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现实篇in 2022

  • 倒带
  • 花舞陌轩
  • 10507字
  • 2019-07-19 01:26:17

“Toto, I've got a feeling we're not in Kansas anymore.”

托托,我想我们再也回不去堪萨斯了。

——《绿野仙踪》,1939

ACT 1

沈绮年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才五点多钟,夏季傍晚的天空却早已乌云密布,不难预见一场大雨的来临。

尽管提早了三十分钟打卡下班,却还是躲不过韩妮嘉的连环短信轰炸,沈绮年看着七条来自于同一个发件人的未读信息,无奈地叹了口气,直接拨了一通电话回去,顺便抬手拦下一辆的士。

她低头坐进的士后座,报上地名,电话那头依旧是嘈杂的彩铃,就在耐心即将耗尽的关头,那边却是力挽狂澜地接起来,韩妮嘉兴奋的声音直达耳畔。

“绮年!你太慢了!大家都已经到了,就差你一个!”那边忽然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哦,你肯定无法想象,以前我们的班花现在都胖成什么样子了,还有那个当年暗恋过你的某某某……”

“我在车上,马上就到了。”沈绮年笑着打断她叽叽喳喳的兴奋叙述,“你好歹给我留一点悬念啊。”

“快点过来哦,不然我们要开香槟了!”韩妮嘉也毫不拖泥带水地挂了电话,收线前还隐约听到那一头喧闹欢腾的声音,同窗十载未见,气氛可想而知。

虽然是下班高峰期,但交通状况尚可,一路上并未遭遇太大规模的堵车,大约二十分钟后,的士在香榭会馆前停下,沈绮年匆匆付了车费,拎着包向会馆的方向疾步走去,掏出化妆镜,确认镜中的自己的确如想象中的那样毫无破绽之后,却依旧有些忐忑不安。

甫一走近,就有门童上来迎接,在确认了她是来参加同窗会之后,立刻露出笑容在前方带路,脚下是绛紫色的地毯,高跟鞋踏在上面也变得寂静无声,虽然这里是旧同窗的地盘,但因为交情不深,疏于联络,沈绮年也是头一次来,抬头打量着会馆的装修,面积不大却分外有格调,记得这位同学是学室内装潢,艺术才气可见一斑。

转过一个回廊,门童在最里面的一扇香槟色大门前停下,旁边雪白的墙壁上煞有介事地贴着海报,上面用红色的正楷写着:“帝岚高中2010级同窗会”。

“祝您玩得愉快。”将客人送到了目的地,门童礼貌地欠了欠身子之后便转身离开。

沈绮年没有马上推门进去,与其说是淡定,不如说是紧张,即使是隔着厚重的门都能听见里面传来欢呼和笑闹声,韩妮嘉的声调极高,混在里面格外清晰,看来已经是闹腾得过头了。

期盼着万分之一“偷偷溜进去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沈绮年惴惴不安地抬手推开了厚重的大门,安静得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出现。

首先发现她的竟然是闹得最疯的韩妮嘉,一声高分贝的“绮年——”,引得所有人的视线统统落到了她的身上,手心紧张得微微出汗,却还是要装作从容地微笑起来,好在韩妮嘉的热情掩盖了她的尴尬,面对那兔子一般跳着扑过来的小美女,她只需要伸出胳膊迎接而已。

“哈哈,你怎么又瘦了!”韩妮嘉大大咧咧地捏着她的手臂,黑浸浸的眸子里盛满了古灵精怪,“分享一点减肥秘方呗。”

“知道你和她要好,人家刚来就这么霸住不放,我们也想和绮年说说话啊,对不对?”班长薛跃还是像过去那样善于调动气氛,领导能力不减当年,此言一出便有许多人笑着附和,再加上韩妮嘉的活跃,不断地踢皮球给她,即使是慢热的沈绮年,也渐渐融入了话题当中。

“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白晓荷已经生宝宝了!”爆出八卦的还是韩妮嘉,从小到大,她永远都是话题的中心。

这个分量很足的新闻果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说的是……当初那个段花,我们隔壁班的白晓荷吗?”提问的是当年的学习委员向晴,长长的直发,一副黑框眼镜,依然充满了书卷气。

“当然,我们年段哪里还有第二个白晓荷啊。”韩妮嘉有些得意洋洋,“听说她老公是富二代,两个人还没结婚就生了孩子,也不晓得能不能顺利嫁入豪门呢。”

“不是吧,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白晓荷,怎么也未婚生子了……”薛跃由衷地感叹道,口吻听起来像是在惋惜传说幻灭。

“喂,妮嘉,怎么听起来你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啊,不是在嫉妒人家吧。”向晴揶揄地笑着。

“我这是哪门子嫉妒啊。”韩妮嘉不满地撅了撅嘴,随即又抬起手点了点薛跃,“你们男生也太肤浅了,只晓得看表面,当初你是没发现她抢绮年男朋友时的那股狠劲,说是女魔头都不过分,还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简直笑掉人的大牙。”

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沈绮年蓦地一愣,回过神来才发现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不禁后悔刚才开了小差,只得苦笑着问道:“什么状况?”

“哈,一提到这个你就装傻。”韩妮嘉挤眉弄眼地调侃道,“现在你可得意了,当年白晓荷怎么都抢不来你的男朋友,现在又自暴自弃弄了个未婚生子,而你不是马上就要风风光光地嫁给那个大律师了吗?”

“咦——”果然是一阵哗然,关切程度比白晓荷的未婚生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绮年你要结婚啦?”

“听说是大学毕业之后认识的?已经交往三年了吧。”

“我只听说是去年订的婚,正式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吗?”

“完全被蒙在鼓里啊!竟然都不通知我们,太不够意思了哦!”

……

一时间还真成了话题中心,沈绮年正苦恼着该怎么解释,韩妮嘉已经兴致勃勃地拉起她的右手求证:“看,订婚戒指都……”

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眼前素白的手指上并没有任何的装饰物,韩妮嘉抱着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绮年,你今天没戴戒指吗?”

“啊……”沈绮年有些困窘地将手收了回来,面对骤然鸦雀无声的尴尬气氛,唇畔挽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眼神亦看不出喜怒哀伤:

“我们已经分手了。”

ACT 2

仅一句话便成功地将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沈绮年苦笑着想,似乎一直以来她扮演的都是这样毫不合群的砸场角色,以至于这么多年来,能够偶尔有联络的旧同窗只剩下乐观开朗、跟谁都能够打成一片的韩妮嘉,这次能够接到邀请,也算是受宠若惊。

厨师适时地将美味佳肴一道道地摆上来,晚餐是自助餐的形式,老同学们便顺水推舟地散了场,三个两个聚作一堆去拿吃的。

最后一遍扫视过人群,确认那个人并不在这里,沈绮年悄悄地拉过正在兴致勃勃地堆着水果沙拉的韩妮嘉,鼓起勇气耳语道:“他……没有来吗?”

“咦?”韩妮嘉愣了愣,正想开口问那个人是谁,却蓦地顿住,而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没有,我记得薛跃说怎么都联系不上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我再帮你问问?”

“别,我就是顺口问问而已。”沈绮年连忙摆手拒绝。

“小时候不懂事,那时候小打小闹的感情怎么能当真呢,你见过哪对学生情侣真的坚持走到最后了?”韩妮嘉睨了她一眼,带着些嗔怪的意味,“你老实和我说,跟律师吹了是不是因为他?”

“怎么可能。”沈绮年苦笑,“连你们都找不到的人,我哪有那个本事找到他呢。”

“也对,那家伙太奇怪了,一毕业就成了失踪人口,上学的时候还跟我们玩得好好的呢。”韩妮嘉吃了一块哈密瓜,若有所思的模样,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沈绮年的表情却有一刹那的恍惚。

每当听到“毕业”二字,首先在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焚膏继晷的高三,也不是高考结束之后那绵长潮热的暑假,亦不是热闹的毕业典礼与谢师宴。

黄昏的教室里,光线像被切割成无数细小的颗粒,缓慢而奋力地浮游。

男生太过接近的侧脸,表情已经看不清晰,只有对白还能完整地记起,证明那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身边韩妮嘉还在说着什么,旁敲侧击地问起沈绮年和曾经的未婚夫分手的原因,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生怕一不小心踩了痛脚,让对方当场崩溃。

“只是单纯的没了感情,好聚好散而已。”平静地给出最官方的答案,沈绮年低头看了看手表,露出抱歉的表情,“我得走了,晚上和其他人约好了。”

“啊……”韩妮嘉发出惋惜的叹气声,“不可以改期吗?我们晚上还要去桌游吧呢!”

“麻烦你转告他们一声,我就先告辞了,下次有机会我再请大家吃饭。”沈绮年婉拒了韩妮嘉的挽留,再三保证会再跟她联络,才匆匆离开了会场。

这一次的确是小心得没有被谁发现。

走到会馆门口,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天地摇曳相接,一片嘈杂的声音,看起来应该不会马上停,沈绮年咬了咬牙,径直冲到了马路旁边,遮遮掩掩地等了五分钟才等到一辆空的的士经过,衣服已经湿了一半。

报上了地址,从后视镜里隐约看到司机有些不满的目光,她连忙从包里拿出面巾纸擦掉座椅上的那些水渍,也顺便擦了擦湿漉漉的发梢,好在头发只有披肩长度,并不碍事。

再次低头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到了约好的时间,前面堵车堵得厉害,估计一时半会也到不了,沈绮年索性也不再催促,反正宴无好宴,不需要她表现什么诚意。

等她到达海景苑时已经是七点钟,比约定时间迟了半小时,一身衣服又湿又皱,免不了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沈绮年今天也不是来示威的,便坦然对迎宾小姐表示有定桌,一位刘姓小姐已经先到了。

走进里间大厅,沈绮年远远地便看到一身白裙的刘籽涵坐在那里,似乎是刻意穿了宽松的衣服,却更显得胳膊腿细长,苍白的侧脸朝着窗外的方向,有服务生殷勤地走过来添加茶水,她却也没有反应。

沈绮年径直走了过去,向对方点了点头算是寒暄,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明明是刚被雨浇过的沈绮年看起来更狼狈一些,刘籽涵的模样却更像个受害者,在看到她的时候,双眼里立刻充满了戒备的光芒,却还是硬撑着微笑起来打了招呼。

“抱歉,路上堵车。”简单地解释了迟到的原因,服务生递来菜单,沈绮年也不推辞便接下来,抬起眼征询着刘籽涵的意见,“能吃辣吗?”

慌乱地点了点头,刘籽涵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一点都不咄咄逼人,也毫无哀伤悲愤的模样,反而从容自若,愈发地搞不明白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

点了几道菜之后,沈绮年将菜单推给刘籽涵:“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加的?”

“没关系,就这样吧。”将菜单递还给服务生,刘籽涵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再加,交叠在膝上的双手默默地握在一起,不自觉地用左手食指的指腹,去摸右手中指上的戒指。

几道做法比较简单的菜很快便上来了,沈绮年看起来的确是饿了,二话不说便举起筷子开吃,刘籽涵挑挑拣拣只吃了一丁点,时不时拿湿毛巾捂住嘴巴,小心翼翼的模样又仿佛像是在默默地示威。

“四个月应该不会再有害喜的感觉了,你还是多吃点吧,对宝宝也好。”沈绮年专心地剥着白灼虾,冷不丁地扔出这么一句话,吓得刘籽涵险些连筷子都拿不稳。

“你……都知道了?”刘籽涵秀气的双眸瞠得大大的。

“嗯,萧寒烈都跟我说过了。”将鲜甜的虾肉送入口中,拿起毛巾擦了擦手,沈绮年从容地微笑起来,“我们早就已经谈了分手了,你放心,我不会纠缠。”

刘籽涵咬住了下唇,盯着沈绮年看了半晌,眸光中充满了不信任,她默默地抬起手来,去夹离她较远的那盘百合鸡柳,中指上的戒指泛着柔和的冷光。

沈绮年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垂下眸去喝汤,不动声色的模样让刘籽涵更加不安起来。

“他应该是会娶我的。”她颤着声音说道,“这个戒指就是他送给我的。”

本应该是示威的话,却说得如此底气不足,起初她以为自己会永远逃避沈绮年,但自从发现萧寒烈藏在枕边的锦盒之后,她便产生了邀约沈绮年的勇气。

也许他会晚些再赠给她,然后向她求婚,但她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自作主张地偷偷戴了出来,徒作给自己注入勇气的护身符。

告诉自己,或许她是被爱的。

“小姐,这里麻烦埋单。”沈绮年喝完最后一口汤,抬手招来了服务生,低头从包里取信用卡的同时,手腕被一股冰凉的力道握住。

“让我来,是我叫你出来的。”嘴唇紧紧地抿起,刘籽涵秀气清瘦的面颊却透出倔强,就连细枝末节都不愿意落了下风。

沈绮年叹了口气。

“萧寒烈有什么好?”她看着刘籽涵的双眼。

“……我很爱他。”刘籽涵低下头去,蓦地就红了眼眶,这大概是今天她说过的最诚实的一句话。

“我知道你们还是有联络,今天我约你出来的事情,你可以不要和他说吗?”已经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

“我不会再和他有联络。”明明对面是抢走自己恋人并怀了他孩子的女人,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沈绮年却生出一抹近似于怜悯的情绪,“你没有必要这样委屈自己,如果他真的是个可靠的男人,就不会让你这么不安。”

“只要你不再见他,我相信我们会是幸福的一家人。”将手轻轻地落在小腹上,刘籽涵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另外一个更加强大的护身符,表情渐渐平静下来。

“你放心。”沈绮年忽然觉得“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实在是太过精辟。

没有再去抢账单,她站起身来简洁地说了“告辞”,生怕再呆下去会忍不住说出真相。

刘籽涵戴着的那枚订婚戒指,它曾经在自己的中指上呆过,并认为有朝一日,旁边的另外一根指头也能戴上相同的戒指,然后就这样平静而淡然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提出分手的那天,她把它褪下来还给了萧寒烈。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或许平静更能够让两个人对彼此死心,萧寒烈收下了戒指,原本沈绮年以为他一定会扔掉,没想到他仍然把它留在身边,讽刺般地成了他的新欢用来对自己示威的道具。

即使是潮热的夏季,一入夜却还是令人觉得湿冷,沈绮年淋了雨,走在路上便觉得嗓子有些发疼,怕是要感冒了,自己住的公寓已经不远,她想着回家赶紧喝一杯姜茶驱寒,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虽然沈绮年住的是中档的公寓小区,据说每晚也会有保安巡逻,但还是偶尔会发生抢劫盗窃事件,一排路灯五盏坏了三盏,一到晚上独自走夜路总是有些心慌,一只猫咪冷不丁地从沈绮年的脚边蹿过,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抬头看了看公寓已经不远,每一个窗格里都漏出暖融融的灯光,沈绮年抱紧了包埋头走着,在经过最后一个转角处时,右边的肩膀忽然被人抓住,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用肘部用力向后顶去,却被那人闪开,另一只手变本加厉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浓浓的酒气冲进鼻腔,沈绮年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可以与对方匹敌的力气,索性放弃了挣扎,极力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奇怪的是对方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捂住她嘴巴的手渐渐无力地垂落,然后缓缓地圈住她的肩膀,与另一只手交握。

沈绮年几乎是已经被那个人抱在了怀里,僵硬的背脊能够感觉到他胸膛的热度,下巴也搁在了她的头顶,正疑惑着这个色情狂是否有什么奇怪癖好,却意外地惊觉这个动作太过熟悉,迟钝的嗅觉终于在浓烈的酒气当中发现属于那个人的气息,它曾经令自己感到熟悉和安心。

“绮年……”他开口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在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谁之后,沈绮年反而冷静下来,她用力地扯开他的双臂,转过身去就给了对方一个耳光。

虎口震得发麻。

而被打得侧过身去的萧寒烈却仿佛一刹那失去了控制,脑袋撞上了墙壁发出骇人的闷响,修长的身躯倏然倒下,死气沉沉的仿佛没有了呼吸。

沈绮年睁开双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也顾不得是否和人有过什么约定,蹲下身来猛地摇了摇他的肩膀,只听一声压抑的呻吟从他口中溢出,额头被撞的地方竟然已经出了血,沈绮年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粘着血的额发,竟然触手火烫,这才发现这家伙的衣服居然也湿透了,不晓得已经在雨里站了多久。

萧寒烈躺在那里,明明都已经神志不清了,还是昏昏沉沉地叫着她的名字,一双剑眉锁得死紧,抓住了她的手就不肯放,也不晓得哪来的力气。

沈绮年重重地叹了口气。

ACT 3

翌日清晨,萧寒烈醒过来的时候,沈绮年正好把早饭摆上桌子,一杯热牛奶,一份滑嫩的太阳蛋,两片吐司上放着一片培根,只是一人份。

他撑起身来坐着,一副呆愣的模样,仿佛忽然失去记忆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房间里充满了她的气息,恍惚间却又觉得像在做梦。

沈绮年发现了他的动静,摆好刀叉就走到房间门口,扬声道:“我要去上班了,早饭就在桌上。”

萧寒烈没有回答,黑浸浸的眼珠子直盯着沈绮年看。

虽然昨天已经简单地用清水擦洗过,沈绮年发现他额头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倾向,四周泛着红,生怕是发炎了,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挂钟再耽误十分钟也不至于迟到,只好迈步走进房间,拉开左边柜子的抽屉,翻出一小瓶碘酒和一包新的医用棉签。

轻轻地在床畔坐下,沈绮年命令对方:“坐直了,低头。”

虽然萧寒烈的表情还有几分恍惚,却乖乖地照办,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素净的脸庞,专注的神情,抬起手肘时轻柔的动作,她还是喜欢穿柔软宽大的针织毛衣,倔强清亮的眸光一如初见。

额角的伤口因为碘酒的缘故开始隐隐作痛,胸腔左侧亦莫名地与这疼痛产生更加强大的共鸣,她的气息近在咫尺,他一瞬间只觉得中了蛊,蓦地抬起手扣住她的后脑,倾身便吻下去。

棉签从沈绮年的手里落了下去。

没有挣扎,没有尖叫,也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激烈地挥起巴掌,她的嘴唇冷得像冰。

微喘着抬头,萧寒烈去找她的目光,却只看见她眼底一片空洞漠然,幽黑的眼珠望着虚空,仿佛干涸的深井。

沈绮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弯腰拾起用完的棉签,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沈绮年,我就不信你这么狠心。”萧寒烈红着一双眼睛,头疼得青筋突突直跳,他咬牙说着,“昨晚你大可把我留在那里置之不理,何苦要劳心劳力地带回来。”

“我只是不希望一个孩子在出生前就没了爹。”轻描淡写地做了解释,沈绮年将挎包背在了肩上,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去。

二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是很年轻,轮廓英挺,棱角分明,眉梢眼角还留着少年的气息。

还记得他们相识于再普通不过的相亲,因为双方家长都很满意,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开始交往,他稳重内敛而睿智,无论是家世、学历、工作,还是经济能力,从哪方面来说几乎都是无可挑剔,被亲友们公认是最佳的结婚人选。

但沈绮年始终不愿意承认的是,她一直无法爱上他,或者说,从来没有爱过他。

如果后来没有发生刘籽涵的那件事,她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

失去这段鸡肋一般的感情,沈绮年偶尔也会为了自己的松一口气而感到歉疚,她自问是一个乏味而无趣的人,始终不觉得萧寒烈对她会有过多的留恋,所以唯一令她出乎意料的,便是此刻他表现出来的痛苦与执著。

“萧寒烈,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你还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你应该对你的孩子负责,”沈绮年垂下眼帘,声音沉静,“而我,是真的已经死心了。”

ACT 4

等沈绮年到达公司的时候,还是小小地迟到了五分钟,还好主任出差去了,没有人会龟毛地找她麻烦,打开电脑挂上QQ,立刻有一堆头像在屏幕的右下角跳个没完,挨个点开耐心地回复了所有询问制作进展的留言,然后打开Word勤勤恳恳地开始写选题报告。

沈绮年是一名编辑,大学毕业之后便受聘于这家新海出版社,原本只是小规模的工作室,以做人文类杂志和青春文学起家,渐渐地发展壮大,十几年来稳扎稳打,革故鼎新,成功培养了一批签约作家,也赢得了众多死忠读者,去年在本市最为黄金地段的黄金楼盘租下一整层作为新的办公地点,使得公司的档次与格调都提升了好几倍,出版的作品也不再局限于文学小说,延伸到各个领域,大多数销量不俗,也初步奠定了新海社在圈内的地位。

而最近公司里最热门的新闻,便是成功签下了著名小说作家Seafly下一本小说的版权。

对于Seafly,从不涉足文字圈的人也许会觉得这只是一堆组合奇怪的英文字母,而只要对阅读稍有兴趣的人,便会知道这是一位文坛风云人物的大名,传说十五岁时因为某篇作文被老师拿去投稿,意外地获得文学大奖而出道,之后的作品多以长篇小说为主,风格多变,以悬疑诡谲见长,偶尔也有清新温和的作品,最擅长在故事末尾进行反转,令人读完全书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回味无穷,每本书的销量记录只能被自己一再刷新,铁杆粉丝数以万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无人能够超越。

沈绮年也曾经读过Seafly的小说,半夜躺在被窝里看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也不愿半途而废,终于翻完最后一页却激动得失眠了,从此也成了他的半个粉丝,这次公司能够签下他的新作,沈绮年和其他人一样兴奋,却万万没想到这很可能是一场灾难的开端。

“绮年,主编叫你去一趟。”同事带了个口信,顺手敲了敲她的桌子。

“啊?”沈绮年停下了打字的双手,有些错愕地抬起了头。

除了今天早上迟到了那么一小会儿,她自问是个勤勤恳恳的好员工,主编大人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找人开小灶,她一时间想不出是哪里出了纰漏。

“别这么紧张,我觉得是好事。”同事笑着安慰了几句,便捧着马克杯回到自己的位置。

战战兢兢地先到厕所确认了自己衣冠齐整,干净利落,沈绮年迈步穿过走廊,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才抬手敲了敲主编室的玻璃门。

“进来。”

温润低沉的声音令沈绮年稍稍放松了神经,她推门进去,规规矩矩地先打了个招呼:“主编好。”

“小沈,最近表现不错啊。”

年逾五十的吴清译笑着开口,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两鬓有些花白了,微胖的身躯让他看起来像个好好先生,沈绮年却悄悄告诉自己别把人想得太简单。

“主编过奖了,我只是做好本职工作而已。”她也微笑着谦虚道,顺便等待着对方开始转折。

“你进公司也有六年了,跟着前辈学了不少东西,上个月做的两本书我也看过了,很不错,作家表示很满意,市面上反响也很好。”

还是一味的称赞。

俗话说前面的铺垫越冗长,转折之后的内容也就越可怕,沈绮年的脑子里忽然冒出“可惜我们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还是另谋高就吧”这句话,自己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你读过Seafly的书吗?”吴清译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读过的。”心中疑惑更深,沈绮年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实回答。

“说说你的感受?”闲适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吴清译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沈绮年的回答。

尽管不明白上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沈绮年还是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自己看书的感想如实汇报,不仅仅是从读者角度出发的夸赞,连同市场定位及优势劣势也分析了个遍,也不晓得算不算是职业病。

“嗯。”吴清译点了点头,抱起双臂直视着她的双眼,“本来责任编辑的工作已经交给陈主任,可是她临时有事出差去了,下个月初才能回来,我看也是时候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锻炼锻炼了。”

“……主编的意思是?”潜台词再明确不过,沈绮年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担任Seafly的责任编辑可不是个轻巧活,听说这个作者脾气奇怪,不太好伺候,心情不好还会玩消失,大半年都不出现,我想也不是谁都能应付得来……”

“主编,我可以!我会努力的!”也不顾是不是符合礼数,沈绮年激动地打断了吴清译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小腿都在发抖。

吴清译笑了。

“除了工作上的催稿和及时跟进,也要在生活与个性上努力和对方磨合,争取把他以后的作品也一网打尽,能不能留住人,就看你的本事了。”

“是!”沈绮年兴奋得就差立正站好行个礼了。

“这是他家的地址和电话,明天上午十点就去他家报到吧,了解一下对方这次想写什么,该准备的资料,可以提前帮他准备好。”吴清译将一张打印纸推到沈绮年面前,眯起双眼鼓励道:“加油啊。”

接过那张写有Seafly个人信息的打印纸,沈绮年高兴得再也说不出话,只剩下拼命点头的份。

ACT 5

第二天,沈绮年特意起了个大早,规规矩矩地穿了正装,里面搭一件蝴蝶领的白色衬衫,一头披肩发在脑后盘了个小髻,看起来既稳重又不失青春气息,礼节性地化了点淡妆,在镜子前反复照了许多遍,才忐忑不安地出了门。

坐在Taxi里,沈绮年低头看着打印纸上的那一串地址,才发现Seafly住的地方靠近城市边缘的郊区一带,对于一个专职作家来说,远离钢筋水泥的森林,接近大自然大概更加有利于灵感的萌发,只是这地方离沈绮年的家实在太远,非但鲜有公车到达,坐的士去的车费也高得吓人,绝非长久之计,沈绮年看着计价器飞速地跳着,只得无奈地按住了太阳穴,叹了口气。

不晓得公司肯不肯报销。

尽管早上路况良好,到达目的地也是四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沈绮年咬牙付了车费,下车才发现这一带虽然接近郊区,但已经开发成了高档别墅群,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还有海和沙滩,即使站在这里也能够听到浅浅的海浪声,空气清新,环境媲美度假村,果然是有钱人才住得起的地方。

低头看了看表,九点四十分,生怕对方还在睡觉,沈绮年不敢太早过去叨扰,便找了一家早餐店买了豆浆和菜包,坐着吃完刚好五十五分,连忙加快脚步照着地址找到了Seafly住的那一栋别墅,踏上大门前的那几级大理石阶梯,心怀忐忑地按下了门铃。

几声清脆的鸣声过后,并没有人来应门,沈绮年耐心地等了一分钟,又小心翼翼地再按一次,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联想到这位作家奇怪的脾性,说不定一时兴起就把稿子扔在脑后去环游世界,第一天就把人跟丢,沈绮年又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摸出手机拨打地址下面的一串电话,祈祷着不要听到那句带着秒杀性质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好在电话响过几声就通了,沈绮年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回到了胸腔里,她不敢怠慢,连忙自报身家:“老师您好,打扰了,我是新海社的编辑。”

“……喂,找你的。”

那边传来的竟然是一把慵懒的沙哑女声,很明显并不是在对她说话。

接下来的对话听不太清晰,似乎电话那端的女子正在将她的身份转述给另外一个人,沈绮年握着电话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那头传来另外一个带着浓重起床气的声音:

“你明天再来。”

口气不善,还带着点毛躁,听起来像是年轻男人的声线。

沈绮年完全懵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电话便被对方无情又果断地挂了。

“……”她这是打错电话了吗?

头大如斗地逐字对照,悲哀地发现这的确是Seafly的电话没错,既然对方已经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她坚信再次打扰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只好灰溜溜地准备打道回府。

以前带过的几个小作者都乖得不得了,不仅不需要催稿,还及时汇报稿子进度,对付大牌作者,她还真是头一遭,在沈绮年决定要多向前辈讨教经验的同时,她不禁开始回想刚才那通电话的细节,接电话的大概是Seafly的女友或妻子,两个人一起睡过了头,也算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里觉得情有可原,沈绮年自认倒霉地走到了附近唯一的公车站牌前,悲哀地发现回家至少要转三趟车,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气闷热得又像要下起雨来。

在沈绮年搭上第三辆公交车时,豆大的雨点果然毫不客气地砸在了车窗上,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自从上次淋了雨之后,她的包里便随身备了把折叠伞,果然派上了用场。

下了公车,沈绮年顺路买了一包馄饨,打算中午用来煮汤,离公寓还有一小段路,雨下得越来越大,天际滚过一串闷雷,鞋子踩在高高低低的水洼里早就湿了,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公寓楼旁边的小公园早就没了人影,沙坑填满了水看起来脏兮兮的,沈绮年无意中瞥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秋千旁边的长椅上,好像躺着一个人。

莫名其妙地就顿住了脚步,然后改变了方向。

长椅上,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瑟缩着躺在那里,苍白的双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紧闭着双眼仿佛是在昏睡,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颊。

沈绮年倾下身子,仿佛被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抬起手,缓慢而小心翼翼地拨开了挡住他大半个脸颊的湿发。

而这一瞬闪电划破了天空——

我明白所有的一切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却仍旧不停地缅怀着那场不可复制的相遇。

曾经一起并肩走过的坡道,一起勾着手指唱过的歌谣,最终幻化为记忆里瑰丽璀璨的星云。

它盛大而安静地绽放,见证日月辉映,目送恒星消逝,耐心地等候在宇宙深处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以为那里便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