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论战争理论125

第1章  战争艺术分类

战争在本质上是作战,因为在那总的来说被称为战争的多方面活动中,作战是唯一有效的成分。然而,作战是精神力和物质力的较量,经过物质力这一媒介。自然,精神力不得被忽视,因为心理因素对战争包含的诸要素行使一种决定性影响。127

作战的需要很快导致人们发明种种合适的手段,以便在战斗中夺得优势,而这些招致了作战模式的种种重大变迁。然而,不管它如何构成,作战概念依然如故。那就是我们用战争来意味的事情。

起初的发明由供一个个武士使用的武器和装备构成。它们必须在战争开始以前被生产出来并得到检验;它们适合于作战的性质,那反过来决定它们的样式。可是显然,这类活动必须与作战本身区分开来;它只是准备作战,而不是实施作战。显而易见,对作战概念来说,武装和装备并非必不可少,因为即使徒手搏击也是一种作战。

作战决定了所用武器的性质。反过来,这些又影响战斗;因此,这两者间存在互动。

尽管如此,作战本身依然是一种独特的活动;由于它在一种特殊的环境——危险环境里进行,它就更是如此。

于是,如果任何时候有必要区分两类活动,我们发现那就在此。为了显示这一理念的实际重要性,我们将提请注意,在一个领域最有能力的人多么经常地在另一个领域被暴露出是最无用的迂腐之徒。

事实上,完全不难分开考虑这两类活动,如果将一支被武装和装备起来的战斗部队当作一个既定的概念:一个手段,为合适地使用它不需就它知道任何事情,除了它的主要效能。

因此,本质上,战争艺术是在战斗中使用既定手段的艺术;没有比“战争操作”更好的用语去命名它。诚然,在其更广泛的含义上,战争艺术包括因战争而存在的一切活动,例如战斗部队的创建、征召、武器、装备和训练。

一种理论要正确,对这两类活动的区分就必不可少。容易明白,如果战争艺术总是始于征集武装部队,并且使之适合特定场合的需要,那么它将只能应用于可得兵力恰好完全与需要匹配的极少数场合。反之,如果希望有一种对大多数场合来说成立、同时又不完全不适合任何一个场合的理论,它就必须基于最通用的手段,连同它们的最重要的效能。128

因此,战争操作乃是规划和实施作战。假如作战由单独一项行动构成,就不需做任何进一步的划分。然而,作战由数量或多或少的各自单独的若干项行动构成。每一项本身都完整,那像我们在第一篇第1章里指出的,注82 称作“交战”,且构成新的实体。这就导致了全然不同的活动,即这些交战本身的规划和实施,连同其中每项交战与其他交战的协调,为的是促进实现战争目的。前者被称为战术,后者被称为战略。

战术与战略的划分现在被差不多普遍使用,每个人都相当不错地知道每一特定因素属于哪个范畴,同时不很明白为什么。每逢这样的范畴被盲目使用,就必定有深刻的原因。我们已力图发现这区分,并且不得不说正是这普遍使用导致了盲目使用。另一方面,我们拒绝某些著作家的矫揉造作的定义,认为它们根本不符合一般用法。

因此,按照我们的分类,战术教的是如何在交战中使用武装部队,战略教的是如何为战争的目的而使用交战。

只有在我们更仔细地考察它时,单项的或独立的交战这概念与其统一依赖的种种条件才能被更准确地界定。眼下,说下面的话就够了:就空间(即同时进行的多项交战)而言,其统一性以个人指挥的有效范围为限;然而就时间(即多项交战的紧密接续)而言,它延续到作为一切交战的特征的转折点被度过了为止。

可以有含糊不定的场合,在其中——例如——若干项交战或许也可被认作是单独一项交战。然而,这不会损坏我们的分类依据,因为所有实际可用的分类体系都有这种情况,即区分以一种差异渐减的方式逐渐消退。于是,可以有单个的行动既可属于战略亦可属于战术,而无视角变更;例如,非常漫长的阵地几乎等于一连串据点,或在多个地点作渡河安排。

我们的分类仅仅适用和涵盖作战部队的使用。然而,为战争效力的有许多与之大为不同的活动;有些紧密相联,其他相隔甚远。所有这些活动关系到作战部队的维护。其创建和训练先于其使用,而其维护却与之同时,并且是它的一项必需条件。然而,严格地说,所有这些应被认为是战斗的准备活动,与行动关联的一类,关联得如此紧密,以致它们是作战操作的一部分,与实际使用相交替。因而,有理由将这些以及所有其他准备活动排除出狭义的战争艺术——实际的战争操作。的确,如果理论要服务它的主要目的,即分辨不同要素,就必须这么做。一个人不会希望将整个维护和管理事务认作实际战争操作的组成部分。虽然它可以与部队的实际使用不断地互动,但这两者本质上大为不同。129

我们曾在本书第一篇第3章里指出,如果战斗或交战被定义为唯一直接有效的活动,那么所有其他活动的脉络都将被包括进来,因为它们全都导向战斗。这么说意味着所有这些活动因而被给予了一个目的,它们必须按照它们各自的法则追求达到这目的。让我们进一步详细阐述这个论题。

除交战外的种种活动互相间广为不同。

这些活动当中,有些在一个方面是战斗本身的组成部分,与之同一,同时在另一个方面服务于作战部队的维护。其他仅与维护相关;维护所以对战斗有影响,只是因为它与作战结果的互动。

在一个方面仍为战斗之组成部分的事务是行军、宿营和驻扎:每个关系到部队作战存在的一个独立的方面,而且当一个人考虑部队时,总是有交战想象。

其余,只关系到维护的活动,由给养、医疗服务和武器装备的供给保养构成。

行军与部队的使用完全一致。交战过程中的行军(通常称为“调遣”注83)虽然不包含武器的实际使用,却与之如此密不可分地相联,以至于是那被认作一场交战的行动的一个必需成分。并非在交战过程中从事的行军只是一项战略计划的实施。后者决定将要在何时、何地和以什么兵力去进行一场交战。行军只是贯彻这计划的手段。

因此,并非交战组成部分的行军是战略的一个工具,但它并非只是一个战略问题。从事行军的部队可以在任何时候变得卷入一场交战,因而实施行军既受制于战略法则,也受制于战术法则。倘若一个纵队奉命将一条河或一列山岭的近侧取作行军路线,那就是一项战略措施:它意味着如果在行军途中必得打一场交战,那最好是在近侧而非远侧打。

倘若相反,一个纵队将沿山脊行进,而不走穿经山谷之道,或为行军便利而将自己分成若干较小的纵队,那么它们就是战术措施:它们关乎部队将在发生交战时被使用的方式。130

行军的内在阵式始终与随时准备交战相关,从而是战术性质的:它不过是一场可能的交战的初始预备部署。

行军是战略依以调度其有效要素即交战的工具。然而,这些往往仅在它们的效果里才变得明显,而非显见于它们的实际进程中。因而,不可避免,在讨论中这工具往往被混同于有效要素。一个人说决定性的巧妙行军,实际上指的是它们导致的交战组合。这概念替换太自然,表达方式的简洁性太可取,以致不需改变。然而,它只是一串被叠缩了的概念,一个人必须将恰当的含义记在心里,以免犯错。

一个这样的错误发生于下述时候:其时战略性组合被以为有一种与其战术结果无关的价值。一个人谋划出若干行军,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而未交战,然后推演说有可能不战而败敌。只是在以后一个阶段,我们才能显示这个错误的巨大含义。

虽然行军可被视为战斗的一个必需成分,但它有某些不属于此的方面,因而它们既不是战术性的,也不是战略性的。这些方面包括一切仅仅为了部队的便利而被采取的措施,例如筑路建桥等等。它们只是先决条件;某些情势下,它们可以与部队的使用紧密关联,简直与之同一,例如在敌人完全可见的范围内搭建一座桥梁。可是本质上,这些活动与战争操作不同,战争操作理论并不涵盖它们。

术语“宿营”指的是部队的任何集中,以便随时准备作战,与“驻扎”有别。营地是休息和休整复原的所在地,但它们也蕴含战略性的作战意愿之意,在它们可以是的任何地方。然而,它们的场所确实决定交战的基本战线——所有防御性交战的一个先决条件。因此,它们是战略和战术两者的本质性组成部分。

每逢部队被认为需要更久的休整复原,驻扎就取代宿营。因而有如宿营,它们在位置和范围方面是战略性的,而在其适合随时准备作战的内部布局方面是战术性的。

当然,作为一项通则,宿营和驻扎还服务于部队休整以外的一个目的;例如,它们可以有助于保护某个地区,或据守一个方位。然而,它们的目的可以只是让部队休息。我们必须记住,战略可以追求多种多样目的,因而看来提供一项利好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是一项交战的目的,而且战争工具的维护往往本身会成为一个特定的战略性组合的目的。

因此,在战略仅仅旨在保存部队的场合,我们不需偏离甚远:部队的使用仍是主要关切,因为那是它们在战区的任何地方被安顿部署的目的。131

另一方面,营寨或营房内的部队维护可以要求有种种并非构成使用作战部队的活动,例如建造棚屋,以沥青涂抹帐篷,给养和卫生服务。它们在性质上既非战术的,也非战略的。

堑壕的选址和预备显然是战斗规程的一部分,从而是战术性的,但在关系到它们的实际修筑的限度内,甚至它们也不是战争操作的组成部分。相反,作为它们的训练的一部分,部队必须被教会这类工作必需的技能和知识,战斗理论将此统统视作当然。

在与交战全无联系、只服务于兵力维护的事项中间,给养是个最直接地影响作战的事项。它几乎每天都要做,并且影响到每个人。因而,它彻底渗透到一切军事行动的战略方面。我们所以提到战略方面,是因为在一场既定的交战进行期间,给养难得趋于引起计划的改变,虽然这么一种改变仍然完全可能。因而,战略与给养问题之间的互动将极为频繁,而且没有什么比发现给养考虑影响到一场战役和战争的战略方针更为常见。可是,无论这些考虑可能多么频繁和多么有决定性,部队的给养事务依然是一种本质上与部队的使用分开的活动;它的影响仅显示在它的结果中。

我们已提到过的其他管理职能甚至更远离部队的使用。医疗服务虽然对一支军队的福利来说至关紧要,但只经过部队官兵中间的一小部分人影响它,因而只对其余官兵的使用施加一种微弱和间接的影响。装备的保养除了作为作战部队的一项连续不断的职能外,只是周期性地发生,因而难得被考虑进战略估算。

在此,我们必须提防一个误解。在任何单个场合,这些事情可以确实有决定性意义。医院和补给仓库离得多远可被轻而易举地列举为唯一的原因,解释非常重要的战略决定——我们不想否认或将它贬至最小程度的一个事实。然而,我们关注的不是任何个别场合的实际环境,而是抽象的理论。因此,我们断言这类影响如此难得地发生,以致我们不应当在战争操作理论中赋予医疗服务和弹药补给任何大分量。因而,与部队给养不同,看来不值得将这些理论可能提示的种种不同的方式和体系及其结果并入战争操作理论。

总而言之,我们清楚地讲到,作为战争特征的种种活动可以被分成两个主要范畴:纯属备战的活动和战争本身。在理论内,也须做同样的区分。

涉及备战的知识和技能将关系到作战部队的创建、训练和维护。我们给它们什么标签并不重要,但它们显然必须包括诸如火炮、防御工事、所谓基本战术以及作战部队的所有组织和管理等等。另一方面,关于战争本身的理论关注这些手段一旦形成后如何被使用,以便实现战争的目的。它要求于第一类活动的是最终产物,是对它们的主要特征的理解。这就是我们所称的狭义的“战争艺术”,或曰“战争操作理论”或“战斗兵力使用理论”。就我们的目的而言,它们全都意味着同一件事。132

因而,这狭义的理论研究交战,研究作战本身,将行军、宿营和驻扎之类事情当作可以多少与之一致的状况。它不包含给养问题,但将在同样的基础上,将这些当作其他既定因素考虑进来。

狭义的战争艺术现在必须转而被分解为战术和战略。前者关乎单项交战的形式,后者关乎它的使用。两者都只经交战去影响行军、宿营和驻扎的操作;在它们关乎交战的形式或其意义的限度内,它们成为战术或战略问题。

无疑,许多读者将认为,在像战术和战略这么密切关联的两事之间作如此细致的区分实属多余,因为它们并不直接影响作战操作。诚然,只有最极端的学究才会指望理论区分在战场上显示出直接的结果。

任何理论的首要目的,在于澄清已变得可谓混淆不明、纠缠不清的概念和理念。不到术语和概念已被界定,一个人就不能希望在清晰简洁地审视问题方面取得任何进步,也不能指望读者赞同他的看法。战术和战略是在空间和时间方面彼此渗透的两类行动,但尽管如此,它们仍本质上不同。不完全理解这两者,就不能懂得它们的内在法则和相互关系。

认为这一切毫无意义的人,不管是谁,将要么根本不接受任何理论分析,要么自己的智力从未受损于混淆不堪、令人迷惑的杂乱观念,那是一个人那么经常地在战争操作论题上听到和读到的。这些观念全无定见,导致不了任何令人满意的结论,有时显得陈腐,有时显得荒唐,有时则干脆随波逐流,飘浮在大量含糊不清的泛泛之论上。所以如此,全是因为历来很少以一种科学探究精神去审视这个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