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们香港见(1)

1

闭上眼睛,下游的长江二桥就像两朵毛绒绒的蒲公英伞,撑在江面上。春水正在匀速上涨。每天里,那些在枯水期被北方来的干风吹瘦的江滩,都能够有分寸地回归江水。这个季节,磨山的桃树梨树杏树肯定又在让一群群从汉口、汉阳和武昌等地涌过去的女孩子惊叹。在她们之中大概会有一个叫做白珊的女孩。现在她不用可人地站在磨山脚下,望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东湖,说自己若是水里的鱼水就好了。她不想挤那人叠人的公共汽车,更不想走路回汉口扬子街。她想打的。白珊曾经只想出门能打的就行,出乎意料,她现在有一辆白色的富康轿车,自己开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白珊没车的那些三月四月,总要将磨山的花瓣掬上一包,然后在中华路码头搭上过江轮渡,船到江心时,她将花瓣往水中一撒,同时挺抒情地叫道:桃花汛来了!白珊的这个动作上过电视。她自己没有看过那条电视新闻,她的朋友亲戚还有那些在党政部门事业单位找到工作的同学都看见了。后来几年,她在龙王庙前的江面上撒完花瓣,就守在家里的电视机前,可惜那个镜头一去不返。白珊是女孩中还记得桃花汛的少数派,在这个城市里,比她大一茬两茬的女人也不说桃花汛,她们爱站在武汉关前的江堤上,说又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了。白珊的女伴们见到春花春水春色时都一齐叫:哇——她们见到一切出色的特别的,都叫:哇——就连偶尔有谁不小心弄得春光外泄时,她们也一齐叫:哇——白珊也会这么哇哇地叫。由于她多一种表达心情的词语,所以她在亚洲大酒店的大堂里一出现时,就让那个秃顶的男人觉得她与众不同。那个秃顶上有一块白癫疯,虽然不大,还是很像江面上飘过的一只快餐饭盒……

在江边的草地上躺了三天,我对牛总的憎恨已不似头一天那么恶毒了。

江滩上人不多,大家都在上班。如果我不辞职,也不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趣。风筝同江鸥一道将我的目光牵来牵去。我注意到一个早早穿上牛仔短裙的女孩,装作无意地不时打量着我。我将目光盯过去,心里觉得有一把利刃在刺向白珊。女孩的脸扭到一边。江水浩荡,那是男人的心事,女孩承受不了这个。在我闭上眼睛回想从前同白珊一起创造的那些故事时,两行柔软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留在我身边。在磨山脚下的草地里,白珊正是这样走着。我不能不睁开眼睛。牛仔裙下面的两条修长大腿,竖在我的眼前。女孩开口就告诉我她叫孔雀。

孔雀说,你肯定从没碰见过比我更主动的女孩。

她的右腿轻轻挪了一些距离,像在稍息。我看出她心里有些许紧张。你别在我面前作秀,我说,你这样子比鸡差远了,你还在浪费时间,她们早就开始数钱了。我本想掏出钱包来,做副付钱的样子。可惜我的钱包里只剩下五十块钱,外加几张零碎票子。我无法将它拿出手。

孔雀戴着墨镜,在墨镜四周,洋溢着她的微笑。她回答说,难怪你会被别人甩掉,你这么恶毒,真的跳进江里,下游的鱼儿都会翻白。

孔雀抬起左腿。我下意识地翻身躲到一边。她的左脚正好踢在我的屁股上。接着,孔雀跨过我的身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愣了一会,爬起来大声说,喂,孔雀,我叫杨仁。

孔雀走到离我有二十米远的地方时,终于停下来。然后转身再次走到我身边。我请她坐在我躺过的那张报纸上。孔雀坐下后,牛仔裙下的双腿更加有魅力。她先是盘腿而坐,随后又改为半侧身让两腿叠在一起,紧接着又将两腿弯曲起来。

孔雀双手抱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你是男人,不该来这儿感伤,她说,若是发生一念之差,会很危险的。

我望着她的墨镜,若想跳江,就不会等到今天,我说。

我学过心理学,孔雀说,人一旦陷入情感危机,第三天到第十天是最难度过的。

一只突然降低高度的风筝从头顶上一掠而过,风筝上的尾穗扫着了我的头发。孔雀扭头看了一下,将目光定在我的头上。

你有白发了!孔雀突然说。

我怀疑地盯着她的墨镜。孔雀将墨镜取下来,伸手去拔我的头发。头皮刺痛了几下。孔雀将三根白发和一根黑发摊在掌心里给我看。

还好,一天只愁出一根白发来。孔雀一努嘴将黑发白发一齐吹掉。

我拿起放在草地上的墨镜看了几眼。这墨镜是在佳丽广场买的,我说,去年夏天,对吗?我补上一句。

孔雀说,没错,是从日本进的货,每个样式只有一件。你的女朋友喜欢它吗?

孔雀的话如同女人的小手在一把把地捏着我的心。

是不是他们请你来的?我逼问孔雀。我说的他们是指白珊和她的牛总。

孔雀拿出一个证件给我看,证件说她是国际旅行社的导游。她说她没事时,喜欢到江边逛逛。江边有不少因各种原因失意的男女,她喜欢劝这样的人,暂时离开容易让人伤感的熟悉环境,到外面去旅游一趟。她已成功地说动了七个男人,那些男人到新马泰走一趟,回来后就不再来江边顾影自怜了。

我问,去一趟要花多少?

孔雀说,五千多元,人民币。她没有问我想不想去,只是从斜挎在肩上的坤包里取出一张名片,轻盈地递给我。

我嗅了嗅名片上的气味,平平淡淡的。孔雀再次打开坤包,取出一只CD香水瓶,喷了些雾在名片上。她说,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我点了一下头,将名片往牛仔裤后面的荷包里放。

错了!孔雀说完用手指了指自己左边那挺拔的胸脯。

我会意地缩回手,将名片放进T恤衫口袋里。

我们走吧!孔雀说话时拍了一下我的手背。

手背上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我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孔雀再次说了我们走吧。一个男人孤单地呆在这种地方确实不太好。三天里我一直没发现的情形,现在有些昭然若揭。那个戴着太阳帽装着看风筝的男人,无疑是便衣警察,一对鼻翼不时情不自禁地露出些对他人的轻蔑来。而不远处像在散步的两个女人,十有八九是正在揽客的鸡。对她们的判断是来自白珊的提醒:当鸡的女人,除了商店里的模特或者她们的同行,其他女人,她们是不会多看一眼的。当鸡的女人只顾看男人,她们将一切男人都当成可能的嫖客。哪怕有别的女孩在这男人身边,她们的目光也不会跳过。

从草地上爬起来,孔雀告诉我,我的牛仔裤屁股那一块被清明时节的嫩草染青了。离开白珊后,又有一个女孩注意上我的屁股。我们顺着江堤往回走时,我心里反复体会着孔雀所言“我们”的意味。瞅空我弄清孔雀所做的导游,工作之一是陪旅游团到境外旅游,之二是为旅游团队的组成寻找客源。孔雀说,我也是她可能的客源。她对我表达这一层意思时,除了坦率坦白以外,还有不少的娇媚,甚至是狐媚。我无法告诉她,自己在没有辞职之前所挣的钱,几乎全用在白珊身上了。

从江边到解放公园正门门口,要走二十分钟。孔雀按下我准备召唤麻木的手臂,她说,天气不错,走走路,有好处。走了一百几十米,她的肩头在我的肩头上碰了四次。走过一处路口时,后面窜过来一辆的士,我顺势搂着她的腰往街边挪了几大步。我放开她时,她回头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她又回头笑了笑。

在心里,我并没有想入非非,只是在比较白珊同她的腰感觉的不同之处。我觉得应该是白珊的腰比孔雀的腰稍坚硬些。

这时,孔雀小声说,有人在后面盯梢。

我回头一看,正是在江边看风筝的那个便衣。不是盯梢,是闻臊。我说。

我们决定让那个便衣的腿吃点苦。

在一家私人旅社门前我们有意犹豫一阵,又继续往我们要分手的地方走。

孔雀说,凡是心情不好时,出门看山看水看树林的人,都是爱旅游的,细胞里都有旅游基因。

我说,你的判断有道理,但我只想去非洲,去澳大利亚。

孔雀说,我们社有到澳大利亚的线呀,不过,我不跑那条线,我只管香港、澳门和东南亚。真的,你不妨先到这条线上去走走。她认真地告诉我,她可以一路陪我说说话什么的。

我说,光说话有什么意思。

我们一齐笑起来。

孔雀在我的手臂上揪了一把。我回头看看,那个便衣似乎不见了。孔雀的叩机响了,她要我等一会,自己跑向一部公用电话。她回话的时间在三分钟以内,我看见她掏出几个硬币,放在守电话的婆婆手里。孔雀回到我身边后,那个便衣又出现了。他也去了公用电话那儿。我认定,叩孔雀的这个人要上公安局的黑名单了。孔雀没有说叩她的是谁,只说对方用的是分机,查找起来有些辛苦。我们故意走快些。直到要上横跨解放大道的天桥时,才看见那个便衣满头大汗地跟上来。

过了天桥我就同孔雀分手。孔雀要搭公共汽车到武汉广场去逛逛。我要回永清街。我的爸爸妈妈在那儿继承了爷爷奶奶遗下的一处不动产。

那个便衣犹豫了一会儿,扔下我跟上了孔雀。我心里有点凉,怎么稍出众一点的女孩就这么容易被人当作鸡。我希望白珊被便衣盯上。我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警察奉命去盯一个开着白色富康轿车的女孩,那就一定会有重要的情况发生。保不准市公安局的那架直升飞机也会在天上盘旋。

我扭头走出十几步,忽听见孔雀在身后惊恐地尖叫起来。在我转身的过程中,那个便衣飞身扑上去,只见一道白光闪了一下,一个男人的手就被手铐铐住。便衣掏出证件,征用了停在马路边的一辆的士。他拉开车门,一脚将那个被捉的男人踢进车里。

这时孔雀才回过神来对围观的人说,这家伙想抢我的包。边说时她边抱紧自己的坤包。

孔雀要随着便衣去录证词。他们一走,马路旁围观的人更加激烈地议论起来。有人大声嚷道,现在的强盗小偷比我们了解国情,他们早就知道女人比男人会挣钱。又有人跟着说,回头弄个提案上去,让警察别管抢女人的案件,这也是自然界的生态平衡。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

突然间,我想到白珊,心里恨不得能去将她抢了。别人将她抢了也行,我又想。

一辆白色小轿车从黄浦路立交桥上驶下来,一拐弯停在解放公园门口。我闭上眼睛,狠狠地朝天唾了一口痰。我没有听见那泡痰落地的声音,倒是有人说,对不起,罚款五元。我知道这是沙子。沙子在这一带当“牛打鬼”,向那些摆摊的人收保护费。空气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吱”。这是那辆白色小汽车在用遥控器锁车门。我对沙子说,将那白车的眼睛弄瞎了。沙子问,她们在哪里惹你了?我回头一看,从车里出来的是几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而且那车不是富康,是宝马。

沙子要请我到凯威啤酒屋去喝啤酒,我拒绝了。我不会花他的黑钱。沙子气愤地说,哪天我去卖血,换的钱请你,你该去吧?

没问题,我说,谁叫我们穿开裆裤时就是朋友。

2

白珊像一阵风一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珊决定离开我之前的一个星期里,悄悄地从我家里拿走了她的一切,那天她打电话来,说不再同我来往了。放下电话,我在屋里找了很久,才在台灯背后发现半支口红。我用半支口红给她写了一句话:给你一个月自由。上班后我将它压在白珊的电脑键盘上。后来这句话变成一堆纸屑,回到我的写字台上。也就是这时候,我才知道白珊同公司的牛总好上了。这条消息是沙子告诉我的,他在武汉广场的金银首饰柜旁见到白珊同一个秃顶的男人一道挑戒指。沙子特意说,他们还互相搂着腰。我复了沙子的叩机就往武汉广场赶。半路上,沙子又在我的叩机上留言,让我直接到三楼的咖啡座去。我穿过一排排时装,经过两处洗手间,来到咖啡座旁的玻璃屏风后,正好看见牛总隔着桌子在吻白珊的手背。我得承认,牛总的这个动作很优雅很绅士,因而在人多广众的商场里也不显得过分和多余。关键是这个动作我一直没机会做,白珊不让,她说除非我让她的手指上添一枚钻戒。这是好莱坞电影教的,在那类蒙太奇中,总有一颗钻戒在熠熠发光。

当我坐到牛总和白珊中间时,牛总镇静地像接待合伙人一样同我打招呼。白珊的脸白了一阵后,又变得通红。牛总对她说,你不是要上洗手间吗?白珊一走,牛总就拿起手机,当着我的面吩咐公司办公室主任,让他马上通知财务部和人事部,第一将杨仁升任人事部副主管,第二将杨仁的月薪升至一千六百元。放下手机,牛总又给我要了一杯咖啡,是现煮的那一种。牛总望着我的眼神隐藏着一种优越与得意。我心里说,像他这副尊容,只要是还没到更年期的女人,跟了他,都是他的幸福。我无法骂牛总,他老婆确实瘫痪在床,他的女儿确实嫁了一个花花太岁。最终我只能开口说,你这样做,还算是个共产党吗?牛总说,对不起,小杨,你也知道,感情这东西不是意识形态所能左右的。我想了想又说,你怎么说也是个副厅级干部。牛总说,你放心,我会同白珊一道去履行正式手续的。我提醒他,作为老板,将下属的女朋友抢了去,这会影响他的形象。牛总笑起来,让我别操这份心。牛总这时看了一下手机,随后就起身告辞。我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白珊回来,当我也决定离开时,服务员拦着请我买单。我一看那张纸竟是三个人的消费,我一时气上心头,坚决只肯付那杯咖啡。服务员很礼貌只是不让我走,也不收咖啡钱。僵持了十几分钟,另一个服务员过来放我走开。她一分钱也没要。一出咖啡座,我就碰见沙子。

出了武汉广场,我在风中忽然明白这钱是沙子替我们付的。果然,第二天沙子就到了我们公司。他说是来看看我,但他到牛总办公室去了一趟。沙子后来对我说,牛总这人挺爽,看来是个在红黑两条道上都能吃得开的人。

白珊同牛总的关系在公司里公开后,公司里的十几个女孩一下子兴奋起来,像是找到了身边的宝藏。在她们中间流传着一句话:没想到牛总也食人间烟火。我将这话告诉沙子。沙子说,白珊得小心她的位置坐不稳了。

我咬着牙在公司里坚守着。像我这样的电大毕业生,放弃这份工作,等于自杀半条命。牛总的公司实际上是官办的,它在亚洲大酒店里包了几间房子,只要是赚钱的生意,公司都敢做。就我知道的,它倒卖过的走私汽车不下五十辆,海关和公安局都来查过。这时候,牛总就会去一趟水果湖,随后那些人就不再上门了。在离开公司前我想过举报他们,沙子劝我不如敲诈一笔,这么做比举报好。沙子说,干了他这一行,才知道谁比谁黑。

在我内心里,最想做的却是将白珊按在公司的沙发上强暴一次。因为牛总确实在准备娶白珊。

虽然坚守,但公司里没有一个人同情我。不过,这种事在今天也没什么好同情的。让我放弃的原因是那天牛总让我去帮他买避孕套,还强调说要买我习惯用的那种。一听到这话,我身上的血全部变成蒸气,人一下子成了只大气球。我断断续续地告诉牛总,让他去问白珊。牛总笑眯眯地说,白珊不知道品牌。牛总扔给我一百元钱就走了。人事部的人都在用眼角看我。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羞辱,提笔给牛总写了几句话,然后拿上属于自己的一些东西,一摔门扬长而去。

我留给牛总的话是:老牛,你留下好好干吧。白珊有点嗲,小心别用坏了。公司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放心,我仍然觉得武汉很美。

在江边徘徊的头一天,扔在家里的叩机上反复出现这样的留言:老牛如果当上省长你会自杀吗?

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白珊的面了。牛总让她到驾校学习了半个月,回来后就开上了那辆崭新的白色富康轿车。辞职前我在办公室给她打电话,问她将车停在扬子街什么地方。我是想笑话她家那五口人挤着住下的十六平方米小屋。我刚说完,坐我对面的人事部主任先笑起来。白珊一听是我的声音就将电话挂了。人事部主任好心地告诉我,牛总在天鹅湖那一带,给白珊买了一套房子。多大面积他没说,他怕说出来后,我会急火攻心。

家里没人,爸爸妈妈在菜场门口卖米酒,捎带卖手工包的饺子,有地菜时还做春卷卖,早上出门,天黑时才能回家。上班时,我倒没觉得什么不便,如今没事在家,总感到少个做饭的人。我从冰箱里找出他们昨天卖剩的饺子,正要下锅,沙子来了。

沙子一来,电话也来了。我让他到厨房下饺子,自己去接电话。屋里响起女孩软软的声音:你好,请问是杨仁家吗?

你是谁?别给我放电。我以为是哪个朋友捣鬼。

说完这话我就感到对方是孔雀。

果然,孔雀说,我是国际旅行社的小孔。

沙子在厨房里大声笑起来,还敲了两下锅。我放弃继续使用电话机的免提功能,拿起话筒。

我说,对不起,我没情绪去旅游。

孔雀说,我不说这个,只想问你,刚才有人打劫时,为什么不上来救我。

莫不是你心里总盼着遇上英雄救美的故事?你不是美人,我也不是英雄。我不客气地损了一句。

我喜欢听男人说我不美,孔雀轻轻一笑。隔着不知多远的一条电线,我心里怦地跳了一下。凡是说我不美的男人,其实——她在那边又笑了笑。

我赶紧说,你没事吧?

孔雀说,没事,上公安局写了份证词,按了个手印,就出来了。我现在在武汉广场喝咖啡,有人请客。

谁呀?我问。

一个挺不错的男人。孔雀说,你放心,还有他的女朋友。她比我会来事,能够勾住男人的魂。你怎么样,还好吗?别去江边,真的,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应该去香港的维多利亚海湾,去泰国的芭堤雅海滩。我保你一去那儿就会变得雄心万丈。你还不知道,现在的女孩,最瞧不起的就是殉情的男人。你又不是在黄陂孝感长大的乡下伢。武汉有七百万人,七百万人中有三百五十万是女的。按老中青少来划分,女孩子最少也有八九十万。一个女孩跑了有什么了不起,还有那么多,你数都数不过来!实在不行,我嫁给你算了。

一个女孩刚见面就这么同我说话,让我脸上绷了一个月的肌肉松弛下来。你会生孩子吗?我熟练地说。白珊说爱我时,我就曾这么问过她。

孔雀说,你想要几个?

我竟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孔雀不跟我说了,她用的是别人的手机。我冲着嘟嘟响的电话愣了一阵。

沙子将一大盆饺子端出来后,要我快去照照镜子。我用白珊用过的镜子照了照,什么也没发现。

沙子提醒我说,你又会笑了。我吃了一惊。他说,你已经整一个月没有笑容。别说你爸妈,连我都替你着急。怎么样,还是那次在武汉广场门口说的对吧,不出三十天就能找到新的爱情。这就是我们的城市生活。沙子伸出两个指头,将一只饺子拈起来放进嘴里。

沙子吃饺子像蛇吞老鼠。我知道自己是在微笑着看他。沙子一口气吃了五个饺子后,才示意让我吃。他说,你要是为白珊殉情我才高兴,那样,我就来你家当儿子,天天吃你爸妈做的饺子。

我将一只饺子夹起来又放下。我要出国去旅游,到香港,到泰国。我说。

我坚决地说出的话,让我自己都不大相信。

沙子又吃了五个饺子,抬头正要说话,窗外一个女孩在急促地喊他,沙子坐在那里不动,冲着窗口大声说,叫什么,美国佬的巡航导弹又没来。窗外的女孩说,那几个“牛打鬼”又来了。沙子嗯了一声,让我给他留二十个饺子。

我撵到门口,要他别打架,伤了人不好办。沙子跳上一辆麻木,一个人先走了。我问那女孩,是不是有人来砸码头。女孩边追边应了一声是的。

沙子到底还是同那些人打了一架。沙子吃了些亏,不过他也打得对方许诺再也不来这一带了。从这一点来看,对方那帮人显然吃了大亏,从心里服了。这一架只打了半个小时,他回来时,饺子还是热的。沙子吃完剩下的饺子,才问我怎么没按说的数留给他。我要他扒了衣服,摸着肚皮数一数。沙子真脱了衣服,但他是去卫生间。

沙子在卫生间洗了一地血水,随后又找我要了一套衣服穿着出门去。他要我在家里等着。

我不明白沙子去办什么事。我将沙子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倒入差不多半包洗衣粉,又拧开水龙头。若让爸爸妈妈看到这血迹斑斑的衣服,一定以为我将白珊杀了。

白珊的母亲托人来家里求过饶,要我千万放白珊一马。那个中间人说,白珊的母亲让我将白珊当成鸡好了。

洗衣机正在工作,白珊出乎意料地打来电话。

白珊说,你要到东南亚去玩?

我说,玩不玩要你操什么心?

白珊一下笑起来,你别这样想不通,杨伯杨妈只养了你一个,我不值什么,你总得为大人们想想。

我说,你别将自己想得像圣女,你恐怕连人妖都比不上,我干嘛要寻短见。

白珊说,我还不了解你,若是觉得我欠了你什么,你来找我,想要肉也可以剜一块走。

白珊一说完将电话挂断。

我在屋里转了几圈后,突然想到沙子也许是到牛总那儿去了,因为只有他知道我的出游决定。

我开始不停地叩沙子。

沙子一直没有回电话。

黄昏时,一个自称是公安局的人突然来到家里,给了我八千元人民币。他说是沙子托他转交给我的。至于沙子本人,他说情况还不错,在拘留所里住着单间。沙子进拘留所是常有的事,他没有节假日,这样的时候便算是放大假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沙子走时,穿的是我的那件新加坡鳄鱼茄克衫。随了他在拘留所泡三天,还不糟踏得面目全非?

八千元人民币放在桌上,每张纸币上都有熟悉的香水味道。白珊只使用一种品牌的香水,但她从不告诉我是什么牌子。这是她的可爱之处。她这样做有着充分的理由。男人的鼻子比猪还笨,只会嗅品牌,失去品牌的提示,哪怕一百个女人在用同一种香水,男人也会说有一百样香味。

我后来发现,送钱的人真是公安局的。因为我抽了五百元出来给他,他坚决不收。送走他后,我不由得佩服起沙子来。随后,我便去菜场门口接爸爸妈妈。我还准备帮他们做点事。可惜我去晚了点,他们已卖完饺子和米酒,正在收摊子。

就这样,也让他们笑得像是回到了恋爱成功的当初。

晚上,一家人都喝了啤酒。爸爸说,你现在这样才像杨家的男人。从当年的杨家将起,一直到我就没为什么低过头。当年我也死活爱着一个姑娘,临结婚时她变了心,老子一句软话没说,三个月后就碰上你妈。别看现在我和你妈都下了岗,但我们相依为命,比谁都幸福。

我说,我比你强,才一个月就挺过来了。

妈妈马上同意,是没错,你爸那时端着铁饭碗,起码工作不愁。你的压力大,又赶上了残酷的公司化。妈妈说着,声音有些打颤。

爸爸大声说,坏事可以变成好事,那个破公司对年轻人的剥削太厉害了,老板可以为所欲为。离开了可以多点人权。

当我说出自己的打算后,他们一下子沉默了。

过了一会,妈妈想岔开这个话题,就告诉我,爸爸的初恋情人跟别人结婚后不到五年就患了风湿病,又过了五年,便瘫在床上。

爸爸将客厅里的电视机调到咨询台,正好有相关的旅游信息在屏幕上滚动。爸爸戴上妈妈递过来的老花眼镜看了一阵,好像松了口气。他说,还好,不算太贵。

我赶紧说,我有钱,不要你们操心。

妈妈立即对我露出笑脸。

接下来该将这些告诉孔雀了。孔雀说过,最少得用二十天来办理各种手续。我守在电视机前看完一场英超球赛后,才给孔雀打叩机。这时已近凌晨一点了,寻呼台的小姐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她对我说声再见后,不到十秒钟电话铃就响了。拿起话筒,听到的却是沙子的声音。

沙子在用别人的手机,他还在拘留所里,刚被提审完,有人请他在办公室的里屋喝啤酒。沙子告诉我,他替我去找了牛总,还好白珊也在。牛总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万元人民币。沙子说到这儿,我以为剩下的两千元肯定是被送钱的那人揩了油。沙子说白珊情绪不好,老作呕,像是怀孕了。从沙子嘴里我知道白珊真在担心我是不是一去不回头。她很害怕,因为我们分手之后,我从未找过她一点麻烦。辞职前,在公司里有事没事,我总冲着人笑。她把这些都当作我在密谋对她实施见血封喉的绝杀之招。我为这意外的效果而窃喜。沙子要我放心,他在里面过得比外面还好,不出三天就能出来。我要他做事人道点,别将公安队伍里的人全部腐蚀了。沙子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待他出来后,我得请一顿凯威啤酒屋的黑啤。他下了指标,一定不少于十扎。沙子收起手机前告诉我,那一万元他留下两千,正好捐给医院。我问他是不是将别人打得太狠了点,他嘿嘿一笑,从此就没消息了。

同沙子通完话,剩下的时间我一心一意等孔雀复机。凌晨三点时,我到后门外站了一会,忽然嗅到一股咸咸的潮气。正在辨认,这味道又不见了。旁边窗户里传来爸爸妈妈枕边的说话声。

上班时间到了后,亚洲大酒店总台的小姐打来电话,说了好久,我才弄明白,孔雀的叩机昨晚丢在咖啡厅里,她们是按我的留言来查找失主。

我往孔雀上班的地方打电话,孔雀不在,说是今天在外面跑业务。等到中午,孔雀还没出现。我又往她上班的地方打电话。这次接电话的女孩像是意识到什么,问我是不是联系旅游,如果是,找她也一样。我在牛总的公司上班时,也碰到这样的情形,我们叫它抢份额。我问她就不怕孔雀知道了会生气。女孩说她同孔雀是姐们。我说,如果是这样请她马上通知孔雀,有人要跳江。

这话肯定是有效果的。

不一会儿,孔雀就打电话来了。孔雀去亚洲大酒店拿回叩机,这时已到了永清街街口。

我赶过去后,买了两张门票,同孔雀一道进了解放公园,在苏军烈士纪念塔旁,找处石桌石凳坐下来。坐在公园绿叶鲜花中的孔雀愈发楚楚动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时,我心里有种只有自己明白的不安。我一下子就将自己决定了的事告诉了孔雀。我发觉自己承受不了以此作为筹码,来勾住孔雀的做法。这是沙子昨晚在电话中教给我的,他说以我现在的心情,不能马上投入感情,那样就会被自己的假象所蒙蔽,重复先前的错误。他要我就当玩一把,不谈爱情,也不想婚姻,只要上了床就行。我告诉孔雀,自己真想去散散心。

孔雀望着我放在石桌上的那叠钱,反而劝我再想一想,因为一旦开出收据,按旅行社的规定,哪怕不去了,也不退款。

我说,我不会那样朝三暮四、朝令夕改,哪怕你带我去科索沃打仗,我也不会回头。

孔雀甜蜜地打开坤包,掏出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表格让我填。她上午去了一趟航空路,那里有家酒店要安排七个人出国旅游。临办手续时,他们又改为六个人,所以刚好剩下一份表格。在我埋头填表时,孔雀告诉我,那家酒店公关部的周小姐也要去。

孔雀说,周小姐比你先前的女朋友更有气质。我扔下笔说,你怎么知道?不说汉口和武昌,全汉阳没人比得过你。

孔雀接过我推过去的表格看了一眼后,让我补了一个签名。她说,你真聪明,只将我与汉阳那边的人比较。抛弃你的女孩,一定是汉口这儿最傻的。孔雀回赠我一句恭维。

孔雀正要数钱,又停下来。她嫣然一笑,拿起那叠钱,朝我示意一下,大方地装进包里。我心里说声糟了。其实也不太糟,只是我有意多放了两百元人民币在里面。孔雀包里鼓鼓囊囊的,一定收了不少钱。她整理皮包时,有张纸极像是我曾经用惯了的公司稿纸。它闪了一下,便被掩埋在皮包深处。

我想看个究竟,就朝孔雀借纸。有纸吗?我问。

孔雀不作声地掏出一些卫生纸给我。

不是这个意思,要写几句话。我说。

春天来了,谁都可以当诗人。孔雀将手伸进皮包里。不过,你现在别写,会吓坏我的,我还从没见过活生生的诗人。孔雀笑吟吟地说。

孔雀给我的纸并不是公司的。

她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说,我们香港见。

因为这一握,孔雀开始真实地流动在我的情绪里。

3

在出发之前的十几天里,我有意多给的那两百元钱,一直没有在孔雀的话语里出现。这中间我们只见了一面,是她让我到旅行社去拿护照。旅行社有二十几个小姐。我去时,她们还在羡慕孔雀这次又达到了可以亲自领队的标准。孔雀将我介绍给她们,说我是最后的关键,少了我这一位,她就去不成了。那些小姐围上来,要我将我的朋友介绍给她们。她们说,待我从泰国回来一宣传,我的那些哥们肯定会动心的。我心里一动,就将牛总的公司告诉了她们,让她们去公关。有几个女孩还要拿笔记录地址和电话时,孔雀不高兴地尖叫,要她们讲点行规,随后就将我推出门,让我在门外等她。然后一起到位于黄石路的中国银行换外汇。按规定我可以换两千美元,我只要了五百,剩下一千五全给了孔雀。到了银行后才知道,两千美元的指标中只给两百美元现钞,其余的只给旅行支票。这些支票若在中国银行取现,必须付千分之七点几的手续费。我不怀好意地问柜台后的那个年轻男子,何不干脆卡下一些钱,省得给许多人增添工作量。年轻男子竟能够笑起来,说只要有这样的文件,他肯定会这么做。正在一旁同一个女人小声说话的孔雀连忙走过来。她用温柔的目光封住了我的嘴,还用左手搭在我放在柜台上的右手上。一时间,那换汇的手续费仿佛不存在了,只有一只温情的虫子在我心里痒痒地爬着。

柜台后的年轻男子突然眼睛一亮,我以为他在我身上发现什么了。孔雀扭头往后看了一眼,接着响亮地叫了声,小周!

看见小周,我吃了一惊,这女孩太像白珊了。

我在这边柜台要办的手续已经办完,得去另一个柜台交人民币。孔雀留下陪小周。我刚到另一个柜台,那个曾同孔雀窃窃私语的女人便凑过来,问我能不能将美元换给她。她说准保我赚上好几百元,还说到香港泰国带人民币就行。我说自己不做违法的事。那女人还不甘休。我大声说,想换汇先去那边排队。营业厅里的人都朝这边看。女人一点不慌,她笑一笑又踱到别人跟前去了。

孔雀领着小周来到我面前,将我们互相作了介绍。我抑着心头的情绪,淡淡地同小周握了握手。

办完换汇手续,我只留下两百美元现钞,支票全给了孔雀。我念念不忘地说,现在不管什么,只要同美国搭上边,似乎就要高一等。孔雀没说话,小周在一旁说,银行就是这样,哪怕是一分钱进来,它也要咬下一个口子。

我扫了小周一眼。小周的嘴角跳了一下。我知道她要笑了,连忙对孔雀说,我先走了。我径直走到银行门口后,再往回看,正好在半途中碰见小周的目光。

赚钱的事都是昧良心的,惟一的窍门是设计个道理来美化它。我引荐白珊来公司找牛总求职时,牛总对我俩说的这话让白珊觉得牛总是个深刻而坦荡的男人。我急于见到沙子,想从他那里了解白珊是否真的怀孕了,我觉得那是不大可能的,因为每一次同她做爱,她都要亲自给我戴上避孕套,取出时,也一样由她亲自动手。如果她真的怀孕了,那么一定是在她还在说爱我的时候,就同牛总上床了。如果是这样,那可是对我的侮辱!

我在家里等着沙子。昨天傍晚,我专门到球场街的淮扬菜馆,买了十只狮子头送到拘留所。沙子吃到一半时对我说,他明天就能出去了。看到他一口一个狮子头地吞噬,我忍不住劝他以后别老用刀子拳头来说话,三天两头被抓,这日子怎么过。沙子吃完狮子头后,警察就带他回去了。

他让我今天在家等着。

天都黑了,远处的霓虹灯都能照进屋里,沙子还没有来。我出门坐了几站公共汽车,又来到拘留所,一打听,沙子还在里面,但不能见他。说了半天好话后,才有人悄悄告诉我,今天早上沙子在里面将一个人打成半死,这次恐怕得负刑事责任了。

我心里不爽,给家里打电话,让妈妈将准备给沙子接风的菜都放进冰箱里。自己跑到胜利街一带,钻进一家酒吧,要了两瓶啤酒,一个人慢慢喝起来。刚开始酒吧里只有我一个人,慢慢地人变多了。某个时刻里,从门口进来两男两女,一下子就坐到我的旁边。他们一开口全要的是威士忌。我心里一直在恍惚。不管是孔雀还是白珊,偶尔还有刚见识的小周,都不能稳定在我的情绪里。不管怎么控制,隔上一阵,我就忍不住去看那些在各色短裙下暗自飘香的肌肤。我终于看见,旁边的那两个男人,在吧台下面用手抚摸着两个女孩的大腿。

两个男人还在不停地说话。

是的,护照已经拿到了。

这一趟跑下来,你的隐性收入又要增加几千元。

操,老子权还是小了点,要不就可以去欧洲澳洲。

行了,这也不错,能到芭堤雅找个人妖玩玩,这样的美事可是别处没有的。

也只能这样想了。

还是你们好,一动手就可以卡住别人的脖子,谁还敢不服服帖帖的。

被羡慕的那个男人叫徐科长,我听出他是要去泰国。芭堤雅在孔雀的讲述中已出现过许多次。沙子也知道芭堤雅,他说那儿才是男人的天堂。他还说,要找个肥佬敲一把,去那里潇洒一把。我记起来,牛总也去过芭堤雅。牛总从芭堤雅带回几张同人妖合拍的照片,特别要公司的女孩们看,看得那些女孩一惊一乍,整个上午什么事也没干成。牛总还说要讲关于人妖的故事给我们听。他还没有讲出来,那天下午,我就带着白珊来面试。从此,人妖的故事就成了公司的一个梦想。白珊被录用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还预料牛总要对我说,你有艳福!事实上,牛总从没亲口对我这么说过。后来事物的发展,可见于当初的一些细微预兆,我为自己的愚笨而痛惜。

这时,旁边的两个女孩开始要那叫徐科长的男人在泰国带些宝石给她们。她们说,泰国的绿宝石、红宝石很多,也很便宜。徐科长嬉笑着说,你们又不是我老婆,干嘛要给你们买。一个女孩说,你的十个老婆加起来,也没有我对你好。另一个女孩说,这好办,我们可以去同你老婆谈判,请她退位就是。徐科长连忙说,你们可别来真的,我才当个科长,经不起风流,等我弄个副省级了再说。另外一个男人不知暗地里捣弄了些什么,四个人全笑起来。

我将最后一点啤酒倒进嘴里,出门叫了一辆的士,先弯到扬子街,在白珊家门前停了一会儿。白珊家黑漆漆的门洞里传出一阵阵二胡声。这是白珊的爸爸在独自抒情。街坊们也都知道,只要二胡一响,准保是白珊的爸爸一个人在家。

回到家,已是半夜了。刚洗完澡,白珊突然打来电话。

白珊说,你去我家干什么?

我说,听你爸的二胡独奏。他的《骞马》比以前拉得好了。

白珊说,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求求你,别再让沙子来找我的麻烦。有事你直接对我说好了。

我说,你将叩机改了,我怎么找你。

白珊说,你打电话找我妈,她会转告我的。

我说,哟,姓牛的真不错,给你配上秘书了。放心,我不会找你,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我憋不住,忽然问道,你身体怎样?

白珊一愣说,你别担心。告诉你,牛总他昨天被人整了。我开始以为是你,后来,他逃回来了,才知道不是你。

我明白后反问,老牛被人绑架了?你付了多少赎金?

白珊说,跟你说了,他是自己跳楼逃脱的,差一点摔成了肉饼。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满意个鬼!除非你解释清楚,用了什么办法来怀上小牛的。我叫了一声。

好一阵,电话里只有空荡荡的回声。我们洗澡吧!一个男人在那边嗡嗡地说,随后电话挂断了。

我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打到白珊家里,接电话的是白珊的妈妈,我要她马上通知女儿,与我联系。在我对着电话恶狠狠地说话时,妈妈悄悄地将一杯茶水放到桌面上。我走到窗边后,妈妈又将茶杯塞到我手里。

她再次提醒我,天下好女人多得很,强拧下的瓜儿不甜。

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最好的女人,可你已经嫁给了爸爸。

妈妈笑着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我等了整夜也不见有电话进来。天刚亮,枕边的叩机就响了。沙子的留言说,你家电话怎么啦,老没人接。我下床一检查,才知道昨晚妈妈将电话拉断了。

沙子很轻松地告诉我,他一切都好,就是不能马上出来。他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抱怨自己犯罪的事大家都知道,立功了连鬼都不晓得。他要我不用再去探视,这会给他带来不方便。放下电话前,我骂了他一句。

出发的日子由孔雀通知下来了。

4

在出发前的日子里,我约过孔雀,一共有三次,孔雀一次也没赴约。没想到的是,小周来电话请我打保龄球。一想到她那长错了的面孔,我就毫不客气地回绝了。我的理由是感冒发烧。她提出要上家里看望。我说,我可不愿让女人见到我最虚弱时的样子。我的虚伪竟然感动了小周,她真诚地对我说,她还从没有碰见像我这样的男人,现在的男人就连肚子疼,也希望自己想要的女人千里万里跑回到身边,好让自己的头能埋在女人的胸脯里。小周的话让我立即想起白珊丰腴的乳沟,真的深深地埋进脸颊时,常常令我喘不过气来。我有种感觉,对于我这样的男人,孔雀的胸脯才是最好的。白珊太性感了,容易红杏出墙。关于小周,除了相貌像白珊外,我没有别的感觉。

孔雀提前一天飞到香港去了。她乘坐的飞机从天河机场起飞时,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响起一串雷声。我急忙打开电视机和收音机,还不时探头往窗外看。我担心的空难大概根本就没发生,电视里的口播新闻和报纸上最不起眼的报屁股里都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准备搭车去武昌火车站,一辆警车响了两声警笛后,停在我家门口。正在劝我多带些萝卜干和牛肉干的妈妈,望着从车内跳出来的两名警察,脸色一白,额头上的汗珠滚出来,砸在地上叭叭响。

妈妈颤抖着说,我家杨仁没犯事吧?

戴墨镜的警察挤进屋里后说,他想叛党叛国。

一听声音,我马上伸手将那墨镜摘下来。沙子咧着大嘴朝我们笑。他说,对不起,化了一下妆,怎么说你也是出国,得送送行。

妈妈说,这样子可将我吓坏了,还以为杨仁是学了你哩。

沙子指了指正在门口拦住想窥视的街坊的警察,你们见过警察这么为着犯罪分子吗?沙子得意地说。

我急着要去火车站,沙子要我别慌,坐上他的警车,一个小时的路程,半个小时就能到达。我心里轻松一点后,就发现沙子穿警服的样子很像穿着警服演小偷的陈佩斯。我们说了几句这方面的话,大家都笑起来。沙子正要拉我到里屋去,门口的警察及时回头要我们上车。沙子悻悻地耸了耸肩,弯腰帮着拎起旅行箱。出门时还好好的,他突然一下子摔倒。我连忙上去扶他。

在我弯腰凑近沙子时,他急促地小声说,牛总这回要身败名裂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大声说,怎么还没结婚骨头就老了?

我一扭头,见那警察正警惕地望着我们。

上车后,我们很快就过了长江二桥。沙子同我坐在后排。一路上他大声地用泰国人妖来说笑。他瓮声瓮气地说个不停,还说人妖说话的声音就是如此。警车经过中南商场门前时,司机拉响了几下警笛。我趁机问牛总怎么了。沙子看了一眼车内的后窥镜,小声说,白珊真的怀孕了。警察回过头严厉地说,沙子,你在道上走,应当知道规矩。沙子忙说,他只告诉我有个女孩怀孕了。他还反复将“怀孕了”三个字的口形做给警察看。

这时,警车已开到付家坡,我厉声说,停车,让我下去。车停后,大家都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们没权利这么随时随地怀疑人、监视人。我坚决要下车,沙子扯住我不松手,要我给他面子。

后来,警察忍不住说,沙子现在有特殊任务在身,我们不得不另眼看他。

沙子冲我点点头。

我停止了挣扎。

直到分手时,我们也没再说话,倒是那名警察来了句俏皮话,吉尼斯记录漏了一项,它没记载世界上吨位最重的按摩小姐。不待我们问,他就补充说,是泰国母象。我们都没笑。等你在泰国看了大象表演之后,准保你三天合不拢嘴。警察最后说。他去过泰国。

一进候车室,我就忙着找磁卡电话。拨通了公司后,铃响半天才有人接听。刚好这女孩是我当人事部副主管时招进来的,她告诉我,公司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值班,别人都被牛总安排到蒲圻春游去了。关于牛总本人,她说这两天只见白珊不时传达牛总对公司业务的指示。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许多,她解释说自己好多次想同我联系,问问我的情况如何,甚至还想将属于公司的一笔生意偷偷地让给我做,挣点小钱零花。我问她知不知道牛总被绑架的情况。她吓了一跳,认为这不可能,牛总只是因为闹出点风花雪月的韵事而让老婆用开水浇了,躲在白珊的新房里休息。放下电话后,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对。一定是我在说着关于绑架的事,让附近人们听去了。大家都在提防着我。

正好去广州的旅客开始进站。

我在十四号车厢里找到自己的铺位。刚将行李放下,小周就来了。她朝我笑了笑,我只好将她的大旅行箱举起来放到行李架上。

小周挨着我坐下,随手递来一只口香糖。小周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刚告诉我这个档里上下六个铺全是一个旅游团的,车厢里有个女人的叫声传来:小周,小周,我们的位置在哪里?小周连忙站起来应道,叶老师,在这里!一会儿,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女人气吁吁地挤过来。

小周忙向我介绍,这是我们何总的夫人!

我领会小周的意思,正打算帮这个叫叶老师的女人安置行李,她已经自己将行李举到空中,走道上穿行的人一低头,那行李就稳稳地躺在行李架上。

小周又朝我笑了一下。

叶老师在对面下铺上坐定了,她大咧咧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失业者。叶老师马上说,如果我想到酒店工作,明天见到她丈夫,她负责给我做工作。小周高兴地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我礼节性地问叶老师的情况,听说她在中学教体育,我几乎笑起来。

叶老师的丈夫何总同另外三位客人搭明天早上头一班飞机,直飞广州。有关叶老师和小周为什么不同他们一道坐飞机的问题,叶老师说不管什么时候,能省的就一定要省。别的人要坐飞机,也就没办法。叶老师接下来像是迫不及待地问我谈恋爱或是结婚没有。她那样子似乎有点紧张,惟恐我说出一个“是的”来。我告诉她,不好这么公开打听别人的隐私。她大笑着说,你以为你是大明星呀!

又说了几句闲话,走道上出现一对年轻夫妻。他们不忙于放行李。我叫王海,做丈夫的指指自己,又指指妻子,她叫王凤,我们是自费的。后面这句话让我听了很舒适。

叶老师马上说,你还得补一句,不然还以为你们是兄妹哩。你们长得又有点像。叶老师对自己的发现很得意,她不停地望着我们。

小周接着说,长得像才是夫妻相。

对了,叶老师定下眼神,小周,你和小杨长得也挺像的!她顿了一会儿又说,别人说我同老何站在一起时,也像兄妹。

突然之间,小周的脸红透了。我心里一暖,在这座城市里,我已经忘记了还有会红脸的女孩。

你们是出门度蜜月吧?叶老师又问。

王凤说,不,我们的儿子都三岁了。

就在大家埋头看王海从钱包里取出的那个三岁幼儿照片时,一个老头无声无息地停在我们身后。老头只背了一只极普通的包,他将手中的车票同卧铺号对照一下后,独自坐在车窗旁的凳子上。

我问他是不是到香港、泰国旅游。他点点头,隔了一阵才说,看来他这老朽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火车突然弹了一下,大家一齐抬起头来望着车外,站台上的房子动了起来,一开始很慢,渐渐地就快了,等看见许许多多的菜地后,大家才又说起话来。六个人一对铺位,才知道老头上铺。我知道小周是下铺,正要劝他俩换一下,小周已主动提出来。这样小周就到了上铺。不知为什么,小周执意不肯睡我的中铺。

大家礼让一阵,素不相识的几个人一下子亲热起来。

老头主动说,我姓钟,你们就叫我老钟。

王凤说,这不行,该叫你钟老。她这话说得那对老眼晶亮起来。

就依武汉的规矩,叫你钟爹爹或钟师傅。叶老师的样子像是要一句话定江山。

王海笑闹着对王凤说,婆婆,你喝水吗?

王凤揪了一下王海的耳朵说,爹爹,我要喝天上的甘露你有吗?

钟老带头笑起来。我觉得王凤的主意好,行,你们小夫妻之间叫爹爹婆婆,钟老就该活两百岁。我说。

钟老的叫法马上流传开了。钟老自己不好意思,说只有大教授与大领导才能称某老。钟老也是自费旅行,他老伴死了十几年,两个儿子已另立门户,他一个人住在南京路。我们以为是儿子们凑份子让他出来走走,钟老不予回答,反而也跟着说我和小周长得挺像。我不想让他们老提这个话题。

我告诉他们,小周除了身子稍矮以外,相貌发型还有说话的声音都与我从前的女朋友一模一样。但是,我那女朋友又爱上了我和她共同的老板。我说出的凡是与白珊有关的东西,都令我恶心。

我的表情大家看懂了,他们谁也不说话。

在男人眼里,仙女与妖精是不是一张纸的两面?小周突然问。

见我不回答,她又说,你别老怪人家,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我粗暴地说,我同哪个女人都不是一路的。

钟老咳了一声,说话别不留余地,我们一起旅游,怎么不是一路。

王海说,钟老别担心,现在的小男孩坏一点才有女孩喜欢。

叶老师带头笑起来。小周起身顺着走道走开,像是找厕所。王海也跟着走过去。钟老看了我好几眼。我只好起身。经过列车员休息室时,正赶上王海在同列车员交涉什么。列车员不耐烦地说,没有下铺,有下铺我也无法换给你。王海说,我爱人情况确实特殊。列车员说,你们爱得很深是不是,那也用不着向全世界表白呀,克林顿不是很爱希拉里吗,怎么又冒出个莱温斯基?王海扭头时,同我碰了面。他朝我苦笑一下,示意小周在车厢连接处。

我站到小周背后说,别生气了。

小周郁郁地一甩头发,过了一会儿才说,杨仁,你得帮帮我。

男不帮女,天不下雨,我说。

那好,你记住,往后我若是有麻烦,你无论如何得到我身边来。小周说话的语气很有力,但表情让人生疑。

我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问小周,能不能让叶老师同王凤换换铺位。小周摇头说不可能。她也觉得王凤身上有点不对劲,一坐下来就要寻个什么东西靠靠背,像是没有骨头。但是叶老师年龄大,而且——小周没有再往下说。我猜她隐下叶老师一定在怀疑丈夫何总同小周有“情蜜关系”。我也这样想,小周是想请我替她掩掩他人耳目。我见过好几个这样的女孩,她们只想同老板玩一阵,将经济地位提高,她们会毫不在乎地同老板娘火热地搅在一起,哄得那些半老徐娘以为自己真的捡了个干女儿。

小周还要顺着车厢往前走。干什么去,她不对我说。我回到铺位上,王海正在招呼王凤吃一种丸药。王凤吃得眉头耸成肉疙瘩,嚼了半天,牙缝全是黑的。王海细声细气地哄着她。一颗药丸吃了一半后,王凤坚决不吃。王海说浪费了可惜,便将半只药丸往自己嘴里放。王凤急了,伸手抢回药丸,生气地吞下去。由于太急,一下子噎住了。王海连忙给她喂水。王凤缓过劲来说,我这个老公,简直是个守财奴,又不是没有赚到钱。光上个月就赚了五万,可他什么也舍不得花,只舍得花钱给我买药。其实我也没大毛病,就是有些肾虚。这毛病哪个女人没有。

叶老师说,这么好的老公一定是打着灯笼找的。

钟老将头扭到一边,用手背揩去脸上两颗闪亮的东西。

吃完药,王凤就爬到中铺睡觉。王海替王凤掖被子的样子全部落入钟老的眼中。

火车过了蒲圻,快到岳阳时,小周才回到车厢。这中间她竟然将发型改了,那如瀑的长发被悉数剪去,短短的宛如男孩。叶老师惊叫了一声,将王凤弄醒了。王凤马上说,真是青丝寸断,只为情郎。钟老轻轻地叹了一声。小周不看我。我心里清楚,这要怪自己说她的发型都像白珊那话,她能下这么大的决心,确实让我吃惊。王凤从中铺上探出头来,很方便地用手摸了摸小周的短发。

王凤说,从这些头发上就能看出铁路起伏不平。到了香港,你第一件事就该去将这儿平整一下。

用不着,这样子反而痛快。小周昂着头,像革命教育基地里的烈士。

别怕,老何会给你发钱的。叶老师说,他不给,我这里还有私房钱。香港楼价都跌了,做头发的更不会开价吓死人。

钟老咳了一声,周小姐别谦让,依我的看法,到香港后,先给林青霞打个电话,问问她的头发是在哪儿做的,然后让杨仁带你去。钟老说完又咳了一下。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钟老说他有林青霞的电话号码,我们将信将疑。

坐在火车上时间过得特别快,天黑没一会儿,就到了十点,列车员过来吩咐该熄灯睡觉了。她特意看了一眼睡在中铺上的王凤。

钟老和王海在车窗旁的两只小凳上对坐着,他们在说着生意场上的一些事,王海的说话中多次提到茯苓。我戴着随身听,听的都是他们的谈话。钟老明确地说到自己是做粮食生意的。

大约十二点时,王海悄悄地拿上手机往车厢外走。

钟老已经睡下了。

我头脑里空空的,如同车窗外没有灯光的黑夜。上铺的小周动了一下。一会儿,一只光洁的手臂垂下来,在车厢的夜灯下,闪着精细瓷器一样的柔光。我望了好久,身体内那股纯粹本能在冲动,吸了口气后,缓缓地吹在小周的掌心上。伴着车身的摇晃,那只手臂像钟摆一样来回摇动了几下,待它停下来后,我将中指对准这掌心,轻轻挠了起来。这是我在以往清晨醒来时,唤醒睡在身边的白珊的头一个动作。这个动作曾让白珊做了许多神奇美梦。小周的小指跳动了两下,那枚红宝石戒指发出一道细细的亮光。

对面中铺的王凤突然抽搐一下,接着又尖叫一声,然后两只脚拼命地乱蹬起来。垂在眼前的手臂一下子缩了回去,同时,小周也发出一声不太响亮的惊叫。

小周是叫我。杨仁,她在做噩梦!小周说。

叶老师和钟老也醒了。我将手伸到对面摇醒王凤。

相邻的几档乘客醒了多半。他们以为有人在抢劫,粗着嗓子吆喝了几声。

王凤醒后瞪着眼睛发呆。王海显然听到了动静,他跑回来,一把将王凤搂在怀里,连声说别怕别怕。王凤后来说,她确实做了个噩梦,有几个男人打扮得像女人,拼命地将她往一只棺材里面拖,那只棺材还是金黄色的。王海说她这是因为老想着泰国人妖,然后在梦里作出反应。王凤叹气地告诉我们,近半年来,她总是做噩梦,而且还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一夜夜地接着做。我们都说,梦见棺材是大喜,表明她要发大财,而且是金货。

车厢内又恢复了平静。

小周的手臂垂得更深了,只要车身晃得再厉害一点,她的半个胸脯就会垂下来。

朦胧中,有个人影站在面前。睁开眼睛一看,那个列车员正在将小周的手臂放回上铺。

我想起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