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送红军,送的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骨肉。多少个苏区的母亲啊,在漫漫长夜里,她们纺车上的手柄,一次又一次摇圆了中天明月,但总不能摇圆她们无尽的思念。那永远不能收回的,村口送别的目光啊,又怎能穿透二万五千里的重重阴霾?雪山草地,沼泽荒漠,一寸一寸,不仅沾满了战士的血,也沾满了亲人的泪。
纵览历史,我们可以说,所有通往天堂的路,都充满了艰辛与苦难。一个人扭转乾坤的能力,取决于他化腐朽为神奇、化苦难为诗情的禀赋。历史拒绝呻吟,但历史不拒绝浪漫。毛泽东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吟唱“谁持彩练当空舞”,这是何等的想象力啊!正是他和他的战友们,用自己的如虹豪气,为我们的民族炼出了一条魅力四射的彩练。
彩练初出,赣水那边红一角;彩练当空,神州大地舞翩跹!炮火不能烧毁它,风雨不能摧残它。当这条彩练飞过于都河,飞过金沙江,飞过娄山关,飞过乌蒙山,飞过南国的雾,飞过北国的雪,我们惊异地发现,原来这一条彩练,竟是一条长达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
谁持彩练当空舞?是我们的红军,我们餐风饮露、百折不挠的中华儿女。
物换星移,历史的烽烟早化作大地上的虹霓,我们也只能从竟夜的春风、从山间的鸟啼来谛听烈士们的呼吸。但是七十年前的那棵老樟树,还是那么苍翠欲滴,这是因为它的根须,始终抓住了泥土;七十年前的那条彩练,还在我们的仰望中飘舞,这是因为民族的精气还在向它凝聚。对于我们来说,长征不仅仅是一段逝去的故事,也不仅仅是一种奋进的象征,还是一只正在吹响的号角,一首还没有完成的史诗。
夕阳西下,暮色氤氲,我依依不舍离开那棵大樟树。在归程的车上,我在想,当年亲人们送走的红军,虽然没有回来,但他们给乡亲们捎回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今天,我们所有离开故乡投入新长征的儿女,几十年后,会拿什么奉献给魂牵梦萦的故乡呢?我们还会为这伟大的民族重炼一条令世界目眩神迷的彩练吗?
长征是经典的话题
不知不觉,长征胜利已经七十周年了。当年参加长征的热血青年,余下者不多,且都进入耄耋之年。而这场长征的领导者,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也都离开了人世,我们只能从历史的星空中,寻找他们仍在闪烁着光芒的灵魂。
去年,我追随当年那些长征烈士的足迹,来到中央红军的长征出发地于都。面对仲春的正在涨汛的于都河水,想象当年八万多将士夜渡于都河的悲壮场面,写了这么几句:
城下谁开八阵图,旌旗十万下于都。
衔枚夜渡秋江水,叶落关山景色枯。
七十年过去了,站在于都河边的我,依然能够体会到当年那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们的红军战士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于此踏上二万五千里的长征之路。
自那以后,长征的意义一再被人们认识、开掘和赞扬,甚至还有质疑与误解。但不管怎样,长征永远是历史中的一个经典的话题,并永远存在着重新解读的价值。
长征不是旅行。李白的仗剑远游,是受了初唐游侠风气的影响;而达摩的只履西归,亦是强调佛家洞察心性的行脚意义。个人的任何壮举放进历史中,都永远只能是典型而并不具备群体的价值。长征却不一样,八万多英雄儿女的集体行动,完全可以说,是这一时期的中华民族的历史在跟随着他们长征。红军战士们简单的行囊中,不仅背着忧患,更背着民族的曙光。
长征也不是探险。徐霞客的攀岩涉水,是为了穷究山水之秘;而马可·波罗的风雨人生,乃是从异国的情调中,获得人文的好奇。红军战士们的万里征程,是把阻碍中国前进的重重关山,踏成任凭巨龙腾飞的一马平川。当“饥饿”“死亡”“疾病”“战斗”这样一些词成为长征途中的日常用语,谁还能说,这是一次诗意的旅行?但七十年后我们回头去看,谁又能否认,那不是一次诗意的旅行呢?
这个诗意,不是墨客骚人的闲情逸致,亦非曲水流觞的吟风弄月;这个诗意必须在“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氛围中创造。创造它的人们,必须能够凝聚全民族的力量和智慧,因为这个诗意属于国家,属于历史。
在血与火中锻造的史诗,带给我们的,是民族的涅槃、国家的新生;在花与霞中锻造的史诗,带给我们的,是人民的福祉、社稷的昌盛。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当年长征的意义在于:一个民族只有经过血与火的洗礼,才有可能赢得花与霞的未来。
坐火车上天堂
四年前,我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从拉萨出发到纳木错湖,沿途陪伴我们的,是念青唐古拉山脉。蓝色的天空下,铁青色的山体是如此逶迤苍凉,而山脊的雪线,又是如此绵长与晶莹。山脚下的草滩上,成群的牦牛,像是一簇簇会走动的褐色的花朵,与摇曳生姿的格桑花一起,向游人展示西藏独特的风光。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当然,吸引我的,还有与公路平行的正在修筑的青藏铁路的路基。我当时就在想,这是一条真正的天路,如果乘坐火车到西藏来,我们无异于是借助车轮进入天上人间。
四年后,这条天路终于建成。七月一日,青藏铁路全线通车。轻车飞掠,世界屋脊上的万重山脉,莫不以惊讶的眼神,关注着这一只又一只电气化的鸥鸟,飞进随着转经筒一起旋转的西藏。
自唐代开始,西藏与中原的交往就一直很频繁,可是那是怎样的交往啊,文成公主从长安到拉萨,风餐露宿,走了整整两年。西藏在世人的眼中,之所以如此神秘,就是因为无法轻易地抵达。我在少年时代曾唱过“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这首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首歌唱颂的是战胜种种艰辛修筑川藏公路的大军。在漫长的岁月里,西藏与外界的联系,靠的是藏羚羊踩出的羊肠小道,即使有官家与贵族旅行的“通途”,也只不过是穿越坎坷的茶马古道而已。
真正想到要拉近西藏与中原的距离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执政者。要致富,先修路。虽然这是20世纪80年代才出现的口号,但是,共和国的执政者早在50年代就开始有了修建“天路”的梦想。
让汽车开进西藏,让飞机降落在西藏。现在,又让火车——这陆地交通的航母驶上西藏。共和国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完成了通往西藏的立体的交通网络。从此,喜马拉雅不再只是探险者的天堂,我们更多的旅游者,可以凭借便捷的现代交通的利器,踏入那片神奇的土地。
我们说国家的概念,不仅仅是领土的完整,更是这领土上的所有民族,所有民族中的全体人民,都能分享国家进步所带来的福祉,都能在民族大家庭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欢乐。福祉与欢乐,虽然脱离不了精神生活的充实,但它们绝不是形而上的命题,而应该是踏踏实实的物质生活的满足。在现代社会,交通的发达,是福祉与欢乐的必要前提。
毋庸讳言,由于交通的制约,西藏的各项经济指标都滞后于高速发展中的国家的平均水平。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是战争中的观念,是权谋学中的功利表现。它彰显的是“利”而不是“义”。如果将这种方法作用于经济建设,就会对某些落后地区造成伤害,这显然违背我们建设和谐社会的目标。
商人只会在不损害利益的前提下重义,而优秀的政治家则是在不损害仁义的前提下谋求利益的最大化。窃以为,青藏铁路的建成,是共和国执政者明智的决策。这可能是世界上建造成本最高的一条铁路,但是,它更是一条产生多赢效果的新的大动脉。它不但增强了国家的辐射力,更增强了民族的凝聚力。
每天,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关于青藏铁路通车的种种报道,不由得屡屡想起那一片令我心旷神怡的雪域高原。如果有时间,我真想加入到载欣载奔的游客中,坐上通往拉萨的列车。坐火车上天堂,那是一种多么惬意的感觉啊!
一座青山一座碑
1976年1月8日,对于中国人来讲,是一个非常不幸也非常悲痛的日子。因为,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理周恩来在这一天离开了人世,永远地合上了他那双充满睿智的疲劳的眼睛。
多少年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几乎成了历代贤明宰相的诔词。将人民共和国的总理比之封建朝代的宰相,似乎不伦不类,然而,若仅从所处的地位与所操持的权柄来讲,则仍可等而视之。
与历代贤相相比,周恩来虽不像诸葛亮、刘伯温那样富于传奇色彩,也不像商鞅、张居正那样具有“知我罪我,在所不计”的英雄气概,但他忍辱负重的品格,抑浊扬清的操守以及处变不惊的智慧,确立了他的人格魅力,并受到国人广泛的尊重和爱戴。
作为共和国的开国总理,周恩来的一生不但充满了艰难,而且充满了艰险。我在一篇创作谈《让历史复活》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比之皇帝,宰相这一阶层的人格具有两重性。一方面,他们是‘学而优则仕’的代表,以‘士’的身份走上政治舞台,因此有着强烈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患意识。另一方面,他们崇尚的道德与残酷的现实大相径庭。如果要建立事功,他们必须学会隐藏自己。宰相们与其说是为国服务,不如说是为皇帝效劳。看皇上的眼色行事,使他不可能保持独立的人格。他既要曲意承上,又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既要心存社稷,又必须‘王顾左右而言他’;他既是帝师,又是奴仆;既为虎作伥,又弃道德如敝屣,稍一不慎,自己也就成了祭坛上的牺牲品。”这是我多年来研究中国历史中宰相系列的人物得出的结论。我不能把这样一个结论套用在周恩来身上,但他也受到时代的局限。他不可能在自己选定的条件下书写历史,更不能酣畅地表达自己的心灵。尽管他有着超人的智慧,但在他执政期间所发生的天灾人祸,可以说超乎他的想象。正是由于他的艰难,由于他殚精竭虑地与人民在一起共度劫波的风雨人生,他终于获得了“人民的好总理”这一千古不磨灭的称号。
记得他逝世的那个早晨,我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哀乐,顿时流下了热泪,并写了一首悼诗:“腊岁凄闻撒手归,冷烟几点哭声飞。人间何处能凭吊,一座青山一座碑。”这是我当时真实心情的写照。可以说,古往今来那么多宰相式的人物,没有哪一位的去世,能引起国人如此巨大的悲痛并最终成为开创一个新纪元的契机。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更年轻的一代,可能把周恩来这个名字当成一个历史中的符号。可是我不能,一提到这个名字,我依然如同看到了屹立在如血残阳中的一座高山。
他是一种象征
——悼念巴金
刚刚听到巴金老人去世的消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依然震惊。毕竟,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学巨匠,我们敬爱的巴金老人,这一次是真正地离开了我们。
我昨天刚从成都归来,在那里,在四川省作家协会组织的一次读者见面会上,我说:“我有两个天然的文学氧吧,一个在四川,一个在浙江。每年,我都不止一次到这两个地方旅行,去感受、领略两地的山川风物、人情流俗。这两片土地,世世代代,都是文学的沃土。古代不说,单说新文学开创以来,浙江出了鲁迅、茅盾、徐志摩、郁达夫等震古烁今的大家,而四川也出了巴金、李劼人、沙汀、艾芜等卓尔不凡的人物。”记得那天去造访成都近郊的李劼人先生故居,看到一张拍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照片,是沙汀、艾芜二位陪同巴金来这里缅怀故友李劼人的合影。我当时感叹地说:“这四位老人,只剩下巴金一位了。”没想到几天之后,巴金老人也去了永恒的天国,与他的文坛故友们重逢去了。
毋庸讳言,时下中国文学正日益边缘化。这一方面反映了时代的进步,另一方面又深刻反映了物欲主义对文学的伤害。此情此景之下,作家精神生态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他们被迫放弃或有意回避为民族思考的责任,因此,他们的快乐和伤感、躁动和忧虑,已不再成为时代的风景。这时,20世纪最后一位文学大师巴金老人,也离我们而去。我们对他的感情,不仅仅是一种怀念。
多少年来,在中国文学界,“巴金”这两个字,已成了一种象征,代表了正义、善良、一种永不懈怠的忧患意识、一种愈挫愈勇的社会责任。20世纪巴金的同辈作家,似乎都有这样一种令人景仰的风范。明末清初,一位有名的诗人活到七十多岁去世。时人评价他“如果他四十岁死,是烈士;五十岁死,是名士;六十岁死,是弄臣;七十岁死,是小人”。由此可见,在特别看重气节与操守的中国,有时候长寿并非是一件幸事。但巴金不是这样,从他步入文坛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抱有积极的、健康的人生态度。他虽然不是那种狂飙突进、标新立异的人物,但却有着锲而不舍、大志弥坚的精神气象。他的文学成就是一座丰碑,他的人生更是一座云蒸霞蔚的巅峰,愈到老年,愈加灿烂。他的《随想录》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闪光的星辰,我们可以从中望见文学的尊严与人格的魅力。可以说:如果巴金六十岁离开了我们,他是一位著名作家;七十岁离开我们,他是一位大师;八十岁离开我们,他是一位伟大而朴实的人;他现在离开我们,便成了一种象征。他的道德情操、精神境界,如同他故乡的巴山蜀水,不仅瑰丽,而且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