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恬心大一就搬出去住了,她说她受不了每天晚上回到寝室,某个室友永远在淘宝,聊美妆、衣服、包包、男人这一切在她看来庸俗无比的话题。那时候是2010年,她一心只想演戏。为此她住在学校边上的酒店式公寓里,承受着一个月六千的房租。方恬心是小明星出身,尽管已经过去几年了,但不少商家代言、影视剧里的小角色还会去找她。可以这么说,方恬心初进校的时候极为风光,她比所有同学的起点都要高。
有关方恬心的家庭情况是最初引起我们注意的地方。如上所言,她有一个价值百万的天文望远镜。但方恬心对此讳莫如深,从没跟我们说过这是怎么来的,干什么用——当然是观天用的,难道用于偷窥吗?但我们接触她以后,发现方恬心并没有天文爱好,只是偶尔用天文望远镜去看看被雾霾遮住的星星。
之所以要隆重介绍她的天文望远镜,是因为这有关她童年听到的一个故事。方恬心从小在亲戚家长大,亲戚告诉方恬心,她的父母被外星人抓走了,需要一百万赎金——90年代一百万可是天文数字。所以方恬心从小就钻研如何赚钱,很快机会来了。方恬心走在路上被某个导演相中,在某部大片里出演了一个小女孩的角色。
当然,她早已不相信用一百万赎金就能赎回父母的故事,取而代之的是冲动消费买了一架天文望远镜。至于方恬心的父母是生是死,和天文望远镜一样方恬兴同样讳莫如深。
但大学四年过去了,风水轮流转,方恬心的好运气像是结扎的气球敞开口,一下子漏光了。不知道各位注意过没有,那种情形下,气球会在天上乱飞一阵,发出刺耳的“呜呜”声,几秒后疲软等地躺在地上,用黄凉的话形容就像是“用过的避孕套”。在我们六个人之中,他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他跟女友黑格尔住一间。
曾经被方恬心看不起的室友如今时常能登上娱乐版头条,成为炙手可热的当红花旦。当然她跟方恬心的关系一定不好,方恬心也绝无攀高枝的可能。倒是我们,暗地里给方恬心算了一笔账,要是她不租出去,要是她不买天文望远镜,生活方面再节约一点的话,说不定她上学的时候就能在上海买套房子缴清首付。不过现在就不用考虑了,纵使有这笔钱也离首付差很远。
说了这么多各位应该明白,方恬心跟我们住一起属于历史的倒退,当然是她个人历史观的倒退。尚熙大厦住了五户六口人,吴双是我们的房东。除了我、方恬心、黄凉跟黑格尔之外,还有上班族袁思思。每个房间都是坐北朝南,二楼有三个,三楼有两个。吴双统一定价都是三千,先到先选。
方恬心是最后一个签订合同的租户,起初她和大家关系都不好,包括吴双。导火索之一便是方恬心不满黄凉跟黑格尔两个人住一起。两个人的话,用水用电自然都是双份。她说的有道理,但——房东吴双都无所谓啊。因为黄凉是他的朋友,而吴双又在招租条件里写道:仅限女生。
这件事最后的博弈竟然是方恬心赢了。她带着最后一点骄傲,住进了二楼的单间。一进去后就把床垫擦了好几遍。于是,尚熙大厦也就形成了如今的格局:我们三个女生住二楼,吴双和一对情侣住三楼。
有关方恬心大学时候的记忆都是我像拼图般一点点拼凑起来的。起初她一点都没有和我们交流的欲望,可能觉得我们不是同类人。但大家赤条条地坐在浴池里的时候,发现彼此的硬件都差不多。不客气地讲,我胸还要比方恬心大一些,可见她的胸垫是有多厚。
前面已经说过,尚熙大厦是法租界时候的产物。吴双总是讲,静安区是上海的中心,而尚熙大厦是静安区的心脏。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在上海地图上面画纵横线,两线的交汇处便是尚熙大厦。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站在世界之巅,是未来的主人翁。
每每吴双谈及此事,我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种落魄贵族的神色。但,至少是刚开始接触他,“贵族”这两个字跟吴双理应是两条平行线。吴双把一楼租给了兰博基尼开专卖店,租金未知,他连黄凉都不肯告诉。但可以确定的是吴双生活富余且有钱,他就是传说中靠收租过日子的人。无业,练一身腱子肉。
但在吴双看来,他应该比现在有钱一百倍。尚熙大厦是政府动迁计划里的最后一幢房子,也是唯一没有动的一幢房子。原因很简单,因为实在是拆不起了。吴双的老邻居曾给他详细描述过成为千万富翁的画面:一个早晨,政府工作人员会给拆迁户一张卡,然后要求他在这里那里签字,并当场查阅卡内余额。于是老邻居就玩起了数零游戏,一共七个零,前面的数字取决于房子好丑。像尚熙大厦这样的楼王,曾被估值半个亿。
听完老邻居近乎于“乌托邦”的美好描述后,吴双就整日活在数零游戏的幻想之中。直到政府人员上门告知,拆迁一事暂且搁置。吴双好几天都没有出门,为损失了半个亿而悲痛不已。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他把招租贴重新在网站挂上,成为一个坚强的钉子户。
但从此以后,尚熙大厦也落下了病根。由于动迁等多种因素,尚熙大厦的供水系统很不稳定,经常会带来停水的问题。
当然,这是我们住进来以后才发现的问题,吴双还没有傻到把这个写进合同里。也因为停水这件事,我们五个人头一次站在统一战线上,意识到有产者与无产者本质上的不同。为此,我们除了“尚熙大厦”的六人微信群之外,还新建立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五人微信群。
我们对吴双的口诛笔伐最终获得了胜利。他许诺一旦房屋停水,他就开着那辆旧款的gl8带我们去纽斯洗澡。因此,这才有了我们像下饺子一样进入浴池的一幕。那辆旧款的gl8也是父母留给他的遗产,加上车的性能好,牌照里有三个连号的八。吴双觉得这是好兆头,便一直舍不得换。但你也知道,上海的车辆实在是太多了,纯数字的车牌完全不够用,不免会在号码里掺杂英文字母,一个不行就两个。所以那辆gl8的车牌号码是:PY888。
距离上一次缩写闹笑话的事件得追溯到2010年,上海世博会。你绝对不会在官方看到任何一处,会有“世博”这两个字的拼音缩写。其实字母挺无辜的,反倒是与时俱进的人类给它们赋予了更新更深刻的意义。在吴双父母的年代里,PY被理解成朋友,啪啪啪被理解成鼓掌热烈。但如今,这个号码就像电影里的麦高芬一样,驱动着人类的发展。
我们坐上车,吴双发动车辆开出地库。这辆老款的gl8并没有因为年岁或是坐了一车人,而在上坡的时候显出疲态。它发出一声怒吼,尽管我们知道那是因为黄凉借车用没有加95号导致发动机吃油粗糙的原因,但我们更愿意理解成这是一只雄狮发出的怒吼。
它继续往前开,我的思绪却朝着反方向飘。
2.
方恬心原来叫方甜心,所谓英语里的sweetheart。但翻译过来的中文就感觉不洋气,略有老土。自从方恬心收到片约之后,亲戚就预见到将来她若是闯荡娱乐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必不可少,遂将“甜心”改为“恬心”。谐音的效果仍旧保留,字面望上去也更为雅致。
张国荣原来叫张发忠,刘德华原来叫刘福荣,皆是改名后火遍大江南北。初次见面时方恬心便把8岁改名的事和我们讲了,我们都很佩服她亲戚的远见。但唯有不同的是,到现在为止方恬心26岁了仍然默默无闻,让人不禁怀疑蛰伏十八年时间是否太长了一些。
我理应娓娓道来,而不是像那些无良的剧透者,提前用盖棺定论的语气告诉你,方恬心不论怎么努力都没能红起来。但出于专业原因,我更愿意把他们比较起来去讲。初次见面,当我告诉大家我是比较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时,黄凉兴奋地站起来,问我读过钱钟书的《管锥编》没有。
《管锥编》位于导师开给我们的书单前列,我恰好翻过几次。一般这种深入某个领域的对话在一群人面前是不会持久的,因为其他人会插不上话,显得尴尬无聊。但黄凉毫无顾忌,连珠炮似的问了我好几个问题。我眼看就要露馅了,多亏吴双不知情的打断,让话题回到正轨。
黄凉就此对我留下了好印象,大概认为我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并希望我能跟黑格尔成为好朋友,帮助她提升修养。黑格尔是她的外号,真名我不知道或者是太过不起眼而忘记了。当然她并不是黑格尔的疯狂崇拜者,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比较酷像搞摇滚的。她和黄凉都是安徽人,本打算把组建的乐队叫做“合肥子女”,后来听说已经有一支来自安徽的乐队叫“合肥之子”了。为体现辨识度,乐队名就索性改成了两人名字的缩写:黄与黑。这两种颜色掺杂在一块,不禁让人联想到一幅用丙烯颜料绘制成的抽象画,十分符合黄凉有为青年记者的身份。唯一令我困惑的是,其实他们两个都不是合肥人。
黄凉如愿以偿地看到我和黑格尔成为了好朋友。最大的客观原因是她无业,我研究生一周也没几节课,所以我们两个在家的时间是最多的。而且我们还有共同的爱好,打英雄联盟跟听摇滚。所以黑格尔很快就识破了我文化人的面孔,知道我念这个比较文学不过是糊个更鲜亮的文凭。她还说,是不是有部长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也念这个专业。我们一起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出来,于是继续打游戏。
我们俩的感情在旁人看来是无坚不摧的。一起洗澡,一起共用我的洗发水、口红、眉笔等等。倒不是因为我大方,而是黑格尔很少买,黄凉也不买给她。对此黑格尔并不生气,因为她知道黄凉把所有的钱都拿去做乐队了,那是他们俩共同的事业,为此黄凉一度缴不起房租。
我靠着帮导师做事和给公众号写文章来获取经济来源,不多而且不稳定。所以一旦有些生活用品用完,同时我也无钱购买,我就会跟黑格尔坦白。黑格尔很生气,问我为什么不努力赚钱,而是像个废物一样在家里打游戏,纵使我打上了王者又能怎么样。我被她磅礴的气势所征服了,只有点头的份。但生活还是要继续,这时候便需要黑格尔出马,拿袁思思的东西来用。
我们不敢拿方恬心的东西来用。前面就已经说过,起初她跟我们的关系都很糟糕,导火索之二就是黑格尔某天晚上要去酒吧有偿演出——意思是自己出钱上台演出。这是黄凉在电话里告知她的突发情况,但那天的实际情况是黑格尔把所有的内裤都洗了,她本打算穿着睡裤,和我在客厅里看一部电影。
接到电话后黑格尔站了起来,眉宇间多了一丝忧虑。晚上要穿着皮裤演出,真空上阵的话未免有一些不雅。于是她和我走上天台,连吴双半裸上身的肌肉线条都没有欣赏,来到晾衣服的区域,扯下一条黑色内裤后飞速离开。
对于这样的行为,我敢怒而不言。原因很简单,黑格尔并没有拿我的穿。关于贴身衣物的清洗,方恬心早在住进来的第一天就跟我们约法三章。整栋尚熙大厦里共有三个洗衣机,一个专门洗女生的贴身衣物,一个专门洗女生的衣物,另外一个属于吴双和黄凉,且必须一个一个单独洗。同时连晾挂区域都有明确的分布图,犹如20世纪初列强瓜分中国之感。
所以我很清楚知道黑格尔是拿了方恬心的贴身衣物。在这之前,我们只是无伤大雅地偷用方恬心放在洗衣机旁的洗衣液,或者浴室里的沐浴露。我本不是这样的人,无奈耳濡目染,生活所迫。目送黑格尔背着吉他离开以后,我把自己所有的贴身衣物拿出来再洗了一遍。因为黑格尔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于娴熟。
狂暴的欢愉必将有狂暴的结局。当黑格尔唱了一晚上Fleetwood Mac之后回到家,敏锐的方恬心早就发现自己少了一条心爱的贴身衣物,并从我们的嘴里审问出了嫌疑犯。一场轰轰烈烈的撕逼大战于午夜十二点拉开大幕,却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睡眠。尚熙大厦的周围,遍布了红料理、辉哥火锅以及吃小龙虾的去处,他们的嘈杂声早就盖过了两个女人的争吵。
黄凉在大学里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他徒生“夫唱妇随”之感。但他丝毫不敢介入此事,一是黑格尔确实不占理,二是该行为过于无耻。最后,他们两人被冠以“无耻之徒”的名号,黑格尔向方恬心道歉并去CK买了条一模一样的还给她。
从那以后方恬心便在尚熙大厦里确立了威望,我们都对她避而远之。她像一粒不起眼的种子落在核污染过的土壤里,却能奇迹般地生根发芽。
相比之下,袁思思就显得好说话多了。她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北方人,在一家小型创业公司做老板助理。我们多少都还算是大学生,而她毕业于蓝翔,所学就是传说中的美容美发。虽然最后没有从事这一行,但袁思思经常义务地给黑格尔在演出前做造型,为此我可以肯定她学得不错。袁思思很愿意跟我们交流,大概觉得我们都是文化人。有一次她在吃巧克力时突然说道: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
我停住打算拿下一块巧克力的手,倒不是被突然冒出来的电影台词所震慑到,而是实在不好意思一个人吃了快一盒巧克力。这时方恬心打开门走进来,她极为自然地拿起下一块也是最后一块巧克力,咀嚼完毕后对我说道:
“伊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想我是不会知道下一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了。
3.
方恬心告诉我,她主演的原创音乐剧需要一个填词人。
我赶紧把手机音乐关掉,站起来,拉上窗帘。
也许是因为外面阳光太刺眼,也许是因为我试图掩饰内心的激动。方恬心知道我平时会写些东西,尽管都是鸡零狗碎的片段。但这足以说明我的怀才不遇,只能暂时去做那些事情。而方恬心识货,正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
“没钱的。”
“没关系啊。”
“这是剧本,那些歌词是原来编剧填的,我不是很满意。”
我接过方恬心递给我的剧本,一沓雪白的A4纸,轻轻翻了翻,由废纸打印而成,足以说明这是一个多么开源节流的剧组。那份神圣感,不亚于入党宣誓时手捧红宝书,或是在民政局的讲台上拿着盖有印戳的小红本拍照。剧本的封面上印有四个大字:停水男女。
“那原来的编剧呢?”
“他身体不太好,没法改了。你先读一下剧本,然后我们再聊。对了,注意保密,不要给别人看啊。”
“那肯定。”
方恬心布置完任务,旋即走出我的房间。
时至今日,每当我回想起那段记忆时,脸上仍然会挂着笑。对于我这个很少尝试新鲜事物的人来说,第一次总是那么弥足珍贵。我跑去卫生间,里里外外地洗了一遍手,回到房间后飞快关上门,如同怀抱着婴儿,花了一个小时仔仔细细安安静静地读完了剧本。
这他妈写的不就是我们几个人么。
我大概猜到了这个剧本的编剧是谁,也明白她在封面上抹去名字的用意。剧本写的确实不太好,准确来讲是牛头不对马嘴。如果想要呈现在舞台上的话,基本需要推倒重来。不过这些心思我得憋着,决不能说出口。
然而我还是没憋住,找到黑格尔,一吐胸中块垒。黑格尔把剧本藏在她的黑夹克里,如同藏着一块定时炸弹,露出地下党员与同志告别时的刚毅神情,表示绝不会泄密。
然而她一转身就告诉了黄凉。至于黄凉,他捧着剧本来到天台,站在正进行自重卧推的吴双面前,把剧本里的歌词唱段念道:
他是打桩机呀永不停歇
他四肢发达呀头脑简单
他高高大大呀是个米虫
这三句歌词尤其是最后一句,毫无疑问是触到了吴双的底线。吴双从大学毕业以后就没有找过工作,但祖上积德给他留了这么一栋房子,此生吃喝无忧。我们虽有微词,也只敢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微信群里面讲讲。但这次绝对是把平素性情温和的吴双给惹毛了,我们都听到楼顶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他风风火火地冲到二楼,像打桩机一样“咚咚咚”地狂敲方恬心的门。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在剧本里丑化我?”
这一顿猛敲把所有人都敲了出来。我站在门口,黑格尔也站在门口。我看黑格尔的表情是复杂的,黑格尔看我的表情也是复杂的,唯独袁思思的表情是色眯眯的。她平日里早出晚归,与我们都见不了几面,更何况是住在三楼的吴双。她要是一把将吴双拉进房间的话——
那样我估计就会被方恬心弄死。
所幸袁思思还保有着一丝矜持和理性。换作是我,头一次见了也会像狗一样不停流口水。吴双的身材简直无可挑剔,标准倒三角结构,E罩杯,八块腹肌,沟壑分明,就像是一块块丰茂的水田。当然我们三人是见怪不怪了,方恬心甚至还提出过意见,要求吴双在家里穿衣服。她真是一个秉公无私之人啊。
方恬心把剧本从吴双的手里夺过,像中学女生一样抱在胸前。低下头,然后“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一句话都没有留。
当然我是注意到,她在某个瞬间用红了眼圈的哀怨神色瞟了我一下,令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两步。
我和黑格尔很快又成为盟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已经没空去追究她泄密的事情,而是要商讨我如何才能在尚熙大厦里继续存活下去。我给方恬心发了一条可以延伸到天边的微信来道歉,她没有回我;为表陈恳,我又用笔手抄了一遍,从门缝里塞给方恬心。
字写得好看绝对是我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已经可以模仿家长签字。甚至还在班级里开设了代签字业务,签一次换一张水浒里的人物卡。为此我就是这样集齐了108将,且能满足各种风格迥异的字体,无一失手。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五皇冠卖家。
然而方恬心还是没有回我。我确定她把纸收了进去,也没有看都不看立马揉成一团扔掉。这种感觉只能用石沉大海来形容,房间里很安静,如同门背后是冰冷的太平间,令我和黑格尔都很担心她是不是死在了房间里。
更重要的是方恬心在那之后就没有离开过房间,这无疑加重了我和黑格尔的忧虑。正所谓暴风雨前的平静,我来回踱步,长吁短叹,黑格尔放起古典音乐,说那样有助于我减压。
但真正有助于我减压的,是袁思思在旁边不停煞风景地说吴双如何如何帅,身材如何如何好,活脱脱一个魔怔的祥林嫂。最后还是黑格尔忍不住打断了她,说道:
“你不是没男朋友吗?这么喜欢吴双,干脆倒追他好了。”
“我们不合适吧,他估计不喜欢这种我类型的。”
我和黑格尔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了几句话给袁思思打气。但在内心深处,我想我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袁思思之前有一个男朋友,给他做饭给他钱花,甚至袁思思做人流都是一个人去的。像这样的男人,我和黑格尔早就会跟他断绝关系一巴掌呼到九霄云外了,不对是根本不会认识。但袁思思念及两人是发小,青梅竹马,任凭我们怎么劝说都不听,傻傻坚信他能够浪子回头变好起来。临到最后,那男人另觅新欢一脚把袁思思给蹬了。
我们都很生气,世上竟有如此之事。黄凉还提议,要不要卸他一条腿,我们赶忙问是哪条腿。但也正因为世上有如此之事,才让我们逐渐看清自己的渺小。那次听完袁思思诉说自己的苦难经历之后,我和黑格尔都抓住她的手,表示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在她左右。袁思思感谢我们,表示今后的生活用品随便用,不必客气。同时她不无羡慕地望着桌对面的方恬心,认为她从小就有童星光环的加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方恬心淡淡说了一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便起身回到房间。她似乎是不太高兴。亦如今天这般,闷在房间里不出来。这也难怪,没人知道她在独立之前过的是怎样寄人篱下的生活,也没人知道她的父母到底有没有被外星人绑架。我只知道方恬心很独立,不喜欢说废话,能用一个字表达就不用两个字。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五个人都坐在二楼的长餐桌上吃早餐,谈笑风生。
方恬心打开门,径直走到餐桌的主位坐下,那也是她经常坐的位置。她面色很苍白,但依旧美丽动人。我们停止谈论,目光都聚焦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以及紫色丝绸睡衣包裹下的胸部。
她把剧本放在桌上,哗啦啦地翻了一通,太好了我并没有看到刀片。
“我,我想请大家帮我一个忙。”
4.
后来的后来,我们才知道方恬心去做这部音乐剧的真正目的。
其实我在见到周染后便感觉到了,但并没有说。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往往没有好结果。方恬心通知我们,希望我们作为后援团一道和她去天鹅剧场里见一见导演。
剧场由废弃的仓库改造而成,虽然内部进行过重新粉刷,但在空气里依旧能嗅出汽油的味道。我不禁幻想,在此之前这里曾制造出怎样的庞然大物。
导演周染很快为我揭晓了谜底。十多年前这里曾是印刷厂,数以亿计的书册从这里流出,灌溉了数以亿计的小学生。随着重污染工业迁出上海的政策颁布,整片北山工业园区犹如切尔诺贝利,变为一座空城。当时,政府以极低廉的价格让那些北漂过来的艺术家租住此地的房子,并换了一个响亮的名头:北山国际艺术园区。待到如今艺术园区的格局形成之后,房租又像坐火箭一样蹭蹭往上涨。为此,园区内的艺术家几度联合游行示威,均被居委会大妈以不血腥的方式镇压下去。在这其中,唯独周染没有参与。
“为什么呀?”
周染看了袁思思一眼,夸她问得好,像只大公鸡一样来回踱步,表示他爸爸当时把这个仓库买了下来。
我们交口称赞其父的远见。周染把这故事可能讲了不止十遍,因为我看到方恬心早就把白眼翻上了天花板,看来周染是属于极度自信的人。而与方恬心态度大相径庭的,则是一口一个“哇,好厉害!好厉害!”的袁思思。所以我猜测方恬心的白眼里,一定也包含了对袁思思的无语。本来她是不需要来的,因为她帮不上什么忙,又有工作在身。但袁思思强烈要求,甚至请了一天假,她的理由是自己从来没有进过剧场。
但我多么想告诉袁思思,她可能进了假剧场。
准确来说,这里原先应该是一个吃饭的地方。没有舞台,也没有座位席,此刻只有横七竖八的椅子跟颠三倒四的方桌子,被分类后排在左右两边。于是乎,黄凉推了推眼镜问道:
“请问你是想做环境戏剧吗?”
“没错!你们都是恬心的室友吧?方恬心说她买了一套很大的房子。”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急中生智地点点头。
“她跟我讲了你们好多事,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中国版的《吉屋出租》,作为这个剧场的第一炮!”
“是讲中介的故事吗?”吴双问道。
“不是,是讲几个都市年轻人的故事。剧本你们都看了吗?对了,说到剧本,恬心跟我说编剧也来了。是谁啊?”
我跟周染聊了很久。当他知道我是三吾大学的研究生以后,居然摇头晃脑地背起了我们的校训:我自横刀问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紧接着他猛地转身,告诉我他要怎样怎样的东西,希望我就按照他的意思进行修改。
然而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压根就不会写剧本。末了周染还说:
“要写出一种人生围城的困境。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干吗要进进出出的,安分点不挺好。”
“哎,你这也是个不错的角度。为什么我们总是会觉得幸福追求不到?那是因为我们对幸福的期望太高。正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只有点头的份,除了帮腔之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不敢相信方恬心会喜欢周染,也许是因为周染的极度自信吸引了她。在漫长而枯燥的对话过程中,我用余光观察了把我生推出去的猪队友。黄凉和黑格尔消失得无影无踪,袁思思跑上跑下不停自拍,吴双站在桌子上给一看就很廉价的水晶吊灯换灯泡,毫无疑问一定是方恬心的请求。
“为什么餐厅不开了想做成剧场啊?”
“因为这才是我想要的啊。做自己喜欢的事,对不对?”
说着说着周染就笑了,他一定是个很乐观的人。我们约好二十天以后再见,我得给出个不一样的故事来,他会让这里焕然一新。这样一来,我们彼此都有了盼头,尽管谁也不知道前方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我们从天鹅剧场出来以后,黄凉跟黑格尔跑来,拉着我们来到北山国际艺术园区的非著名人文景点:北山。
这她妈就是一个小土坡。
我很想知道当一个小土坡被叫成“山”的时候,这位小土坡的内心活动是怎样的。不过它确实很有意思,整体形状犹如被一劈为二的木头桩子,朝北的那面纵横捭阖,像是一张男人的脸。
当我们登上北山的坡顶以后,看到有一个牌子介绍北山的来历:说北山其实就是夸父的脑袋,吸收日月精华坐落于此。而北山国际艺术园区,正是继承了这种锲而不舍地逐日精神。之后便是招商投资热线云云。夕阳西下,黑格尔不知为何感动得热泪盈眶。
于是黑格尔大胆做出决定,她表示百年之后自己要葬在这里。但新中国成立之初便取消了土葬,一律改为火葬。所以我劝说黑格尔放弃此念头,熟料她越说越来劲,表示可以在北山给她立个衣冠冢。袁思思觉得有些瘆人,好好活着干吗聊些死后的事情。于是黄凉说道:
“看待生死要乐观一点。以前庄子鼓盆而歌,我们就要在坟头唱歌跳舞。”
这话居然遭到了方恬心的响应,于是吴双也就同意了。至于我——我还有的选吗?我们六个人在这样一个荒谬的时刻达成共识:谁要是哪一天先走了,其余人就给他在北山的坡顶立一个衣冠冢,并发扬北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旷达精神,在他的坟前唱歌跳舞——因为唱歌跳舞是黄凉跟黑格尔的强项,所以他们才脱口而出这样一个动作。
上车以后,方恬心特意和我一起坐在后座,摘下我右边的耳机,问道:
“你跟周染聊得怎么样?”
“挺好的,他跟我说了好多,我回去跟你讲吧。”
“今天谢谢你。”
“没事啦,之前我还——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帮帮忙好了。”
“那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后来我和方恬心一边一个耳机,彼此默不作声地听歌。那时我刚看完韩寒的《后会无期》,一直在单曲循环《平凡之路》。我问方恬心是否介意,她摇摇头,身体放松地进入听歌状态。我可以肯定的是,她慢慢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像闹够的知了一样睡了过去。我顿时动也不敢动,只得撇过头去看窗外的车流,在余晖下慢慢变幻出金色。
我很是感谢方恬心来和我一起听歌。倒不是因为由此我们的关系拉近了,而是不这样的话我都不知道黄凉跟黑格尔原来这么有钱。
园区里大部分的仓库都租给了画家。他们在这个空间里作画、吃饭、睡觉、抓老鼠。因为仓库系五十年前建造的缘故,所以我猜测周染的餐厅生意一定不会有多好。当然你要是像黄凉和黑格尔一样在园区里闲逛的话是不会看到老鼠的,这只是他们两人在与画家深刻交谈之后所听到的一些抱怨。
如今的画是越来越不好卖了,除了物价飞涨之外,因为经济危机的缘故,原来经常来这里收藏艺术品的老外也变得越来越少。他们不得不学起中国人的精明,开始讨价还价。黑格尔强调,画家说到这里时甚至一度有些哽咽,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要知道他们是燃烧生命在作画啊!”
全车人都沉默了,当时耳机里播放到最后一句“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黑格尔显然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她看到我点头,以为是非常赞同她,便彻底转过来对我说:“那个画家对我说,他还被国安局找过——”
“哎,别说这些东西。”
画家一定是跟黄凉和黑格尔说了些什么,但迫于黄凉的制止,那段对话我不得而知。他是我们之中唯一的党员,觉悟自然也是最高的。他在一家国内非常出名的数字媒体里面负责文化版块,名叫“镜面”。
据黄凉说名字的来由是幕后大老板喜欢英剧《黑镜》,希望自己创办的传媒系统也能够折射当下的现状与隐忧。秉承这样一个企业文化,黄凉决意要写一篇特稿,来报道在这个园区里所看到的一切。报道这群游走于刀锋之上的人,亦如毛姆笔下的画家。
我被黄凉的行业操守所感染,伸长了脖子看到在他们两人脚底下,摆着一幅用牛皮纸包好的画作。要不是在车上,我估计早就迫不及待地央求两人拆开,与他们交谈这幅日后挂于客厅的画作。于是我问道:
“你们花了多少钱?”
“两万。”
吴双一个急刹车,我们所有人都往前冲了一下,所幸并没有发生事故。
在我们任何一个人打算抱怨之前,吴双满怀歉意地说道: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家里停水了。”
5.
我很好奇,在遇见我们之前,每当家里没水时吴双是怎么解决的。
黄凉和我们说起过一些有关于吴双的事情。他们同寝室但不是一个专业,黄凉和其余两人都学的是新闻,吴双则学的是电子信息工程。起初黄凉以为是吴双走错了寝室,后来才发现可能是自己走错了寝室。因为寝室四人除了他之外都是学霸,年年拿奖学金。
黄凉曾打算写一篇小说,以吴双为主角,讲述一个随随便便就可以获得所有却心甘情愿放弃的人。但这个想法最终还是流产了,因为生活中或许会有这样的人,但写在故事里就非常欠揍了。吴双在一年前并没有那么健壮,他只是又高又瘦,眉宇间带着一丝忧郁,并不像那种女生请来修电脑还真的只是修电脑的理科生。所以吴双在校期间谈过的几次恋爱,无一例外都是校花级别。这让黄凉很是嫉妒,直到某个夜晚吴双在学校的澡堂里对黄凉说:
“我想当一名健身教练。”
正在打肥皂哼歌的黄凉一下子愣住了,他上上下下打量吴双一番,咧嘴笑了一下。黄凉一定以为吴双只是随口说说,谁料到第二天开始他就认认真真地锻炼起来。为此吴双放弃了公派留学,放弃了外企递上的高薪橄榄枝,整日泡在健身房里。
我们纷纷询问,是不是当时吴双被什么事情给刺激到了。黄凉摇摇头,他表示吴双做出这个决定,犹如一望无际的直线公路上突然时空扭曲变成了拐弯,令人无比费解。吴双的父母在他成年后相继离世,都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永远闭上了眼睛。要说是因为孤独的话,吴双已经孤独很多年了。
后来的事情仿佛是进入了平行时空一样发展。吴双没日没夜地健身,女友忍无可忍地与他分手。他像一颗掉入黑洞的钻石,永恒存在也永远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如同信号灯一般不停闪烁。
这样的日子持续数日之后,黄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说道:
“能不能把车借我一下?晚上带你去看表演。”
那是黄与黑乐队的第一次表演,从此他们便与这家名叫“奇幻”的酒吧结下了不解之缘——但凡他们演出,酒吧生意绝对不好。但人间自有真情在,黄凉与酒吧老板施先生英雄相惜,便有了最开始“有偿演出”的典故。
施先生全名施沓希,大叔的年纪,人倒是很精神,自称因为爱好便开了这间酒吧。不求赚钱,只希望收支平衡。他这样四平八稳的心态,或许是欣赏黄与黑乐队的最大原因。
黄凉并不像大部分摇滚迷一样,张口闭口就谈披头士。他喜欢的是70年代后的Fleetwood Mac,一支软摇滚乐队,且整个乐队都在身体力行地效仿心目中的偶像。五人中间有两对情侣,感情关系一直分分合合。
黑格尔更是把歌手Stevie Nicks奉若神明,模仿她神秘的舞台风格与嬉皮士服装,以及魔幻低沉的嗓音。不过在我看来,这只是黑格尔给自己个子矮找理由,因为Stevie Nicks只有1.56米。
回到黄与黑的第一次演出。吴双坐在台下,点了一杯苏打水静静欣赏他从未听说过的音乐。他在开始健身以后便再也不喝酒了,因为喝酒会让身材走形,所以我们一直都想找机会把他灌醉。据吴双后来回忆,他们演唱的第一首歌是《Dreams》,其中有两句词深深吸引了他。
In the stillness of remembering what you had
And what you lost
(冷静后想想你曾拥有过什么,你又失去过什么。)
吴双带头鼓掌,但鼓了两下就消停了。一是只有他一个人鼓掌,比较尴尬;二是鼓得实在太难听,台上的黄凉连忙示意他停下,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必定是嫌弃。吴双是一个毫无乐感的人,他只敢在洗澡的时候唱歌。
所以我们四个女孩子都很担心,吴双在男汤里面会不会被打。
吴双大概也深谙此道。他知道自己的歌声不是唱给人听的,是唱给心听的,所以必须在封闭的空间里唱歌。于是吴双选择在干蒸房里唱,且又唱又跳,且外面看不清里面,便无所顾忌。然而一旦有人进入,他立马收声,双手叉腰,与闯入者对视。
不少社会大哥会来纽斯洗澡,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早就习惯了各式各样的坦诚相见。所以大部分人都不理会吴双,径自坐下,捋捋头发,进行一番自摸,褪掉身上的水渍,发出一两声长吁短叹。
吴双也只得坐在闯入者的对面。最煎熬的时刻来了,他必须等旁人出去了才能继续唱,或者跑去湿蒸房唱。出于这样的博弈心理,久而久之他便练就了一副不怕烫的体质。
当然黄凉在场的话吴双依旧无所顾忌。这从侧面反映两人的关系不错,但在我看来可能是他不把黄凉当人看。
我们相约洗完以后在休息区的房间里见,一起玩游戏。但实在是没有什么游戏可以让六个人同时一起玩。最后我们选择了大富翁,四个人玩,袁思思负责当银行发钱,我负责当政府发放卡券,也是参与感满满。
轮到方恬心这一轮时,她因为用力过猛而把骰子掷到了地下。我作为政府很是理解她的行为,因为在她前面几格有一块名为上海的地皮,被吴双升级三次后过路费高得吓人,更别提在那儿买房子了。而方恬心要是不巧走到那里的话——结果便是破产和游戏结束。她自然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相信大力出奇迹。
方恬心赶忙俯身去捡骰子,表示要重摇。然而浴衣的领口宽大,方恬心摇骰子心切也忘了用手把领口挡住。相信那一幕,不仅是政府、银行,还是社会各界人士都看到了方恬心的内核。尽管只是短短一瞬间,但女孩子们都很尴尬,黄凉扭过头去,吴双红了脸,仿佛接下来他就要和方恬心修炼《玉女心经》一般。
方恬心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路过上海,作为政府的我也无力调控。方恬心很是恼火,她低头盘算自己手上的不动产和流动资金,发现仍然不够支付,只得全部一股脑丢给吴双,挥挥手说道:“我破产了,你们接着玩。”
吴双望着方恬心,方恬心望着远方,我望着吴双的裤裆。吴双口吃起来,顿顿挫挫地说:“要不你这轮就不用给钱了,接着玩呗。”
“输了就输了,我正好要去洗手间。”
说完方恬心便起身离开房间,剩下三个人接着玩。但这件事发生以后,每个人的状态都有些变化,偏于沉默,仿佛在叹息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就这么逃离了北上广。当然我们都心知肚明,唯独方恬心被蒙在鼓里。于是,她在更衣室里开着大功率的吹风机问我:
“伊汋,你说吴双他是不是喜欢我?”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方恬心关掉吹风机,又问了我一遍同样的问题。我其实是听见了的,但实在想装聋作哑,把吴双的生理反应给搪塞过去。所以我不置可否,方恬心接着自言自语,认为吴双玩个大富翁都要让着自己。
但此刻最高兴的是袁思思。我们看到她把手机放在胸口,笑得很甜很甜。那手机全身镶满假钻石,犹如蛇的鳞片,令我一下子想起来农夫与蛇的故事。
但愿这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吧。
袁思思告诉我们,明天是她生日,老板给她发了一个200块的微信红包。
6.
我们第一时间都没有因为忘记袁思思生日而感到惭愧,对此我有些不安。
首先发言的是方恬心。她立马祝袁思思生日快乐,但身体像公共Wi-Fi般,发射出不屑的信号。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微信红包就像是快过期的商品,不再具备吸引力。方恬心一直觉得袁思思比较土,是小地方来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姑娘,背地里也叫她何仙姑。
这个外号是嘴毒的黑格尔所取。她天生就具备抓人软肋的能力,如同针孔一般刺入你的经脉。比如她就拿我还是处女一事嘲笑过我,并大肆炫耀自己与黄凉的性经历,制造出一些堪比《五十度灰》当量的故事来。我忍无可忍,便把她取名为“趵突泉”。所以,这位趵突泉,黑格尔立马接话说:
“你老板帅不帅啊?帅的话可以约一个。”
“我们已经约好啦。”
“这样才对嘛,你每天都工作得这么累,得及时行乐呀。”
后来我们才知道两人对“约”的理解是有所不同的。袁思思表示得请老板吃饭,礼尚往来。黑格尔一听,立马给袁思思布置吃完饭以后的事情。袁思思仿佛听到了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消息一般,告诉我们许老板已经有家室了。
我只在照片上见过许老板的样子。有一次她们公司团建聚餐,袁思思的朋友圈是这么发的:“感谢许老板给我们带来一个美好的夜晚!”并且手动艾特了许老板,溢美之词与马屁之意旗鼓相当。
许老板居然也回复了袁思思,当然他可能是把每个发朋友圈的女下属都回复了。因为他站在最中间像花蕊一样,被不同高矮胖瘦的花瓣所包围,最外边则是需要辛勤劳碌的工蜂。
我把照片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隐约觉得有必要给袁思思提供一些穿着打扮的建议,否则她必然是吃力不讨好的女生,在公司里难以生存。所以在她这次赴约之前,我们三人都倾囊相助。除了贴身衣物之外,袁思思不同程度地从我们这里借了衣服、化妆品和首饰。当然黑格尔只是给建议,因为她的衣服都很哥特风,我们并不想把袁思思打扮成一个女巫。
黑格尔用尽全力说服了袁思思,告诉她跟老板吃饭精心打扮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这将直接决定今后她在公司能否如鱼得水。并且黑格尔还建议让老板买单,袁思思可以把请客的钱留着请我们。
我自叹不如,只得继续我第一个剧本的写作。当方恬心得知我扛下写剧本这个重担时,连忙把《故事》《救猫咪》《你的剧本逊毙了》等一系列的编剧丛书拿进我的房间。我点头期许,心想我连研究生本专业的书都不看,更何况是这些呢。所以我打开电脑,一上午只写了一个标题。
当我走出房间去冰箱里拿昨夜买的全家便当打算热一热吃掉时,发现房子里的人全都不在了。准确说是居然连黑格尔都出门了。我赶忙寻思她出门的意义,估摸着她应该是去上股市培训班的课了。
三年前的股市就像趵突泉一样汩汩冒出令人喜悦的消息。很抱歉我又用了这个比喻,但实在是忍不住。黑格尔意识到自己不赚钱在家浪费光阴的行为非常不好,她问我怎么在本金少的时候来钱快,我告诉她抢劫和炒股来钱比较快。黑格尔仔细考虑了一下,抢劫的话她只有丝袜,没有枪也没有团队,所以只能选择后者。我非常庆幸她选择了一条正道,但终究还是上了贼船。那个股市培训班我陪着她去过一次,整层楼的墙壁上挂满了巴菲特、索罗斯等炒股大亨的肖像名言。老师金口一开就是半个盛唐,整个阶梯教室齐刷刷地在记笔记。
我感到痛心疾首,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了,为何不能务实一点,或者像我一样懒惰但甘守贫穷。但现在我也无暇顾及黑格尔对股市的痴迷,只想去天台透透气,让炎炎夏日的太阳给我一点活力。还好,那个和我同样懒惰但天生富有的人也在。
吴双正举着杯子大口喝水,像趵突泉一样——看来我的文学储备有些匮乏了。他见我在便套件白色的短袖,一点幻想都不留给我,笑眯眯地问是不是写剧本遇到了什么困难。
我点点头,不禁抱怨为什么要给他人做嫁衣。
吴双露出诧异的表情,我这才发现原来只有自己看出方恬心喜欢那个叫周染的导演。但要我在吴双和周染中间选的话,其实我更愿意站吴双这边。所以我紧接着问道:
“你是不是喜欢方恬心啊?”
“她,她太凶了,好胜心太强。”
“那不是挺好嘛,她做什么都很努力的。”
“可是我不喜欢那样的,而且她也看不上我吧。”
当两人的对话从情感内容出发时,这必然是一场触及灵魂深处的对话。我很快问了一个像我这样懒惰但甘守贫穷的腐女的问题,因为吴双满足上述假定性的一切条件:颜好,身材好,性格温和,对身边的美女视而不见。
“没没没没有,你不要乱说啊。”
吴双严正驳斥了我,然后捂着嘴笑得小鹿乱撞。我只能暂定他目前内心的想法还只是一颗种子,并没有发芽。吴双又跟我解释了好多他目前不想谈恋爱的理由,以及为什么不去健身房当健身教练。我站在天台边沿,其实已不太想继续听他说话了,只是希望吹些热风能降低我的焦虑,从而返回冰窖般的空调房继续写作。就在此时,楼下一辆装载车停靠在兰博基尼门店面前的空地上,有两辆车被黑布围得严严实实,我们都清楚那是什么。
吴双告诉我,他就在我这个位置,见证过不少明星来此地提车。说罢他开始盘算起来,都是些响亮的名字。他表示,此处天台可是狗仔出没的绝佳位置。我探身回来,不知是吴双的话还是此情此景令我在心中泛起了涟漪。我问他,有没有打算过想成为怎样的人。
“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啊,你呢?”
“我想成为一个,被别人记住的人。”
吴双没有听懂我那么文艺的回答,粗暴地理解为我想成名。我立马否认,表示大学毕业后接着念研究生是一条最不会成名的路了,且我还动过念博士的心思。然而吴双仍旧在他的逻辑道路上步履不停,他规劝我说,成名并不是一件百分百幸福的事情。
“哪天给你们讲讲这房子的来历吧。也许我还会变,一切都说不好。”
“嗯,你要是决定喜欢男孩子了,我们一定不跟你抢。”
我们一致决定下午开黑打英雄联盟,至于写剧本的事可以先放一放。黑格尔不在以后,我们的胜率直线上升。而且黑格尔的行为令我非常不满,她特别喜欢加一些玩得好的路人,然后连麦开黑。用娜迦海妖的声音俘获他们,给予希望,又微信拉黑。更令我生气的是还把我介绍成男性玩家,使我不能连麦。要知道英雄联盟可是我为数不多的接触男人的渠道。
尽管袁思思在午夜时分醉醺醺地回了家,我们仍旧觉得她已经及时行乐过了。明天我得去学校上课,只能等到晚上听她讲这场波澜壮阔的生日约会。
然而我却在导师那里得知了一件哭笑不得的事情。
7.
导师告诉我,前阵子我写的一篇论文在市里面获了大奖。
导师姓长,长短的长,这是一个比较罕见的姓氏。当然他也不辱姓氏,生得瘦瘦长长,堪称比较学界的姚明。导师父母望子成龙心切,希望儿子将来能在仕途走出一条康庄大道,于是给他取名为“长官”,非常直抒胸臆。
然而生活总是那么操蛋,导师都快到第四个本命年了,还是跟仕途完全不沾边。但他仍旧有理想有抱负,誓要振兴在校内较为弱势的比较学学科,这才搞出一些论文比赛、学术探讨之类的事情。
同时,导师也有返璞归真的一面。他坚持不使用手机,认为手机占用了现代人太多时间,正在侵蚀我们的文化跟思想。所以我们并不能随时随地联系到他,只有导师在家里或者在学校办公室的时候。为此我们偶尔会跑去导师家里上课。
导师的妻子在几年前已经上天了,导师的女儿在NASA眼看就要上天了,唯独导师还在凡尘勤勤恳恳地教书育人。我们一进家门,只见导师的家里布置得古色古香,电视下面放着碟片机,电脑都还是大屁股类型的。导师有每日保持写作的习惯,我因为离学校近总是第一个到,导师会让我先在书房待一会儿。对着四面书墙我也无颜拿出手机玩游戏,怀着顶礼膜拜的心思左翻翻右翻翻。于是,我在一本讲国际形势的大部头里面翻到了一个非常厚的书签——90年代香港经典情色作品《玉蒲团之偷情宝鉴》VCD。
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吃惊,而是觉得导师非常落伍。为了帮助他尽快融入现代社会,逼迫他学会下载跟使用手机。我把VCD放进包里,下课后扔进了垃圾桶。
冲着这股复杂劲儿,我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沿用古代官职名字,叫“长官侯”。由于导师的身材属相以及性格等原因,我们多称呼他为“长官猴”。你可以理解成猴子里面的司令官,总是上蹿下跳。
说回论文。我克制住自己的震惊,露出笑容来,谦虚地把功劳都算在长官猴的头上。长官猴也非常识趣,他指定我领奖以后请整个小组吃饭,感谢他的知遇之恩。我仔细一想他或许说得没错,毕竟我们一周就遇见一次。且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跟我们讲自己留学美国的女儿一毕业就被NASA看中,特别能耐,分分钟就要上天。
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妈妈,把这个光宗耀祖的消息告诉她,并含蓄地询问家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背景一直没跟我讲。后来我才知道,如今科学技术的发展造就了一种可以检测论文内容重复率的软件,让抄袭者无所遁形。
在入围的论文作品中,除我之外的论文重复率都非常高,而我居然是零。
无敌是多么寂寞。我没有看过任何一本专业书,重复率当然是零啦。
尽管这个奖来得有些阴差阳错,但学科内部还是把我当成优秀典型大肆宣扬。“比较学界的巾帼翘楚”,“无师自通的老灵魂”,种种大过天的标题像红色绣球一样砸向了我,让我在满脸羞愧中沾沾自喜。其实这就是一个屁大的奖,但对于学科带头人来说举足轻重。挟此便可以向校方要求增拨经费,引起领导对我们学科的重视。
在他们不遗余力地宣传下,连王校长都知道了我的名字。数日后,长官猴领我走进校长办公室,只见他在端详我那张像被开过光的奖状。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呀?你这个汋字有四种读音啊。”
“汋,通斟酌的酌。”
“伊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名字很好听啊。”
长官猴连忙称赞王校长有文采。两人笑作一团,不由我解释。其实我的名字来历很复杂,我爸是个强迫症喜欢工整,希望我的名和姓笔画相同,同时里面还要带着水。他翻破了整本字典,才找到了这个生僻不常用的“汋”字。
黄凉听到这个典故时不禁哈哈大笑,表示江、汗都完美符合我爸的要求。我想了一下,庆幸黄凉不是我爸爸。
长官猴顺着王校长的话往下讲,表示比较学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大到中西方文明,小到汋字的四个读音,都可以进行一番比较。所谓见微知著,讲的就是我们这门学科。但现在大多数人对比较学不了解并存在误区,唯有科普比较学的重要性,才能让它帮助到我们的生活与工作。
长官猴虽然从未混迹于官场,但打起官腔来毫不逊色。同时他又兼具文化人的含蓄,要钱都要得那么委婉。王校长也心领神会,他大手一挥,表示学校一定会大力支持比较学学科的普及与发展。
为此,他决定给我安排一场在阶梯教室的演讲。
回来的路上,我与长官猴相顾无言,这显然不是我跟他想看到的结局。我们就像两个即将奔赴菜市口的人,那份悲凉,非常符合我校的校训。眼看我们就要走出学校了,我忍不住问长官猴,阶梯教室演讲的事该怎么办。
“伊汋,这么多学生里面我最看好你,有没有信心!”
“没有。”
长官猴点点头,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是这反应。他向我摊牌,其实演讲是早已内定好的事情,只有这样学校才会进一步考虑给比较学学科增拨经费。虽然没有经过我同意,但料我也不敢不答应。
我很生气,主要是生自己的气。因为我刚才在校长办公室,在王校长面前夸下海口,表示一定会圆满完成演讲任务,让每个人在选奶茶的时候都不忘运用比较学。唉,为什么人们说话总是喜欢言不由衷呢?我向长官猴坦白,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比较学是什么,一本专业书都没有读过。虽然我三年的研究生之路才刚开始没多久,但我早就打定主意只是想混个文凭。
长官猴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前来自首的抢劫犯,却无法给我定罪并戴上手铐。因为我所描述的一切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是我众多邪恶念头里面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我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实际上只有思想警察才能改造我。
“没关系,你想听老师的真心话吗?”
“想。”
“其实我也不知道比较学讲的是什么。”
在我今后的学术生涯里,这堂课对我的影响无疑是意义深远的。它令我豁然开朗,意识到我们不应该唾弃彼此,而应该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在混文凭,长官猴在混日子,等长大后我就成了他。换作以前我不会有如此的焦虑,只希望这门学科给我一鳞半爪的逃避时间,让我在今后人生的各种选择中好好作比较。但从今天起这个希望落了空,让我知道再无自欺欺人的可能,必须残酷面对。
“那我就想怎么讲怎么讲,只要跟比较学有关就行了吧?”
“嗯,只要讲得精彩就行,跟比较学有没有关都不重要。”
“那万一有人说我讲的不是比较学的内容该怎么办?”
“人们不关注内容,人们只关注人们关注的事情。”
我与长官猴匆匆分手,回家开始准备数日后的阶梯教室演讲。如果单纯把这段话摘出来看,会让人误以为是两个哲学家在谈论抽象的问题。我还想进一步追问长官猴,能否用大白话再跟我解释一遍演讲要点。但长官猴并没有这个打算,他又开始和我聊起女儿,露出慈祥而得意的瞳孔。并不断把我和他女儿作比较,严格贯彻比较学无处不在的宗旨——当然我处处是下风。
我的故事总是那么乏善可陈,净是些学校里的破事。你一定看厌烦了吧?在长官猴告诉我获奖消息的同一天,袁思思告诉我们,她和许老板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但并没有如我们所想的那样进行鱼水之欢。不过从那以后,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袁思思和许老板的交流变多了。她开始频繁地和我们提及许老板,说他今天又搞定了怎样难缠的客户,又怎样豪爽地请大家喝星巴克。久而久之我们都很想见一见这个袁思思口中的许老板,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在不使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就让员工对他俯首称臣。于是,方恬心代表我们两人问道:
“思思,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啊?”
“我们是做淘宝直播的。”
“那许老板是不是想让你转型去做直播啊?”
“我?我不行的。”
“自信点嘛,你那天打扮了以后特别好看。以后你要主动点跟他说。”
“真的吗?谢谢女神夸我啊!”
袁思思喜不自胜地去照镜子了。但不得不说她今天的打扮又现了原形,如同十二点过后的灰姑娘失去法力,只有一堆南瓜陪伴。她太需要我们的指导了,同时方恬心的鼓励让袁思思开心了很久。两个人在心照不宣的情况下,默契地构成了仰角与俯角的关系。不过我猜,方恬心也有一两句话咽进了回去。
方恬心可比那些主播都要漂亮多了。她完全可以在直播正值风口的时候把自己砸进去,飞得高高,让他人用天文望远镜才能看到自己。而不是辗转于几个片场,换取几个特邀角色。方恬心还告诉我,她已经在考虑接受一些山寨品牌的广告邀请了,以此来维持她高昂的开销和不愿低头的精神。
一想到方恬心的头像出现在那些印刷伪劣的宣传单上时,我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不由得加快音乐剧《停水男女》的剧本写作。我希望方恬心由此能够一炮而红,如愿跟周染在一起。
然而世事难料,方恬心真不应该接那个该死的麦片广告。
8.
还记得陈佩斯那个吃面条的小品吗?就是他吃空碗吃噎着的那个。
那一幕对我来说无疑是记忆深刻的。我是真的相信,贼眉鼠眼的陈佩斯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了,出于他对表演的尊重。
方恬心同样是一个对表演充满尊重的文艺工作者,并没有因为这只是一个山寨品牌的广告而显得随意。她也不像《喜剧之王》里面,周星驰神神叨叨地说死尸有多少种演法。她只是力求把每一次表演状态都调整至饱满,像一滴晶莹的露水,导演说Action,她就按照自由落体的加速度坠落下去。
结果是拍了十条导演都不满意,方恬心却因为吃太多麦片而被送进了医院。
我们在方恬心睁开眼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嘘寒问暖,而是询问她接拍的麦片广告叫什么名字。我们知道方恬心的酒量不行,没想到她的麦量也不行,唯独流量还行。方恬心刚刚洗过胃,脸色苍白,那些麦片已被白衣天使们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冲进下水管道。
我们咬牙切齿,恨不得手撕麦片厂家和无良导演。但方恬心摆摆手,表示那不一定是他们的错。说不定是自己体质娇弱,导演也只是恪尽职守,期待二次合作。所以方恬心始终保守秘密,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倒是导演方面亲自登门致歉,拿出手机给方恬心看还未调色的成片。
导演姓胡,是个戴着鸭舌帽、黑乎乎皮肤的青壮年导演。我们见到后都很绝望,心想他是不是在非洲长大。同时他说话有一口浓重的乡音,还不时结巴舌头打结,方恬心能给他用简直就是法外开恩了。但风水轮流转,这些毛病在他们二次合作时像被壁虎割掉的尾巴,仿佛从未存在过。
说回还未调色的成片,那是方恬心第十遍的拍摄。她笑颜如花,大口吃麦,下一秒便旋即头向后仰晕了过去。只不过那些镜头被剪进了片花,屏幕外的你并不知情。
胡导走后,我们仍有些义愤填膺,此时黑格尔已经冷静下来,换了个角度思考问题。
“他们不会是故意让你晕倒,然后侵犯你吧?”
“啊?我,我不知道啊。”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大家都望着黑格尔,希望她拿主意。
“做一下阴道检查和口腔检查吧,都住院了就不要怕麻烦,没事的。”
我注意到不只是方恬心一个人点了点头,连我都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这让我想起中学时代老师在黑板上讲解数学题目,讲完后问大家听懂了没。我们都表示听懂了,实际上在庞大的问题面前,大部分人都是不解其意的,比如我。
时至今日我都还是一个处女,所以我一直想问问黑格尔为什么还要检查后者。但我又必须保持一个处女的矜持,尽管我多么想甩掉这个头衔,甚至是想拿去拍卖。当然最后这些杂事都不归我管,我得去完成剧本写作跟阶梯教室的演讲稿。方恬心住院期间的生活起居由吴双负责,包括两项检查的陪同。
吴双提出质疑,黑格尔同样赋闲在家,为什么一件事都不做。黑格尔的反驳极为有力,如果由她陪同方恬心去做那两项检查,这该让白衣天使们怎么想?考虑过他人的感受么?
家里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到无比寂寞,面对电脑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黑格尔又去上她的股市培训班了,在我看来这就是故事培训班。其中一部分学费还是问我借的,说以后她赚钱了就算我的先期入股。这无疑又增加了我的焦虑,因为我对我的投资对象并不看好。为了排遣这些莫名的情绪,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发微信给导演周染,约他出来聊聊。
但愿方恬心和他都不会多想。
我们约在家附近的穿堂咖啡馆见面。那是一家新开的私人咖啡馆,只做手冲咖啡,非常old school。老板的真名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叫世界先生。咖啡馆的名字来得也很有意思,它的结构像一个皮划艇般狭长,南北通透有两个门。如果你从一面进另一面出的话,就会有一种过街穿堂之感。
里面刚刚装修完毕,可以用明亮来形容。我很喜欢这里,因为距离近,没事便跑来喝一杯咖啡,发两个小时的呆。曾几何时我一度妄想有钱了把这里买下来,后来才意识到穿堂咖啡馆的门面也是租的。它租住的大厦名叫九尊大厦,霸气十足。门口立着一只孤独的鼎,如同雷神的锤子一样等待有识之士把它举起。
“你也喜欢喝手冲咖啡啊?”
“对,因为——”
“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咖啡,对不对?”
周染喝了一口咖啡,露出傲慢的神色,就像一个刚参加好晚宴的慈善家。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后悔约他出来。其实周染的一举一动都令我讨厌,但我仍愿意在无比寂寞的时候去找他,看他发光发热的表演。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人格魅力吗?我不相信,所以接过话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找专业的编剧来写啊,我想我恐怕不是很合适写这个。”
“你错了,你最合适写这个,因为这是你们的故事。”
“可是我现在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
“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你要努力去想,把你们生活中每个人的状态,每个人的欲望都呈现出来,就够了。”
“可是,其实我们生活都挺无聊的,尤其是我。”
“是吗?在我看来,你可是最有趣的。”
周染在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舔了一下舌头,就像变色龙一样。这种动作通常在影视剧里面的坏人身上见到,仿佛即将享用唐僧肉一般。但我们不能将某个动作所程式化,也不理解他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顺带也把方恬心的情况告诉他了,着重描绘了她如何敬业工作而晕倒被送进医院,至于两项检查的事自然拦腰截断。
“很多人都说廖一梅如何如何幸运,遇见了懂她的孟京辉。可在我看来,是孟京辉遇见了懂他的廖一梅。好看的皮囊太多,有趣的灵魂太少。能碰到一个和自己聊得来的人,该是多么多么可贵的一件事啊。”
周染没有对方恬心的事作出评价,反倒是空发一通感慨。我讪讪地笑了笑,继续聊了几句后便与他告别。回到家,我那股写作的冲动总算有了。就像是一个便秘患者,在高考教室的抽屉里发现了开塞露。那种感觉很莫名,但正如周染所说的,我是最有趣的人。我是矛盾、纠结、迷茫的混合体,是无聊平原上唯一不愿迁徙的小动物。
但医院方面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一周后我们得知,方恬心检查出了一颗蛀牙和HPV。
当某种疾病用英文缩写代替时,往往就是一种不祥之兆,比如HIV。HPV和HIV虽然只有一个字母的差别,却谬以千里。HPV全称是人乳头瘤病毒,相当于性病中的感冒,主要传播途径是性接触。30岁以下的人群被检测出来甚至都不用吃药,只需加强运动和注意卫生,坐等免疫系统把它清除即可。
但据吴双所说,他永远都忘不了白衣天使们看自己的眼神。这也难怪,HPV这种疾病男性很难感染,即使感染了也检测不出来。所以她们一定认为是吴双传染给了方恬心。但吴双不能解释,他知道这是方恬心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了。于是他扶着方恬心回到病床上,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宽慰道:
“没事,不是什么大病,过去就过去了。”
“嗯。”
“那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三四个月前吧。”
“好巧,我也是。”
两个人的眼神对上,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又迅速低下头去。他们把一件不算轻松的事情说得那么轻松,就像是问你上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后来方恬心问我们,究竟是她太开放了还是吴双太开放了,为什么彼此都没有感到害羞。
关于这个问题还是黑格尔回答得好,她说不是谁开放的问题,而是他们两人开始在乎彼此了。
方恬心没接话,她下决心要刨根问底,找到那个正在逍遥法外的病原体。
9.
方恬心坐在我的懒人沙发上,把嫌疑人范围缩小至两人。
方恬心选择在我的房间里讨论这件事一点都不奇怪。首先她对自己的房间要求很高,必须是一尘不染,所以很少允许他人进入;其次袁思思的房间很糟乱,与她的整洁形成鲜明对比,她很少允许自己进入;至于黑格尔那里,方恬心在这件事上可不想听任何男人插嘴。
所以她们坐在我的床上、椅子上、懒人沙发上,我只能站着,与之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方恬心像供认不讳的罪犯一样,把她的性史说了一遍。听得我唏嘘不已,原来女神也被甩过。
关于那段故事我日后还会提及,但目前得给各位讲一讲这两名嫌疑人。方恬心根据HPV的感染时限,把目光锁定在2014年整年里面与她发生过亲密接触的人。至于她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每次她经历过鱼水之欢后,都会在手机的记事本里面记录时间地点人物,足见细节是成功的保证。我们纷纷表示出对记事本的浓厚兴趣,但遭到她的拒绝。
这两名嫌疑人分别是方恬心老家的前男友张经纬,以及她的大学同学郁宏。发生的时间地点则是情人节当天老家的高档饭店的总统套房和毕业散伙饭后郁宏的家中。我们询问受害人,当时与这两名嫌疑人的关系分别是什么。方恬心只说和后者是男女朋友关系。
鉴于张经纬这名嫌疑人处于在逃状态,我们暂时还做不到跨城追捕,只得提议先去拜访方恬心的大学同学郁宏。一向雷厉风行的方恬心此刻却犹豫了,她伸出手让我把她从懒人沙发上拉起来,继而要求我陪她一同前往。
“这会不会很尴尬啊?”
“这有什么尴尬的。再说,万一他再图谋不轨怎么办。”
我被方恬心说服了,因为她们都知道我最大的把柄就是无事可做,像个寻找宿主的寄生虫。她问我约郁宏在哪里见面比较好,我提议去人流量大的公共场所,同时要离家近供我们可进可退。
最后我们选择了家附近可以用明亮来形容的穿堂咖啡馆。
郁宏很不满意这个选址,因为他过来比较不方便。站在他的角度想,来之前并不知道所为何事,以为只是方恬心无聊了想找人聊聊天,但出于面子又无法拒绝。他戴着鸭舌帽,黑墨镜,穿着NASA的墨绿色外套,牛仔裤的膝盖没有布,浑身上下弥漫着嘻哈精神。
十月份的天气还是挺热的,郁宏的理由是不想被人认出来,以引起不必要的拍照合影。且他因为吸烟要坐在外面,一根接一根地抽,像旧时的火车头,“扑哧扑哧”喷出白色的气体。
抗日神剧里面浓眉大眼的无产阶级战士变成了这副德性,我简直想骗他“方恬心怀孕了”来以此恐吓。但起初我还是很克制的,不动嘴,只露出一两个轻蔑的眼神。方恬心和我们讲过两人分手的原因。毕业后郁宏想去北京找找机会,方恬心不愿意想扎根上海。两人都接受不了异地恋,于是便和平分手了。分手后两人再没有联系过,直到郁宏主演的抗日神剧像雨后春笋般突然冒出来,直到这次不大不小的事情发生。
两人照旧进行一番寒暄,谈了谈各自的近况。郁宏说他今后会上海北京两地跑,哪里有戏去哪里。他称赞方恬心是班上最有灵性的一个,她的坚持和付出没人能够比得了。
我终于明白方恬心拉我来帮衬的原因了。可不是防止什么图谋不轨,而是提醒她不要心猿意马。于是我暗地里踢了方恬心一脚,抛出一个轻蔑的眼神,示意她说重点。
“那个,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噢,我有了,拍戏认识的,你别说出去啊。”
“噢,那她,有没有,跟你——抱怨过什么事吗?”
“抱怨过什么事啊?”
“就是——那方面的事。”
郁宏坐直了身子,把墨镜摘掉,面部肌肉有规律地耸动,并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觉得这种私事为什么要在我一个外人面前讲,现在人都那么开放了吗?我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由于方恬心的词不达意,把对话引向了一个充满歧义的岔路上。我时常幻想,未来世界应该消灭一切语言形式,大家像三体人一样互相看清对方在想什么即可。
郁宏把刚点燃的香烟掐灭,那是一只五毫克的七星蓝莓爆珠。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最近有个古装戏导演让我推荐人,你有兴趣吗?有兴趣的话到时候叫你来试镜。”
“方恬心最近检测出得HPV了,她想问是不是你传染给她的。”
“伊汋!”
郁宏刚准备起身又坐下了,如同一个突然漏气的人偶,或是最终功亏一篑的俄尔浦斯。他的脑海里一定盘旋了无数天葬般的秃鹫,发出厉声尖叫,令人恐惧又茫然。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冲动了点,但别无他法。我想给郁宏一点教训,同时又必须说出方恬心的真实想法。我们抱着目的而来,此番见面可不是为了互相吹捧说好话的。
郁宏也知道我们是抱着目的而来,只是没想到这个目的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随着谈话的推进,他渐渐明白HPV可不是HIV的孪生兄弟或者近亲,只是一种,只是一种成年人关系里彼此噤声不谈的事情,犹如一只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婴儿小鞋子,即使砸到脑门也不会有多大的痛楚。他听方恬心把一整件事说完又用缜密的医理和逻辑进行推理,便重新戴上了墨镜。
“角色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郁宏粗鲁地站起身,椅子慌忙后退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又说:
“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呢?”
“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说出来又怎样?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没空陪你在这儿无聊。”
“我想抽根烟。”
“都给你。”
“还有火。”
郁宏把烟和火放在我们面前,随后离开。方恬心从里面拿了一支出来,先是咬掉过滤嘴里面的爆珠,接着点燃。我觉得咬掉爆珠的声音非常动听,就像踩碎掉落在地上的蓝色浆果。于是也拿了一支照做,但我没有点燃。
因为我看到方恬心哭了。
“我怎么可以怀疑他呢?他还给我推荐角色。”
“你怀疑他没错,他确实是嫌疑最大的——之一。再说他也没否认啊。”
对视时我再次点了点头,方恬心就没再说话。她抽完手上的那根,又把我手上的抢去,还沾有我些许的红唇印——为了不丢方恬心的排面,今天我还特意化了妆。
这时店员出来收拾桌面,看到我们面前的烟灰缸像血色残阳下的战场一样插满了烟头,不禁来回对我们进行打量。
我们落荒而逃,飞快地回到家里。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打算启程去下一站。
大约一个小时后,黑格尔和袁思思都回来了。她们再次聚集在我的房间里,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就像是女巫集会,方恬心拨通了张经纬的电话,开着免提。她已经好很多了,不会被人察觉出哭过的痕迹,也保证谈话开门见山不绕弯子。
“喂。”
“恬心啊,怎么啦?”
“你吃饭了吗?”
“路上呢,晚上约了客户吃饭。”
“噢,那,那我——”
“怎么了?发生什么啦?”
“也没什么,最近演戏演得不太顺利。”
“这样,等我这阵忙完,我就来上海找你吃饭。好久没见了,大家都说你马上要成为大明星了,我得赶紧问你要个签名。刘叔,就把车停这儿吧……恬心,喂,喂?你还在吗?我要进电梯了。”
方恬心一直都在,她大概在张经纬进电梯的那一刻把电话挂了。我们默然,就像是四个举行复活仪式却失败的女巫,没能成功召回昔日的亡灵。方恬心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她把别人对她的好都当成是一场意外。所以她又忍不住哭了,又喃喃自语“我怎么可以怀疑他”。
如果找不到可以怀疑的人,那就找最开始冒名顶替的吴双吧。
10.
黄凉告诉我们,吴双似乎是洗澡洗上瘾了。
尚熙大厦虽然有停水的黑历史,但还不至于三天两头就会枯竭。它像是无规则运动,不受任何客观规律限制。如果非要给它按个名头的话,和大姨妈的频率比较接近,有时候甚至是不来。
吴双都是八点左右前往闵行区的一家纽斯。起初我们女孩子们很不理解,分明有很多离家近的选择。但吴双愿意不辞辛苦地跨区洗澡,不论是他与黄凉结伴还是与我们一同前行。黑格尔曾提出过两个大胆的猜测:吴双是个念旧之人;那地方提供色情服务。后来我们才知道,以上两个答案都不是,单纯是因为那里团购最便宜。
出现的时间吴双也是仔细研究过的。虽然纽斯是24小时营业,但八点场是最冷淡的场次,女汤不清楚,但整个男汤几乎看不到人。这与电影电视剧八点是黄金档的规律大相径庭,可见洗澡也是一件不受客观规律所限制的事情。黄凉告诉我们,吴双挑人少的场次出没不仅是为了唱歌,也为了在空无一人的池子里裸泳。
我们很难想象那样的画面:吴双舒展身躯,运用狗刨式,在一米见底的池子里从这头游到那头,露出白色的屁股——够了,虽然我们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应该保持礼貌让黄凉继续往下讲。他现在已经厌恶自己像个饺子似的,尤其是不泡高温池。理由很简单,他听说泡澡泡多了会降低精子活性。尽管黄凉和黑格尔目前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但他不允许自己身体的任何一块部件被降低活性。
黄凉的忍耐极限是在那一刻爆发的。两人穿着浴衣,像对情侣似的挨着躺在休息区的投影仪影院里。屏幕上正在播放《变形金刚3》,还是国语配音。吴双转过头,一只手落在黄凉的肩膀上,表情暧昧地说:
“你不是一直想创业么,咱们合伙开个澡堂吧。”
“够了!你能不能不要像个废物一样!”
前排的观众纷纷转头,像是黑暗中的绿眼睛,寻找是哪对小情侣爆发出吵架声。黄凉可不想被误会,他立马起身离开。此时屏幕上擎天柱也解决了一直以来相爱相杀的威震天,站在一堆机器尸体面前威风凛凛。
那天黄凉回来得很晚,他没有坐吴双的gl8,提前离开纽斯在黑夜里游荡。一路上他都很忐忑,觉得自己方才在昏暗的电影院里行为有些过分。他可以说是吴双唯一的朋友,吴双本是可以比他人生绚丽十倍的人,却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退出选择。
为何要去随意评论别人的生活呢,更何况自己还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
但黄凉的字典里没有“对不起”三个字,他只是觉得有些不适应。为排遣内心的寂寞,黄凉打开自家媒体镜面的APP,在朋友圈里转载了一篇自己写的纪念毛姆诞辰140周年的文章。开篇用了那句经典的话:“对天上的月亮神魂颠倒,对地上的六便士视而不见。”他希望吴双看到,给他点赞,因为每次他有稿件出来吴双都会给他点赞。
只要吴双点赞了,那就说明两人刚才的过节一笔勾销。
可惜吴双并没有点赞,因为他到家时间更晚。我们怀着淡淡的忧伤和黄凉告别,与黑格尔拥抱,因为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将要被扫地出门。其实不然,吴双不过是在昏暗的电影院里睡了过去,在潮热濡湿的空气里闭上眼睛,犹如坠入skyfall。他说他知道黄凉是为自己好,是觉得自己像块烂肉般横陈在这里等待着腐烂。但他依旧不开心,依旧坚定地说:
“我也许会变好,但不会再改变了。”
吴双坐在二楼客厅长餐桌的主位,身后的墙壁上挂着油画《最后的晚餐》,正是黄凉跟黑格尔从园区画家手里买来的那幅。自从两人擅作主张把这幅画挂上去之后,每次大家在这里聚餐的气氛都提升了一个档次。
如同今天,我们做了一桌子菜给黄凉和黑格尔践行时,吴双开门走进来,面色沉郁。我们都瞬间石化,一动不动。尤其是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因为我实在受不了残酷的画面和伤人的离别。
吴双从糖醋大虾的盘子里捡了一只吃起来,边吃边问是谁的手艺这么棒。
“你不会把我们扫地出门吧?”
“我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吗?而且我也没那个权利。”
“我昨天说的是气话,其实开澡堂还挺赚钱的。”
“你没错,你说的很对。”
吴双停止说话,他正在吞咽第二只虾。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刚进门时的严肃与紧张,犹如耶稣即将宣布门徒中的告密者:
“我也许会变好,但不会再改变了。”
上个世纪40年代,中国时局动荡,国际时局动荡,尚熙大厦却方兴未艾。
它属于一家富有的犹太人。他们很早就从欧洲来到上海,已在此生活多年,甚至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先生在银行工作,太太俏丽动人,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家庭和睦。外面再怎么打仗再怎么爆出耸人听闻的消息,他们坚信上海是安全的。
然而夜夜笙歌终究粉饰不了太平。日本人占领虹口,开设集中营,大肆抓捕犹太人。上海不再安全了,先生的朋友被夜晚的宪兵队抓走,打得血肉模糊。
文明暂时输给了野性。先生清楚,他不得不带着家人离开上海,远去美国,继续过从前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至少犹太人在那里可以自由地行走于太阳之下,不必躲躲藏藏。但他舍不得,舍不得自己用半生积蓄买来的尚熙大厦,那么崭新那么雄伟。
时局艰难,美国同意签发的护照越来越少,船票也被炒上了天价。先生变卖一切可以变卖的家当,托人送礼求情,只为凑齐四本护照跟四张船票。
一切尘埃落定后,先生一家人从原先的富有祥和,变为如今的一无所有,只剩下彼此。他们匆匆收拾了行李,携带了在自己看来最最必不可少的东西。太太建议,不管有多贱卖,把尚熙大厦卖了的话好歹也能多凑两个路费。
先生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好运与先见之明。在欧洲,他及时躲过了希特勒上台后对犹太人的大肆屠杀;在上海,他再一次提前嗅到了风暴来临时的迹象。太太你不知道,这四本护照是我托了多少关系,送了多少礼才换来的。我不怕困难,中国有句古话叫愚公移山,还有句话叫多难兴邦。
所以我不会那么轻易地一走了之,我还要再回来,再次回到上海的中心。
这里,尚熙大厦。
先生把尚熙大厦的钥匙交给了他最信赖的黄包车车夫。汽车变卖以后,车夫每日送先生上下班,前往各地,风雨无阻,成为和他交谈最多的人。
先生对车夫说,等一切安定下来,我就回来找你。
车夫最后一次拉先生,是把他们一家四口送到轮船停泊的码头。天知道他的黄包车是如何装下四个人和四个行李箱,天知道他是如何拉动一个民族的忧愁和悲痛且脚下虎虎生风的。先生看到,车夫推开自己递过法币的手,表示不收钱,此时正是先生用钱的急处。并流了眼泪,希望先生一家人路上平平安安。
“谢谢侬。”
先生用上海话向车夫表达了感谢,继而领着妻子儿女离开,准备登船。他无须再回头确认了,他相信这个黄皮肤矮小精瘦黝黑的年轻人,他相信在炮火纷飞的年代里还有一丝坚守与信任。
那个黄包车车夫便是吴双的曾祖父。但他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他高颧骨高鼻梁的客人。先生没有再回到上海,车夫成了尚熙大厦的新主人。并在往后的岁月里保守秘密,捏造了一个新的故事版本,一个听上去非常励志的版本:
车夫每日勤恳拉车,终于攒够钱在那个动荡年代买下一幢如此雄伟的建筑。这听上去,比骆驼祥子还要光辉十倍。
所以吴双在童年时就被送去健身房。让他练卧推、挺举,想把他瘦弱的身躯跟苍白的脸颊练得有血色起来。所以那时候吴双极为痛恨健身,他更清楚记得,父母像看客一样站在他旁边,见他举不动一个很轻的重量时便说:
“想想你曾祖父,他每天拉车拉那么多趟,比你辛苦多了。”
吴双被曾祖父的故事激励了很多年。尽管后来他没有坚持健身,但在别的方面他都尝试坚持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放弃。吴双告诉我们,他是真的真的很讨厌健身,因为那给他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即便父母在临终前希望他把身体练得更健壮一点,他都是含糊答应但没有真正去做。
直到一年多以前他在尚熙大厦里翻出了父亲的日记本,看到了属于历史的真正面貌,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父亲后半生会变得郁郁寡欢。
他们所信仰的价值观在尚熙大厦还未动迁之前,早已崩塌得支离破碎。
也许车夫根本就没有等,也许车夫留下的是鳄鱼的眼泪。他在先生转身的那一刻便意识到自己撞了大运,发了一笔战争财。他欣喜若狂,扔掉沾着尘埃泥垢与汗水的黄包车,迫不及待地进入尚熙大厦,享受松软的大床并在卫生间里鼓捣抽水马桶——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洋玩意。
吴双不敢继续往下想。他通过日记本知道,父亲与他有着同样的困惑与猜测。但曾祖父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他带着秘密进入坟墓,留下两个都没有完整细节的故事版本,像是故意出题给后人,让他们在两种信仰里选择一种人生。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恶和不幸呢?”
吴双说这句话时一直望着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我们讲了这幢房子的来历。但我没想到暴风雨来得如此迅速,会是这一时刻,这一场合。大家都沉默了,黄凉率先开腔,他建议把墙壁上《最后的晚餐》摘掉,此刻看上去着实有些讽刺。
“不用,放着挺好,提升我们的艺术品位。”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对,再说过去的事情谁晓得。”
“所以后来你就把一切机会都放弃了,并决定开始健身?”
“嗯,我想逼一把自己。”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方恬心进一步询问。
“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