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源起中国

第一章
沸腾大地:宋朝的战国时代

公元1280年,一场爆炸让扬州举城皆惊。一位城中居民写道:“声音像火山爆发,像龙卷风吹来,全城震恐。”Zhou Mi, “Pao huo” 炮禍,in Zhou Mi, Gui xin za shi 癸辛雑識. “炮祸”词条见前集,以及http://zh.wikisource.org/zh/%E7%99%B8%E8%BE%9B%E9%9B%9C%E 8%AD%98, retrieved 26 September 2012.冲击波,或时人所谓“炮风”,震得屋梁飞出3英里(约4.8公里),屋瓦吹到30英里(约48公里)之外。城中百姓最初以为是打仗了——他们数代就生活于战火之中,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一场事故。扬州武库辞退了最有经验的一批火药技师,而初出茅庐的新人研磨硫黄时常常马虎大意。火星不慎溅落,点燃了一些火枪,火枪如“受惊毒蛇”一样喷吐火舌,场面煞是好看,直到火焰引燃了火药。整个武库发生了爆炸。一百名卫兵身亡,尸骨无存。弹坑超过了10英尺深。Zhou Mi, “Pao huo.”

爆炸发生时,欧洲人大多还不知火药为何物。西方人对火药的第一条记述是学者罗吉尔·培根(1214—1292)所录,为爆炸发生的十多年前,而这种物质在欧洲战争中发挥重要用途就要到五十年之后了。培根提到火药是在1268年。SCC5 pt. 7, 50.然而,在1280年,中国的那些居民,已经在火药时代生活了几个世纪。

多数人,包括专业的军事史家,都对早期的火药战争知之甚少,或根本就一无所知。我们爱把火药和欧洲联系在一起,欧洲人在1480年左右取得了火炮和火枪技术的领先也是千真万确。但是,1480年距离火药发明已经过去了600年,距离第一件火器出现也过去了至少500年。火药时代的头500年都发生了什么?

火药从发明到发展为致命武器的过程是世界史上的关键部分。它令人着迷,也诡异非常。早前的火器并不如我们所想——火炮、滑膛枪、迫击炮、手雷。它们怪异、丑陋,甚至可笑。想象一下“火禽”——一包火药绑在一只鸟的身上。这种武器制作起来非常简单,如果不考虑它的精确性的话。你点火,放鸟,把它赶到敌人的阵地,企图让它点着什么木质的东西。火牛也是一个道理。那场面自是惊心动魄,四蹄踏地如雷,烟火四射。

还有“飞鼠”,一种在地上翻滚蹦跳的喷火装置。(在一次表演中,一个娱乐用的飞鼠跳上了皇后的大腿。)齊東野語,cited in SCC5 pt. 7, 134–35. 这实际上是只“地鼠”(“ground rat”)。还有火箭驱动的滚木,在接触到敌军时放出飞鼠。“火砖”可以投掷到敌船,然后放出“飞燕”喷火,点燃船帆。火葫芦可以发射火焰和毒气到40英尺的空中,或射向敌军。还有一些名字很有杂耍意味的装置:“伏魔飞火棍”“火蒺藜”“万火飞沙魔弹”“大蜂巢”“烧天烈火弹”。

这里的很多武器都代表了走不通的路。翻阅1044年的伟大军事典籍《武经总要》,我们仿佛看到了早期地质年代的化石层——各种生物与它们的现代形式都多少类似,只不过它们大部分都已经灭绝了。曾公亮,武經總要 (1044). 这部书版本甚多,最接近初版的是:曾公亮,武經總要前集 (1506–1521, 以1231年版为原本,而后者又以1044年为本)。这个版本刊行于15世纪末或16世纪初,是现存版本中最可信的,基于已经失传的1231年版的摹本雕版印刷。See SCC5 pt. 7, 20. 更易找到的版本是:曾公亮,武經總要前集,中國兵書集成,vol. 3 (Beijing: Jiefangjun Chubanshe, 1988).火器也是这样。早期的大量试验最终会得到少量的强势定型——著名的炸弹和火枪。

这个过程用了250年,从公元1000年第一次火器战争开始,到大约1250年,火药滚木(gunpowder logs)和火禽让位于初期的火枪。对这个演化过程的记载难得的清楚。中国是地球上历史编纂最为悠久和连续的一支文明,它的文献使得我们可以把许多武器的源头追溯定位到50年或者20来年之间,对于中世纪时期的记载来说,这是相当精确的了。“中世纪”一词容易引人误解。许多历史学家认为宋朝要算“近代早期”。关于“中世纪”中国人如何严肃对待历史的好书,参见Chan, “Compilation”; and Hartman,“Chinese.”我们有围城的记录、战斗的记录,有征调的记录、生产的记录,还有新式武器的部署、使用记录,最后提到的这个,有时是由被“铁火弹”“震天雷”等武器吓蒙的参练人记下的。

其他文明对实验的记载都没有达到这个程度。火枪在中国出现后,经历几代人的时间,突然在欧洲现身,但都没有像中国那样记录下诡异的实验以及早期的实验步骤(尽管欧洲人也做过火鸟的试验,后来是火猫)。似乎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这样做,比如印度和伊斯兰世界。

学者提出,中国人在慢慢探索火药的各种可能性的时候,欧洲人真正掌握了这种新技术的用途。See Neiberg, Warfare, 39; Morris, Measure, 203; Daly, Rise, 276–77; Kristinsson, Expansions, 258–59; Petrucci, “Pirates,” 63; Delbruck, Dawn, 24; Dupuy, Evolution, 93; O’Connell, Soul,113–14.就连汉学家都这么认为。伟大的费正清写道:“火药9世纪就被中国术士造出来了……这是令人震惊的事实……这个军事技术上的重大突破显然没有对受传统教育极深的宋朝政治家们起到任何影响。所以我们认为,儒家文化接受新技术是缓慢的。”Fairbank and Goldman,China, 115.不过,中国将火药付之应用真的很慢吗?我们马上就会看到,完全开发出这项技能有许多技术难关,但是如果我们从火器演化的全球背景去看,中国人的发展速度是很快的。这一速度完全可以和14—15世纪西方火枪的演化速度相比。

想想1127年到1279年,也就是南宋时期,人类经历了从使用最初级的火器,比如火药箭,到发展出一整套精密武器,比如火枪、各种原型枪的过程。在后一阶段的末尾,终于出现了真正意义的枪。算上之前的北宋(960—1127)——那时一件火器都没有,在宋朝统治的三个世纪里,人类在军事技术上取得了21世纪前最为迅猛的发展。演化的速度当真惊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战争从中国宋朝开始。

我们将其与现代相联系的其他很多事物也出现于宋朝。

宋朝,960年—1279年

宋朝一直以来被视为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之一。据宋史专家迪特·库恩(Dieter Kuhn)说,宋朝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表现出“现代资本主义启蒙最为显著的特征”。Kuhn, Age, 276.这或许过誉,但毫无疑问的是,宋朝在技术、经济、科学、文化方面都是历史上的巅峰时代。

中国的历史学家已经表明,直到18世纪晚期,城市中心居民最多的一个时代就是宋朝,宋朝的城市化率至少达到了10%,欧洲社会在1800年左右才达到这个比例。Deng, Premodern, 322. 还有人估计宋朝城市化率为15%。See Deng, Premodern, 183.当时欧洲最大的几个城市,人口都在10万左右——塞维利亚15万,巴黎11万,威尼斯7万,伦敦4万。See Chandler and Fox, 3000, 12.而那时宋朝都城开封的人口已经超过了100万。Fairbank and Goldman, China, 89.南宋在杭州建都时,杭州的人口也非常稠密,超过了100万(有估算达到了250万),成为当时全球最大的城市。Fairbank and Goldman, China, 92.马可·波罗大惊失色,游遍全球的著名摩洛哥冒险家伊本·白图泰则称杭州是“地球表面上我见过的最大的城市”。Ibn Battuta, Travels, 216.

连接中国那些繁华都市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交通网,在中国广袤的平原(Great China Plain)上建起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贸易区”。Fairbank and Goldman, China, 89. 关于宋朝的水利基建,见Liu, “Song China’s.”这一交通体系为历史学家所谓的宋朝“经济革命”奠定了物质基础,有的学者干脆将之称为“工业革命”。“宋朝工业革命”一词源自Kuhn, Age, 276. 宋朝“经济革命”或“中世纪经济革命”的繁盛在宋朝的文学领域同样出现了,见Mark Elvin to E. L. Jones, John Fairbank, and Gang Deng的著作。创造这些术语的是Hartwell, “Revolution,” and Hartwell, “Cycle.”那场经济奇迹的核心是先进的金融体系。纸币由唐朝的商人活动演变而来,宋朝政府将之官方化,印行了几百万张颜色、纹样复杂的防伪纸钞。

宋朝的子民可以用钞票买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商品和服务。据估算,宋朝在1100年左右的铁产量几可匹敌600年后整个欧洲的产量。这些估计是粗糙的,有争议的。见Wright, “Economic Cycle.”这种铁是用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炼制出的,使用了煤炭和焦炭,或者精煤,这是欧洲几个世纪后工业炼铁的标志性特色。庞大的宋朝制铁工坊雇用了上千工人,他们操作鼓风机,为炉膛持续供氧,比同时代的欧洲设备高明万倍。Elvin, Pattern, 86.

纺织业同样如此。宋朝的发展遥遥领先于中世纪欧洲,甚至近代欧洲。复杂的纺织机机括精巧。一位中国发明家描述了纺纱机如何“在数日之内纺纱一百斤,如果用上水力,更能超速完成”。Wang Zhen 王禎, Nong shu (農書), cited in Elvin, Pattern, 195.欧洲人只有到18世纪才有了相当的机器。Jones, European Miracle, 202.宋朝制造力强悍之名广为流传。一位波斯学者在1115年左右写道:“中国人手工制造最为精熟。其他国家难望其项背。(东罗马帝国)罗马人也算(技术)超卓,但他们还是不能和中国人比。后者说天下人都是手工业的盲人,只有罗马人还剩了一只眼,言下之意他们只有自己一半的水平。”Sharaf al-Zamān Ṭāhir al-Marwazī, cited in SCC5 pt. 7, 94.

宋朝的丝绸、瓷器和手工艺品冠绝全球,宋朝海员驾大船出中国海,经马六甲,穿印度洋,把这些货物运到印度和中东。这项贸易规模惊人,有时,政府从海上贸易获得的税费收入可占到财政总收入的20%。一位宋朝皇帝说:“海上商业利益丰厚。如果妥善经营利润可达百万,这不是比收税更好吗?”Emperor Gaozong (1127–1162), cited in Lo, “Emergence,” 499.宋朝的船只已经有了水密舱体、豪华客舱、救生船,以及精密的舵锚操作系统。

他们航船靠的是磁针罗盘,这是宋朝众多发明、发现中的一个。除了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总结的现代化的三大基础发明——火药、指南针、印刷术,宋朝人处于领先地位的还有解剖学、树龄测定、雨雪测量,圆盘环切(rotary cutting discs),对磁偏角、热剩磁、磁疗、地形图的知识,所有数学上的新知(包括高效的代数计算法、二项式系数的帕斯卡三角形),蒸汽杀菌,(对酒)高温消毒,人工培育珍珠,水下打捞,包括缫丝机在内的一切丝加工设备,多纺锤捻丝机,天花疫苗接种等。他们发现了尿液内源性类固醇,使用牙刷和牙膏,用铁湿法炼铜,掌握了链式传动,还懂得暗房现象,并制造了新式的机械钟。See SCC7 pt. 2, 217–24.

宋朝的军事技术也很先进。不提火器,宋朝及其邻国的发明者还制造并改进了远距离弓弩、新型的速射弩盒、巨大有力的炮弩(artillery crossbows)、双活塞压力火焰喷射器,还改进了锻造剑、矛和盔甲的技术。关于宋朝的军事技术,见Su, Nan Song, 82ff.

宋朝人甚至在生理上就先世界一步进入了现代。宋朝人的下颌——至少是一些地位高的个体——显示了人体学家称为“现代覆咬合”(“modern overbite”)的特征。在人类的整个史前时代和大部分人类历史中,人类的上下门牙都对得端端正正,这样才能咬紧食物。而当人类开始用工具把食物分成小块之后,他们的下颌就发生了演化,上门牙会突出于下门牙。欧洲人大概在18世纪有了这个改变,因为刀叉成了餐桌上的常客。但是,人类学家查尔斯·洛林·布雷斯(Charles Loring Brace)说:“现代餐桌礼仪至少要从宋朝开始……最后,和西方的叉子一样,筷子成为标志,标志着进食习惯的改变,从而演化出覆咬合的特征。”Brace, “Egg,” 696.

在如此多的方方面面,宋朝都处于先进,特别是以中世纪欧洲的标准来看,更是如此。这就造成了一个悖论:即便作为全世界最发达的国家,宋朝也没有在东亚称霸。宋之前的朝代,比如汉(公元前206年—公元220年)、唐(618—907),登上了无可置疑的权势巅峰,宋的后来者,比如明(1368—1644)、清(1644—1911)也一统天下,威震四邻。但宋朝作为国家却往往军事失利,败多胜少,被迫缔结不少城下之盟。

这个悖论让学者们疑惑不解,他们认为这是“困扰宋朝三个世纪之怪现象”。Fairbank and Goldman, China, 88历史学家为了解释这个现象,强调宋的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作用。在儒家的影响下,宋人重文不重武。中国的“文”字本质上意为写作,还可指代文明、文化、外交、语言。“武”则代表军备、士兵、战争。学者认为,在宋朝,儒家倡导文(文字、文化、文明),贬低武力,信奉君主和大臣以德行就能垂拱而治,诉诸武力是野蛮和不文明的做法。假使宋人对战争加以应有的重视,它便能当之无愧地成为东亚霸主。约翰·海格(John Haeger)引用学者李驰的话,说在宋代,“和平的文化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让中国人的体质日益虚弱,直到他们再也无法对敌北方的骑兵弓马。当你补充,从晚唐开始,中国妇女就对小脚有着极大的偏爱……而坐椅子在宋朝成为日常习惯,政权南渡之后,官员都不再骑马上朝,改为坐轿,(所以你看)这些事情都削弱了中国人,于战事上皆可明鉴”。Haeger, “1126” , 160.

但是,近期研究宋朝的著作表明,宋朝并没有忽视战争,且重视程度并不弱于上文的建议。关于这次历史性转折的杰出概述,见Ari Levine, “Review of Don Wyatt.” See also Wyatt,Battlefronts; Di Cosmo, “Introduction”; Wang, Harmony. 马西亚·巴特勒(Marcia Butler)记述了宋朝思想家对文、武的看法,他们认为文武是一对互补的概念,和阴阳一样。他们还记述了宋朝朝廷很重视仪仗和军威展示。See Butler, “Reflections.”关于明朝军事仪仗的优秀研究,参见see Robinson, Martial.王元康写道:“在考虑是否动武时,最重要的考量因素是实力对比,而不是文化上对战争的厌恶。”Wang, Harmony, 74.与此类似,唐·维亚特(Don Wyatt)写道,在宋朝,“中国人……用尽一切办法维护国家在地域上的统一”,“诉诸战争的倾向丝毫不逊求和”。Wyatt, “Introduction,” in Wyatt, Battlefronts, 1–11, 1.学者进一步发现了宋朝尚武的一系列有力证据。See Zurndorfer, “Meaning.”朝廷监督进行了大量军事生产项目,并且他们研制的武器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就连官修的《宋史》——共496卷的巨著,由后朝(也是宋的征服者)修编——也注意到,“他们的战争工具极其高效,近代前所未见”。SS, “Bing zhi,” cited in Su, Nan Song, 82.然后接着写道,“他们的部队作战往往没那么有力”,但“他们的武器和盔甲非常好”。SS, juan 197, Bing 11, cited in Su, Nan Song, 82.

那么,我们如何解释宋未能驾凌四邻的难题呢?答案不在于宋有多弱,更在于它的对手有多强。宋朝前后319年,有四个主要敌人,最出名的(也是最致命的)是蒙古帝国。蒙古帝国不仅压制了宋,从基辅到巴格达,从喀布尔到开封都是它的战利品。蒙古人之前,宋还有三个从中亚到北亚的死敌——西夏的党项人、辽国的契丹人和金国的女真人。

他们可不是粗夯的游牧民族。他们治下的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国家。Smith, “Eurasian.”保罗·雅科夫·史密斯写过:“10—13世纪,内亚国家治国手段迅速优化,这使它们能够驾驭一支可怕的军队,在北方前线平抑掉农业大国中国在财富和兵力上的优势,从而阻止了宋成为中国治下世界秩序的霸主,将之压制为东亚多国体系中的普通一国。”Smith, “Introduction,” 17.宋统治中国时恰好是中亚列国国力超常卓绝之时,宋的弱势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

在欧洲,国际体系中国家间的竞争,在某种程度上被理解为是有益的,因为这种态势有选择地制造了压力,促使精密工艺、管理结构和科学技术向前发展。所以,为什么我们要把宋未能凌驾于邻国看作孱弱的标志,而不是其发展的动力来源呢?还有人认为宋朝繁荣和地理的不安全相关。见Deng, Premodern, 301–5. 邓认为有比地缘政治压力更重要的因素,他指出中国以前就面临过这样的压力,并且从未享受过繁。他还认为,宋及其邻国的冲突频率要高于中国其他朝代。

宋朝的战国时代

在我们讨论宋的科技和其他先进之处时,这样的讨论其实不太准确。宋的创新不是孤立出现的,辽、金、西夏以及蒙古的贡献也很重要,每个国家都互相刺激,互相挑战。宋和邻国长期为敌,也长期往来。为寻找机会或者逃离匮乏,宋的臣民会跨疆迁徙,官员叛逃亦是常事。虽有禁令,但贸易仍然流动。此外,尽管宋的四邻都非汉民族建立的政权,但他们都深为汉的文化和制度所影响。相继控制中国北部的辽国(916—1125)和金国(1115—1234),本质上是内亚人阶层占统治地位的中华文化国家。实际上,辽国君主自认为承袭了唐朝,和宋一样,同样是“中国”。金国君主也有相似的表述。Hartman, “Chinese,” 37.统治西部的西夏确为异质,但它同样深受中华文化和制度的影响。关于中国对西夏的经济影响,见Lu Yidong 魯亦冬,Zhongguo Song Liao, 211–12.

在所有这些国家里,大部分官员、学者、商人、工匠、农民都是汉人,汉语是东亚的通用语种。中文书籍在一国印制,在另一国流传。军事著作虽然禁止出口,但也能流出国境,比如作为战利品它就非常抢手,战争后胜利者装运战利品的车队就满载着书籍和文献。Liu and Mao, Zhongguo Song Liao Jin Xia, 192.辽、金、西夏的战争策动者不但读汉文原文的军事经典,还出钱把它们翻译成契丹文、女真文、党项文。Liu and Mao, Zhongguo Song Liao Jin Xia, 182–85; Galambos, “Consistency.”刺激是双向的。宋朝军事史专家写道:“契丹、女真、党项的军事统帅拜服中华文明,他们研究汉人军事科学的同时,也正向地刺激了宋的军事科学发展,推动中国军事科学的第二次大繁荣。”Liu and Mao, Zhongguo Song Liao Jin Xia, 181. 他们还在别处写过:“宋辽金夏时期军事科研大繁荣,互相融合、互相激发,是宋朝居于中国王朝军事科技水平第二位的原因。”Liu and Mao, Zhongguo Song Liao Jin Xia, 194.(第一次是在古时孙子的时代。)

宋代富有竞争性的国家体系中,还有另一个关键因素也方便了这种相互刺激的模式:它的稳定性。据说欧洲1500—1945年的国家体系有益于创造出发展动能,部分原因是国家之间的实力均衡。诚然,中世纪晚期到近代,欧洲国家的数量显著减少,但特定的竞争组合存续下来,这种竞争中的稳定性驱动了创新。宋朝的“战国”之间也达到了军事平衡,虽然宋偶尔表现得弱于邻国,但它也证明了自己不是那么容易被击溃的。1127年宋朝政府被赶出了自己的首都,它在南方重新建都,从此宋朝分为两个阶段:北宋(960—1127)和南宋(1127—1279)。别的国家就没那么坚韧了。西夏、辽、金要么互相残杀,要么被13世纪初崛起的蒙古人剿灭。西夏统治精英后建立了一些继承国。See Mote, Imperial, 256–57.而征服了大部分已知世界的蒙古人,打败宋,也花了将近五十年。

这样的稳定性,国家间恒常的敌对态势,对于“战国”的发展动能极为关键。混乱与稳定之间的平衡创造出一种高产的均衡态,宋朝的“战国时代”是中国历史上都不常见的稳定和持久的形态。战国时代的原型(前475—前221)当然也是出了名的持久,七雄并起,争斗超过了两个世纪,或者更长——取决于我们假定何时为“体系形成”的时间。比如Victoria Tin-Bor Hui,就把“体系建成”的时间定于公元前656年。见See Hui,War, 51, 54–59.那个时期见证了许多军事创新和行政管理创新,从此结构既定,随后秦(前221—前206)、汉(公元前206年—公元220年)承袭旧法,这样的结构就成了中国王朝的祖制。汉朝既灭,中国进入了又一个稳定竞争的阶段——三国时期(220—280),但接下来,从280年左右到581年,大量国家进入视野又消失不见,显然缺乏稳定状态。两晋南北朝这段历史混乱不清,以至于大多数教科书都对之草草记述,或是作为一个整体略去不提。“很长时间都没有划分出边界来,”Ebrey, Cambridge, 87.一位历史学家说,“这段三个半世纪的政治史是中国史里最复杂的一部分。”Ebrey, Cambridge, 86.终于隋朝(581—618)带来了大一统的中央集权,随之是繁华的唐朝(618—907),混乱才终止。唐朝覆灭后,中国又进入了列国竞逐的样态,直到宋在960年建立统治。在列国竞逐的过程中,为宋朝建立奠定了基础。见Smith, “Introduction.”

相比于原版的战国时代,宋朝的“战国时代”呈现了一种紧张的稳定,尽管参与国更少。宋朝的大部分时间里,大致都有三个主要对手同时存在,形成紧张的均势,由此我们可以把宋朝的“战国”体系划分为三个独立阶段。第一阶段是10世纪晚期到1125年,宋的西北是党项人的西夏国,东北是契丹人的辽国。1125年,辽国被新近崛起的金国所灭,后者代替辽雄踞北垂,并向南面宋的国土扩张,逼宋偏安建立了国土小一号的南宋,但国力依然强大。从此第二阶段拉开帷幕。第二阶段从1125年到1234年,此时南宋北面抗金,金西拒西夏,形成一种新型的三国态势,直到成吉思汗于13世纪初登台。成吉思汗于1227年灭西夏,他的继承者于1234年灭金国。1234年之后,变为宋和蒙古二虎相争。宋朝“战国”体系的第三阶段结束于1279年,宋最终被蒙古人灭国。

 

三个阶段之中,边界更改,国土丢失,条约缔结,赔款纳贡,但地理政治结构却大体稳固。宋朝的“战国时期”在体系持久方面堪比战国时期的原型,其在地理政治的割裂碎化方面同1450—1945年的欧洲战国也好有一比,尽管前者组合更少,单体更大。P.H.H. Vries敏锐地写道:“中国在宋朝时期比明清都更像欧洲。”Vries, “Governing Growth,” 90.这是中国史上未实现全国统一的时代里最稳定的时期之一。

正是这样的地理政治竞争让宋朝文化繁荣、经济发达、科技昌明,从而举世闻名的吗?我们不能把宋朝的发展动力简单地归因于地理政治竞争,正如对于近代欧洲,我们也不敢这么说一样。诸多变迁荡涤了宋和它的邻国:农业的、商业的、财政的、技术的。战争仅仅是这个复杂、活跃的时代中的一个变量。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地理政治上的紧张关系引发了大量军事创新,尤其是说到火药武器上,更是如此。Su, Nan Song.历史文献中对火器战役的记载在宋时持续增加,尤其是南宋时期。历史学家粟品孝写道:“在南宋,尤其是南宋晚期,火器广泛使用,(在历史文献中)说到军事装备时大量提及,在战场上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Su, Nan Song, 92.宋朝第二阶段,大概是1120年到宋灭亡的1279年,是火药战争飞速发展的时期。Su, Nan Song, 90.

我们将看到,这些发展都遵循了杰弗里·帕克所说的“挑战——回应的动态模式”,这是由持久的军事对抗造就的。See Parker, “Western Way of War,” in Parker, Cambridge, 1–14.撑完一个回合的国家有所领悟,改革它的技术和组织结构,再将其运用到新一轮的战斗中。欧洲中世纪晚期到1945年的历史也体现了这种动态模式,所以历史学家猜想,中国落于欧洲之后,统一是原因之一。宋朝的“战国时期”分毫不差地展示了“挑战——回应的动态模式”。

但是要理解那时快速的军事发展,我们必须回到早期的火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