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本
白色大鸟的故乡

张抗抗

很多年一直想去叫作扎龙的那个地方。

扎龙那个地名已在耳边盘旋了许多年,带着沼泽地深处水的腥味与草叶的湿润气息,海绵般柔软地吸取了我内心的向往。

只是因为那些白色的大鸟——丹顶鹤。

许多年前我曾见过它们奇妙的舞蹈,许多年里我在天空中寻找它们的踪影。每年早春,它们以家族为单位,两三家结伴而行,从江苏盐城返回齐齐哈尔市郊的扎龙湿地繁衍育雏;秋风霜寒,它们带着已经学会飞行的幼鹤,返回盐城的海边滩涂过冬。那是一条多么漫长而遥远的飞行路线,一年一度乐此不疲的远征与悲壮巡回。每次飞机穿行于高空,我都期盼在天上的云层间与仙鹤们相遇——它们飞得如此之高,以至于站在地上的人们,从未能仰望到它们飞行的姿态。

所以我是一定要去扎龙的。“扎龙”为蒙古语,是“扎兰”之音转,意为饲养牛羊的圈。扎龙位于黑龙江松嫩平原,乌裕尔河下游湖沼苇草地带,原为渔区,是中国目前面积最大的芦苇沼泽湿地。一九八三年建立扎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一九八七年被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发源于小兴安岭西麓林区的乌裕尔河,被冬季丰厚的大雪滋养;开春后水量充沛,浩浩荡荡穿过广阔的山地平原,流经齐齐哈尔一带下游地区,已无明显河道,逐渐与苇塘湖泊连成一体,然后流入龙虎泡、连环湖、南山湖,最后消失于杜蒙草原。

失去了河道的乌裕尔河,下游的河水漫溢而成旷然无际的淡水沼泽——漂筏甸子、苇荡、苔草、藻类……年复一年蓬勃生长,终于成为一片专为丹顶鹤以及其他大型鸟类、鱼类构设的天堂。谁能说迷失的乌裕尔河,不是由于领受了上天的旨意,才有意在扎龙一带滞留徘徊不去的呢?也许需要很多年才能参悟,那些貌似迷途与涣散的大水,其中蕴藏着自然之神所授的怎样的玄机与奥秘?我们无法得知那些白色的大鸟,究竟是在哪一年的一个温暖的春日,如天上的白云一般飘来,轻轻降落在碧绿的苔地上,然后轻歌曼舞、筑巢产卵……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眼前的这片绿色沼泽,已成为白色大鸟年年不离不弃的圣地和家乡。

如今在扎龙自然保护区内,栖息着本地鸟类二百六十余种,以大型游禽涉禽例如丹顶鹤、白枕鹤、白鹭、草鹭,还有候鸟旅鸟例如野鸭、大雁、雀类为主;鱼类四十六种,昆虫二百七十七种,还有麝鼠、雨蛙、蚌、鳖,等等——在眼前静谧安然的湖沼芦荡中,潜藏着一个何等自由喧闹而巨大的动物乐园。丰茂密实的苇草犹如层层叠叠的墙,在我的视线中看不见一只大鸟。无人的湿地为野生动物设立了一道道天然屏障,将人类无处不至的侵入脚步,阻挡在陷阱一般克敌制胜的沼泽地之外了。

在扎龙湿地,参观的节目其实颇为丰富:录像室可观看扎龙保护区的专题资料片;在野生动物标本厅,可见到生活在扎龙的几十种大鸟形态优美栩栩如生的标本;还有人工饲养在笼中专供观赏的世界各地的仙鹤种类;最后将见到冬夏常年驻寨扎龙的成群丹顶鹤留鸟。

登上保护区管理局专为观鸟所建的五层楼高的望鹤楼,只见碧水连天,芳草连天;水外有水,水天一色;湖面上浮漾着一圈一圈若隐若现的“涟漪”,波斯地毯图案似的静止不动。管理局的李长友局长说:那是野生菱角,开花时节,湖面就会变成一片金黄。

从望鹤楼五层平台的望远镜镜头里,我终于远远地见到了两只东方白鹳。它们蜷在一根木桩顶上搭起的草窝里,正在喂养刚刚孵化不久的雏鸟。据说这种鸟专栖于树顶,但沼泽无树,扎龙人为“引凤”而特地架起高高的树桩,搭起密密的窝巢——尔后苦等长达八年之久,终有一对儿白鹳自远方飞来,从此留守不去,将扎龙视为故园。在保护区内碧绿的堤埂上,我看见一只雪白的雌天鹅,正在一块高地上的阳光下耐心孵卵,雄天鹅却在堤下的水草边,泰然梳理羽毛……

今年春夏齐齐哈尔遭遇大旱,为保护湿地的自然生态,市政府紧急决定,调放上游水库及嫩江水源,为扎龙湿地大量补水,那是东北平原之肺,黑土地重又顺畅呼吸。在沼泽的边缘静静谛听,苇草深处传来声声鹤唳,如长笛婉转、小号脆昂,远播天外。

通灵仙鹤

这是扎龙保护区的一项“绝活”——丹顶鹤留鸟的飞行表演。

那群白色的大鸟,从湿地边缘一处高地上的“放飞场”中结队走出来亮相的时候,一个个长腿长颈,昂首挺胸,洁净而矜持;一身素衣白衫配一顶精巧的小红帽,活像英勇潇洒的斗牛士。它们眺望远方,遥望长空,静默地各就各位等待出发。忽听旁侧的养鹤师傅发出一声类似鹤唳的长鸣,那几十只大鸟先后拉开距离,踮起脚尖,张开阔大的白色翅膀,呼扇着悠悠起飞;一阵强大的气流,如风如雨,从我头顶掠过,我的头发被吹起来,裙子被掀起来;那个瞬间我看清了它们巨大的白翅上,镶满了黑色的羽花;眼前飞旋的白羽如雾气升腾,一时遮天蔽日;须臾间,洁白的鹤群已迅速升空,前后错落有致,一顶顶小红帽破云领先,长脖似剑,长腿如桨,舒展的翅膀柔软轻盈如朵朵祥云,飘飘欲仙;惊鸿一瞥,蓝天下只见一道道银光闪烁,那不是鹤在飞翔而是云在飞扬……

那个时刻,北国的天空中,云朵忽而隐没不见,被盘旋的白鹤覆盖了。

那个时刻,北国的夏季,清凉的大雪纷纷,如旗如席,迎风漫卷。

我从未见过近在咫尺的美丽大鸟,如此生机灵动,翩然乘风翱翔。

它们像一群崭新的超音速机群,在蓝天下进行着庄严而优美的飞行表演,间或变换姿势和队形,彼此配合默契;它们像一群天外来客,白色的精灵与天使,因对地球情有独钟而不思归去;它们硕大的翅膀从空中掠过,转了一个大圈儿,在地面投下移动的暗影,然后缓缓地缓缓地下降,一只接着一只,落在远处翠绿的沼泽地里。

丹顶鹤降落的姿态也是极为优雅的——在下降的过程中,逐渐减小翅膀舒展的幅度,慢慢收拢身后那两支硕长的“起落架”,就在即将接触地面的一刹那,身子前倾,弯曲的双腿迅即伸直,然后稳稳站立。此时巨大的翅膀已全部合拢,几近天衣无缝地覆于背部,翅膀张开时那边缘上黑色的羽花,犹如一把收起的伞,变成了一撮黑色的尾翼自然垂落——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如此漂亮而利索,令人叹为观止。

却有一只“逃飞”的懒鹤,一直留在草地上东张西望地溜达。它用长喙调皮地啄人,然而你进它退,依然保留着对人的高度警惕。丹顶鹤是一种温和却极为机警的大鸟,我无法抚摸和亲近它。在鹤类驯化场,专为白鹤“接见”并与远方来客留影而设立的园中,扎龙鹤群中那一位最聪明漂亮的超级明星,从笼中款款走出,一派训练有素的国际模特风度,然后轻轻迈上树桩,长长的黑颈随之昂然翘立,迅速摆好了与人照相的架势,仪态万方。听得相机咔嚓一响,便不耐烦地走下树桩,掉头而去。只有在池塘边洗澡的一群雏鹤,乳黄色的羽毛未丰,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摇摇晃晃地追来逐去地玩耍,一副未历世事、天真无邪的模样……

在扎龙保护区内的世界珍贵鹤类展览园中,见到形态各异的多种美鹤。其中有一只蓝灰色的赤颈鹤,来自印度和斯里兰卡,身材奇高几乎像一只幼年长颈鹿,羽毛油亮线条流畅,红颈银衣,头顶一朵菊花状的帽冠,每一根挺拔的冠须都金光闪烁,犹如一顶金质皇冠。故而步态傲慢,颇有王者风范。赤颈鹤生性凶猛,忽抬头昂然长啸,声如洪钟……

都说鹤通人性,一夫一妻制终身相守。雌鹤每年春季产卵两枚,若遇意外事故,雌鹤还会再次产卵两枚,直至成功孵化,可见仙鹤的天性中具有计划生育意识。鹤蛋呈灰白色,上有浅褐色斑点,由雌鹤与雄鹤轮流孵化,共同养育幼雏,夫妻恩爱平等,令人钦羡。只是听说曾有一只雄鹤因常常外出拍电视上镜头,受到外界诱惑,竟然移情别恋,跟另一只雌鹤远走高飞。它的“原配”痛心至极,在扎龙老窝上空久久盘旋,风声鹤唳,凄厉悲怆,哭声催人泪下,最后这只雌鹤不得不离开扎龙这个伤心之地,不知去向……

扎龙湿地的丹顶鹤群中,有过多少感人至深的亲情友爱呢?然而,仙鹤有爱,却不会有恨。面对至情而圣洁的仙鹤,人类是否多少会有些愧疚呢?

鹤的舞蹈

我相信自己与鹤是有缘的。六十年代末从杭州到北大荒下乡时,我报名的那个农场,就叫作鹤立河农场,隶属鹤岗市。想来在很久以前,三江平原湿地上,一定曾经自由地生活着许多许多白鹤灰鹤,那地方因鹤得名。

但我到达鹤立河农场的连队时,几乎已经见不到鹤的踪影了。水库边草甸深处,偶有一只白色的长脖老等,细脚独立、低头于浅水觅鱼。有人走近,它便伸开翅膀迅速仰天起飞,单腿忽而变成两根,垂直悬挂于身后,瘦腿伶仃,白羽飘飘,大有仙风道骨之态。那一刻我几乎惊呆,尔后激动不已,从此固执地将此鸟认作白鹤,以给自己一点心里安慰。

但事实上,那时候三江湿地正被大规模开发成农田,鹤立河早已徒有虚名了。一九七七年,我带着关于白鹤之梦的破灭与一线尚存的人生理想,来到哈尔滨读书后又留在那儿。有一天,在事先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境下,白鹤突然出现了——它们以舞蹈的姿势,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线。那是我生命中值得庆贺的幸运日,后来的岁月中,它仍不断地令我陶醉与回味。时隔二十余年,当时的情形仍清晰如初、历历在目。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春天的清晨,我与一位邻居大姐约定去哈尔滨市动物园晨练。我们似乎是被一阵阵嘹亮的号角,或是高亢的呼唤所吸引,闻声走到了一座高大的丝网笼前。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几乎停止了,我看见了一群白色的和灰色的大鸟,不,是一群真正的仙鹤,正在笼中翩跹起舞——

银衣白裙飘飘,身材修长流畅,长颈长腿灵巧敏捷,灰褐色的眼睛彼此深情地凝视对方——它们几乎具备了天才的舞蹈家应有的一切优势,还有内心热烈而疯狂的激情。它们在清晨的第一线阳光中从容地展开了巨大的羽翼,然后轻盈地弹跳,凌空扑转,就像踩着音乐的节拍,一步都不会乱了方寸。伴奏的音乐流淌在它们的血液里,我们人类是听不见的。一只白鹤高雅地踮起足尖,将长喙伸向太阳的方向,一次又一次,总是与其他的鹤擦肩而过,然后一个华丽转身,在笼中奔跑翻腾,掀起一阵忧郁的尘雾——这是白鹤的单人舞,高傲而又孤独;而双人舞的风格则完全不同,那是热情奔放而又光焰四射的:双鹤颈项相绕,四足灵巧地此起彼落,每一个动作都是互相呼应的,就像人类的拉丁舞那样配合默契;它们不停地追逐嬉戏、扇动着翅膀换位拍打,像是在拥抱与抚慰对方;鹤似以腾跃示欢喜、以展翅示仰慕、以交颈示情爱、以啄羽示亲近;那般缠绵悱恻、难舍难分;那样扑朔迷离、如影随形;鹤在舞蹈时,在天地间释放了它求偶的全部渴望与爱意,忘我忘情如痴如醉,令观者惊羡而自愧不如。当笼中所有的鹤们都一同起舞时,犹如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一场气势磅礴而壮美的集体舞开始了,整个笼子似乎都在震撼。我听见了雄浑的交响乐,还有旷野春风的呼啸;然而,眼前白鹤的狂舞却旁若无人,依旧悄然无声地进行着。

那一刻我相信天下所有见过鹤舞的人,都会被它们的真诚率性而深深感动。也许再没有哪一种动物,能比鹤的舞蹈更奇妙更精美更富于感情色彩了。二十多年前我曾见过笼中之鹤的舞蹈,从此终生不忘。但也因而有一丝悲哀挥之不去,我只能想象着那些栖居在蓝天野地的鹤群,大自然辽阔的舞台,会使它们的舞蹈更加舒畅与自由。

在扎龙见到一位春夏常出没于沼泽,业余拍摄野生鹤群的企业家王克举,并参观了他自费建立的扎龙梦鹤苑主题公园。前后十余年,他拍下野生鹤冬夏生活形态图片近万幅,在梦鹤苑几排红砖平房的白墙上,悬挂着几百帧扎龙丹顶鹤与大天鹅的艺术摄影图片。色彩光影、雪雾水波、鹤立鹤飞鹤鸣鹤舞,千姿百态,让人流连忘返。

有人以这种方式,将仙鹤自创自演的舞蹈,在镜头中永久珍藏。

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另一种形式的挽留,留住湿地沼泽——适宜野生丹顶鹤居住的自然生态环境。齐齐哈尔市政府及扎龙保护区,在这二十多年间已是竭尽所能,不遗余力。李局长告诉我,扎龙的当务之急,需要设法将苇荡中遗存的几十家农户,全部迁出保护区。

北大荒是仙鹤的故乡。据悉,当年知青大量开垦的湿地,近年已陆续退耕还草。

我相信自己是与鹤有缘的:我的两个侄女(我事先并不知情),公爹为她们各自起名为鹤立与鹤飞——愿以此怀念那些美丽的白色大鸟,再不会被我们忘却或忽视。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张抗抗散文》

张抗抗具有坦诚、旷达、优雅的性格和气质,散文似乎更合于她的这种性格和气质的外化。她曾说过:“小说是我,散文更是我,虚构的小说,真实在生活本质,而散文,本应是一个里里外外透明的真实。”她出生于庚寅年,属虎,“人有虎性,虎虎而有生气”“写作时留着虎性”。有趣的是,这生生虎性,又使她独具中国士大夫高雅美学特性的散文,增添了虎虎生气。

——原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原《当代》副主编 汪兆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