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穿越万年光阴的信仰

琼隆银城

阿里，是我向往许久的地方。

如果让我推荐西藏的美景，我不会推荐林芝，虽然那里景色秀美，但在川西、滇北都能见到；我不会推荐拉萨，虽然那里是西藏政治文化中心，但每个进藏的旅人都会去到那里；我不会推荐山南，虽然那里文化传承第一，但并不是藏地历史真正的根。我首先推荐的一定是阿里，因为那里与象雄是同一片土地，它在西藏的最高处，它才是西藏文明的缘起。

即使来西藏已经很多次，但这次孤身前往阿里，心理预期却完全不同，刚一上路便已心情激荡得难以自抑。

我是如此迫切地想知道，那曾经繁盛却突然消失的国度，那如同上古神话的宗教传说，那与众不同的神奇文明，真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吗？

这世上所有的存在，都会有迹可循。就如同雄鹰飞过蓝天，会带起云线；溪水流过大地，会长出青草。

第一次触碰到这痕迹，是在不经意间。至今还记得初次读到“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时，心中莫名涌起的凄惶痛楚。倾尽一生一世只为一见，这是多么坚贞美好但又充满缺憾的情感，只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转”会有如此之大的功德，以至于可以修行来世？

那时以为这是藏传佛教的传承，直到在这次旅行中，我才真正明白，这种“转”的修行，竟是起源于远古的阿里。

一万八千年前，北京周口店的原始人类在山顶的石钟乳洞中开始了氏族公社的生活，第一批西伯利亚人穿越茫茫风雪沿着尚未成为海峡的白令吉亚陆地到达了美洲大地，非洲大陆上一群野人手举着石器正在奋力奔跑追逐着猎物。

而在传说中，那时的阿里，却是一处神灵护佑的土地。金色的阳光下，大鹏鸟展翅飞过雪山圣湖，象雄王国应运而生，富足繁荣，文明昌盛，人们信奉“万物有灵”，修行“大圆满”，有了完善的教义和仪轨，最终形成了雍仲苯教。

作为一种宗教，现在的苯教只有少数寺庙仍旧信奉修行，声名不显，但它创立的转经、堆玛尼石、挂风马旗等仪轨，却早已在这片土地上成了习俗，深入骨髓，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藏族人。

这种信仰，是如此的久远，仿佛只存在于远古的神话之中。

略作修整之后，我们便驱车转向了冈底斯山脚下的险峻河谷，越野车沿着蜿蜒起伏、坑洼泥泞的道路艰难前行，带起一路烟尘，路旁就是激流翻滚的象泉河，河水曲折东去，并不宽阔，也不滂湃，带着某种悲伤的韵味，默默流向远方。

这趟旅程是我建议前往的，即使藏族司机再三劝说，直言目的地不是旅游景点，已经非常破败，但我依然坚持，因为那里是我心中的神秘之地，象雄王国的都城——琼隆银城。

“琼隆银城”实际上是一个藏汉语结合的称呼，藏语原文是“琼隆威卡尔”，“琼”的意思是“大鹏鸟”，“隆”是“地方”，“威”是银子或银色，“卡尔”是城堡、要塞，如果直译成汉文就是“大鹏鸟所在的银色城堡”。

过了曲龙村，驶过一座小桥，琼隆银城便到了。透过满是尘土的车窗望去，只需一眼便立刻明白了城名的来历与含义，只见垂直陡立的赤褐色土林断面上，横贯着一条四五十米宽的银色土层，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中间高高昂起的山脊向两边呈弧形延展开去，残破的宫殿房舍像飘散的羽毛，星星点点散落在百万年风雨侵蚀的土林中。果然酷似一只抬首作势、展翅欲飞的银色大鹏。

站在断崖下仰望，古城更显雄浑巍峨，绵延整个山巅，嶙峋突兀的岩体上，遗址的残垣断壁看起来凄美壮观。南侧立着几座坍塌残破的佛塔和石台，北侧一条长约百米的石经墙，古拙大气，蜿蜒漫长，厚厚的黄土也无法完全掩盖经墙上那多不胜数雕刻精美的经文石刻。

整个古城寂静无人，我一路小心地攀爬而上，穿行在一个个洞穴遗迹间，四处散落着不少泥印佛像“擦擦”和石器，有的角落还存有枯骨，只能听到远处的风声和沙沙的脚步声，丝丝阴森的寒意渗入身体。

有些洞穴里还能看到残存的壁画，多是佛教人物故事，画风古朴简约，笔触韵味可以看得出应该与唐卡艺术一脉相承。特别是一个平顶高阔的洞穴中，整面墙画着一幅大型壁画，中间是一尊头戴白色盛冠的佛像，禅裙飘扬，宝象庄严，眼神睿智而平和，仿佛穿越了万年时光。

他就是创立了雍仲苯教的辛饶弥沃佛吗？

穿过庄严宽阔的引道，来到一处空旷的平场，四周房屋、洞穴错落，正面则是一处用巨石砌造的殿堂，虽已坍塌大半，原有的木质结构建筑都已不见，但是从存在的尺度，依然能清楚地勾勒出昔日王国国力强盛、文明辉煌的盛世景象。

站在高台上，一股久远的文明气息扑面而来，我仿佛感受到了当年君王在这里接见外宾、举行祭祀、检阅军队那宏大壮阔的气势。

或许，当年这里就是王朝政治权力的中心。

或许，辛饶弥沃就出生在这里吧？

他一出生便是王国的继承人、地位尊崇的王子，王国为他的降世举国欢庆，全城的百姓华衣盛服，沿着这条宽阔的大街涌向王宫前的广场，五彩花瓣飘飘如雨落下。

那时的辛饶弥沃，虽然是王子，但还是个凡人。他天生聪慧，在父母的疼爱下，慢慢长大。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熙，举止优美。日复一日，他在宽阔的街道上漫步，在高台上迎接臣民的敬爱，在清澈的象泉河中洗浴自己的肢体，仰望着天上的白云静思。

他为所有人所爱，使所有人快乐，可唯独他的心中没有快乐。是的，他一定是不快乐的。

他心爱的臣民受到天灾人祸，经历生老病死，他却没有丝毫办法，只能无奈地旁观。即便是祈求神明，也因为那时的原始宗教是多神崇拜，既没有明确的教义，也没有统一的教主，人们是如此茫然，就如同高原上迷途的羊群。

不安宁的思绪，从流动的象泉河水、从夜晚闪烁的群星、从太阳明亮的光芒中不断向他笼罩过来，迷惑与灵魂的躁动随着祭祀的烟火升起，他开始若有所失，他多么希望能为那些爱他的人们多做一些。

最终，他放弃了王位，苦修九年，得悟正果，创立雍仲苯教，成为了辛饶弥沃如来佛祖。

漫步在琼隆银城中，轻轻抚摸那些沉默无言的巨大基石，指尖有种冰冷粗粝的感觉。基石上刻有细微的纹路，曲折繁复，仿佛能直接触摸到万年前虔诚信仰的厚重。我心中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思绪，那是一种多么辉煌博大的宗教信仰啊！可是这样灿烂的文明为什么会悄然湮灭在历史长河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