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Dark Angel

信以谌接到弟弟以诺的电话时,刚刚吃过早饭,正打算出门。

电话里以诺的声音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他不得不出言安抚以诺:“慢慢说,说清楚。”

“我……”以诺深吸一口气,“我身边,有具尸体……”

以谌闻言,沉默一秒,忍不住伸手捏一捏鼻梁:“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有片刻细微的声响,然后以诺的声音重又响起:“我……在滨江路700号……818房间。”

以谌迅速在脑海里寻找合适人选,然后交代弟弟以诺:“我们结束通话后,你立刻报警,这是其一。其二,不要再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其三,在我和黄律师到场前,不要与任何人交谈。听明白了吗?!”

等听到以诺惶然的承诺,他立刻挂断电话,致电为信家服务已逾二十年的黄伟荣黄律师。

黄律师接起电话,笑呵呵地问以谌:“这么早打电话给我这老头子,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

以谌闻此调侃,忍不住苦笑。

最近他携蜚声国际的新晋康城影后出席过几次商务活动,不过是礼貌的搀扶护持,便被媒体捕风捉影,渲染得满城风雨,连夜宿香闺这等标题都登了出来。有好事者已经在预测他们的婚期以及婚后打算生几个孩子。

可惜目前有更要紧的事需要他烦恼。

“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将公文包放回门口的壁龛,挽起风衣,一边出门,一边对着手机说,“以诺说他身边现在有具尸体,我已叫他即刻报警。”

那边厢黄律师“啊”一声,立刻收了玩笑:“他在哪里?我这就过去!你交代他,在我到之前,保持沉默。”

“以诺目前人在滨江路700号818房间,我正要赶过去。”以谌出门。

“那我们在那里见。”黄律师并不赘言,率先挂断电话。

以谌将手机放进上衣口袋中,乘电梯至地库,取了座驾,驱车赶往滨江路700号。

待他赶到商务酒店门前,黄律师也恰好赶到,两人默默对望一眼,并肩往酒店内走去。

酒店大堂里有客人,一边等前台结算房款,一边好奇地打听:“酒店里出了什么事?一早扰攘不已。”

声音不小,在空洞高挑的大堂里,激起回声。

以谌微不可察地蹙眉,加大步伐,走向电梯。黄律师个头没有以谌高,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跟上他。

“你别着急,事情未必不可收拾。”黄律师安抚以谌。

“今次事罢,设法送他去梅黛奥拉,在里面关上一年半载。”以谌望着电梯下行的数字,淡淡地说。

梅黛奥拉是希腊著名的宗教圣地,建有许多座悬在空中的修道院,经年累月地与世隔绝。即使社会发达的如今,大梅黛奥拉修道院也没有供人自由出入的阶梯,修士与修道院中所需要的物品,仍必须通过滑车,以网兜运送至山上。

修道院里的修士,如同千百年来在此修行的修士们一样,过着缺少物质享受的清贫生活。他们的全副身心,就是祈祷和赞美上帝。

也许只有与世隔绝,才能迫使以诺改掉身上的坏习惯,以谌想。

黄律师微笑,并不赞同:“哪怕送到庙里,以诺也是一个花和尚。”

电梯这时下到一楼,门一开,里头两名警察,一前一后,将装有尸体的裹尸袋放在推车上,自里头推出。

以谌同黄律师让到一侧,为警察让路。

以谌望了一眼没有起伏的厚实黑色裹尸袋,心情更加沉重。

以诺是母亲在三十五岁高龄为父亲生的孩子,因是次子,又来得艰难,自出生以后,备受家人宠溺。父母并不要求以诺出类拔萃,只是希望他能拥有他们所没能享受到的幸福童年。他们给他买最好的衣服,最贵的玩具,买一切他想得到的礼物,带他去洛杉矶、巴黎,去东京和香港,只为以诺信口一句:想玩遍所有的迪士尼乐园。

这造就了以诺成年后一意享乐、不负责任的性格。

现在看来,他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分校醉酒闹事,最后被学校开除的事,并没有令他接受教训,依旧我行我素,最终惹来巨大麻烦。

以谌和黄律师上楼,同一个年轻女郎擦肩而过。

当他与黄律师被警察拦下,盘问身份时,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站在电梯里的女子。

那是个看起来有些呆滞的女孩子,拥有一头浓密张扬的黑发,皮肤略显苍白,眉目清秀,整个人带着点昏昏欲睡的模样。然则当她轻轻抬起眼帘,与他四目相对时,那清澈冷静的目光,简直似一把有形的利刃,仿佛能切割开他外在的皮肉,直指内心。

以谌微微一愣。

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他的视线。

以谌未及多想,已看见弟弟以诺由一名身材魁梧的刑警陪伴,从酒店幽长的走廊深处,走了过来。

看见以谌与黄律师,以诺的眼里升起希望的明光。

“以谌!黄伯伯!”他从无一日似此时此刻,欣喜于见到冷静自持的哥哥以谌和行动迟缓永远一副笑呵呵模样的黄律师。

黄律师压一压手掌,示意以诺别出声,随后上前,伸出手来,对魁梧的警官道:“你好,我是信以诺信先生的律师……”

费永年与黄律师握手:“我是负责调查的费警官。”又看一眼和以诺眉目相似的信以谌,“目前只是请信先生前往警察局协助调查,请不必紧张。”

“是,信先生本人及家属一定全力配合警方调查。”黄律师保持微笑,走到以诺身边,“费警官有什么疑问,我们一定如实回答,绝无隐瞒。”

一行人来到警察局,费永年寻了一间清静的办公室,请信氏兄弟与黄律师落座,为每人倒了一杯水,这才开始做笔录。

黄律师向以诺点头,示意他陈述事情经过。

以诺慢慢回想他遇见安琦之后的每一个细节。

昨天他同往常一样,睡到午后起床。

家里只有一个常年为信家看管别墅的阿姨在,哥哥以谌为方便上下班,几年前已搬到金融区的酒店式公寓居住,父母则出国旅行,顺便考察市场去了。

以诺记得自己洗漱完毕,摸进厨房去,从冰箱里寻了一块阿姨私藏的巧克力布朗尼蛋糕,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享受自己的“早餐”。

阿姨自外头进来,看见他已经将一块巧克力布朗尼消灭大半,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以诺!”

他把最后一点儿布朗尼扫进嘴里,摸起餐巾抹了抹嘴,起身凑到阿姨跟前,嬉皮笑脸地搂住阿姨肩膀:“奇怪,蓉姨藏着的蛋糕,格外好吃!”

阿姨使出一指禅将他推得老远:“拍马屁也没用!”

以诺嘿嘿笑,也不管阿姨如何反应,倾身在她脸上用力一吻:“晚上我约了朋友,你叫厨师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说罢跑出厨房,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取了外套车钥匙,自楼下车库里将崭新的碳纤维特制法拉利458开出来。

以诺小时候喜欢火柴盒汽车模型玩具,父母为此特地到全球各地搜寻该公司生产的汽车模型给他,甚至不惜重金向个人收藏者购买绝版汽车模型。成年以后,对金属汽车模型的热爱,变成对手工定制汽车的极致追求。

这辆银灰色,以碳纤维改装车顶、引擎盖、前后下扰流、侧裙、引擎出风口、进气与通风格栅的法拉利跑车,是父母送给他的二十四岁生日礼物。日前才完成所有改装,从德国运抵本埠。昨天刚刚办理好所有手续,自海关开回来。

他的几个汽车发烧友朋友得知消息,约他傍晚试车。

以诺自然一口答应。

下午五点一行人在城内一级方程式赛车专业赛场集合,试驾这辆经过安德森改装公司改装,彻底脱胎换骨的法拉利458。

当引擎流畅低沉的轰鸣声响起,以诺觉得自己的血液都为之沸腾,而在直道上以超过三百公里的时速飞奔,风驰电掣的感觉更使身体中的肾上腺素急剧上升,刺激不已。

等跑车停回起跑线,所有人都忍不住赞叹:“真是尤物中的尤物!”

一行人自赛车场出来,又一起去城中一间新开的酒吧庆祝。

酒酣耳热之际,其中一个叫小黑的怂恿以诺,同他一起开汽车改装店:“我出场地和六成资金,你出四成和技术,如何?”

以诺闻言哈哈笑,大力拍一拍小黑肩膀:“若要我出技术,改装店我要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他虽然在大学闹事被学校开除,可到底还是学了些东西的。

小黑摸摸鼻尖,嘿嘿讪笑。

以诺也不介意,转头同其他发烧友聊起在车展上看到的一辆玛莎拉蒂芬迪敞篷跑车来。

“……车身材料及面漆悉数量身定制,只此一辆,绝无仅有,在光线下反射出奇特的深灰色带珠光的金色,如同……”

“一道深灰色烈焰。”一个略略沙哑的女声,在以诺身侧说。

以诺回头,望进一双充满野性的美丽大眼里去。

“你也懂车?”以诺转身面对陌生女郎。

女郎向他微笑,抬手撩动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轻轻甩到背后去,猫一般的眼中带着自信:“一点点。”

酒吧靡丽的灯光下,她浅浅亚麻色的头发,如同水色的丝绸,柔顺飘逸,黑色抹胸紧身裙,将她窈窕美好的身型勾勒得更加诱人,如同一株从暗夜中走来的带刺的野玫瑰,赏心悦目的同时,又隐隐带着一丝危险诱惑。

以诺倏忽觉得整间酒吧都淡出他的感知世界,只有这美丽女郎,笑盈盈在他眼前。

他从吧台前的高脚椅上跳下来,向女郎自我介绍:“嘿,你好,我是信以诺,朋友都叫我以诺。”

女郎笑吟吟的,大方回应:“嘿,你好,我是安琦。”

以诺的几个车友挤眉弄眼地在他身后起哄,安琦也落落大方,不以为忤。

以诺自口袋里摸出带有标志的车钥匙:“有没有兴趣去体验一下?”

安琦明眸熠熠,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好啊!”

以诺伸手抹一把脸:“然后我就和她从酒吧出来,开车在滨江路上兜风……”

夜晚的滨江路退去金融区白日里的高贵矜持,露出霓虹闪烁的万种风情,令人迷醉。

车内不大的空间里,以诺闻见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如同新鲜青草同柑橘混合的香味,再细细一嗅,又无迹可寻,撩拨得他心动不已。

“……后来我们去了酒店……”以诺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在套房吧台喝了点儿酒,然后……”

“然后怎样?”费永年停下笔,抬头问。

以诺有些不知所措:“那之后我就想不起来了,醒过来——就发现安琦已经……”

从那样鲜活美丽的女郎,变成一具余温尚在,却生息全无的尸体。

信以谌瞪视弟弟以诺,酒驾,带陌生女郎开房,醒来发现尸体一具,他可否转身离开,不管信以诺死活?!

费永年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自己做的笔录,以圆珠笔轻轻敲了敲笔录本:“你以前不认识死者?”

以诺茫然摇头:“不认识。”

费永年合上笔录本:“死者的具体死亡原因还在调查当中,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显示这是一起犯罪事件,所以暂时就先问到这里。随时还会请信先生前来协助调查,所以在结束调查前请勿离开本埠。”

黄律师当即表示一定尽力配合警方,随即与费永年握手,同信氏兄弟一起离开警察局。

费永年到楼下法医实验室的时候,里头正忙得脚不点地。

早前市郊一个在建工地发生火灾,大火导致十一人死亡,三十七人不同程度烧伤,火灾现场的所有遇难者尸体以及物证都送到法医实验室来,上级下达命令,务必在第一时间验明遇难者身份,查清起火原因,给遇难者家属一个交代。

从昨天夜间开始,尸体陆续送抵实验室,法医们便开始连续不间断地进行尸检,从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骨上竭尽全力地提取基因序列,进行脱氧核糖核酸比对,查清遇难者身份。

房间里弥漫着烧烤时常能闻到的焦香,然而对知情者来说,散发出这种味道的,绝不是什么引人垂涎的美食,而是一具具在火灾中被烧焦的尸体。

微微发福的主任看见费永年,戴着手套的手向里头挥一挥,便又埋头继续尸检。费永年会意地往实验室里头走去。

市警察局的法医实验室,三年前刚由上级划拨经费,购置最先进、最精密的仪器,全盘升级重建,从原先偏居一隅的小太平间兼验尸房,一跃成为占据警察局地下一层整层楼面,拥有本埠乃至周边数省最先进的法医检验技术的实验室。

升级扩建完成的同时,也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了一批法医助理。

法医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专业,同样学足五年,医学专业毕业可以成为受人尊重的医生,救死扶伤,待遇颇丰,而法医学专业的毕业生,收入不高,却要同各色式样的千奇百怪的尸骸打交道,往往难有理想人选前来应聘。

连默就是那时候前来应考,被招聘进法医实验室的三名法医助理中的一人。其中两人如今已经挂冠求去,只有连默,坚持下来,正式升任法医一职。

费永年推开验尸房的门,恰好看见连默戴着一次性树脂片护目镜,正从死者被打开的腹腔中捧出肝脏,放在电子磅秤上称重,一旁有个自医学院来的实习生,在一侧记录数据,然后拍照存证。

“……你知道,这让我想起法国人视为顶级美食的肥鹅肝……”连默低头检视磅秤上的肝脏,“价格昂贵,生产过程十分残忍。被饲养的鹅自出生开始,就被关在狭小、逼仄的笼子里,终其一生不见天日。日复一日,被人从喉咙处插入喂食的铁管,几乎直通嗉囊,被迫吃下远超过自己体重的饲料……最终它们的肝脏将病态地肥大,成为餐桌上的美食。但恐怕没有人愿意正视,他们吃下去的是肿大的脂肪肝的事实……”

费永年听得啼笑皆非,好在他已经习以为常,倒是难为那小实习生仍能面不改色,奋笔疾书。

他轻咳一声,打断连默。

听见响动,连默抬起头来,朝进门来的费永年看了一眼,复又走回尸检台,低下头去,伸手自腹腔里取出子宫,称重拍照,随后做了病理组织切片,小心翼翼地放入固定液中,密封后进行编号,稍后将同其他病理组织切片一起进行病理检验。

“有什么发现?”费永年在离解剖台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问。

连默扯下手套,走到另一侧X光片灯箱前,打开电源,用手指在耻骨位置虚画一下:“死者是成年亚洲女性,联合面嵴变钝,几近消失,背侧缘已经形成,推断年龄在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喉头水肿,肺部有瘀血,但是并未检出勒颈的痕迹。目前死因尚不明确,需要等到病理和毒理报告出来……”

“还有其他线索吗?”

从酒店房间收集的证据里,没有能证明死者身份的证件,酒店前台入住登记也只有信以诺的身份证信息。

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对这起死亡事件的调查,无疑是不小的阻碍。

连默返回尸检台,戴上手套,轻轻用双手托起尸体的头部,微微向一侧转动:“看——”

费永年弯下腰,从尸检台与尸体之间望过去,看见死者背部肩胛骨位置,有一处青色的翅膀文身。

“另一侧也有。”连默示意费永年跟她到电脑前,调出电脑里的照片。

屏幕上,布满尸斑的皮肤表面,一对青黑色翅膀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展翅而去,而现实中,这对翅膀的主人,却再也不会睁开双眼。

连默将照片打印出来:“希望对你有帮助。”

费永年接过照片,临走前仍不忘催促连默,尽快把尸检报告交给他。

信氏是本埠最大的建材供应商,因信誉良好,实力雄厚,城中许多重大建设项目,都由信氏参与建造。坊间传言,信氏高层同本埠各级领导私交甚笃,这也是为什么在建工地火灾事故如此焦头烂额之际,上头仍如此重视此事的原因吧?

信以谌在阿姨前来开门后,向她微微颔首:“蓉姨,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阿姨还不晓得出了事,但是转眼看见在一旁噤若寒蝉的以诺,心道不知以诺又惹了什么麻烦,到了要以谌出面的地步。

以谌率先进门,大步走向楼下书房。

以诺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进门,黄律师同情地拍拍他肩膀。

阿姨识趣,送上茶水后便安静地退出书房,将门轻轻地关上,把空间留给三人。

以谌待阿姨退出书房,才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送到嘴边,顿了顿,仿佛打算开口,又不知想起什么,最后只默默喝茶。

以诺在书桌对面的椅子里悄悄动一动身体,望着被茶水氤氲的热气笼得面目朦胧的哥哥,忐忑不安。

老好人黄律师也端起茶杯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品茶。

书房里一时间仿佛连空气都凝滞。

以诺终于忍受不住:“以谌……”

以谌并不理睬他,只轻轻放下茶盏,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黑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来。

以诺一见那黑色笔记本,立时觉得背脊一凉。

他比哥哥以谌小五岁,当他略微懂事的时候,以谌已经上小学。放学回来,父母还未下班,家里只有保姆和还在上幼儿园的他。

保姆对他,一贯纵容,只要他不哭,所有他的要求都会被满足。但是哥哥以谌并不这样。

以诺想吃点心?可以!把丢在地上的玩具捡起来再吃。

以诺想看电视?也可以!把饭通通吃光就可以去看电视。

保姆如想为他说话,十岁大的以谌会轻轻微笑:“我会告诉爸爸妈妈,你给以诺吃垃圾食品。”

保姆立刻败下阵来。

当时有关于婴幼儿吃果冻被噎,窒息死亡的新闻报道,父母为此特意关照保姆,不可以给他吃果冻。彼时他恰恰正迷恋果冻,如有果冻吃,什么都好商量。保姆为此悄悄买给他吃,只为让他能安静片刻。

偏偏有一天被以谌撞见,从此翻身不能。

以诺哀怨地想,哥哥从那时起,已经知道如何拿捏自己。

以谌从未大声呵斥他,只把他犯的大小过错,通通记在黑皮抄里。

“你改了,就画去一条。若不改,便一直留着,将来可以拷贝一份数份赠送亲朋好友以及我未来的侄子侄女……”以诺记得以谌第一次给他看黑皮抄时,他十二岁,正是少年最调皮顽劣的年纪。

直到他后来去洛杉矶读大学,才暂时与这本黑皮抄告别。

想不到今时今日,又见黑皮抄。

“……我知道错了!一定改正!”以诺抵不住沉重的压力,败下阵来,向以谌求饶,“……我以后一定改!”

他举手发誓。

以谌将黑皮笔记本合在掌心里,并不问他哪里错了:“以后改?既然要改,就从现在开始。”

以诺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从现在开始改!”

“先从昼伏夜出的习惯改起来吧。”以谌向黄律师方向望了一眼,“我记得黄伯伯的律师事务所在招聘助理,以诺虽然对法律一窍不通,但端茶倒水,送信送报,应该难不倒他。”

黄律师适时地放下茶杯,朝以诺微笑:“是啊,我们事务所目前急需助理。”

以诺在肚子里叫苦不迭,面上强笑:“以谌……能不能换一个?”

“换一个?”以谌微笑,“那你想做什么?”

以诺见哥哥一副“可以商量”的样子,眼睛一亮,一反颓态:“我想自己开一间汽车改装厂,从原厂进口汽配零件,打造独一无二的定制改装汽车!”

以谌将黑皮抄放在书桌上,敲一敲封面:“今天的事,目前还未被媒体获悉,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早或晚,都会捅出来。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还是低调些,先去黄伯伯那里工作吧。”

“可是我——”以诺垂死挣扎。

以谌摆摆手:“等此事尘埃落定,你要是还想开改装厂,我不会拦着你。”

以诺还想为自己辩解,黄律师忍不住轻咳一声,暗示他此时不宜与以谌叫板唱对台戏。

以诺顿时泄气,整个人窝进椅子里,缩成一团。

以谌只当没有看见弟弟在黄律师跟前坐无坐相的样子,低声同黄律师商量。

“麻烦黄伯伯找个可靠、口风又紧的调查员,去查一查。”

弟弟以诺的酒量,他还是晓得的,没道理能清醒地驱车至酒店,进了房间以后却忽然人事不知,记忆全无。

黄律师点点头,又与以谌寒暄两句,便拎着公文包,起身告辞,临走之前,不忘拍一拍以诺肩膀:“明天见,以诺。”

以诺有气无力地和他告别:“明天见,黄伯伯。”

等黄律师离开书房,以谌把黑皮封面笔记本锁回书桌抽屉里:“事情没有定论以前,你先体验体验上班族两点一线的生活,其他地方,暂时都不要去了。”

说完起身往外走,手按在门把上,又踅回来:“把你的驾照和车钥匙都交出来。”

以诺终于跳脚:“没有驾照,我怎么上班?!”

“会有司机接送你上下班,爸妈送你的生日礼物,我让司机稍后替你开回来。”以谌毫不妥协。

以诺瞪向以谌,两兄弟眼光在空中相交,“刺啦啦”似有火花迸射。

以谌面上是一点点淡淡的笑容,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因出了人命,以诺气短,终究无法理直气壮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只能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一扬手扔向以谌:“驾照在车上。”

以谌伸手接住钥匙:“我上班去了,你好好在家休息。”

离开别墅,以谌回望一眼身后渐渐合拢的铁门,暗暗希望这件事在父母回国前能妥善解决。

费永年捏着手里的照片,面上带着淡淡的疲惫。

照片是从酒吧停车场的监控录像截取的画面,像素低,画质粗糙,但勉强能清楚看到死者的正面。

“费队,我已经就信以诺提供的信息,去酒吧查证,他当晚的确是在酒吧内结识死者,两人一同离开,酒店前台接待也证实两人进入酒店时看起来都很清醒。酒店保安经理拷贝了大堂的监控录像……”刑侦大队的小刘警员瞥见他脸上的疲惫颜色,自动将递过来的监控录像光盘收回,“我这就去看看录像里有什么线索。”

费永年抹一把脸。这几天媒体都在争相报导在建工地失火,致使十一人死亡,三十七人受伤,其中三人伤势严重,生命垂危,尚未脱离危险的新闻。高层人士交代在尚未明确死因,案件定性前,尽量不要惊动媒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尸检报告还没有递交上来,他只能从查清死者身份入手。

目前警方掌握的线索不多,除了知道死者年龄在二十二到二十四岁之间,名叫“安琦”,背后有翅膀文身以外,再没有任何与死者身份有关的线索。警方失踪人口档案和指纹档案中也没有能与之匹配的结果。

“吴瑕,把这张照片多复印几份,分发到各个酒吧、酒店,请他们协助警方调查,看看有没有人能认出照片上的人。”他叫住从旁经过的警员。

“是,费队。”

费永年起身,叫上新分来的大学毕业生:“跟我走。”

那年轻人受宠若惊,赶紧追上他的脚步:“费队,我们现在去哪里?案发现场,还是法医实验室?”

费永年瞥了年轻人一眼:“我们去调查一下嫌疑人。”

年轻人高涨的热情并不受影响:“费队,可以让我开车吗?”

费永年在走进电梯的同时,将警车的钥匙抛给他:“开稳点。”

两人驱车到信以诺经常出入的车友俱乐部聚会地点——本埠的一座豪华轿车改装厂。

夏日午后的阳光灼热地炙烤着地面,远远望去,空气因蒸腾的热浪而扭曲,路上鲜有人来人往,仿佛所有人都逃离这酷热,躲进室内,只余整座空城。

即使车内开足空调,年轻的卫青空仍然被车窗外斜斜射进车内的阳光烤出一身的汗来。

他刚刚从警官大学刑侦专业毕业,父母一心想安排他回首都工作,离家近些,方便他们照顾。

他却有自己的打算。

“给我五年,倘使五年仍未达成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听凭你们安排。”他坐下来同父母谈判,为自己争取时间与实现梦想的机会。

“三年。”卫父瞥一眼满脸不舍的妻子,让步。

“五年。”卫青空坚持。

“五年就五年吧。可是节假日必须回来,不能借故不归。”卫父知道把儿子逼得急了,恐怕会适得其反。

卫青空如愿以偿,留在本城。他深知若听父母安排,回首都在基层干两年,只要不出意外,他就会获得提拔,从此以后,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然而从今往后,难免要背上个太子党的名声,无论做出什么成绩来,总难逃背景雄厚,有捷径可走的议论。

他想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来。

只不过被分到市刑警大队刑侦二队至今,他一直没机会出外勤,始终被队长留在办公室里,翻阅案件卷宗,打印报告,发协查通知……

今天终于获得出外勤的机会,哪怕不是去现场,都让他兴奋。

费永年微微闭着双眼,为自己争取片刻休息时间。

他能感受到一旁开车的卫青空的兴奋情绪。当年他第一次和师父外出办案时,内心也如同这一刻的卫青空,激动得难以抑制。然而等他到达现场,看到死者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永远停留在被杀害刹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再激动的心情,也会沉重无比。

卫青空将警车驶进停车场,白色雪佛兰幻想同满眼望去的豪车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卫青空有点挪不开视线。哪个男人不喜欢代表速度与激情的豪华跑车呢?身为小警察的他也不能免俗。

费永年视若无睹地从一排排豪车中间穿过,大步走向汽车改装厂的正门。卫青空只好在心里说一声“宝贝回头我再来看你们啊”,然后加快脚步,跟上他。

改装厂的自动感应门在两人接近时左右滑开,一股清凉冷气扑面而来,有笑容可掬的接待小姐迎上前:“请问有什么能为两位服务的吗?”

费永年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警官证,向接待小姐出示:“我们是警察,你们老板在不在?”

接待小姐保持职业微笑:“两位请稍等。”

说完转身拨内线电话,低声询问:“老板在不在?”随后放下电话,“两位这边请。”

她在前头引路,带领费永年和卫青空穿过舒适宜人的接待区,经过一扇厚重的门,进入忙碌的改装车间。

车间里即便开足冷气,仍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浪。两旁靠墙的架子上,堆满各种不同规格的轮胎。车间中央停放着两辆汽车,一辆被银灰色防尘罩覆盖,不见庐山真面目,另一辆则被千斤顶架空,有人在下头进行改装。

车间里各种工具的声音时有时无,混杂着人声,十分忙碌的样子。

一个穿卡其色工作服,剪短短寸头,留着胡髭的高大男子从车间另一头走过来:“两位警官好,我是这里的老板,鄙姓陈。不知有什么能为两位警官效劳?”

“请问郑健斌是你的员工吗?”费永年问陈老板。

高大的陈老板点点头:“他犯了什么事?”

费永年微笑:“我们只是想请他协助调查。”

陈老板十分配合,扬声叫:“小黑,来一下!”

车间里回荡的电钻声片刻之后停下来,有人从正在改装的汽车底下滑出来,站起身,向他们走来:“老板,什么事?”

“这两位警官找你协助调查。”陈老板说完,就退开几步,到一旁检视汽车去了。

费永年打量郑健斌,见他果然如同绰号那样,皮肤黝黑,整个人结实健硕,带着一种少见的粗犷性感,仿佛杂志上的模特。

“你就是郑健斌?”费永年核实他的身份。

小黑点点头,伸出手:“你好……”

旋即瞥见手上的机油,赧颜一笑,收回手,从工作服的后袋掏出块手巾来,来回擦了擦手。

费永年示意他不用紧张:“昨晚八时到十时,你人在哪里?”

“在滨江大道新开的酒吧。”

“当时还有谁在场?”

小黑回忆了几个名字:“出什么事了?”

“你还记得信以诺是几点离开,和谁一起离开的吗?”费永年注视着小黑的双眼问。

小黑的视线微微转向右上方:“大约十点左右,具体时间我没注意。他和一个在酒吧里认识的女人一起离开的。”

说完,顿一顿,小黑忍不住问:“以诺没出事吧?”

“你怎么知道信以诺出了事?”费永年不错过小黑脸上的细微变化。

“不然警察怎么会来问他的事?”小黑耸肩。

费永年点点头:“你对信以诺了解多少?”

小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老板,略略压低声音:“以诺是车友俱乐部的会员,把车送到我们这里来改装,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为人爽朗大方,对车子十分内行,圈子里比较有名。我们就是和他一起去试新车,然后到酒吧庆祝。”

“他离开酒吧的时候,状态怎么样?”

“他喝酒很节制,只喝了一瓶啤酒。”小黑生怕费永年不相信,“有一次车友聚会的时候他说起过,因为在美国喝酒闹事,导致非常不愉快的结果,所以他开车的时候很少喝酒……”

一直站在费永年身后奋笔疾书的卫青空眼睛一亮,抬头看了一眼小黑。

小黑浑然不觉,那头陈老板却轻轻咳嗽一声。小黑拿手巾掸一掸手心:“两位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的话,我得回去干活了。”

费永年留给他一张刑侦队联系电话卡片:“如果对昨晚的事还有任何能回想起来的,请打这个电话。”

“两位警官这边请。”陈老板等小黑接过联系卡片,这才请费永年和卫青空原路返回接待大厅。

费永年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陈老板:“陈先生和客户的关系都很好?”

陈老板微笑,摸一摸寸头:“来我店里的客人,我自然希望他们能享受到宾至如归的热忱服务,从此成为最忠实的客户。”

“不知道陈先生对信以诺有多少了解?”

陈老板刮一刮鼻尖,看来这位警官不从他这里问出些有用的信息是不肯罢休了,索性坦陈:“我认识信二少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就一年吧。他是次子,肩上没有家业的重担,父母长辈又偏疼他,难免有些富家子的骄纵任性。但他脾气不坏,并不苛刻,为人颇豪爽。小黑说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据说他为此失去即将到手的硕士学位,回国后痛定思痛,在饮酒的问题上比较谨慎。”

费永年在接待大厅站定,同陈老板握手:“谢谢陈先生配合协助警方调查。”

“这是我身为公民应尽的义务。”陈老板客气地说。

等从凉爽宜人的汽车改装厂接待厅,走到阳光火辣辣的室外,卫青空不解地问费永年:“费队,那个陈老板一看就是个老狐狸,讲话虚虚实实,干扰我们做调查,为什么不深入调查下去?”

费永年觑了他一眼,戴上墨镜:“做他们这行,接触的人非富即贵,十分忌讳口风不严谨,动辄将客人的隐私透露出去。不过他口径和郑健斌一致,言外之意是信以诺不会醉酒肇事。”

“这并不能排除信以诺的嫌疑。”

“所以我们要先回刑侦队核实这条线索,然后请他来再次协助调查。”费永年拍一拍他的肩膀。

连默走出实验室,脱下身上的白色罩衣,挂在外间的衣架上,取过自己的外套和背包,准备下班。

主任恰好一脸倦色地从解剖室里出来,看见她,招了招手。

连默走过去,足音轻缓。

“第一次自己出外勤,感觉怎么样?”主任问。

“还好。”连默轻轻微笑,“让我想起了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的画作《土耳其宫女与女奴》……”

年轻而赤裸的身体圆润柔软,如同有一层柔和的光笼罩其上,充满诱人情调,同她面对的无名女尸,形成强烈反差。

主任忍不住拍一拍她肩膀:“早点回家休息,这一天大家都累坏了。”

法医这个职业,每天要面对太多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场面,心理承受能力稍微差些,就会无法从案件中抽离,甚至产生负罪感。这样的事例他见过不少,好几个他认为有潜质,值得培养的年轻人最后都放弃了法医职业。

不过他观察了连默整整两年,发现这姑娘发散性思维十分强大,懂得苦中作乐,又耐得住寂寞,是个有前途的。只是这不分场合的文艺腔,有时候实在使人啼笑皆非。

“我先下班了。”连默不同主任客气,掩嘴打了个哈欠,往电梯走去。

在办公楼大厅里,连默碰见卫青空。

青空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连默,替她推开门,跟在她身后走出大楼。

“连法医,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连默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两人之间冷场数秒,她才恍然大悟地反应过来:“费队把案子交给你办了啊?”

青空“嘿嘿”一笑:“这是我的第一个案子,还要跟费队多多学习。”

连默点点头:“费队人很和气,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东西。”

青空与连默并肩往停车场方向走:“我想问问你有什么线索,晚上回家可以研究一下。”

连默在自己的小车前站定脚步:“毒理报告还没有出来,只有初步病理组织报告,显示是由于肺部瘀血和喉头肿胀导致窒息死亡,不过没有明显扼杀痕迹。等实验室的毒理报告出来,就能知道确切的死因了。”

“还有没有其他线索?”青空不死心地追问。

“有倒是有。”连默掏车钥匙的手停在口袋里,“我已经悉数告诉费队,相信他已经着手调查了。”

“连法医,连默,拜托!”青空双手合十,使出死缠烂打撒娇大法。

连默感觉有人已经在注意他们,遂打开车门上车,随后降下车窗,递眼神给青空,示意他上车。

青空喜出望外地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去,顺手拉上门,动作一气呵成。

连默发动引擎,小车慢慢驶出公安局停车场。

“你去过新源街没有?”连默在开出一个红绿灯后,问。

青空摇头,表示没有去过:“听起来十分耳熟,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连默将车开得四平八稳:“新源街分老街和新街,是颇有人气的一条步行商业街,一步一摊,三步一店。从老街到新街,一圈细细逛下来,很需要些体力。”

青空不由得转头去看连默。

连默乌黑的头发仿佛一捧青云,披散在肩膀上,额头光洁饱满,挺直鼻梁,从侧面看上去,秀丽从容。她开车时双眼直视前方,微微抿着嘴唇,十分专注,有种不自觉的认真。

青空想起在市局办公大楼里广为流传的段子来。

传说当时连默刚作为法医助理被招聘进市局,还处在三个月试用期中。局里颇有几个未婚青年对面容清秀,又低调和气的连默抱有好感,辗转托人求法医实验室主任从中牵线,借口和新同事联络感情、拉近距离,请连默吃饭。

主任也希望能促成一桩美事,遂一口答应。趁中午吃饭的时候,对连默说,同事们想约她聚一聚,联络联络彼此之间的感情。连默点头答应。主任得了准信后,打电话给楼上聚餐的发起人,市局信通处的副主管。

副主管一听,喜滋滋乐颠颠地在本埠最豪华气派的滨江6号订了一间包房,可以从落地玻璃窗俯瞰江景夜色,外头露台还安排了四人弦乐队进行表演,然后逐人通知时间地点。为了不使连默觉得尴尬,他还特地又叫上两个信通处办公室的女警官。

等到下午下班时候,主任拎着公文包到一楼停车场,与众人集合,独不见连默身影。信通处的小伙子自告奋勇,替主任到地下一层的法医实验室去找连默。

有两个小伙子见他捷足先登,很是扼腕。不料足足过去十分钟,那下去找人的小青年才回到停车场:“我找遍办公室,也没找到她。”

信通处的副主管问主任:“小连会不会已经先过去了?”

主任一想,也有可能。

哪曾想,等大家到了滨江6号,进入包房,也没有看见连默的踪影。信通处副主管虽然面上仍笑呵呵的,连连招呼几个年轻人都别拘束,心里却难免埋怨。

主任也觉得面上无光。

曲终人散,连默也没有出现。

次日主任在法医实验室碰见连默,问:“连默啊,昨天聚餐,你怎么没去啊?”

连默“啊”一声:“对不起,主任!对不起!我忘记了!”

“小赵下班的时候到楼下来找你,你们没碰到?”主任狐疑。

连默想了想:“……我那时候还在档案室……”

这下轮到主任“啊”一声。

新法医实验室建成使用后,过去的法医档案,都从暂时存放地搬回新实验室的档案室。搬运过程中难免有错放、误放的可能,但大体都还保持原有的存放顺序。连默初来乍到,他为考验她的耐心,便先叫她对过往卷宗进行查阅整理。

“小赵理应敲过门的。”

“我……大约恰好戴着耳机……”连默十分无辜地说。

主任挥一挥手,示意连默没事了,然后站在走廊上,抹了把脸,望着她的背影。这姑娘看着清清秀秀,斯斯文文,想不到竟是个呆的。

后来这事不知怎的在局里传扬开来,渐渐有意约连默出去的人便少了,倒是那天在滨江6号一同聚餐的几个年轻人,最后竟促成了一对,信通处副主管还吃了一对新人送的谢媒蹄髈。当然这是后话了。

连默久久不见回应,侧脸看了卫青空一眼:“卫!”

青空回过神来:“新源街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新源街上有许多家文身店,坊间传闻最好的文身师就在那里……”

青空一点即通:“你是说能通过文身师追查到女死者的身份?!”

连默耸肩。

“不如我们这就过去看看吧……”青空眼冒金光,双手合在胸口。

“你的车……”还在局里,连默在心里说。她本打算绕一圈,把他送回市局门口的。

“不要紧,停在局里很安全。”青空笑眯眯,“回程的时候你把我放在地铁站就好。”

连默呆一呆,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好,最终只得闷声不响,埋头开车。

车行大约四十分钟后,连默驶进新源街停车场。也许不是周末的缘故,停车场里空荡荡的,顶上的照明灯半数熄着。推开车门,一股地下车库特有的浊气扑面而来。

连默碰上车门,按下遥控锁,冷不防被青空一把拉住手腕:“我饿了,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

连默转两下手腕,挣脱未果,无奈被他拉着一路出了车库。

一出车库,青空便放开连默的手腕,走在她外侧,一手绕在她背后,虚护着她不被步行街上的行人撞到。

两人在路边一家生意火爆,需排队良久的快餐店,一人买一个夹着丰富馅料,浇着厚厚一层黄芥末酱的热狗,人手一杯热巧克力,坐在一旁的露天餐桌边上大快朵颐,全然无视淋淋漓漓的芥末酱,在唇角留下一圈印子。

连默有些意外。关于卫青空的传闻,她曾不经意中听到过几句:京城来的少爷,家中有权有势,愿意留在本城从基层做起,无非是为今后升迁攒些政治资本……

在她的固有印象里,少爷们都开豪车,出入高档会所,挥金如土,身边有各式各样女郎为其争风吃醋。

但卫青空稍微扭转了她对少爷这一特殊群体的偏见。

卫少爷旁若无人地将沾在手指上的芥末酱舔吮干净,用包热狗的餐巾纸擦干净手,然后将纸巾揉成一团,起手远投,空心命中垃圾桶。

“Yes!”青空捏一捏拳头。

连默将自己手里的一点点热狗吃光,学他样子,将纸巾团成一团,远投。

纸巾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在离垃圾桶好远处,落在地上。

连默一额黑线,正打算起身,卫青空却已先她一步走过去,将纸团捡起来,轻轻丢进垃圾桶里,然后返回来:“走吧。”

随后仍一路护着连默,去寻坐落在新源街上的文身店。新源老街同新街之间隔着一条横马路,也将两条街分隔得泾渭分明。老街上是一个个一开间的小铺子,服装鞋袜饰品箱包店俱全,价格经济实惠。有些店家将一隅出租给文身师或者美甲师,分担部分租金。新街则是精致奢华的高端时尚、精品门店林立,光影交错,靡丽新潮。

连默同青空由老街一路步行,遇见有文身摊店,便上前去,出示手机里的文身图案,进行询问。多数文身师在看到图案后,都摇头表示不是自己的作品。最后有个浑身上下累累缀缀戴着鼻环眉钉和叮当作响的金属挂件,修长的颈项上有大片樱花文身的年轻女郎,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嗤”一声:“这不是真正的文身,不过是用印度墨画上去的而已,过阵子就会褪掉。是给那些想追求时髦又怕痛的女孩子玩玩的罢了。”

连默和青空不由得对视一眼,青空向朋克女郎微笑:“我朋友就是怕疼,又喜欢这花样,能不能指点我们,去哪里画这样的文身?”

朋克女郎上下睃了连默两眼,大抵觉得她并不像是喜欢追求时髦的类型,末了扬一扬下巴:“喏,过了横马路,新街上有家叫‘刺青’的店,你们可以去问问。”

两人谢过朋克女郎,并肩走出文身店,穿过傍晚行人熙熙攘攘的老街。行至街角,看见有位年过半百的老师傅支了个摊子,下方是一桶熬得透明而黏稠的麦芽糖,上头搁一块光滑的塑料板,左手边竖着一个麦秸扎的圆垛,上头插着用麦芽糖浇出来的飞禽走兽,龙凤麒麟。

浇糖画的生意不冷不热,老师傅意态从容,舀一勺琥珀色麦芽糖,如同笔走龙蛇,娴熟地在塑料板上作画。

青空拉住连默的手腕:“走!去试试手气!”

到小摊前站定,青空问老师傅:“老伯伯,你这糖画怎么卖?”

老师傅忙中偷闲,用下巴指一指麦秸垛下面的转盘:“喏,一块钱转一次,转到什么是什么。”

青空笑嘻嘻地摸出两枚硬币,放进一边的铁皮盒里:“转两次。”随后对连默微笑,“你先来。”

连默摇头:“我从小便没有中奖的运气。运气最好的一次,也只中了一根珍宝珠棒棒糖。”

青空也不客气,摊开两手,凑到嘴边,吹一口气在手心里,定一定神,便伸手去拨转盘上的指针。

指针下头的轴十分润滑,轻轻一拨,就飞快旋转起来,渐渐慢下来,指向龙,却并没有停,继续慢悠悠地旋转,又指向凤,仍未停下来,最后停在金鱼上。

青空“哈”一声:“还不错。连默,轮到你了。”

连默在心里默念了声“千万别太难看”,这才拨动指针。

当指针停在麒麟上时,连默自己都忍不住“啊”一声。

老师傅笑眯眯地从麦秸垛上抽出麒麟和金鱼,分别交到两人手里。

两人执着麦芽糖画继续往前走,青空毫不客气地咬了手里的金鱼一口:“不尝试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

连默点点头,也轻轻咬下一截糖麒麟的角,含在嘴里。

两人并肩穿过马路,来到新街上。与旧街相比,新街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有在街口推车卖花的妇女看见青空与连默,扬声对青空道:“帅哥,买一束玫瑰送给女朋友吧!”

青空瞥见连默一口白牙猛地咬下一角麦芽糖来,嚼得咯嘣作响,忙收了笑容,目不转睛地偕连默从卖花的推车前走过,免得惹恼了她。

两人在新街上找到挂着古朴的木质牌匾,门口装饰着图腾雕塑的文身店,推门而入。

店内光线柔和,墙壁上贴满了拍立得照片,以各种笔迹留下各式各样的涂鸦。一侧贴墙竖立着摆满图书杂志的巨大书柜,下头则安置了一圈看起来就让人想蜷在上头捧一本书闲闲度过半日时光的柔软沙发。空气中有一个沙哑的女声,在慵懒地唱着:“You know that I'm no good…”

有女郎半裸着趴在皮椅上,任由一名光头壮汉在她裸露在外的肩背处,用文身枪一针针地描绘图案。

光头壮汉听见响动,头也不抬,只遥遥朝沙发方向扬了扬下巴:“请坐,稍等。”

青空与连默在店内的沙发上落座,青空从后头书架上取了两本杂志下来,自己和连默人手一本,打发等待的时光。

过了大约半小时,光头壮汉终于完成手上工作,仔细交代女郎文身后的注意事项,又自柜架上取了文身专用药膏给她,钱货两讫,送走女郎。这才转身,一边脱去手上的一次性手套,一边迎向连默和青空。

“两位打算文身?”壮汉声音浑厚有力,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青空连默自沙发上起身,将稍早在老街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听说老板你这里能做这样的文身。”

壮汉看了一眼连默手机里的图片,又抬眸看看沉静的连默:“这个文身确实出自我手。”

青空眼里掠过明亮的神采:“请问老板还能不能想起这位前来文身的客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她的个人信息?”

连默静静站在青空身侧,并不插嘴。

光头壮汉闻言,细细打量二人,最终摇摇头:“来我的‘刺青’要求用印度墨绘文身的客人不多,也就是大约半个月前曾经为一位客人做过这样的文身。当时因为有人陪她一起来,所以我并没有和她进行过多交流。”

“不过,”壮汉在两人失望前,语音一转,“我记得客人文身后,与同来的朋友合拍了张拍立得,贴在那面墙上。照片应该还在,两位请自便。”

说罢壮汉一指那面照片墙,随后径自走开处理其他事务,并不在一旁探头探脑。

连默与卫青空站在密密麻麻贴满照片的墙前,彼此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各从一侧开始仔细找起。

连默微微仰头,望着墙上的照片。照片里多数是年轻稚嫩的面容,有人笑逐颜开,有人沉默冷肃,有人双手握拳,将文满了图案的手指直面镜头,亦有人只将一个冷艳的背影留给相机。

连默不晓得他们经历痛楚,将图案文字文在皮肤上,是出于什么目的,会否有朝一日,皮肤上的刺青清晰依旧,当时的心情却早已不复记忆?

“连默!”那边青空低声唤她。

连默从游走的思绪中脱身,走向青空。

青空抬手指一指墙上众多拍立得中间的一张:“你看。”

连默顺着青空所指,微微眯起眼睛看过去,只见一张照片里,一头乌黑浓密长发披散在光裸肩膀上的美丽女郎,半侧着身将下巴压在男伴的肩膀上,微微咬着丰润的嘴唇面向镜头,眼里有笑。照片拍摄的角度能看见她背部栩栩如生的羽翼文身,而与她同来的男伴却只能觑见一角压在棒球帽下的冷冷侧脸,阴影重重,看不清面目。

连默对青空点点头:“是她。”

发色、妆容、服饰都能改变,可是一个人的面部骨骼结构特征轻易不会改变,所以连默一眼便认出照片里的黑发美丽女郎,正是躺在她法医实验室冰冷的解剖台上的死者。

卫青空转而扬声对半靠在柜台里低头摆弄手机的壮汉道:“老板,借一步说话。”

壮汉收起手机,与青空到店内一角交谈。

“这是我的证件。”青空向壮汉出示自己的警官证。

壮汉扫了一眼证件上的常服免冠照,双手慢悠悠插进裤袋里:“小店是合法经营……”

隔着半臂远的距离,青空能感觉得出光头壮汉衣服下面肌肉鼓胀的力度,不由得微微一笑:“老板请别误会,我们只是想借你店中的拍立得一用。”

壮汉一愣,随后咧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来:“尽管拿去!这些人拍照留念以后,多数都忘得一干二净。”

青空浅笑:“若可以,事后一定归还。”

得到老板的许可,青空返回连默身边,朝她竖起双手大拇指。

连默见状立刻将斜挎在身前的墨绿色医生包的前盖打开,从边袋里抽出一副手套,熟练地戴上,又取出一只中号塑料物证袋。待青空用手机拍照存证后,连默撑开袋口,小心翼翼地取下以双面胶固定在墙面上的拍立得,慢慢放进物证袋中,仔细地按上袋口的密封胶条。

“有备而来?”青空忍不住挑眉。他身上就没带着这些取证用的装备。

连默抿一抿嘴唇,把物证袋放进医生包里:“习惯使然,走到哪里都带在身上。”

“这是个好习惯,我要偷师偷起来!”两人走出文身店,青空玩笑着对尽量和他保持安全距离的连默说。

“嗯,我也是和师父学的。”连默不解风情地说道。

青空默默转过头去,在连默看不见的角度暗暗一叹:唉,这姑娘真心能憋死人!换个伶俐点的女孩子,这会儿大概都会把话茬接过去,或俏皮或爽快地回应他,偷师可不能白偷哦!要请我吃饭啊!

这时候他自然是无有不应的,正好趁机和同事打好关系。

奈何偏偏遇上连默这个呆子,简直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这边青空郁闷连默木笃笃不接眼色,那边费永年则在头疼眼前的人太会打蛇随棍上。

来人与费永年年纪相仿,身高相差无几,刀条脸,浓眉深目直鼻,上唇微薄,下唇丰厚,看人总是似笑非笑。穿一件卡其布军装风格外套,里头一件白色低圆领汗衫,露出一截古铜色胸膛。下头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窄腿牛仔裤,衬得两条腿笔直修长,脚踩一双咖啡色运动人字拖,倚在一辆风骚的亮黄色路虎揽胜极光概念敞篷跑车旁,一手插在裤袋内,一手向费永年挥了挥:“老费,这里!”

“陈哥来找费队啊?”

“小陈有空多过来坐。”

“师兄又换新车了?!”

来来往往的警队成员纷纷与来人打招呼,他也一一微笑颔首回应。

费永年捏了捏眉心:“陈况,找我有事?”

陈况拉开车门,做了个请他上车的手势:“老费,我们路上说。打个电话给嫂子,叫她别烧饭了,我绕到嫂子单位接她下班,我们一起吃个饭。”

费永年不为所动:“有什么事,就这里说吧。”

陈况也不觉尴尬,推上车门,双手插在裤兜中,趿着人字拖慢悠悠地走到费永年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你想必应该已经猜到我所为何来。”

费永年瞥了陈况一眼。

他与陈况是当年政法大学刑侦专业的同学,还是室友,因他比陈况大半年,所以陈况一直喊他老费。毕业时他们都因品学兼优而被分配进本埠刑侦科。当时他与陈况真的是满腔热血,即使是前辈交付下来的小任务也完成得一丝不苟,务求完美。

因为两人表现出色,没过多久,就双双被选入刑侦队,成为当时刑侦队最年轻的刑警。他为人比较沉稳老成,陈况则比较活泼热情,两人搭档,虽然不能自夸无往而不利,却也是屡破大案要案,一时风光无两。

直到四年前。

那时他刚刚结婚,正是新婚宴尔,陈况也有了一个感情稳定,打算结婚的女朋友。一切都顺遂得仿佛一场梦般,叫人不愿醒来。恰恰彼时市里出了一桩连环碎尸案,先后在市郊城乡接合部的水塘里打捞出三包碎尸,死者皆为从事娱乐行业的年轻女性,影响极其恶劣。市领导向市局施加压力,要求尽快破案。

市局以他和陈况为首,成立了专案组,限期破案。经整个专案组的认真取证调查排摸,最后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位高官在本城读大学的独子。正当他们打算申请批捕嫌疑人的时候,他妻子在单位被人检举挪用公款,面临牢狱之灾;陈况的女友在晚归途中险遭强奸,虽说是虚惊一场,但那女孩子最后还是和陈况分手。他和陈况因而各自焦头烂额,很难不影响办案进度与质量。

这件碎尸案最终以一个有精神病史的刑满释放无业人员强奸并杀害妓女,随后残忍地碎尸抛尸的定论而结案。

至于高官的儿子,早在结案前便已飞赴国外留学,全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更不消说接受法律制裁了。

而他,妻子丢了稳定的工作;陈况,失去相恋两年的女友。

美好的世界轰然崩塌。

专案组解散后,陈况沉寂了一段时间,最终向局里辞职,转而投身私人调查领域。他虽然坚持留了下来,但满腔热血,到底淡了很多。

这些年两人也偶尔见面,却都默契地绝口不提旧事。

费永年知道,他们很难做到忘怀,只好将之尘封在记忆深处,直至未来的某一天,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将往事唤醒。

“你是知道规矩的,陈况。”费永年淡淡地对陈况说。

“老费,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陈况坚持。

费永年略加考虑,点点头:“街角有家咖啡馆。”

说罢,两人步调出奇一致地向外走去。

“案件还在调查阶段,你知道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有关的信息。”费永年抿了一口特浓咖啡,缓声对陈况说。

这些年他与陈况也颇见过几面,好几次都是陈况为辩方做调查时两人碰个正着。

陈况微笑,从卡其外套的内插兜里抽出一个对折在一起的文件袋,推到费永年跟前。

费永年挑眉:“这是什么?”

陈况勾唇:“打开来看看。”

费永年取过文件袋,解开绕在袋口的棉绳,微微撑开文件袋往里看了一眼。里头是三五张传真纸。

在陈况笑眯眯的注视下,费永年拿出传真纸,迅速浏览了一下,随即抬头,以锐利的眼光望向坐在他对面的老友。

陈况摊一摊手,并不卖关子:“出事后第一时间,信氏的律师便联系我调查取证。这是信以诺这一年来的定期血液检查报告。”

“信二少爷虽然有酒后闹事的前科,但信大对他的管教还是很严格的,当即送信二戒酒,又要求弟弟定期验血验尿,若检查出酒精与其他违禁成分,便停掉信二的生活费。从血液检查报告看,信二少颇老实安分了一段时间。”

“此案疑点重重,首先所有证人都能证明事发当晚信二神志清醒,与死者相偕,驱车离开酒吧。酒店前台与服务员也明确表示信二入住酒店时并无异常。在两人进入酒店房间到事发的数个小时里,左右住客也未听见争执与响动。”陈况呷一大口咖啡,“信二与死者初识,没理由行凶杀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自陈只喝了两杯红酒就失去意识,全然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你不觉得很蹊跷吗,老费?”

费永年不接他话茬:“此案还在调查取证阶段,并未进入诉讼程序,警方会大力调查,还原事件真相。”

陈况一摸鼻尖,微微一哂:“老费你也学会打官腔了。”

“无论你的调查取得了什么进展,都应第一时间与警方联系,不要擅自行动。”费永年苦口婆心地叮嘱陈况。只是一句“你要相信警方”他知道陈况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听的。

陈况不理会费永年,摸出钞票放在桌上,扔下一句“我还与人有约”,就迈着大步,先行离开。

费永年望着咖啡桌对面,只喝了两口的咖啡,无奈地一笑。

回到家,妻子秦青已经下班,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听见他进门的响动,在厨房里扬声说:“永年你洗个手,饭菜马上就好!”

“不着急,我还不饿,你慢慢来。”费永年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挂上,自去卫生间洗手,然后躲在北阳台抽了根烟,这才回到饭厅里。

饭菜都已经摆上桌,两荤一素一个汤,一人一碗杂粮米饭。

妻子的厨艺不算出色,可是费永年吃得很香。做他这一行,看多了悲欢离合,有时难免要让自己在工作中变得铁石心肠。只有家里,才是真正能让他放松的地方,他格外珍惜给他这个家的人,珍惜这个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的人。

吃完饭,费永年主动收拾碗筷,送进厨房去洗干净,然后两夫妻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看新闻联播。

当新闻播出五·一四特大火灾调查的新闻时,秦青不由得握住了丈夫的手:“最近你们局里为了这件事,一定很忙吧?”

何止是忙?简直脚不点地,焦头烂额。费永年心里想着,面上便露出淡淡的倦色来。

秦青紧一紧手上的力道:“你也注意自己的身体,到底不年轻了……”

费永年点点头:“我会的,你别担心。”

“上次我们公司年会组织去的生态农庄环境不错,要不我们周末去那儿玩一天吧?把你队里的小吴小赵他们都叫上,大家一起吃个饭,放松放松。”秦青缓缓地以拇指摩挲丈夫的手背。

隔了良久,她也没听到丈夫的回应,微微转头一看,费永年已经靠在沙发上,仰面朝天,睡着了。

即便如此,也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如雷贯耳的鼾声。

秦青试图收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丈夫抓得紧紧的,嘴角不由得浮上一缕微笑。

次日上班,费永年与卫青空在办公室碰头,将取得的信息与对方做了交流。

卫青空把从文身店获得的拍立得照片用吸铁石贴在线索板上,拿马克笔在女死者旁的男子下面打了个问号。

“根据文身店老板的描述,与死者同来的男子应是她的男朋友。死者死亡至今已经超过三十六小时,但她的手机始终无人拨打进来,这是个疑点。”青空指了指照片上看不清容貌的男子,“身为男友,这一点有些说不通。”

一旁有警官将法医实验室早晨送上来的尸检报告递到费永年手中。

费永年翻开仔细看了一遍,随后交给卫青空:“你也看看。”

卫青空一看那份尸检报告,随后露出深思的表情来。

子宫内膜增厚,腺体、血管有增生现象,血液中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浓度大于一百,可见十毫米乘六毫米胚囊……检测出伽马—羟基丁酸成分……

卫青空紧了紧手指:“费队,我下去一趟!”

费永年颔首:“一起去吧。”

上头对于五·一四特大火灾的侦办进展很重视,法医实验室这两天几乎是连轴转地在对火灾现场提取的证据进行分析,他也正要下去了解进度如何。

待两人下楼来到实验室,卫青空只来得及瞥见两位法医助理将一具被大火焚烧得面目全非、焦炭一般的尸骸,小心翼翼地装进黑色尸袋里,轻轻拉上拉链,放在不锈钢陈尸台上,等待稍后送往停尸房,背上就挨了费永年一掌。

“发什么呆,快去连法医办公室吧。”

卫青空听见自己后背胸腔传来的声响,强忍着才没有龇牙咧嘴,随后沿着走廊朝里走去。

他不知道费队是否看出了什么,但恰在刚才,他有刹那失神。十一条鲜活的生命,转瞬间在大火中被吞没,烧成焦黑的尸体,听新闻和直面骸骨所带来的冲击,全然不同。

卫青空回头看一眼走进感应门内的费永年高大宽厚的背影,不由得暗暗一喟,费队是怕他承受不了这样的心理冲击吗?

不待他多想,他已经走到感应门前,门无声无息地向左右两侧滑开,门内连默正与实习生将无名女尸装进尸袋中。

连默最后看了一眼女郎的容颜,随后边将塑胶尸袋的拉链缓缓拉拢,边对实习生说道:“中国人自先秦时便已有在身体上刺字的记载,当时是一种惩戒犯人的刑罚。”

“黥刑。”实习生将露在尸袋外头,死者淡淡的亚麻色头发塞进袋子里去。

连默赞许地点了点头:“后来逐渐演变成一种土著和少数民族特有的习俗,《淮南子》中曾有记载:‘闽越之地陆事寡而水事众,人们遂断发文身,以象鳞虫,为蛟龙之状,以入水,蛟龙不伤也。’出江入海的人通过文在身上的鳞纹,以期模仿鱼龙之态,从而避免为鱼龙所伤。”

“原始的仿生?”实习生也不惊讶。

“通过在身体上文刺猛兽、祥纹、佛偈,人们祈求获得神佛庇佑,以使鬼怪回避,这是一种美好的心愿。”当拉链最终将光明阻隔在尸袋外头,一边是尘世,一边是死亡时,连默轻声叹息,“可惜她背后的天使之翼,终究没能保护她不受伤害……”

“在信以诺的血液样本中也检出伽马—羟基丁酸了吗?”青空在连默身后问。

实习生见机将尸体推往停尸房,而连默则摘下一次性手套,扔在回收篮内,招呼青空:“你来得正好,嫌疑人的血液报告也已经出来了,我正想给你送上去。”

说完从工作台上取了报告交给青空:“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不高,但伽马—羟基丁酸含量高得足以使一个成年男性昏迷并产生暂时性失忆的症状。死者体内的伽马—羟基丁酸含量比他还要高,由此导致过敏性休克,最终死亡。在有嫌疑人指纹的酒杯中,以及地毯上的酒渍中也检出相同成分。”

“所以这是一桩约会强奸药过量导致的意外?”青空皱眉。

连默摇摇头:“嫌疑人体内的酒精与伽马—羟基丁酸含量掌握得恰到好处,像是经过计算,能令他昏睡不醒又不至于伤害他。而死者怀孕已超过四周,应有明显生理反应,不可能不被注意到。从她体内的酒精含量非常低就知道,她已经有意识避免摄入酒精成分。”

“假设信以诺打算用药强奸死者,那他自己没道理也摄入约会强奸药;反之,假设死者本打算用药放倒信以诺,她自己更不可能喝下如此高剂量的伽马—羟基丁酸……”青空压一压手腕,忽然灵光一现,“她不是独自前来!照片里的男朋友一定也在案发现场!”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死者打算令信以诺昏睡不醒,才方便行事,事后信二少爷还不会记得当时的情形。而要制造出使人信服的假象,单凭瘦弱的死者可处理不了昏迷的信以诺。所以当时一定还有第三个人在现场。

“谢谢你,连默!”青空拿着一沓报告在连默肩头一拍,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回楼上办公室去了。

连默微微耸了耸肩,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青空将血样的检测报告,同自己的推理悉数对费永年说了:“我打算将案发前后的酒店监控录像再看一遍,也许有什么疏漏的细节。”

费永年朝他竖了竖拇指:“加油!”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头,信以谌结束与远在欧洲的父母的视频通话,头疼地揉一揉额角。

这件事,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二老终是要知道的。但在事情得以解决后让他们知道,总比一切都还毫无着落时告知他们要好些。

自书房出来,他恰好碰见捧着早餐托盘的阿姨从楼上下来。

“蓉姨。”信以谌对阿姨点点头,“以诺又赖在房间里吃早饭?”

阿姨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二少爷心情不好。”

信以谌淡淡地哼了一声:“中午他要是心情还不好,就让他饿一顿。”

阿姨摇头浅笑,只管捧了餐盘转进厨房去了。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事,她可不掺和。

以谌稍加思索,便缓步上楼,在以诺门前驻足,敲门。里头没有应门,他也不客气,自行推门而入。

两兄弟的房间,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以谌的房间干净整洁,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令人一望即知主人是行事沉稳利落,不拖泥带水的性格。

以诺则恰恰相反,房间里随处丢放着个人物品,脱下来的袜子也会丢得东一只西一只,手机以一种极其悲壮的姿态沉在半满的水杯中,死不瞑目。

以谌叹息,循着隐约的声响穿过杂乱无章的起居室,推开娱乐间的门。

只见弟弟以诺坐在模拟驾驶室里,双手紧握方向盘,通过屏幕,在虚拟世界里感受在银石赛道上飞驰的刺激快感。

以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以诺险象环生地通过两处连续的发卡弯,接着继续在赛道上狂奔,直至屏幕上跳出成绩,他才咳嗽一声,提醒以诺自己的到来。

以诺有些悻悻然地退出游戏,从模拟驾驶室里钻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兄长面前。

以谌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指针,随后负了双手,压下一声叹息,对仍穿着居家服的弟弟说:“换好衣服,我送你去黄伯伯的律师行。”

信二少一句“不去!”噎在喉口,如何也没办法掷地有声地掼出来,只得憋憋屈屈地去衣帽间,找齐一套休闲装备换上,跟在信大身后,下楼坐上中规中矩的雪佛兰副驾驶座,前往黄伟荣律师事务所报到。

两人到达黄伟荣律师事务所已经将近正午,办公室里人不多,想是都去吃午饭了。事务所位于寸土寸金的贸易区内,办公室租在低调的商务楼里,与金融区隔江相望。从黄律师的办公室看出去,开阔的江景与金融区高低错落的摩天楼相映成趣。

以诺与黄律师打过招呼,便往沙发上一坐,取了一旁矮柜上的杂志,信手翻阅,对外头碧水蓝天的景致视若无睹。以谌见状,与黄律师握手致歉:“黄伯伯,实在失礼,要将劣弟安排在您眼皮底下做事。”

老好人黄律师微笑:“哪里哪里,他不嫌闷就好。”

此时秘书打内线电话通知黄律师,陈先生到了。

“请他进来。”黄律师对信氏兄弟道,“正好你们也在,来见见我最好的调查员,想必已有最新进展。”

不多时,陈况敲门进来。

信以诺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里,如何也静不下心来,这会儿正撑着腮看兄长与黄律师寒暄,忽然间见一个颀长健美的青年,穿卡其色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踩一双柔软舒适的人字拖鞋,随意中透出一股落拓不羁来。

信二少的眼睛倏忽一亮,大放明光。

黄律师居中为三人做介绍:“以谌,以诺,这是事务所的首席调查员,陈况。陈况,这两位是委托人,信以谌,信以诺。”

未等以谌与陈况握手,以诺已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一个箭步蹿到陈况跟前,格开以谌的手,就想去拉陈况。

陈况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从沙发方向扑过来,耳朵里虽然听见黄律师的介绍,可是身体却早他一步,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右手一张,卡住了来人的手腕,手臂一绕一带,就将来人的膀子反拧在了背后。

以诺疼得“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陈况卸去手上的力道,将信二少推开。

以谌甩给弟弟一个“你活该”的眼神,与陈况握手:“陈先生,你好。”

“你好。”陈况言简意赅,并不多话。

黄律师请二人落座,询问调查进展。

“信先生血液样本中检出GHB伽马—羟基丁酸,俗称约会强奸药的成分。”陈况将信以诺身上采集的血液样本送去自己信得过的单位做了检测,果然不出所料,回想不起事发当晚情形的信二少,确是摄入了致幻剂。

信二少正揉着手腕期期艾艾地凑近,闻言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大哥我从来不碰这些东西的,你要相信我啊!”

在座的三人都没有理会他。

“信先生很幸运,摄入的剂量只是使他昏睡,醒来以后丧失当晚的记忆罢了,”陈况梳理事发经过,“女死者就没那么幸运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设法证明信先生并没有提供GHB,相反也是此事的受害者之一,他当时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的,就交由警方处理。”

“让我也参与调查吧!”以诺兴致勃勃地毛遂自荐。

仍没人搭理他。

“我的线人提供消息说有人认出女死者,但是不愿意到公安局录口供,我已经请线人居中安排,稍后见面。”陈况看一看手表,“还有四个小时。”

“黄伯伯,大哥!”以诺放软了身段哀求,“让我一道去吧。”

陈况睇了信二一眼,他虽是不耐烦软趴趴的公子哥儿,然则此事显然不是他做下的,遂并没有出言反对。

以谌与黄律师对视一眼,随即点点头。也该让以诺认识一下真实的社会和人性了。

中午在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大厦里的一家餐厅内用过便饭,黄律师有事,先行离开。以谌到一旁致电秘书,遥控处理一应事务。

以诺就坐在陈况对面,笑眯眯地追问陈况,调查员的工作辛苦不辛苦,是否充满惊险刺激,可有意想不到的奇遇?

陈况虽然烦他,到底也忍不住多瞥了他一眼。案发至今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信二少爷已经无事人般,通身上下没有一点点烦恼迹象。这时候难道不应该竭力回忆,努力寻找证据,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吗?

以诺并未领会陈况这一眼里的含义,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最向往的狂放不羁的生活。

“不如我与黄伯伯打声招呼,到你手下做事吧。”信二少蓦地异想天开。

那头交代完公事,收了电话踅回来的以谌闻言,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一拍:“这件事解决以前,你如果不想足不出户,就老老实实在黄伯伯这边朝九晚五。”

陈况见状微笑。信大少爷倒是个明白人。他当年自公安系统辞职,前途一片渺茫,多得黄律师给他机会,参与案件的调查取证工作,这才慢慢在私人调查一行做出名头来。假使黄律师开口,他还真不好直言拒绝。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陈况率先起身。

三人乘电梯往地库取车的短短时间,电梯乘客进进出出,不少女客忍不住要往他们身上多看几眼。三人身高相当,年岁相仿,气质却迥然不同。一个阳刚健美,一个温煦文雅,一个风流倜傥,站在一处,煞是赏心悦目。

可惜,都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

连默与卫青空坐在私人俱乐部的包房之中,一人面前一杯价值五十块的苏打水。苏打水盛在透明水晶玻璃杯中,轻轻地冒着气泡,隐隐仿佛能听见气泡破灭时发出的“噗噗”声。

青空将手边圆几上的糖果罐递给连默,自己从中挑了一颗松露巧克力扔进嘴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费队在食堂里叫住他,对他说有线人知道一些情况,但不愿意公开露面做笔录,所以让他下班前到这家俱乐部来。

“带个伴去,不要令对方有压力。”这是费队的原话。

青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找了连默一起来。

连默话不多,甚至有点呆,很不擅交际的样子,但——他喜欢她并不咄咄逼人的感觉。

刑侦队里有不少女同事,年轻,模样也周正,英姿飒爽。只是过于硬朗了,难免就带着些巾帼不让须眉的霸道,野心勃勃,毫不掩饰。

青空倒更愿意与连默相处。

“顺便请你吃饭,谢谢你昨天陪我去调查。”他连借口都找好了。

连默一想不用自己回家做饭,就答应了。

两人驱车来到城中出名的私人会馆,青空按照费队交代,报上陈况大名,领班便将他们引进包房中,送上两杯苏打水,随后离开。

青空看了一眼平板电脑里的酒水价目,暗道老板真是赚钱有方。

没过多久,隔壁包房传来交谈声,虽不响亮,却清晰得足以让他们听见。

连默在沙发里坐正身体,青空则一手食指竖在唇前,一手拉了她,靠近墙壁,侧耳倾听。

那一厢,陈况与信氏兄弟,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线人。

她染着火红色头发,穿亮片裹身裙,踩一双红底高跟鞋,臂弯上挽一只大红色鸵鸟皮铂金包推门而入。见三人分坐在沙发上,各有各的英俊,不由得一笑,朝明显更粗犷的陈况抛了个媚眼:“况哥是吧。”

陈况点头,示意她随意。

她在三人对面的茶几上拖过烟灰缸,捧在手里,转身走到吧台边,在高脚椅上坐下,将烟灰缸不轻不重地掷在吧台上,自顾自从包中取香烟与打火机出来,点燃后深吸一口,缓缓喷吐在空气里。

“小江说我只要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说了,况哥就有好处给我?”

陈况取出个将近一寸厚的牛皮信封来,搁在茶几上,另将从监控录像上截取的图像出示给她看。

她先瞄了两眼信氏兄弟,见两人显是对她没有兴趣,终是歇了调笑的打算,吸了口烟,凉薄地吐了个烟圈。

“……你们要查的人,我认识。”她还年轻,只是长期作息颠倒的颓靡生活,已将她的健康损害,深浓的妆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才能掩饰眼角的细细皱纹,声音也因烟酒而变得沙哑,在房间中显得格外冷漠,“她叫沈安绮,我们是在少管所里认识的。她中学时在学校里和人抢男朋友,将对方打成重伤……对方父母有点儿权势,怎样也不肯和解,她父母忙着做生意,见钱不能解决此事,又管不了她,只好任由她被关进去……”

“说重点。”陈况的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她微微一笑:“看,谁还耐烦听故事?”

不等陈况的眼风甩过来,她已经把玩着打火机,接着道:“等她放出来,她爸妈早就移民生第二胎去了,谁还会管她是学好还是学坏?我和她是同一批释放的,见她孤苦伶仃无处可去,就和她一起结伴,混混日子。”

房间内的三个男人都没有追问她们是如何混日子的。

“后来她认识了个男人,对那男人死心塌地的,说是攒够了钱,就洗手不干了。”她自嘲地一笑,掐灭了烟,信手扔在烟灰缸里,“我当时就觉得会出事,可是又不想为了个臭男人,坏了和她的姐妹感情……”

所以没有阻止她,因为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朋友。

“她和那男的联手下套做仙人跳,先从高档酒吧舞厅会馆,结识有钱人,诱他们至酒店开房,设法拍下对方裸照,然后要挟对方若不拿钱出来,就将照片分发给他们在乎的人,或者媒体。她每次勒索的钱也不多,不过几万十几万,那些有钱人也不差这几个钱。而且她一向只在一个人那里拿一次钱,绝不纠缠。那些人求个破财消灾,这两年倒也让她混过来了。没想到……”

她瞥了浑身散发“我是阔少,快来宰我”气息的信以诺一眼,没想到最终还是栽了跟头。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这是陈况最关心的。

她伸手将垂在胸前的一缕红发撩到背后,粲然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得去问安绮了。”

“安绮已经遇害。”陈况沉声说出冰冷事实。

包房中有片刻死一般的寂然。

良久,她抖着手,重新燃起一支香烟,猛吸了两口,吐出大片烟雾,这才隐在烟气之后哑声轻笑:“这个笨蛋!”

三个男人被她笑得心下一片恻然。

她却仿佛下定决心,不吐不快似的:“安绮说,她体质敏感,虽然也抽烟喝酒,可是药啊粉啊,她是一点儿也不沾的。有一次去酒吧,遇见个贱人在她饮料里下了药,多亏那个男人出言提醒,她才没有喝进去,否则一条命恐怕要交代了。一来二去,她就和那男人同居了。不过那男的有正经工作,我也只远远看见过一眼,并没接触过。安绮……想保护这段感情吧,不想他曝光,事后连累他……她最后的住处是在乐苑金庭,据我所知。”

说完,她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走近茶几,弯腰伸手取过信封,再不看三人,就此扬长而去。

待她的脚步声自走廊上去得远了,陈况站起身,走到一侧挂有液晶电视的墙壁前,往墙上一按,墙壁缓缓左右滑开,露出另一头屏气凝神听墙脚的连默与青空。

连默本来被青空拉着听墙脚,这会儿墙壁突然左右裂开,不由得微微一怔。

青空却早晓得隔着墙能将另一边听得清清楚楚,想必这两间包房原本是可以连成一间大包房的,平时无事,就用能移动的板壁分隔开来。见此情景,便若无其事地拉着连默起身,颔首微笑:“师兄。”

陈况是认识卫青空的,和连默,却是第一次见面。

他早知道连默此人,然而几次去队里办事,总是与连默缘悭一面,因故错过。

“连默,这是陈况陈师兄。师兄,这是连默连医生。”

连默扬睫,视线与陈况相触。

陈况颀长健硕,身影将连默整个笼罩,带着不经意的压迫。

连默仿似不觉,伸出纤净的手:“陈师兄。”

陈况与她握手。

他的手因长期在户外工作,被晒成深麦色,与她长年在室内工作缺少日晒的白皙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手宽大有力,她的手纤细稳定,轻轻一握,便放开彼此。

仅凭这短暂的一眼一握,陈况却对这个初见的女孩子有了认知。她的眼神非常干净,出奇地冷利,看人的时候简直像有形的刀刃,能剖开皮肉,直刺内心。与她的眼神相反,她的手却不可思议地柔软温暖。

是个矛盾的女孩子。

信以谌见状,提议由自己做东,请在场诸人用顿便餐,以示感谢。

青空出言婉拒:“案件还在调查阶段,虽然可以初步排除信先生的嫌疑,但也不宜有私人接触。”

陈况点头表示同意:“线人说的,你们想必也已经听见了,我这边只负责提供线索,洗清信以诺先生的嫌疑,剩下的就交给警方处理。”

五人就此道别,各自离去。

以诺在回家的路上,犹不忘磨着以谌,答应他去给陈况做助理,而不是在黄律师身边收发文件。

以谌的心思,却早已飘得老远。

连默躺在农庄鱼塘边的钓椅上,将钓竿插在扶手侧边的鱼竿插座内,脸上覆着还散发着麦秸特有的清香味道的大草帽,膝上搭了一条灰色的薄毯,静静地一动不动。

秋日舒爽的风从鱼塘上拂过,随风一道,还有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传来。池塘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时不时有池鱼浮上来又沉下去,留下一圈圈涟漪。

连默的身后,烤架已经准备好了,费永年带着几个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同事,正从农庄提供的电瓶车上,将烧烤所需的果蔬肉串,鸡腿鸡翅,牛排羊排从车上卸下来,又招呼老板再多送几箱果汁饮料来。

远远的,农庄里的小土狗在欢快地吠叫着,鸡鸭“咯咯嘎嘎”地吵成一片。

连默心里出奇地安宁。

无名女酒店离奇死亡案件,在从线人处获得重要信息后,便豁然开朗。费队先申请调阅了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档案,和线人提供的信息一致,女死者正是年仅二十一岁的沈安绮。

在确认死者的身份信息后,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便慢慢浮出水面。

沈安绮在圈子里,是很有名的。

一则因为她够美,在寻找一夜情的战场上几乎无往而不利;二则她对一夜情对象的要求超乎寻常的高,颇有几个喜欢夜夜笙歌的阔少成了她的猎物。

阔少们即使上了她的当,吃了仙人跳的亏,为了脸面,也没有人站出来声张。不过阔少圈里渐渐也都晓得,本埠有这样一位人物,因此上当的人数锐减。所以她这一次将目标定在刚回国不久的信以诺身上。

青空和小刘警官拿了沈安绮档案里的清晰照片,走访乐苑金庭,调查取证。乐苑金庭属于城中比较高档的住宅小区,业主多是年轻貌美的女郎,出入都开着各款被人戏称为二奶车的豪华座驾。小区的保安措施十分严密,进出需要刷卡,来访车辆需要登记,电梯直接入户,对应的门卡只能去对应的楼层。

保安在看过沈安绮的照片后,回忆片刻,才肯定她确实住在小区里。

“这不是安绮嘛!她平常进进出出都化着妆,其实这样素颜不是也挺好看?好像有几天没看见她了。你们问有没有人和她同住?有倒是有,只不过也不是经常过来。什么样的人啊?蛮年轻的,也就比安绮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人长得比较黑,来的时候总爱戴一顶棒球帽,还戴着墨镜。有一次很晚了,他来找安绮,都没摘下墨镜。这样藏头露尾,一看就不是什么有担当的。”

保安的八卦之血熊熊燃烧:“他们都说其实他才是被养着的那个,房子的月租都是安绮在付。”

这就和刺青店里得到的线索对上了。拍立得照片中的另一个人也是戴着棒球帽,肤色偏黑。

青空和小刘又走访了沈安绮楼上楼下的邻居。

两家邻居都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穿衣打扮的风格出奇地一致,都是柔软轻薄曲线毕露的短裙,外罩一件真丝晨褛,光脚缩在沙发里。听闻两人问起安绮,表情都是轻轻地那么一撇嘴,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

“安绮心高气傲,看不起我们呢。”其中一人捧着热气氤氲的花草茶,小啜一口,“她还打算赚够了钱洗手从良,嫁人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呢。呵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料子!过惯了如今这样的生活,再回头去朝九晚五?!嘁!”

又笑眯眯地向青空小刘努嘴:“这是我自己做的芝士蛋糕,两位警官尝尝看。”

见两人都表示不吃,也不在意,懒洋洋地招呼趴在客厅角落里的金毛犬过来:“宝贝,来,妈妈做了蛋糕哦!”

青空小刘无语地对视一眼,继续询问她是否认识沈安绮的男朋友。

她见两人问起,眼睛一亮,微微坐正了身体:“上一回小区七夕搞活动,好多人的先生都来了,我总以为安绮也会带她男朋友一起参加活动,谁知道她男朋友根本没来。晚上我老公回来,嫌宝贝在房间里影响他休息,我就把宝贝带到阳台上,还好生地安抚了宝贝受伤的心灵……总之,我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恰好听见她和她男朋友在楼下阳台,对着星星说什么深情不改,星月为证的傻话。我还听见她问那男的,小黑还是黑皮什么的,反正听名字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什么时候带她去见父母……”

“小黑?你肯定是叫这个名字吗?”青空抬头问。

女郎被打断,有些不快地搂住了过来吃蛋糕的金毛寻回犬的狗头,一边搔着它的下巴,一边瞪圆了眼睛:“就是类似的名字,隔了蛮久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宝贝可以为妈妈做证,是不是?”

金毛寻回犬配合地哼唧了一声。

“谢谢你配合我们调查。”青空与小刘告辞出来。

小刘长出一口气,虽然在那金屋中坐了不久,他都替里头的女郎觉得压抑。

两人得到重要线索,立刻回刑侦队向费队汇报。

费永年一听,立刻批准将绰号小黑的郑建斌带回协助调查。

当警方赶至汽车改装厂时,陈老板不在,前台正低头玩手机,见警车停在门口,警察亮出证件一边往里走,一边询问小黑在哪里时,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小黑今天没进厂,陈总派他去海关接零件了……”

海关方面很快证实确实有一批汽车零件通关,但前来接件的人一直没有现身将零件取走。

警方随即发出协查通知,请航空铁路公路运输部门与宾馆网吧等场所严密监视此人行踪,一旦发现,立刻与警方联系。

晚些时候,改装厂的陈老板匆忙赶来,一见到费永年和卫青空就一迭声抱歉,一边从口袋里取了香烟出来递过去:“不好意思,早上正好有事没在厂里,耽误警方办案了。”

两人都摆手表示不抽烟,陈老板这才将烟盒收回去:“我一定全力配合调查,知无不言。”

青空瞥了一眼一脑门子汗的陈老板,只问:“陈先生了解郑建斌吗?”

陈生掏出亚麻灰色手绢,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小黑是我一个球友同村同族的亲戚,他从汽修学校毕业,来城里打工,我这位球友就把他介绍给我。小黑人勤快,除了喜欢车,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极老实的一个孩子……”

陈生也没想到就是看上去如此老实的人,会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引得警察要上门调查。也不等青空追问,就将小黑的电话住址和盘托出:“不瞒两位,我这家汽车改装厂,门面不小,能经营到如今的局面也很是不易,客人也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还请警方不要把鄙店牵扯进去。”

待青空按地址前去小黑的住处,不出所料,早已人去楼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套房莫名付之一炬。青空到的时候,消防队刚刚才将大火扑灭,满处烟迹水痕,一片狼藉。房东正捶胸号啕才装修一年的房子就这么烧了。

倒是小刘在陈生的球友处取得些进展。球友说郑建斌为人颇孝顺,每个月都给老家的父母弟妹寄回去几千元生活费,供父母日常开销,弟妹上学。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只等他赚够了钱就回老家盖新房摆酒结婚。

众人一致推断小黑郑建斌一定是想潜逃回老家,再做打算。

两天以后,警方在高速公路收费口对过往车辆进行检查时,从一辆满载的货运卡车上,发现了躲在成箱货物之间的小黑郑建斌。

他一开始还强作镇定,辩称自己只是舍不得花钱,所以搭顺风车回乡的打工仔,然而在警察取出协查通知,与其上的照片做对比时,终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地。

小黑在被押解回来以后,费永年与青空连夜突击审讯,最初在面对商务酒店大堂案发时间段监控录像截图里自己的身影,他尚能自圆其说,可是当青空要采集他的脱氧核糖核酸样本,与沈安绮腹中的胚囊做基因序列比对的时候,这个皮肤黝黑,看起来十分老实可靠的青年忽然再也无法狡辩下去。

“我交代,我全都交代……”他用戴着冰冷手铐的双手捂住脸,崩溃道。

他认识沈安绮,正如陈况的线人所说,是在一家人声鼎沸嘈杂的酒吧里。安绮美丽无匹,吸引了众多异性目光。因她不是那家酒吧地盘上的人,惹来两个常驻酒吧女郎的妒恨,其中一个,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饮料里投了药,随后躲在一边,等着看她出丑。

他看不过去,悄悄提醒安绮。

在冷漠的都市森林里,两个单身男女,以这样的方式相遇相识,开始了交往。

安绮愤世嫉俗,只在乎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全然不在乎他仅仅是个从农村小镇上出来的打工仔,连一处像样的栖身之所都没有。

他每天看着那些有钱人开着豪车到改装厂来,仅仅为了换一组汽车内饰,或者是装上更好的避震器与马力更强劲的引擎。而他辛辛苦苦地工作,却只能换来勉强维持生计的菲薄收入,还要勒紧裤腰带寄钱回去赡养父母,供弟弟妹妹读书。

他向安绮透露这样的愤懑不平,安绮并没有看不起他。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他至今都还记得安绮说这话时,脸上那种恶狠狠的表情。

他就向往地对她说,等他有钱了,就开一家自己的汽车改装厂,把父母弟妹都从老家接过来。而安绮则说,她只要一座大房子,生两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她都会很爱很爱他们,绝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后来,我们看了好几部劫富济贫的电影,安绮和我觉得有钱人的钱都是不义之财,劫他们的富,济我们的贫,没有什么不可以。就模仿电影里的手段,由我物色对象,她在酒吧等场所引诱对方,至酒店开房。如果去的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酒店,我就会在事先开好的房间里,等安绮给我内线电话。一旦她得手,将对方用药迷倒,我就走楼梯去她的房间,帮安绮把昏睡不醒的人搬到床上,脱光衣服,拍下两人的裸照。次日,对方苏醒过来以后,用裸照向对方索要钱财……”

郑建斌交代到这里,青空不由得费解:“既然你们是情侣,又一起配合作案,你为什么要杀害沈安绮?”

郑建斌用双手食指紧紧地抠住头皮:“……我还没攒够钱,可是安绮却不想再干下去了,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催我带她去见我父母。她说她已经没有亲人了,以后我的父母就是她的亲人,她会……好好地孝敬他们……”

青空与费永年对视,这难道就是导致他行凶的根本原因?

果然只听郑建斌接着道:“我在老家是有未婚妻的,只等着回去摆酒了,我怎么能带安绮去见父母?再说,安绮早就不是处女了,我讨她做老婆,那不是要一生一世戴绿帽,被人看不起?她说怀了我的孩子,可万一不是我的呢?我不能让老家的慧慧失望,让父母弟妹被村里的人戳脊梁。所以我一时头脑发热,给安绮下了药,因为憋了一股火,就趁她昏过去的时候和她做了。我听老一辈人说过,刚怀孕的时候最要小心,要是没注意行了房,孩子就可能会掉了。我只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带安绮回老家,我没想过要她死……”

没想过?!连默送基因序列比对结果上去给青空时,听见他和费永年讨论审讯结果,不由得嗤之以鼻。郑建斌怀疑安绮的孩子不是他的,可两组序列的比对结果显示他和安绮所怀的孩子,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亲缘关系。

“那么大剂量的伽马—羟基丁酸,别说是成年女性,即使是大象也受不了。何况一个孕妇,在药物性过敏休克后,他竟然还想通过性行为致其流产,正是他的这个行为,导致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治,最后因过敏休克伴随窒息死亡。他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实施急救措施,而是冷静地回到楼下以化名开了房间,等到早晨信以诺发现尸体报警后,才趁乱退房离开。完全是冷血无情的谋杀!”

酒店大堂提供的监控录像证实,在警方到达酒店后,他才前去退房。前台接待员甚至还记得他在结账的时候打听酒店出了什么事,一大早的扰攘不已。

他也许是临时起意,但最终的结果,是一条鲜活年轻的生命和一个还未成形的小生命,齐齐被他扼杀。

不可谓不残忍。

案件告破,终于可以令死者安息。

沈安绮的遗体,最后由那个不肯至警局做笔录的女郎领走。

她说姐妹一场,总要送安绮最后一程。

令所有人唏嘘不已。

连默透过草帽的孔洞,凝视头顶的天空。

案件告破,小黑郑建斌被移送检察院后,信氏兄弟亲自到刑侦大队向费队和青空等参与破案的警员表示感谢,不但奉上大红锦旗,还备下了酒席。

不过费队只收下锦旗,婉拒了信氏的宴请。

然后,就趁着周末,案件告破的间隙,叫上刑侦队的队员们,到农家乐来舒展身心。

连默惫懒,躲在一边晒太阳。

那头,农庄唯一的水泥路上,陈况的黄色路虎揽胜越驶越近,一辆低调的雪佛兰商务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不多时就来到鱼塘边上。

原本两个队里的女警员正在将腌好的牛排羊排从保温箱里取出来,往户外烧烤架上放,见陈况来了,不由得齐齐停下手中工作,脆声喊:“陈师兄!”

陈况笑着下车,朝在阳光下晒出一额汗的费永年吹了声口哨:“老费,我来蹭饭,可欢迎?”

后头的商务车停在陈况边上,司机下车,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整箱葡萄酒,从水泥路基铺设的台阶上走下来:“费队长,这是黄伟荣律师事务所送来的葡萄酒,产自法国普罗旺斯圣玛德琳修道院,并不对外销售,请费队和大家笑纳。”

连默闻言在心里头“嚯”一声。

圣玛德琳修道院的修士们酿的葡萄酒,不知道费队会否留下一瓶,让大家尝尝源自中世纪至今的,古老酿酒传统技艺酿造出来的美酒?

倏忽头顶传来青空的声音:“连默,来吃烤肉串!”

“青空厚此薄彼,怎么不叫我们?”小刘大声抗议。

“来来来,都来试试你们费队的手艺,老费的烤肉可是一绝,轻易不肯施展!你们有福了!”

空气中满是笑闹声,连默闭上眼睛,享受这宁静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