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世界两个极

黑胖子说,男人,从来不对一个安静的女人躁动;女人,从来不对一个躁动的男人安静,所以,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爱情数量,其实等于性格躁动量。他这话或许不对,可适合一个扭腰摆臀的人。

和灌顶一样,貔貅也是一个名字控,给自己起了一个龙子的名字,得意了很久。后来有人“度娘”后告诉她,貔貅不是龙子,只不过是一个能吃不吐的东西,她着实惊慌了一番,几番百度、搜索、思索后,郑重其事地宣布:“没关系,我也喜欢光吃不吐,我吃人不吐骨头。”这是个坚定执着的人,貔貅一直还是她的名字。

认识貔貅,是因为灌顶。我去灌顶咖啡馆的时候,经常会遇到这样一个女子,打扮得妖冶前卫,能露的都露,不能包的都包,浑身的危险。露的不用说,你尽可以去想象,包的则是眼睛、嘴巴。至于危险,不是说她的美丽诱惑给男人的危险,而是属于她自己的皮肉的、筋骨的危险。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看到她的眼角内侧带着一个金属环,挂着金属环的肉就那么一条线,她的头一动,我就看到那个金属环扯着那条肉,扯出一条长线,那条肉上长着一颗痣,不知道她是故意画上去的,还是天赋而来的。这颗痣,让我想起了那个死去女人带着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眼角也有一颗痣,不过要小一些,隐蔽一些,不似这般招摇。

好不容易把金属环去掉了,她又踏上了“恨天高”。人家的“恨天高”,高跟好歹有一点厚重的感觉,她的“恨天高”,一线冲天,窄窄的一条,随时有崩塌的危险。还有的,不是一线冲天,而是曲线蜿蜒,跟本来就细,那曲线一折,一颤一颤的,随时都会横弹出去。除此而外,她的胳膊上还经常会缠上各种带尖的、带刃的、带棱刺的金属,她偏又愿意坐在人群中,因此不管她的胳膊往哪个方向上动,都有人受伤。

和她来喝咖啡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的人显得高雅,有的人艺术范十足,有的人分明是土豪,有的居然还打着官腔。他们大多都待不了几分钟,但只要他们离开,貔貅就会笑着从座位上跳起来,颤颤地却又极快地跑到灌顶那里,咋咋呼呼地说上好长一段“真好、真好”,却并不说具体的怎么好。

很多人都好奇她是干什么的,一些常客就询问灌顶。灌顶说,卖人的。众人哄然,可再问,灌顶只是重复这样的话。这话传到貔貅耳朵里,貔貅不怒反笑,再来到咖啡馆,一进门就大喊,我来卖人来了,惹得所有的人都朝她看。

这些当然都是灌顶告诉我的。不管是我去她的咖啡馆,还是她来我家,我们总得有话题,而我不说,她就只能从身边找些人来特意为我搭建一个关系世界。

灌顶常说我是一个冷漠的人,我呢,或许是吧,我很少说话,不交友,不休假,只是工作,睡觉,睡觉,工作,然后偶尔和灌顶聊聊天。

我是沉默的,但我有眼睛。依我看,貔貅不过是灌顶咖啡馆的常客,至于交情,大概也是谈不上的。她们俩见了面,只是一个“貔貅”、一个“灌顶”地叫着,谁都不叫对方的真名字,似乎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属于两个人的相见。她们会谈一天天上有晴、地上有情的不相干的事。真说到真人实事,那就会十分的紧张,半天开不得口,终于说了话,也还是虚虚的,旁指着别人,自己的世界是不公开的。两人都戴着面具,近在咫尺,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虚虚搭一个熟来熟往的花架子。

这样的交情属于社交常态,每个人的手机里、微博上、微信中,都有一长串的人际。可真要翻起来仔细看,几乎没有几个是能够说真心话的。面对社交人际,你总是得要保持最好的状态,用最大的精神头来说出你最优秀的地方。就像现在流行的自拍照,不管是选取角度也好,修图也罢,反正一定是看着最美的,美得不像自己了,才好。为什么?因为这照片是要上微博、上微信的。照片的旁边,还要加上一句忧伤的话,小资范儿十足的解释。似乎这才是时尚,这才是范儿。不过,是活给别人看的范儿。又有几个人能真正为自己活着呢。貔貅,是一个喜欢活给别人看的人。

时代一日千里,貔貅的装扮也瞬息万变,如今,她已经不是时尚先锋,而是贵妇作派了。据灌顶说,她嫁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人,一个很厉害的人。至于多厉害,灌顶不说,我也不问。不问,其实心照不宣。这个世界又不缺这种事,我没有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

时尚先锋,我是接近不了的,我是一个土得掉了渣再拍拍还是能迷人眼的土包;豪门贵妇,更是和我天各一方,我的钱包很少超过二十元钱,我穿的衣服,也都是打折后的非名品。

我以为,我和貔貅之间,就像是人行道上的汽车和自行车。貔貅是一辆进口高级轿车,我是一辆除了轮子转得不顺外,其他零件都在欢快地转着的自行车。我们,纵然有擦肩而过的缘分,也是嗖一下以极速就能完成的。

可灌顶跟我说,貔貅对我很感兴趣。这让我讶异。灌顶说的似乎没有错。当我去灌顶的咖啡馆的时候,貔貅经常会找过来和我说话。

灌顶的咖啡馆有我的固定座位,那是坐落在一个角落的红色的破旧沙发,沙发的后面就是整墙的书,凹进墙里的书,很多人当成摆设的书。沙发的后面还有一个不怎么珍贵的老式唱片机。据灌顶说,这是她的一个什么七舅姥姥的三外甥的侄子送给她的礼物,唱片是不能播放的了,那古意还看得过去。可放在沙发后面,谁看呢?

一开始,这里是专门为小情侣设计的地方。灯光是荔枝红的,和别处不同。沙发的弹簧也是怪异的,弹簧似乎在沙发肚子里生米煮成了熟饭,软软地来回滚着。坐在这头,一会儿就会倾斜着奔向了那头。这样的滚动,最适合小情侣们亲昵。

那时候大概灌顶还对恋爱充满好奇和感恩。可经过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的折腾后,灌顶对恋爱已经由爱生恨,她最看不得小情侣甜甜蜜蜜地如胶似漆。她马上对这个地方进行了改革,她把荔枝红换成了白炽灯,一个发出嗡嗡响的灯棍儿,又把沙发开膛破肚,把那几个捣乱的弹簧釜底抽薪,塞上了旧棉花。所有的工作全是她自己完成的。灯棍儿,沙发的旧棉花,也是她从收废品那里找来的。那沙发表面上看着安然无恙,可是你要找不好位置就一屁股坐下去,有可能收不回来。

这样的装置,别说小情侣,就是普通客人,也承受不起,于是上座率立刻降为零。灌顶倒也不难过,我一来,她就把我拉到这里,说这里是我的专座。我本来就不挑剔,又喜安静,自然乐得接受。只不过,在适应的过程中,用了几分钟寻找放屁股的正确位置。

我坐在这里时,貔貅朝我走过来。貔貅的高跟鞋声响已经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抬起头来,她朝我摆摆手,我也朝她笑笑。我以为也就是这样了,没想到貔貅居然很爽快地走过来,很痛快地一屁股坐下去。她的举动太过异常,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以至于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沙发的奥秘,结果她一下子就陷进沙发的破洞。她嗷嗷叫起来,手朝我乱抓,扯住我的袖子,拽住我的领子,把我一下子拽到她的面前。

我赶紧安抚她,告诉她不要动。可她哪里听,尖声叫着灌顶,大骂道:“你这个贼婆娘,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是怎么招待我的,我可是VIP。你赶紧给我过来,老娘要是有一点闪失,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灌顶早就看见了貔貅的窘态,她站在远处,笑得浑身乱颤,当然,也笑得貔貅咬牙切齿。灌顶笑够了,这才慢腾腾走过来,可还是站在远处,又笑,笑到前仰后合,才说:“这是醍醐的专座,又不是你的VIP专座,你来这里干吗?怎么?你也想要和醍醐交朋友?我劝你死了那条心吧。你就看看你俩现在这个样子,那分明就是一个词——违和感!”

貔貅依然抓着我的衣服领子,我不得不倾身在她眼前,而她因为惊吓和急躁,脸也红了,青筋也露出来了,脑门处,细细密密的汗,润湿了涂在那里的化妆品,在白炽灯的照耀下,那地方就有点深浅不同,仿佛海水回潮,留下湿漉漉的白沙。

我看着貔貅,貔貅也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晃过一抹厌恶之色,我想可能是看到了我的寒酸吧。她一下子松了手,两只手全都松开了。我这才伸直了腰。灌顶走过来,指挥着貔貅,慢慢把屁股拉出来。

就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拔萝卜上,貔貅还是不忘叫骂,哎哎吆吆地叫嚷着,周围的客人早就注意到了这里,就连明区那面的客人也被吸引进来。有人捂着嘴窃笑,有的人直截了当地大笑。貔貅叫骂到精彩的地方,所有的人干脆哄堂一起笑。貔貅更是恼怒,骂了灌顶骂我,骂完我,又骂那些顾客。有的人不信邪,吵闹着要过来教训貔貅,貔貅饶是深陷于此,还是毫不示弱,又是叫嚷:“你们知道我是谁,你们怎么敢如此对我?”一副“我爸是李刚”的派头,惹得人们又是大笑。灌顶左右安抚着,这才勉强压服住一场骚乱。

终于摆脱了困境,貔貅却并不急着走,而是在灌顶的咖啡馆里即兴来了一场演讲,她说:“人生成功还是失败,首先看的是人性。做人不对,就别想着什么成功,即使你偶尔登上了一个高峰,你还是会马上就出溜下来……”

人们只是笑。而貔貅则越讲越激动,她的激动马上引起了人们的逆反应,人们开始喝倒彩。貔貅没有弄明白,反而以为她说到了人们的痛处,她越加兴奋,滔滔不绝起来。上讲五百年,下说五百载,什么老祖宗的规矩,什么时尚潮流的模式,什么改革开放的春风,什么大国崛起的策略,说了个一塌糊涂。

人们更兴奋地尖叫,吹着口哨,叫喊着,有人开始敲着桌子,更多的人从咖啡馆明区涌进来,估计是大街上的人也进来了吧。

说到高兴处,貔貅干脆站到沙发上,结果她一摇晃,又把自己陷进去了。好在这一回是一只脚,她很快就拔了出来。她站稳脚跟后,又以此做文章,大发感慨,她说:“人生,就是要经历过坎坷,你才能知道什么叫幸福;人生,就是要经历过恐惧,你才知道什么叫畏惧。”

有人叫好,有人鼓掌,本来是看热闹的氛围,倒多了一分肃穆和崇拜之心。平心而论,这几句话说得的确很好。可灌顶在我耳边悄声说:“你要是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事情,你就知道她是怎么对待恐惧和坎坷的了。”

别的我不敢猜想,但我很确定,貔貅似乎无所畏惧。当然,这得看怎么讲。她该是无所畏惧的,不过这无所畏惧,是凭借她不知道从哪里拉过来的一个仰仗。是身外的,被她牢牢控制的。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讲,她的无所畏惧,可能正是深深的恐惧。

貔貅终于说累了,这才朝四面八方分别摆摆手,笑意吟吟地下来,仿佛是一个骄傲的女王。不过,从沙发上下来后,她再也不敢坐在这里,而是拉着我去了她的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