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活突然脱轨的下午
迄今为止,我都不曾忘记2011年6月上旬的某个下午,我无助地哭了,那一天,我的生活脱轨了,它不再沿着往昔的轨迹欢乐前行,而是向着一个我此生都不曾预想过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
那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下午,半个天幕被落日烧得如同火红的炭火。下班后,我穿梭在北京的街头,耳朵里插着耳机,手里拿着自己刚买的一张球星海报,心情无比的欢愉,憧憬着自己结束北漂后的生活:有一天,我会在这座城市里扎下根,早一点结束自己漂泊的生活,和那个愿意与我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安安稳稳地走完这一生的“傻妞”结婚,养一个可爱的孩子,然后把远在西北小村庄的家人接到身边,不期盼生活有多富足,只要和所有幸福的普通家庭一样团团圆圆地生活在一起就好。
走到距离出租屋不远的地方,我拿出手机给父亲打了过去,这天下午是母亲做甲状腺肿瘤手术的日子——这时候,母亲的手术应该已经做完了吧,那可恶的肿瘤应该已经从母亲的身体里安全地除掉了吧,打个电话问问,看看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电话接通了,里面传来的是一片嘈杂的声音,而不是病房里所特有的安静,对此,我没有感到任何一点儿异样,心想,父亲这会儿可能正站在比闹市更为喧嚣的医院缴费大厅里呢。
“爸,我妈的手术做得咋样?这会儿干吗呢?”
“往家里走着哩,我们在回家的公交车上!”
现在,我依然记得自己听到“公交车”这三个字时的愤怒与焦急——我狠狠地用脚跺了一下地,狠的程度就像小时候跟他们伸手要钱时狠狠跺地的那一下,急促而有力。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是中国无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中的一员,他们是辗转于城市最底层的进城务工者中的一分子,在他们的身上深深烙着中国底层民众所特有的印记,比吝啬更吝啬的节俭,比坚强更坚强的坚韧,他们会为了节省一块钱的公交车费而走上好几个小时,他们会为了节省回家的路费而在异乡的鞭炮声里连续度过好几个清冷的春节,他们甚至会为了孩子与家庭的尊严而不惜丢下自己的尊严,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没完没了的付出,把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了孩子。
所以,当我知道他们坐公交车的时候,内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怎么可以这样节俭?你们吃舍不得扔掉的表皮上已隐隐约约有了霉点的馒头我可以忍受,你们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睡觉辛苦一个月就吃一两次肉的事情我可以忍受,可你们怎么能在刚做完手术就为了省钱而回家养病?这个,我无法忍受!
“在公交车上?怎么做完手术不住院呢?回家能养好吗?”我对着电话那头吼道。
“没做手术,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让赶紧去西安的大医院看病。”
这一下,我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瞬间,我感觉生活一下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眼前的所有景物好像变得不真实起来。
“情况不太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医生到底咋说的?”
“医生说肿瘤太大了,不好切除,咱们这里你知道,医疗条件不行,让赶紧去西安做手术,西安医院的条件好。”
听得出来,父亲那平静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微妙的情感变化,而这种变化犹如一把利刃直刺我的胸口,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过,我并没有慌乱,而是让母亲接过电话,我刚喊一声“妈”,电话里就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辉辉,好着哩,就是咱们甘肃这个小地方的医疗水平不行,毛主席说医生的话可信也不可全信,我现在啥感觉都没有,就是用手按脖子那里有个肉疙瘩哩,又不疼又不痒的,能有啥大事,可能医生手艺不好不敢担‘秤星’(责任)。不过,估计这一回下西安要花上钱了,唉,家里房子刚盖完还没有收拾好呢,这死不下的还把人弄得不舒服的病偏偏这个时候得了。”
“妈,你感觉哪里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其他没有啥,就那个肉疙瘩挤压脖子不舒服,其他倒没有咋样。你吃饭了没有,没吃的话赶紧回去吃饭吧,我问题不大,长途电话费钱得很。”
“等一下,你再把电话给我爸……爸……”
然而,等我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电话已经挂断了。我现在只想弄清楚病情,于是一路狂奔着冲向出租屋、冲向我的电脑……
(二)
癌症,我从未想过这个词语会跟我的母亲、我的家庭沾上边。准确地说,要不是因为母亲脖子下面的那个肿瘤,我根本就不知道何为癌症。之前,听说有人得恶性肿瘤了,还以为恶性就是慢性的意思,会像慢性肠胃炎一样迁延时日不好治愈但不会马上危及生命,要是良性肿瘤那就是急性的肿瘤了,发作的时候应该很疼,但是治疗效果好的话就能够很快治愈,根本没有想到恶性肿瘤的俗称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癌症。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直到天亮,我还坐在电脑前仔细地翻看着与肿瘤有关的一切网页,种种迹象都表明母亲脖子间的那个不疼不痒的肉疙瘩就是死神的手印——甲状腺癌,这个令我心惊胆战的词语就仿佛暗夜里的幽灵,整整在我的大脑里我的身边转悠了一个晚上,它一会儿噬咬我的神经,让我紧张焦虑不安;一会儿又不停地撕咬我的泪腺,让我泪流满面。
从昨天傍晚的六点多钟到翌日早晨的八点多钟,除了被各种癌症的字眼吓得不时地哆嗦之外,我所做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不停地“搜索”,“搜索”母亲的家族中到底有谁得过癌症,因为引发癌症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遗传。可是,我绞尽脑汁也无法“搜索”出家里还有谁是癌症患者,我外公外婆均已年届九十,春节我回家探望他们时外公还能放一大群羊,外婆还能做饭照顾表弟的小孩,而我的舅舅与姨妈们也都很健康。
可为何我的母亲就会患上癌症呢?我该怎么拯救我的母亲呢?
不管我怎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可又能怎么样呢?你只是一个比路边的野草更卑微的北漂青年,你所拥有的只能是面对着窗户外面那刺眼的阳光一遍一遍地自责。
生活仿佛就此定格,定格在了一个我最不想要的时间跨度上,责怪自己年少之时不思进取不懂体会母亲的辛苦,让她为我操了那么多的心,让她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便陷入油尽灯枯的绝境。
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痛恨自己的一天,痛恨那个曾经无比快乐的我。在我二十余年的生命中,我一直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孩子,甚至可以用没心没肺来形容,比如说,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曾经被老师“特批”为班级的“特别行政区长官”,只要不扰乱上课秩序、只要睡觉不打呼噜能保持课堂安静,那么我可以看我想看的一切闲杂书籍,我也可以戴着耳机在课堂上听音乐。
当我在肆意挥霍着自己青春的时候,当我不停地辜负着父母对我的期望的时候,我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忘记了家人们对我的努力付出。现在,我终于明白: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爷爷奶奶,以及从小就疼我的亲戚长辈,他们因为我对生活的肆无忌惮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我的快乐完全是建立在他们努力奋斗的基础之上。
现在,我面临着失去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失去我今生今世最爱的人,也是今生今世最疼我的人……
(三)
在癌症面前,几乎所有的家属表现的都一样:他们比病人更痛苦、更焦虑,也比病人更恐惧死亡,但是他们却表现得要比病人更淡定、更坚强,因为他们就是病人最大的精神支柱——如果他们被残酷的现实击垮,就算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病人也会因为精神崩溃而走向绝境——我始终相信,在癌症面前,在绝境之中,家庭的温暖与呵护是世界上治疗癌症最好的药物,也是世界上唯一对病人没有任何副作用的良药。
就在我深深自责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谁确定我的母亲就得了癌症?
难道医生就不能误诊么?难道那个肿瘤不会是一个长得个头比较大的肿块么?或者,像母亲说的那样,只是我们那个小城市的医疗水平有限而无法做这样一个手术而已。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一旦陷入漆黑一片的绝境时,哪怕是细如发丝的那么一点光亮照进来,也会认为自己处在灿若白昼的光明世界之中。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就是自责上一千万次,用这一生去忏悔,也赎不了我年少轻狂时所犯下的一切罪过,因为不论是自责还是忏悔,都不能让母亲的病好转,我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挺起胸膛和家人一起去陪母亲抗击病魔的侵袭,只要自己能够像树藤一样的坚韧,只要能够为重病之时的母亲带来一线的希望,那么我就有可能守住我的母亲,让我们一家从绝境中走出来,重新拥抱之前自己并不珍惜现在却无比渴望的幸福生活。
于是,我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慌,你的母亲还在,一切等医生确诊了再说。
(四)
我不是个孩子了,可我也不是大人啊!
从高中毕业起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直到我的生活遭遇了一场癌症。不过自从母亲患了这场大病后,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自己: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管你多么不愿意长大,不管你多么想沉溺于童年的旧时光而赖着不想走出来,更不管你多么贪恋长辈们给你的呵护与照顾,可是你终将面对自己该面对的一切,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可以如此,而你,也并不是个例外。
现在,你必须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去面对这一切:做一个合格的儿子,做母亲面前最坚实的那面盾牌,为母亲顶住死神手中那柄长长的尖刀,不让她受伤害,哪怕一点点。
很多时候,我们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被楼上掉下的靴子给惊醒,而是等待靴子落地的那个漫长的过程——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再动听的故事也有讲完的那一刻,在经历了近一个月漫长而又煎熬的等待之后,母亲脖子间的那个肿瘤最终被确诊为恶性肿瘤,即弥漫性大B细胞淋巴癌。
在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我和我父亲没有说一句话,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个疾病的严重性,央视新闻联播主持人罗京就是死于这个病,著名影星李钰也是因为这个病而化作了一缕香魂。
我和父亲倚着医院的白墙默默地站着,我们一直那样站了好久。我的心里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只是很想扯着嗓子大哭一场,可是内心深处传来母亲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咱们家都是老实人,都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是薄不了老实人的,你以后也要做个老实人。
是的,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上没有触犯过神明,下没有伤害过人伦。可是现在,我手上却捧着一张母亲的“死刑判决书”,那种濒临绝境的心情正团团地将我包围。站在我面前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可是他在灾难来袭时却表现得出奇的镇定,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皱纹与沧桑,但也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令人惊叹的坚强与沉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对我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还要过你的光景,以后可能家里就不能像之前那样帮你了,你要自己去奋斗了。你上网查查,你妈这病能不能治好?”
我马上打开手机上网查找,最后找到一条旧新闻,香港著名实业家霍英东先生抗击淋巴癌24年,最终高寿84岁。父亲接过手机看了一小会儿后,抬头对我说:“咱们家的条件比不上人家啊,差得天跟地一般远。不过,还有人能坚持过去,那就说明不是不治之症,而且现在的医学条件这么发达,我看新闻上说连人心都能换,估计你妈这病也许能治好,先不要泄气,治好治不好先好好治着再说!”
于是,从那一刻起,我们家的抗癌历程正式拉开了帷幕,我们相信:只要有人没有在这种恶疾面前迅速走向死亡,那么我们就有信心像那些在重疾的侵袭下顽强生存下去的人一样创造奇迹。
(五)
他们生于农村却把青春耗尽在城市,他们在城市干了大半辈子却最终在农村孤独终老。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这一辈子的真实写照,他们的童年在那个大动荡的年代里度过,经历过捡粪球挣工分换口粮的风雨岁月;他们的青壮年时期又在改革开放的奋斗大潮中辛苦度过;等到他们走完人生的一大半之后,他们终于停下了奋斗与漂泊的脚步,但幸福安逸的生活并没有如期而至,相反,早年人生中的努力拼搏所遗留下的种种“生活后遗症”却开始汹涌而来,风湿、关节炎、陈旧性腰肌劳损等病让他们的生命继续着疼痛,而子女们的就业成家等问题也开始成为他们心头的一块阴影,而后者所带来的煎熬要远远大于前者。
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们还要面对死神的威胁。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经常在内心质问上帝、质问死神:你们究竟是多么的狠心,要让一个受了那么多苦的母亲再遭受这么大的罪!
然而,与我不同的是,母亲所表现出来的却是令人惊叹的轻松与豁达。在医院陪伴她的那段日子里,虽然她的眼神里偶尔也会流露出不甘与伤心,可她却总是在宽慰我,而不是我在宽慰她——她给我讲我小时候的趣事,给我讲她小时候的趣事,以及她人生中的所有趣事。每天我们一家人都会坐在医院树荫下的木凳上聊天,不时地哈哈大笑起来,路过的病人都好奇地瞅着我们,他们不知道,那个笑起来脸上的高原红如花般绽放的女人是一个癌症患者。
可以说,正是母亲的轻松与豁达,让那艰难的抗癌历程变成了一次生命的重新绽放,她该吃吃该睡睡,仿佛治疗就跟一项自己之前从事过的某种工作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的恐惧与绝望。最终,在像上班一样做完八个疗程的化疗和两个疗程的放疗之后,母亲痊愈出院了。现在的她,已经跟健康人没有啥区别了,她还在田间地头劳作,她还在家里照看我的小外甥女,我回家的时候她还会给我做我最想吃的东西,讲我最想听的故事……
毫无疑问,我的母亲就是那个创造奇迹的人——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战胜了病魔,还因为她战胜了心魔。医生说,十个癌症患者九个是被吓死的,而我的母亲就属于那个“一”。
我想,这应该是母亲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也是我们家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六)
也许,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并不是上帝,而是死神——当死亡悄无声息走进你的生活时,你才会发现生命的珍贵,原来那些在你看来再平常不过的简单幸福竟然是你此生最珍贵的财富,就算你们一家人生活得多么普通与不易,但是团团圆圆的那份温暖却是金山银山也换不来的。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童年时母亲对我所说的那句话竟然是尘世间最幸福的箴言:金窝窝,银窝窝,也比不上咱自家的穷窝窝。
如果现在要我对母亲说一段话,我会大声地告诉她: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有馒头、有面条、有玉米粥、有炒土豆丝、有羊肉泡馍、有火锅、有电影、有金庸、有NBA、有古龙、有卡夫卡、有我爱吃的爱看的爱穿的爱玩的世界就是天堂,可是我现在终于明白,有了这一切,却没有了您,那么天堂将不再是天堂,这个词将永远不属于我的人生。
母亲,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您能一直这么健康下去,能每天都会想起我,想起我们这一家;我每一次站在老家门口的池塘边的时候,都能看到您的身影;我每一次启程出发的时候都能吃到您做的荷包蛋、热好的馒头、拌好的小咸菜,以及能在车窗里看到您那渐渐远去的身影。
母亲,如果来生我还能再做您的儿子,希望下辈子您能多一份健康,少一份操劳,能一直活到白发苍苍,在我退休的时候,在我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的时候,我能够每天守在您的身边,和您一起坐在家里的热炕上聊着那些从前的日子,一起憧憬未来的幸福生活……
你的炸弹、炮弹,就算扔在祭旗坡这样简陋的阵地上,总也还有人活下来的。人是怎么都能活的。
——摘自《我的团长我的团》
仅以我最喜欢的这句影视剧台词献给我的母亲,她在人生的道路上不仅是一位好妻子、好母亲,还是一位坚韧而又勇敢的战士,敢于直面命运,敢于直面生死。在我的心里,我那位只有小学文化,把大半生的汗水都洒在田间地头与打工路上的母亲,是一位比孔子、李清照、孙中山、爱因斯坦、贝多芬、特蕾莎修女等世界伟人更伟大的人——她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偶像,她的身影永远都无法从我的心里抹去;家里有母亲的时候,不管窗外是严冬还是酷暑,屋里永远都是温暖的,永远都有春暖花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