的成长史,另一部分是“我”寻找自己生命的最初根源。两部分交叉叙述,最后接头,合二而一,有浑然成体的效果。成长和寻根,在这几年的小说创作中都算得上被集中开发的题材,特别是对于八十年代在文坛上崛起的一批青年作家来说,自我经验的世界可能是他们最迷恋也最容易向文学转化的世界,其中成长与启悟的主题一再被各具特色的叙述展开,像苏童的“香椿街少年”系列,像余华的《呼喊与细雨》,像迟子建的《树下》,甚至于王朔的《动物凶猛》,等等;至于寻根以类似文学运动的形式成为文坛一时的中心现象和话题,就不必再说了。王安忆本人身处其中,在这两个向度上的探索都有不凡成就,也不必再说。但是《纪实与虚构》把成长和寻根结合起来,贯穿起来,不是把两种性质的内容简单拼凑,而是把两个分裂的世界弥合成一个世界,这样的本领就不太一般了。

从结构上讲,《纪实与虚构》好像是“谁家的孩子怎么长大”的逻辑展开,由此建立起作品的纵和横的关系,形成作品的基本框架。逻辑的起点是寻找答案的提问,然后就顺理成章,一路写将下来。但是,这并非创作的完整过程,我们或许有可能从逻辑起点往前追问,即:这样的问题是怎样提出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提出来?在密密麻麻的书页间,语词有时会指示、会释放,有时又会掩饰、会遮蔽一个仿佛幽灵般的影子,它的名字叫焦虑。按照一般的说法,焦虑总是喜欢跟性格内倾、习惯冥想、懒于行动的人缠在一起,我们的叙述者似乎恰好正属于这类人。但这种一般的说法几乎不说明任何问题,对于作品的叙述者来说,她敏感到的自我困境才是最突出的:时间上,只有现在,没有过去;空间上,只有自己,没有别人。这样一种生存境况本身并不足以引发焦虑,不在乎的人完全可以反问,没有过去,没有别人,又怎么样?但叙述者却很在乎,她要确立自我的位置,而位置的确立,在她看来,必须依靠一种有机的关系,这种关系既包括时间上的,又包括空间上的,即“她这个人是怎么来到世上,又与她周围事物处于什么样的关系”。

这样看来,无根的焦虑好像是个人的,作品也是从此出发:在上海,她是个外乡人,是随着革命家庭一起进驻城市的,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历史渊源,没有亲戚串门和上坟祭祖之类的日常活动。也就是说,她丧失了自己的“起源”,而“起源对我们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使我们至少看见一端的光亮,而不至陷入彻底的茫”。“没有家族神话,我们都成了孤儿,恓恓惶惶,我们生命的一头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另一头隐在迷雾中。”为缓解焦虑,改变孤儿的身份,她试着开始自己动手建立一个家族神话。王安忆从母亲的姓氏“茹”入手,追根溯源,确立自己是北魏的一个游牧民族柔然的后代,柔然族历尽沧桑世变,归并蒙古族,劫后余生者后来又从漠北草原迁至江南母亲的故乡。王安忆在浙江绍兴寻到“茹家楼”,家族神话最终完成。

另一方面,成长的焦虑好像也是个人的。在小说里,成长可以具体化为叙述者与周围世界的关系。这一叙述至少有两个方面的特征:一、与叙述者建立关系的任何人事都不具有自主性,他们只是因为与“我”发生关联才有意义,这种意义是“我”的,而不是他们自身的,因此他们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无名”的;二、叙述者成长的社会文化背景对成长本身来说完全是偶然的,不重要的,因此作品根本无心为某个时代留影,无心成为特定社会的反映,外在的现实世界只不过碰巧为成长提供了某种情境,只是因为与成长有关系才有意义,这种意义也是关系性的意义,至于其本身的独立性完全超出了关心的范围。比如说写到“文化大革命”奇遇,“文化大革命”只是为奇遇提供了机会,其他一切俱无关大旨。叙述有意无意对关系性存在本身特质的忽略,正突出了一种“自我中心”的关注热情,换句话说,自我的焦虑几乎压倒了一切,成长过程中当下的迷茫与孤独、对将来的幻想和恐惧,乃至一丝一毫纤细无比的感受,只要对自己意义重大,哪怕在别人看来枯燥乏味、啰里啰嗦,都一一道来,使叙述者无暇他顾。

但是,上述两方面焦虑的个人性又都是可以推倒的,也就是说,其本身并不多么独特,它可以抽象化,能够被普遍感受到。叙述者的成长史未尝不可以看成是一部分城市人的心史;而且,王安忆叙述成长时把与外界的关系归纳分类,比如奇遇、爱情等等,这种类型化的关系不可避免地要消除其中部分的独特性,使之普泛化。从根本上说,类型化的成长焦虑每个人都无法回避,它是成长的必要条件。成长期间出现一些问题,包括自我追问,都该视为应有之义。城市里外乡人的漂泊感自然可能激发对自我根源的寻找,其实,每一个城市人都是外乡人,每一个城市人的根都不在城市,因为城市本身即后来者,是自然地球的外乡。城市人/ 外乡人看来是空间上的分立,本质上可以视作时间上的差别。以历史的眼光来看,社会的每一步发展都使人类远离自己的根源,而现代社会更可能把每一个人的根铲除干净。因此,偶然的个人的寻根行为,实质正反映出社会普遍的无根焦虑。这样,分属时间和空间上的问题弥合了,成长与寻根的分裂消失了,所有的焦虑其实只是一个基本的现代性焦虑,“谁家的孩子怎么长大”其实也只是一个问题,换成一种普遍的表述方式,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写作是既面对焦虑,又逃避焦虑的一种方式,借助于写作,将焦虑释放,把内在的东西外化,把无形的东西符号化、物质化,似乎是,文字具有某种特殊的“魔力”,用它可以把遍布生命每一处的焦虑“写出来”。当王安忆完成了这部作品,那欢欣鼓舞、温柔激动的感受当然是因为“创造”了一个世界,但仔细分辨,那欢乐其实包含了很大一部分焦虑“写出来”之后的轻松。家族神话建造起来了,归“家”的路虽然漫长,但“家”终于找到了;成长史完成了,人生也告一段落。

然而,轻松和欢乐很快就会失去,因为写作的魔力其实是一种幻想,不可能把焦虑“写出来”后内心就不再存在焦虑,释放之后还会有新的焦虑来充满,重新爬遍生命的每一处。这种局面必然降临的原因是,以一种个体行为的写作去解决普遍的现代焦虑是一种妄想,这个问题本身即不可解决,虽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是以个人之口去发问的,却是问了一个涉及全体生命境况的基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