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文学诞生,中国文学创作和批评都是以西方现代性为绝对准绳。近年来,人们才开始意识到,除了现代性之外,与本土社会、文化、大众的关联也是文学创作和评价中的重要内容。但是,要将这一认识真正落实到实践中来,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因为其一,许多理论问题需要深化和完善。长期以来,许多人对文学本土性(以及民族性)抱有很强的偏见,认为它意味着孤立和封闭。但其实,本土性与现代性之间不是简单的矛盾关系,而是深入的互补和交融。以文学思想为例,毫无疑问,文学应该追求现代的精神视野和深广的人性关怀,但这种追求不应该是凌空蹈虚,而是需要立足于本土现实。只有如此,现代性思想才可能落到实地,也才可能真正地深入而独特。由于理论界长时间的偏见和忽略,文学本土化的许多概念内涵及具体辨析都很不完备,需要深入的探索和思考。其二,如何真正将本土思想传统融会于现代创作和批评当中,也有许多需要探讨之处。比如时下创作界盛行“向后走”,章回体、话本体、旧体诗等传统文学形式颇有复归乃至兴盛的趋势,但我以为,这一方向值得斟酌和商榷。那些尘封已久的文学形式是否拥有足够的创新性和生命力,是否能够脱胎换骨、融入现代社会当中?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我以为继承传统,最核心的是精神层面,而非具体的器物层面。与文学创作一样,文学评论与本土生活和文化之间的联系也需要探索。我以为,聂茂教授的文学批评著作《中国经验的文学表达》在这方面做出了有启迪意义的探索和思考。
首先,该著的视野很宏阔,拥有现代性的思想前提。著作评论的是田耳、马笑泉、于怀岸、沈念、谢宗玉等五位“70后”湖南青年作家,也就是被人们誉为“湘军五少将”的五位实力作家。但是,该著的视野并不限制在这些作家之内,而是在更深远的背景上来展开。其第一章,开宗明义赋予整部著作以“世界性”的背景,中间各部分对这些作家的论述,也时刻与这一背景密切关联。到结尾部分,又重新回到“全球视野”上,将对作家创作具体论述中总结出的“巫文化”等本土文化特征放置其中,从而实现在现代性视野下对本土性问题的考察。而在具体的论述中,该著也非常注意将所论述的几位作家与国内同年龄段的其他作家进行比较,也就是说,它不是将研究对象封闭起来,而是将其与整个“70后”作家群体结合在一起,通过阐释这一代人共同的代际特征,进一步凸显出所评论的几位湖南作家的独特个性——正如人们经常说,真正的个性是共性当中的个性,该著的这种比较方法显然是很合适的。
其次,该著更引人注目之处,也是其最深入的地方,是在“地方经验”方面的着力——这也是它对文学批评本土化问题的主要启示所在。该著有这样两个特点:第一是充分着力于作家作品,深入进行文本分析。著作花费大量篇幅于作家作品,甚至说整个批评分析都是建立在对作家作品的细读之上。在结构上,第三章是对五位作家的整体聚焦,第五、六、七章,则是对作家们的具体文本进行细致全面的阐释。第二是充分关注作家作品与地域文化的关系。也就是说,著作虽然是对作家作品整体展开细读,但是最核心的角度却是在他(它)们与本土地域文化的关系上。比如作品所呈现出的地域性因素,比如作家精神、风格与其背后的地域文化之间的关系,等等。在该著的审视下,所论述的这五位湖南作家,都可以说是湖湘独特地域生活和文化的产儿,比如马笑泉与湘西南,田耳、于怀岸与湘西,谢宗玉与湘南,沈念与湘北,作家们的精神血脉中渗透着他们生活的地方经验,他们的创作个性也充分凝结着其文化特征。这一点在他们的作品中体现得很典型,如马笑泉《巫地传说》、于怀岸《巫师简史》、谢宗玉《药香传说》,都充盈着强烈的湖湘土地文化气息,是独特而悠远的文化声音在现代的回响。
该著的批评视野和方法,非常吻合其“中国经验的文学表达”的标题,也明确显示了作者的追求方向。对此方法,以及包括其中对作家们的具体评论,我是相当认可的。在我看来,不只是著作所论的五位湖南青年作家,几乎所有的有成就作家背后都有独特的地域生活和文化的滋养。而正是依靠这种生活和文化的养育,一个作家才能够将文学之根扎得更深,艺术之路走得更长远。所以,在一定意义上,我甚至还觉得聂茂教授的著作在对作家与本土的关联性上还可以更集中一些,就像它所论及的“湘军五少将”在创作上的本土地域和文化意识可以更强烈更自觉一样。鲁迅所说过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虽然不一定绝对周延,但不可否定的是,文学的重要魅力之一就是独特的个性,而这种个性的取得,自然离不开深厚独特的民族生活和民族文化。一个作家不要刻意去强调自己的民族个性,但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学却是无时无刻不散发出独特的民族气质和光泽。
聂茂教授与我是一个地区的小同乡,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已经深刻感受到他的热情和真诚,而且他的夫人欧娟女士也是一位很敬业的期刊编辑,我曾经有幸受她约稿,做过她所在刊物的作者。与聂教授初见,就很有一见如故之感。交流之下,才知道他之前创作过很多文学作品,建树颇丰,近年来担任名校教授,专治当代文学批评,也很有收获。所以,当聂教授嘱我为其大著写序,虽然有些惶恐,但从友情而论,理当遵命,并且该著的特点也正好为我近年来一直所思考和关注,于是就写下了以上的这些话。不成系统,权以作序。
贺仲明
2017年9月于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