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蛙》:写的什么?写得如何?
- 超越消极写作(剜烂苹果·锐批评文丛)
- 李建军
- 8866字
- 2024-09-23 14:01:18
莫言的小说里,有的是喧嚣和热闹,缺的是从容和安静;有的是紧张和气势,缺的是内敛和深沉。大轰大嗡的狂欢化叙事,充满戏剧性的情节铺排,使他的小说具有较强的可读性,但是,耐得住咀嚼的细节,经得住开掘的意义,却并不很多。
最近,纯粹是出于好奇心的缘故——我想通过重读,来验证自己初读的理解,是否可靠——便将《蛙》细细地再读了一遍。虽然,随着时间的月摩日刓,我也渐渐“世故”了起来;虽然,我也知道,过于执着的认真态度,很容易被误解为好为忿争、抵脰求胜的坏性情,但是,这次,我还是忍不住想将自己的感受和意见,坦率地表达出来,就像许多年前,我批评《檀香刑》那样。
毛姆在写于1937年的《作家笔记》中说:“要想诚恳地判断文学作品的优劣实在太难了。评判一部作品,几乎不可能一点不受评论家或大众意见的影响。对于公认的伟大作品来讲,它之所以伟大,一部分是舆论意见赋予的,这使其评价工作更加困难。”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克服这些困难,努力诚恳地评判一部文学作品的优劣。
一 主题:《蛙》的象征与观念
从题材来看,《蛙》写的是乡土中国的计划生育问题。这一题材既是重要的,也是复杂的,很能考验一个小说家的写作勇气和叙事智慧。那么,在这样一部处理敏感题材的小说里,莫言提出了哪些有价值的问题?试图表达什么样的理念和主题?
从功利的角度看,计划生育是人类的一种自觉的社会行为,体现出的是一种理性的生存态度,但是,从生命伦理的角度看,它又不可避免地会给人类的伦理关系和内心生活,带来消极的后果。从《蛙》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作者对计划生育问题的二元态度。一方面,作者让小说中的人物为中国的这一“基本国策”辩护:如果不搞“计划生育”,中国将因人口爆炸,而难乎为继;另一方面,他又揭示了在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实过程中,由于具体人员的过激行为所造成的严重后果,表达了对受害者的同情之心。同时,作者也尖锐地揭露了中国社会在生育问题上存在的不平等现象——某些短期暴发的富有阶层,利用自己所占有的物质资源和社会资源,通过“无性代孕”和“有性代孕”等方式,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自己的生育目标。作品在批评这类社会腐败现象的时候,显示出极大的道德义愤和很可宝贵的批判精神。
小说的主题主要是通过塑造“姑姑”这个人物来体现的。她是一个严苛无情的计划生育工作者。她对那些害怕“寻死觅活”的孕妇“弄出点事来”的人们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样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1]她指挥“民兵”把自己的侄媳妇王人美从娘家赶出来引产的手段,极其颟顸无理:先用拖拉机“把你娘家四邻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担”(第127页)。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和篇幅,叙述“姑姑”在执行计划生育任务过程中的过激行为。但是,由于作者采取一种粗疏的漫画式的方法来展开叙述,所以,“姑姑”这个形象显得非常苍白,不仅缺乏丰富的性格内容和深刻的心理内容,而且,还给人一种分裂而矛盾的印象。例如,像她这样一个近乎冷血动物的人,是不大可能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省的,但是,作者却轻轻松松地就将她写成了一个良心发现的忏悔者:“进入晚年,姑姑一直认为她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第71页)其实,“不可救赎”的观念,完全来自于作者自己——他把极为复杂的问题,简化为“恶有恶报”这一观念,并让亲手流掉“两千多个”孩子的“姑姑”,几乎每时每刻都被“命运报复”的恐惧折磨着。
在这部小说里,蛙的意象显然是一个具有核心意义的象征,它承载着报复的冲动和复仇的力量。对蛙的浓墨重彩的描写,出现在第四部的第四节。小说叙述了“姑姑”如何被无数奇形怪状的青蛙侵袭的过程。在这段让人毛骨悚然的叙事里,“姑姑”感受到了她作为“唯物主义者”从来不曾感受到的“恐惧”:
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第214页)
被失眠和幻觉折磨着的“姑姑”,知道“报应的时候”和“算总账的时候”到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只猫头鹰在树上哇哇叫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浑身是血,哇哇嚎哭着,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他们的哭声与青蛙的叫声也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们追得我满院子逃跑。(第338页)
她所遭受的报应和惩罚,是极其可怕的。她甚至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她自己这样说:“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第339页)作者对“姑姑”遭遇蛙群袭扰的场面的渲染,似乎是惊心动魄的,但揆情度理,却是虚构大于事实,很难让人信服和接受。
从上引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姑姑”远不是一个具有罪感意识的人,更不是一个对“罪与罚”有深刻理解的人。她对“惩罚”的想象是被动的、消极的,她对“折磨”的想象则是夸张的、残忍的。她把“受折磨”与“赎罪”混为一谈。她不明白,真正意义上的赎罪并不仅仅停留于对惩罚的想象,而是通过切实的行为完成对“罪”与“恶”的超越,最终抵达“爱”与“善”的彼岸。
我们完全有理由把“姑姑”关于“赎罪”和“报应”主题的话语,当作作者自己的话语来理解,同时,读者也有理由发出这样的质疑:如此缺乏内在深度的主题建构,是不是也太简单了一些?
二 叙事:作者的情感和判断
虽然,就题材而言,《蛙》倒也还算新鲜,但在别的许多方面,却并未脱出莫言小说的旧格局和老套路。
莫言在写作《蛙》的时候,选择了书信体的叙事方式,但是,很明显,过于冗长和僵硬的话语方式,很难使读者感觉到书信体特有的亲切风格。还有,书信体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写信人和收信人之间,应该构成一种对话关系,应该相互呼应。然而,在《蛙》里,收信人的形象始终是模糊不清的,始终是沉默不语的,这使人不由得产生这样的疑问:用如此笨重的方式,对一位外国人讲述中国的计划生育故事,真的是有必要的吗?真的具有充分的逻辑合理性吗?在我看来,去掉那些称呼“杉谷义人先生”的文字,丝毫不影响人们把这部笨拙的书信体小说,看作常规模式的第一人称叙事。
从小说艺术的角度看,第五部的剧本《蛙》,完全是作者对失败的书信体叙事方式的补救手段。其实,一部好的小说作品,本来是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的。布斯在《小说修辞学》第七章,谈到小说的表现力的时候,这样说道:“的确,描绘那些由善与恶、可敬与可鄙混杂起来而构成的人物,没有任何一门艺术比小说更合适。即使能同小说竞争的戏剧,通常处理的也是比较简单的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关系。”莫言在《蛙》的戏剧部分所完成的工作,完全可以在小说自己的领地上解决。
然而,更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些技巧和形式层面的失误,而是作者在叙事态度上所表现出来的褊狭和促狭,以及小说在细节描写上的所在多有的虚假和浮夸。
一部伟大的小说,是能以朴素的富有诗意的方式,写出人性的美好和庄严的小说。然而,莫言似乎缺乏这样的能力。他喜欢过甚其辞的渲染。夸张的抒情,漫画式的描写,滑稽的对照,是他常用的修辞策略。通过明显过于简单的方式,他把人物写成了一群举止异常的怪物。莫言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具有一副“卡通式的”面貌,其言行举止,也大都具有一种滑稽剧中人物的可笑性质。
在叙述王肝写给小狮子的情书的时候,作者就通过《包法利夫人》描写农贸市场种种情景的技巧,即“空间并置”的对照性的交叉叙事技巧,将王肝的爱情表白,丑化为一场可笑的滑稽戏:“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在他表白爱情的过程中,作者加入了对“我”的感受和王师傅钓鱼细节的描写:“我”对王肝的“闪烁着泪花”的爱情抒发,完全无动于衷,不以为然;同时,就在王肝说完“你一笑,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仰望你的笑脸……”之际,王师傅则不迟不早,就在这时钓上来一只鳖:
那只鳖大概被摔晕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第100页)
就这样,夸张而肉麻的爱情表白,受到了羞辱性的嘲弄和消解。有必要指出的是,人物的这种可笑的爱情表达方式,完全是作者强加给他的——在《檀香刑》中,作者就曾把孙眉娘变成莎士比亚剧作中的朱丽叶,让她以同样矫情的方式表达过对爱人的思念。
像一些当代作家一样,莫言对人物的肉体经验很感兴趣。他将叙事的焦点,过多地停留在了人物的肉身方面。“身体叙事”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如何使它具有美感和意义感。但是,在莫言的叙事里,关于“身体经验”的叙事,却显得外在而简单,甚至给人一种无聊的感觉。例如,就在追赶潜水逃跑的孕妇的时候,作者竟然忙里偷闲,让小说中的“我”,想象王肝的身体与小狮子的身体相互接触时的感受了:
真是天遂人愿啊,她丰满的身体又和王肝靠在一起了。我甚至有点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体,紧贴着小狮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实的肉啊!我猜测着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热,一定能……想到这里,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感到无比的羞耻,慌忙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把手插进裤兜,狠狠地拧着自己的大腿。(第110页)
这样的“欲望化”描写,琐碎而无趣,显然缺乏深刻的心理内容和意义感。
《蛙》在叙事态度上的问题,还表现在将人与动物混为一体的类比修辞上。在小说的第四部,当“我”看到陈鼻带着一条洋狗流浪时,便发了一通言过其实、不合情理的议论:
在高密东北乡这种新近开发之地,土洋混杂,泥沙俱下,美丑难分,是非莫辨。许多赶时髦的暴发户,初暴发时恨不得将老虎买回家当宠物,破产时又恨不得卖了老婆抵债。大街上许多流窜的野狗,不久前还是富家豢养的身价不菲的名种。就像上世纪初叶,俄罗斯爆发革命,许多白俄贵妇,流落到哈尔滨,不得不为了面包,放下身价,或者为娼卖笑,或者嫁给下苦力的下层百姓,使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后代,陈鼻的大鼻子深眼窝也许与这段历史有关。(第252页)
这段拟喻失伦的类比,很不得体,不仅“卖老婆”之论很有以偏概全之失,而且对漂泊异乡的俄罗斯妇女,也缺乏最基本的人道同情,显示出一种令人费解的随意态度。
布斯在《小说修辞学》第七章谈到“作家的声音”的时候说:“一个人物身上的善恶交织越复杂,自然就越需要作家的判断。”又在第三章里说:“伟大的小说正是出生于隐含作家所具有的感情和评价。”但是,莫言的《蛙》所缺少的,正是那种博大的“情感”和可靠的“判断”,正是那种对小说写作来讲须臾不可缺少的庄严态度。过度矫情的爱情表白,或许应该受到有节制的讽刺;对于“瓷实的肉”的无意识冲动,固然也可以进入作者的叙事视野;将人与狗相提并论,也许不是完全不可以,然而,在《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作者的失误和失败——他缺乏开阔的人性视野,缺乏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同情和理解。他亲自设计和导演了这一场场并不精彩的滑稽剧。
三 人物:面孔模糊的玩偶
沃尔夫冈·凯塞尔在《语言的艺术作品》中,将小说分为“事件长篇小说”“人物长篇小说”和“空间长篇小说”三类。如果仅就这些概念的字面意思来看,莫言的许多长篇小说,似乎都可以归入“事件长篇小说”。他对“事件”比对“人物”更感兴趣。他善于惊天动地地写故事和动作,而拙于精细入微地写性格和心理。他没有耐心刻画人物形象。他的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性格单一的“扁平人物”:他们缺乏内在的活力,缺乏自己的思想,缺乏目标感和行为的自觉性;他们是一群盲目的、无力量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像木偶一样活动着。
奥地利作家扎赫尔·马索赫(Sacher Masoch,1836—1895),曾经塑造了一系列受虐狂的男性形象和一系列施虐狂的女性形象,他的虐恋文学使他的姓氏成了“虐恋狂”(masochism)一词的词根。《蛙》中的飞扬跋扈的女人和窝窝囊囊的男性形象身上,多少都有些“虐恋”的影子。
《蛙》中的男人,似乎都可以被称作“窝囊废”。他们如此缺乏尊严感和自尊心,以至于让人怀疑他们的受虐倾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我”的生活几乎全然是被动的。“我”尽管并不爱小狮子,但却仍然服从“姑姑”的安排,接受了这桩婚事。“我”这样说: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蹿一蹿。(第156页)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宿命论者:
我想,人生一世,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第159页)
秦河,计划生育工作船的专职驾驶员。他爱着“姑姑”,但却仅有爱的想法,毫无爱的能力。除了这种空洞的爱之外,他似乎没有别的任何愿望和追求,所以,
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人一直跟随着姑姑,有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开船,无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坐在船上发呆。(第103页)
与那些窝囊的男性不同,《蛙》中的女性,似乎大都是一群性别颠倒的“男人婆”。莫言小说中的那些占据中心位置的女性人物,性格外向,情感粗糙,言语粗俗,动作粗野,好的时候,表现出一些豪气,不好的时候,则是一身的流气和匪气。
“我”的第二个妻子因为强迫别人做流产,作孽太多,不能生孩子了,但她却自作主张,用近乎瞒天过海的幼稚手段,采取了已经年老的“我”的精子,让一个年轻姑娘来代孕生孩子,搞得“我”无可奈何。“我”向远在日本的“先生”这样抱怨道:
先生,从我给你的信里,您也知道了小狮子的脾气。她当年跟着我姑姑转战南北,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锤炼出了一副英雄加流氓的性格。这娘儿们,被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第248页)
妻子是“流氓”,丈夫便只能是懦夫——对《蛙》的作者来讲,事情好像只能如此,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真正的“英雄加流氓”的厉害角色,还不是小狮子,而是那个被“我”叫作“姑姑”的人。
“姑姑”的言谈举止,不像现实中人,倒像《水浒传》中人。她喜欢打人。她对大学生同事黄秋雅大打出手,她对自己的侄子、小说的叙述者“我”说:
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像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人都疯了,想想正如一场噩梦。(第51页)
“姑姑”喜欢吸烟,吸烟的动作,很像一个莽汉:
姑姑将手中的烟用力嘬了几口,然后,用中指,将那烟头用力一弹。烟头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飞到远处的葡萄架上。(第40页)
许多年后,在追赶孕妇的紧张时刻,
姑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得瘪瘪的烟,剥开,叼在嘴上。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嚓地打火,终于打着。姑姑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河上起了风。浊浪追逐前涌。我就不信,你能游过一艘12马力的机动船。……姑姑将烟头扔到水里,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那烟头,腾空而去。(第111页)
当小说中的“我”和妻子王人美向姑姑要可以生龙凤胎的药的时候,姑姑毫无人情味地说了这样一通“官话”:
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法?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第87页)
当她指挥人拉倒侄媳妇邻居肖上唇家的门楼的时候,竟然如此狰狞、如此平静地说:
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解开钢丝绳,把肖家的大门楼套住!(第130页)
王人美因为引产时失血过多而死亡,面对侄子“我”的质疑,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第138页)
说粗话更是“姑姑”的拿手好戏。她像毫无教养的流氓一样爆粗口:
等我见到她把她那张×嘴给豁了。(第86页)
“姑姑”退休以后,还对她的一位叫黄军的同事恨之入骨:
我自然不怕,我口袋里装着一把小刀,随时准备劁了这个杂种。(第211页)
《蛙》里的女人似乎都是“绿林大学”毕业的,都喜欢肆无忌惮地说粗话,就连“我”的媳妇王人美,说起话来,也是一副很吓人的无赖腔调。她为了发泄愤怒,狠狠地咬了自己丈夫一口;当邻居因为受她牵累而向她索赔的时候,她说:
呸!赔你个屁!你儿子摸过我的奶,亲过我的嘴!这棵树,等于赔了我的青春损失费!(第131页)
《蛙》里的人物在心理的成熟度上,连幼儿园孩子都不如。作者赋予了他们近乎相同的心智水平。他们面孔模糊,思想简单,行为幼稚,远远不是真实和成熟意义上的人——既缺乏属于自己的个性,也缺乏丰富而普遍的人性内容。他们是飘忽的影子,忽焉而来,忽焉而去,注定是不会在读者的心中久驻常留的。
四 语言:缺少克制和含蓄
莫言的小说,语言恣肆,文体漫衍,显示出一种外向的修辞姿态和浅表化的修辞效果。他倾向于加强语言的冲击力,而对含蓄蕴藉的修辞意味,则不甚注重。在动静之间,他的语言过于“好动”,而缺少“安静”;在深浅之间,他的语言多在表层上滚动,而较少向深层掘进。比喻、夸张和排比,都是他喜欢的修辞技巧,然而,具体的修辞效果,却不甚佳,其中比喻修辞的问题,最为严重,例如:
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第29页)
人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怎么想象,都觉得不对劲。
秦河这可怜虫就在我们面前,他身体翻腾着,宛如一根油锅里的油条。(第108页)
这个比喻同样给人一种言过其实、很不恰切的感觉:落水的人与锅里的油条之间,似乎缺乏充分的可比性。
她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倒干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第175页)
虽然一连用了两个比喻来形容,但是,却很不准确,依然给人一种不伦不类、含糊不清的印象。
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第188页)
在这个比喻里,喻体和本体之间的相似度,并不很高,让人觉得很不搭调。
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第234—235页)
“头蓬如雀巢”和“笑声如鸱枭”两个比喻,都没有获得化抽象为具象的修辞效果。“雀巢”的样子太过笼统,而“鸱枭”的叫声与人类的笑声,实在相去甚远——更何况,现在能听到这种鸟叫的人,似乎已经不是很多了。
……那郝大手,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后,目光迷茫,面无表情,仿佛一匹梦境中的老马。(第210页)
把现实中的清晰影像,比喻为梦境中的模糊幻影,虽然有点新奇,但缺乏具体性,未能获得理想的修辞效果——所谓“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莫言喜欢运用四字一句的句式,但却总给人一种刻板、僵硬的印象,例如: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第82页)
这里的三个四字句,所用的词汇,都是近乎陈词滥调的“套话”,所以,就给人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仿佛在喝一碗用发霉的陈米熬出来的稀粥。
大江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第174页)
这句话的问题,与前句话相同,都一样缺乏新鲜感和诗意感。
北风遒劲,遍地白霜,红日初升,……我不怕,我是泰山顶上一棵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第89页)
这句引文中的前半句,是“我”的叙述语言,——因为过于书面化,便给人一种极其呆板的印象;后半句则是“我”的妻子王人美说的一句话——因为戏仿“样板戏”,所以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另,“遒劲”一词,一般是用来形容书法的“笔力”和“风骨”的,不能跟“北风”搭配。
用词不当,也是莫言作品较为常见的毛病:
……顽抗政府,辱骂工作人员……(第128页)
“顽抗”似乎只可作不及物的动词来用,而不可以当作及物动词来用。
一户人家,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只余下十八岁的姐姐与襁褓中的弟弟,万端无奈中,姐姐将自己处女的乳头塞到弟弟嘴里,几天之后,竟然有乳汁分泌出来了。(第187页)
这句话将“万般无奈”误用为“万端无奈”,问题虽小,但可以见出一个作家在写作上的态度。
古人讲,“为大于其细,图难于其易”,一切伟大都是从细小处开始的。一个好的作家,就是在一字一句上,甚至一个标点符号上,也从不马虎的作家。
五 获奖:几句多余的话
随着最新一届评奖结果的揭晓,“茅奖”又成了人们谈论和争论的话题。其实,文学评奖,就其本质来说,从来就是“趣味”和“偏见”的产物。无论多么公正的文学奖,都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客观”和“公正”,而“失误”则是文学评奖几乎难免要打的“磕绊”。人们谈论起“诺贝尔文学奖”,也许会为托尔斯泰、契诃夫、易卜生、勃兰兑斯、卡夫卡、鲁迅、哈代、毛姆、曼德尔施塔姆和伍尔夫等人没有获奖愤愤不平,但是,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诺奖”的关注,并不减损人们谈论“诺奖”的热情。对“茅盾文学奖”,亦应作如是观。
长篇小说《蛙》获得了最新一届的“茅奖”。然而,获奖与其说是终结,毋宁说是开端——它不应该被当作对一部作品的“盖棺论定”,而应该被当作它接受社会检验的“剪彩仪式”,换言之,它在接受鲜花和掌声的同时,还必须承担这样一个义务,那就是,接受更加挑剔的阅读和更加严格的批评。
然而,在我们这里,文学评奖似乎越来越偏离“文学”,越来越被庸俗化。文学评奖成了作家的最高“梦想”,成了与地方政府的“政绩”相关的事情,甚至被当作具有商业色彩的交易行为。就在“茅奖”揭晓不久,有位评委,就在自己的博客里,声高气壮地说:莫言早该得茅奖,这是“茅奖”欠了他的;今天“茅奖”终于给了莫言,也可以说是茅奖还了他的债。他不知道,文学奖与作家之间,不存在债务关系。“谁欠了谁的”这样的说法,只有在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发生了商业性质的契约关系的前提下,才能成立。然而,就我所知,中国作协似乎从来不曾与任何作家,就“茅奖”问题,签订过商业性质或其他利益前提下的契约文本,所以,也就根本谈不到欠债与还债的事情。职是之故,即使“茅奖”的评奖确实有失误,确实很让一些人觉得不爽,那也无妨各行其便:不满的,可以发泄怨气;得了奖的,可以扬眉吐气,体验“云开日出”的快乐。至于“欠债”与“还债”,胡为乎谈哉?
所以,与其贸贸然说某项文学奖“欠某作家一个奖”,还不如平心静气地问那些获奖作家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奉献给读者的作品,配得上我们所获得的奖项和荣誉吗?
注释
[1]莫言:《蛙》,第12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以下出自《蛙》的引文,只在引文后注明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