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北疗伤

你可能还不能体会我的感情,对于我来说,除了自己的至亲外,我的组织,也是我的家,我的战友们,就是我的亲人。能回到祖国的怀抱,能将来长眠于这片热土,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这就是我刚才和你说到的想家、回家的概念啊!

1950年5月初,东北哈尔滨某军队医院中。

露台上,一个瘦削病弱的身躯陷落在藤椅中,那张憔悴苍白的面颊上面挂满了阴郁和沉闷。这个身着病号服的年轻人,正是刚从苏联回国的楚天舒。

一个身材娇小的护士来到他身边,俯身他的面前看看他的神色,关切地低声道:“首长,天色已暗,也起风了,您坐的时间不短,该回病房休息,不然等会大夫们看见,该骂我不小心了!”

楚天舒看着小护士,微微一笑:“小杜,我说了多次了,别叫我首长,我听着不习惯呢。”

“可是您就是首长啊!”这个叫杜鹃的小护士赧然笑笑,“很多比您年轻、比您官衔低的病员听了这种称呼都没说什么呀?再说,我不习惯叫您楚同志呢。干脆,我叫您楚大哥好吗?您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亲切的大哥哥!”

“楚大哥……天舒哥……”楚天舒在心底默念着,沁梅顽皮俏丽的影子突然闪现在眼前,他心里暗痛了一下。

杜鹃只有十七岁,还体味不到楚天舒的感怀,她自言自语道:“不过这种称呼也只能私下里叫叫罢了,让大夫们和护士长听到了,也是会批评我的。”她嘟起了嘴,这副娇憨模样又让楚天舒蓦然记起了自己的小妹楚天姣。

“唉……”楚天舒禁不住喟叹一声,难道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久病思亲吗?自己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又陷入这份病体沉重,身不由己的痛苦中去。此种愁思忧怀,几人能解?

听到他的叹息声,杜鹃有些紧张,上前扶住他:“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叫医生来……”

“别……”楚天舒笑着制止她,“小杜,我没事,咱们进去吧。”

杜鹃上前搀扶他,楚天舒刚立起身来,一阵致命眩晕向他袭来,他又跌坐回藤椅中。

“楚大哥!”杜鹃大叫道。

楚天舒闭着眼稳稳神,调匀了呼吸,对杜鹃摆摆手:“可能是坐的久了些,我身子沉重得很,你弄不动我的,去叫小言来吧!”

杜鹃点头,叫来了一直跟在楚天舒身边的他的秘书言涛来。两人几乎是架扶着楚天舒回到病房,又安置他在床上躺下。

楚天舒沉沉地睡了几个钟头,醒来时已经是黑夜。他刚醒来,就听到身边有人说道:“七哥,您终于醒了!我们才熬了些粥,您喝点吧?”睁眼一看,竟然是楚成坐在他的床前。

“楚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急忙想坐起来,楚成和言涛上前扶他靠在床头。

楚成:“我到了有一阵啦。您一直睡着,我就在床前守着您,想着您一醒来就能让您马上看到我。”

楚天舒紧紧地盯着他:“事情都办妥了?没出什么岔子吧?一切是按照我吩咐你的说的吗?她……你见到了吗?她相信你的话了么?”

楚成怜惜地看着他,微微摇头:“七哥,等我慢慢再讲给您听吧。据说您中午饭都没好好吃?现在都晚上了,您先喝了这碗粥,我再告诉您详情?”

他接过言涛手中的粥碗,用小勺舀了粥,欲喂楚天舒。

楚天舒直摇头:“楚成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你不回答完我这些问题,我是不会吃的。”

楚成也不容分说地坚持着:“您忘了泰山同志的嘱咐了?在照顾您身体这方面,我是您的领导,您必须服从!”他再次将粥勺喂到楚天舒的唇边。

楚天舒气得呼吸急促起来,他扭脸不再看楚成。言涛看到这份情形,忙上前打圆场:“好了,大家都妥协一步吧,咱们边吃饭边说如何?”

他边说边上前扶起楚天舒,让他舒服地靠在自己肩头,又努努嘴暗示楚成喂粥。

楚成只好开始讲述自己的这趟“苦差事”,他先是抱怨道:“七哥,您说您都吩咐我的这是什么差事啊?让我整个从头到尾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处不留神再露馅了?”

楚天舒边由着他喂自己喝粥,边苦笑着安慰他:“是难为你了,可是……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吗?”

楚成细心给他喂着粥,带着心痛的神色看他:“七哥,您又是何苦?您一定是知道的呀,那个叫沁梅的姑娘有多爱您?看着她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我这心……都碎成了片片!七哥,我知道您这样做是为了她好,可是,终究是太狠心了些!”

“咳……咳……”楚天舒听了这番话,心急心痛中,不由呛了口粥,大咳起来,直咳得喘不上气来。楚成忙扔下碗,和言涛一起为他捶背揉胸,好一阵慌乱,才渐渐平息下来。

想到他肺部受过重创,几乎切除了右边大半个肺叶,两人还是好一阵紧张,忙扶他平卧床上,楚成跪在他身边,为他轻轻抚着胸口,让他慢慢将息着。等楚天舒渐渐缓过劲来,他还是坚持让楚成将这一番去北京见江静舟和沁梅等人的经过仔细讲给了他听。

听罢楚成详细的讲述,楚天舒心底在流泪,他不再说话,微微闭上了眼睛。

楚成安慰着他:“七哥呐,我觉得我懂你,又不懂你!这样一份深情,您和她……说放弃就能放弃吗?别说你们两个当事人了,就是我们这些旁观者也伤感得不行呀!”

他俯身笑看楚天舒:“七哥,我这次看出来了,那个叫沁梅的女孩是真心爱你的!听到你不幸的消息,她那种痛彻心扉的神情,让我都不忍心继续瞒下去了!我是暗暗咬紧牙关,才坚持把谎言说到底的。还有江师长,和他的那些属下们,个个是泪流满面……我觉得我在他们面前,简直像一个罪人一样!”

他的笑容里已经含上了泪水,他望着闭目不语的楚天舒,轻劝道:“别人如何也就罢了,您真的不该那样欺瞒沁梅小姐的!您就是说因为自己病重要和她分手也好呀,总好过这种生离死别!何况,就是她真的爱您,愿意来看望您,照顾您,也是你们的一份缘分啊,何必狠心绝情如此……”

“你懂什么,楚成?你还是个没遭遇爱情的愣头青呢。”楚天舒睁眼看着眼前这个朴实忠厚的弟兄,淡淡苦笑着,“你看我如今这个样子,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怎么能忍心拖累她?沁梅,那个丫头,我自然懂她,如果知道我目前卧病在这里,她一定会马上赶过来的!可是,我如今给不了她一丝一毫的幸福,只能带给她无尽的麻烦……你是知道的,苏联大夫们曾经做过定论,说我的情况有可能持续恶化下去,将来也许会瘫痪在床……想着让她从此伺候在我的床前,照顾我这样一个病人,我又怎么能忍心?”

他长长叹口气,嘴边挂上温润的笑靥:“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她还小呢,应该有更理想的选择。况且如今解放了,环境安定下来,她又在自己父母跟前,当能得到很好的安慰吧?即使……重情如她,时间也终将是一副最好的良药,只要断了我这边的念想,她慢慢就走出痛苦了!这是我目前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也是我对她的深爱使然……楚成,等将来你有了心上的人,就明白我这番话的含义了。爱她,就要给她最深远、最真切的幸福!”

他一连说了这样长一段话,又微微急喘起来,楚成心疼无比,收回了愣怔,忙继续为他轻揉着胸口。

“七哥,您也别太悲观了。您只要慢慢休养,一定会康复的!您还年轻啊,一切都不是那样绝望的!”

“傻子,你是和我去过苏联的,你虽然听不懂俄文,可是医生们的态度你猜也猜出了几分吧?我的这个伤病,是太严重了,几乎是废人一个了。目前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哪里指望康复呢?”

“我不准您这样说自己!”楚成的泪水流了下来,“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在苏联治不好,就回国治!咱们的中医说不定有办法呢!我和言涛都商量好了,我们会四处打听,为您寻找秘方的。”

重新端了一碗药进来的言涛闻言附和:“是的,您看,这就是一个中医老方子,我问过医生了,可以试试呢。”

楚成擦去眼泪,上前扶抱起楚天舒来,两人照顾他喝了药。

当房间里又剩下他们两人时,看着床上恹恹病卧的楚天舒,楚成忍不住摇头:“您总是不听劝啊!原本上级领导安排您在苏联多休养一段时间,可是您非要急着回国,不管怎么说,那里的医疗条件总是要好很多,咱们这边一切才百废待兴啊。”

楚天舒闭着眼将息着,回答着他的话:“我如今的身体状况我明白,所谓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已然是如此,又何必多花国家的钱,在异国他乡僵卧病榻?何况,我也真的是想家,我想回家!”

“可是何处是家?”楚成叹息,“您的亲人们都已经移居海外,或是去了台湾,这里就剩下孤零零的您一人了……就是有个心上人,您也忍心断了关系!七哥,您……您也太苦着自己了。”他说着又忍不住掉泪。

“你看你,越来越像小孩了,动不动就掉泪!”楚天舒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心下不忍,就含笑劝慰道,“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如今不是楚家的仆人了,也不是某个长官私人的随从,你现在是参加了革命,应该有独立的意识和觉悟才是啊。”

他蹙起眉毛,微微喘息了片刻,继续轻声道:“你可能还不能体会我的感情,对于我来说,除了自己的至亲外,我的组织,也是我的家,我的战友们,就是我的亲人。能回到祖国的怀抱,能将来长眠于这片热土,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这就是我刚才和你说到的想家、回家的概念啊!”

楚成感动地点头,说不出话来。

忍耐片刻,他还是终究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七哥,我还有件事情实在想不明白呐?您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样没信心,都忍心斩断自己难舍的一段情,可是为什么又几次让言涛替您打报告,请求组织上给您安排工作呢?您的身体,怎么能够再劳累?”

楚天舒微微笑了,略带孩子气地点点头:“坏小子,你这分明是将我一军?唉,你哪里懂得?我的身体已然是这样了,与其躺在病榻上等死,不如趁着自己的脑子还清醒时,用我所学过的知识,再为我们的党做些工作?”

他认真为楚成解释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大家都在为着新政权建设出力流汗,我怎么能闲得住呢?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多做些工作,也不枉我当年在美国勤奋攻读之苦,这些年在敌营中压抑克制的一番隐忍之功了。我觉得,我的专业技能,一定会对咱们的事业有帮助的。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楚成感动加感慨,他叹着气看向楚天舒:“您太苦了,七哥!既然我现在跟在您身边了,就让我好好照顾您,尽量把身子养好一些吧,这样您也能为组织多做贡献,也等于是我为新中国做贡献了!”

楚天舒感动地拍拍他的手:“我明白你的心,不过我提出的申请还没定论。如果涉及秘密单位,你未必能一直跟随在我身边。楚成,记住,不管在哪里,你都可以为我们这个国家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那不行!您现在的身子怎么能离得了人?我一定要留在您身边伺候您!只要您一天不好起来,我就守着您一步也不离开,我要伺候您一辈子!”

“傻子,你多大了?不娶媳妇了?你还有你自己的生活呢。”楚天舒又感动又好笑。

楚成一扬脖:“媳妇当然要娶啊,到时候我们一起来伺候您!”

“唉,你这说的是哪朝哪代的话呀?像个参加了革命工作的人该说的吗?貌似你把我当成你们家老太爷了吧?”楚天舒无奈地笑了。

一周后的一天上午,天气晴朗,杜鹃建议楚天舒到阳台上晒晒太阳,他随和地答应了。

杜鹃欣喜地跑到阳台上将躺椅放好,楚成和言涛搀扶楚天舒出来坐下,五月的阳光温暖刺目,让久病之人有略微不适,他眯起眼,带着微笑,享受着这难得的阳光照射。

杜鹃跑回屋里,等她再回到楚天舒身边时,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束怒放的桃花:“楚大哥,好看吗?我今早特意到后山为您采来的!”

“真好看!”楚天舒由衷的称赞道,“这里的桃花现在才开吗?在我们家乡,三月份花儿就开了呢。”

杜鹃笑道:“是啊,我记得您说过您是南京人?那里气候和这边不同吧?”

她带着崇敬和爱慕的神情望着楚天舒:“我们这里的小护士们都在悄悄议论您呢,觉得您的身份好神秘!不过,总之大家都知道您是个了不起的人!院长说过,您是为革命立了大功的人,是英雄啊!我没想到,您这样的英雄,还会这样喜欢花儿?”

楚天舒听了她前面的话,有点惊讶和不好意思,听了她后面这句话,又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小丫头真有意思。第一,我只是个普通战士,不是你说的什么英雄,是了不起的人;第二,好奇怪的说法呀?即使是英雄,就不可以喜欢花吗?”

杜鹃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以为英雄都是顶天立地的人,不会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可是我发现,您很爱看花呀?也好,不管是不是英雄,您现在总是伤病员吧?医生说了,病人多看看美好的花草对身体很有好处的!”

一旁的言涛忍不住调侃小护士:“谁告诉你我们首长爱花花草草的啦?”

杜鹃白了他一眼,好看的圆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我观察到的呀。前次楚大哥还不能起床的时候,我曾经给他采过梅花,放在他的床边,他是看了又看啊。而且我发现,只要他醒来时,总是盯着那花儿默默出神呢!”

楚成听了大笑:“那是梅花呀,傻丫头!不一样的,意义不同,你不会懂!”他对言涛挤挤眼,后者也笑了。

“那为什么呀?”杜鹃不解地看着他们。

两人也不回答她,只是盯着楚天舒戏谑顽皮地笑。

楚天舒心下明白自己这两个弟兄的善意调侃之意,只装作不加理会的样子,咬着嘴唇微笑摇头。

“楚大哥,你告诉我好不好?梅花和别的花有什么不同吗?您特别喜欢梅花吗?”杜鹃娇憨地笑着,一迭声地追问着楚天舒。

楚天舒腼腆一笑:“也没什么不同的,这两个坏小子逗你玩呢,别理他们才是!小杜,你忙你的去,去照顾其他的病员吧,有他们两个在我这里就好了。”

杜鹃笑着摇头:“我是专门护理您的,您又忘了呀?您是我们医院重要看护的病人,这也是上级领导特意交代的哦。”

她为楚天舒整整披着的外衣,笑着道:“好啦,我先去为您熬药了,等会我来喂您喝药吧。我发现呀,每次我喂您,您的药是喝的又快又好,不像他们两个……哼!”她对楚成他们抽抽鼻子,撇撇嘴。

楚成和言涛“幸灾乐祸”般地直点头,都是乐不可支的嬉笑表情:“你说得太对了!就不知道这是夸他呢还是变相批评他呢?”

中午时分,言涛去接了电话,回来时,脸色阴郁得像是雷雨前的天空一般,随时可以拧出水来。楚成看出来这份异常,趁着楚天舒午睡,拉他到阳台上询问了缘由。

“你说咋办呢?我要不要跟他实话实说?”言涛发愁,“可是他的身子……我怕他可受不住!”

楚成叹气:“你早晚要说的,你没发现,他一直盯着问这件事吗?你如何瞒得住呢?”

两人踌躇不已,只是拿不定主意。

但是他们犹犹豫豫的不豫之色还是被机敏过人的楚天舒所察觉,在他的一再追问下,言涛破釜沉舟般期期艾艾地说出了实情。

楚天舒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楚成和言涛担心地盯着他,不住地用别的话开导着他,安慰着他,楚天舒没有理会,几乎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到他渐渐平静下来的神情,楚成和言涛暗暗松了口气,觉得总算过了一个难关,以后的事情,再说好了,目前楚天舒的康复问题才是他们的心头大事。

不料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情对楚天舒的打击程度。因为在晚饭时分,楚天舒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突然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