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天挺:非虚构写作和文学在“打动人”方面是共通的

一 作家简介

王天挺,国内著名特稿记者,非虚构写作者,毕业于安徽大学新闻专业。先后供职于《人物》《智族GQ》、网易《人间》专栏。代表作品《北京零点后》《国贸三期》。

写下《北京零点后》时,王天挺26岁,还在安徽大学念新闻专业,拿着最多每天50元的实习补贴,收入勉强够租房和吃饭。对他来说,赞誉未免来得太快,这篇特稿成了正式入职的催化剂。《人物》杂志副主编林天宏在《〈人物〉实习生逆袭入职记》中写道:“靠这篇稿子,我相信他能在国内任何一家媒体找到很好的工作。”

时任主编的李海鹏在微博上转发并附言,“杂志上的全文很棒,这样的产品今天已经凤毛麟角……大多数看起来仍很好的纸媒会在三年内进入植物人状态,而《人物》会逆势生长”。

几个月后,王天挺离开《人物》,去往《智族GQ》。一年多后,他又再度离开,成为网易《人间》的一名编辑。现在他又回到了李海鹏的团队,继续进行非虚构报道的写作。关于特稿写作,王天挺很少追逐热点事件,更多时候是在发掘未被总结的城市意象或是未被呈现过的私人叙事。他笔下的小人物,并不着意渲染苦情或是强打精神的崇高。“标准就是好玩儿,大家见过的东西就弃用”,他厌倦习以为常的叙事,像只猎犬一路嗅闻着生活中的各种不可思议。

二 访谈内容

1.您怎样获得报道的主题?在写作中,您更喜欢自己构思还是从编辑那里接受任务?

答:主要是从平时的新闻和阅读里面获得。会有一些新闻让你觉得“啊,这里面好像有故事”或者“这是个有社会价值的选题但没深入”,我们就会去做资料,论证一下是否真的有必要去做。阅读和观看也是一种找选题方向,比如我看奥威尔的《英国式谋杀的衰落》,就会觉得中国好像也有个类似的过程,就可以去写一写。前几天我又看了一部日剧叫作《山田孝之的戛纳电影节》,我觉得里面处理叙事的方法特别有意思,我就想找个导演也用这种方法写一篇。事实上,从自己的兴趣出发,写得也会更有乐趣一点。从编辑那接题大多是记者选题灾荒的时候,你并没有多少选择。但我后来发现,被强制派送的题有一个好处,它经常能挑战你的极限,原来你并不感兴趣的、觉得不擅长的选题,操作以后却觉得还不错。它扩展了你的能力和认识边界,不让你总在自己的世界观里待着,平时的生活里我们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2.哪些题材会特别容易让您感兴趣?

答:对我来说,有重大社会意义的和能产生写作美学的两种。比如说我前段时间看的一部美国的纪录片《OJ辛普森:美国制造》,看完你会觉得这是非虚构题材所能做出的最好呈现,非虚构有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但只有面对真正的社会问题,才能引发思考,反正我在看这部片子的时候每一秒都在反思。“非虚构”是这几年被反刍到烂的词,老实说我不觉得它有什么研究价值,它就是个伪命题,顶多是个协作共同体,不是什么伟大的事业。你只有看到特定的作品才会有感触,而不是一听到这个词就高潮。另一个选题是我的个人爱好,我这个人比较浅薄,喜欢那些漂漂亮亮的东西,看到有美感和设计感的东西就会很开心。文章也一样。我喜欢特立斯并不只是喜欢他的技术和小花招,而是因为他始终在追求卓越。“卓越”这个东西很难说清楚,但从每个人自身来说,你知道自己是在提高还是在重复,我们很多时候失去了追求卓越的心。因为这玩意儿太难、太累,比不上去讲公开课——那是对陈旧知识和套路的总结。但没有人会因为知道套路就写好的,只有想“写好”才能写好。《猎奇之旅》最近再版了,我又重看了一遍,特立斯就说他从未想用什么新方法办事,他只是想写得像菲茨杰拉德,这本书里面他还用了欧文·肖和约翰·奥哈拉短篇小说的语言。

3.对您来说,一个好选题的要素是什么?

答:社会价值、人性深度、时代意义……这个问题可能想问的是“什么是重大选题”,好选题对我来说真的只有一个标准:看完之后能打动人。看了很多虚张声势的报道,采访了很多人,巨型很庞大,但看完没有一点打动你。有很多小的选题,比如涵漠给一只猫写的讣闻,虽不大但打动人。这对我来说就够了。但重大选题、有影响力选题这么做是没错的。

4.会有多个选题同时进行的情况吗?如果有,怎样协调的?

答:我很少有。我没有办法,同时做两件事会让我焦虑,我写稿的时候我妈给我发微信我都会烦,其间我也不会跟朋友去吃饭。这种状况会持续到写稿结束,然后我重新变成了一个好人。很糟糕的一种处理任务的习惯,我对我的朋友感到非常抱歉,还有我妈。

5.确定选题后,您如何决定采访对象?

答:先确定最理想的采访对象,再确定比较容易找到的采访对象。这种决定就是根据你对文章的想象,要有什么身份的人出现,要不要有专家的观点引用?每个人在文章中都有特定的作用,想好它们是什么,然后用叙事的方法连接起来。

6.一旦您决定想要采访某个人,您更喜欢以怎样的方式接近他?

答:发微信、短信或者邮件。我有打电话恐惧,有段时间很挣扎一个电话都打不出去。别人在电话里拒绝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他,一般对话在一个回合内就结束。我更希望的是自己能够找到采访对象接受采访的理由,告诉他这对我俩都是有价值的。我希望采访对象能从采访中也获得点什么,我不希望自己成为那种一味索取的角色,这种角色会让我厌恶自己。

7.在您看来,采访中与采访对象需要保持距离吗?多大的距离比较适合?您认为自己对哪类采访对象更具亲和力?

答:距离这东西比较微妙,大概是1.233333米。我知道很多采访者是不跟采访对象合影的,因为避免粉丝身份出现。我自己也不合影,但可能是纯粹不喜欢照相。但还有一种情况,你跟随采访对象几天,这就要求你们必须熟起来,这时候距离就会比较近。好处和坏处都有,但总体收益更大,因为这一般是人物而不是调查报道。我对谁都没有亲和力,可能对老头和老太有一点,他们本身也比较絮叨。

8.在进行采访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您特别喜欢或特别讨厌的?

答:讨厌专访的时候周围一堆人。喜欢那堆人觉得无聊自己走开的时刻。

9.关于采访地点,您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吗?比如,最喜欢在哪里采访?最不喜欢在哪里采访?为什么?

答:不考虑采访对象身份。家很合适的,因为最放松。办公室和咖啡厅都比较正式。跟随式的移动也很好,火车和飞机上都有大把时间闲聊。闲聊最容易聊出东西。公司办公室可能最麻烦,每次都搞得像开会,助理什么的围在老板周围,总不能在下属面前说错话吧?老板就总端着。

10.怎样说服您的采访对象坦诚地与您交谈?对此,有哪些采访技巧可以分享一下?

答:我没有可以分享的。我的采访很差。我不善于跟人打交道,碰到会聊又很得体的采访对象我会松一口气,碰到脸臭的我无计可施,念完问题仓皇离开,再松一口气。

11.发现采访对象有说谎的嫌疑,会怎么做?

答:追问喽,一般就是“但是你身边的某某某这样说过,你是不是记错了?”再说说谎也很好,说明他对那个问题很敏感,再去找更多的相关人士证实,可能就发现了他最在意的东西。

12.在采访中,有过和采访对象产生冲突、敌对的经历吗?如果有,能简单描述一下这些经历吗?

答:没有。因为我比较怂。

13.怎么对付性格怪异,不好沟通的采访对象?

答:一般同意接受采访的很少会这样。你觉得性格怪异只能说明你不理解他,你需要回去重新做功课。每个人都有感兴趣和在乎的事。

14.如果采访对象的信念是错误的,您会在多大程度上质疑他们?

答:对和错的判断不在我这。顶多说信念不一样,让他先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提出自己的疑惑,他再解答。这不是一种再好不过的交流方式吗?至于对错,这真的不是采访的时候需要考虑的。

15.关于采访中获得的信息,哪些可以公之于众,哪些不可以公之于众,对此,您有商量的余地吗?

答:事先商量好的就不会写。也不会轻易答应,看是什么,如果写了让人的工作生活产生巨大变故,我不会写。但只是让自己的公众形象看起来完美一点,那我管你呢。

16.您怎么知道项目的采访和报道阶段已经结束,您可以开始写作了?

答:截稿期快到了的时候。

17.您怎样开始写作?您有一个写作的固定程序吗?

答:有,先变成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然后拖延。

18.写作有主题吗?一开始就产生,还是过程中慢慢形成?

答:大部分时候采访的时候就有主题了,采访过程中就会修正。写作的时候肯定会有的,但确实很多主题是在写完才发现的。因为写作是你对这个人更深入了解的过程,会有新的感知,就需要重新修改。

19.写作前,拟提纲吗?如果有,一般会怎么下手?

答:每个人习惯不一样。我习惯不好,很少拟,喜欢让故事自己往前走。但大多数时候是失败导致拖稿,不是一种职业的写作方法,并不好。

20.写作中重建场景的时候,能做到真实吗?如何做到?

答:拍照片啊。我喜欢在采访的时候拍一下,写的时候找出来就好了,什么角落有什么很清楚。我记得我写过韩松的办公室,很乱,但有照片,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21.怎样安排文章段落间的衔接?《北京零点后》招致批评的一方面就是“文章的衔接不够”,如果给您一次机会重新写作,会怎么安排文章间的衔接?

答:安排不了。我想过,之前的文章不是按照叙事逻辑或者镜头逻辑的,从一个场景跳到另一个场景没有解释。我当时想是不是以渣土车为视角,然后开过文中提到的所有地方,但后来发现难度很大。或者有什么解释逻辑叙事的方式,但我没想到怎么弄。后来写《国贸三期》这个问题还是绕不过去。希望有人能写个别的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22.一天中有什么时间是您的写作的高产期?您觉得怎样的身心状态更适合您的写作?

答:截稿期前。原来还熬夜,现在熬不动了,觉得上午就很好——如果能开始写的话。有钱最适合。

23.在采访和写作中,有哪些必须要坚守的原则?

答:不要糊弄自己的真实感受。不要编造事实。不要拖稿。

24.您对数字情有独钟,许多报道中均出现了大量的数字,拿《北京零点后》来说,全篇6000多字,33段,出现了158个数字。为什么对数字情有独钟?在您看来,数字对报道的作用在哪?这些数字来源是什么?怎么保证这些数字的准确性?

答:我对数字半毛钱独钟都没有。这种写法,数字作为事实的作用很小,只是一个让文章更好玩的工具。比方说,如果一个关于事实的陈述是“急救中心有23辆车”,那么我的文章中通常表述是“有23辆急救车的救护中心”,数字其实不是我要强调的重心,它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使文章有趣、使节奏更强的道具。

25.写作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有哪些写作动力?

答:第一是工作。我擅长也不见得就喜欢。动力就是完成工作挣工资。但某些特定的时候,写作确实能让人短暂离开现在的世界,沉浸在另一个更有趣的世界里,这种体验很少,但很值得。

26.特稿和非虚构写作有什么关系?它们和文学的界限在于什么?

答:概念的东西留给老师。我还是抱有之前的观点,不管是文学还是非虚构,在“打动人”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你去追求的不应该是“我要去写一篇伟大的非虚构作品”,而是这个东西真的很打动我,想把它呈现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才是你的目的,文学不是一样吗?只是手段不同。我们现在过于为了写非虚构而写,这是很莫名其妙的事,除非你打算拿这个概念赚钱,要不它什么都不是。我之后打算写一部虚构作品,叫作《我欠中国非虚构一篇稿》。

27.从《人物》到《智族GQ》再到《人间》,所在媒体和平台的改变对选题、采访、写作风格有哪些影响?

答:选题会更加多样化,不仅能写明星名人、底层人物,也能写中产阶级。可以丰富自己的经历,对每个群体的人理解也会不一样。写作风格上总是你自己的风格吧。

28.在作品发表之前,您会将报道给采访对象看吗?如果有,这样做对写作有哪些帮助?他们有何反应?

答:如果之前有承诺就给看。99%的时候不给看。当然对写作不会有什么帮助,每个人都喜欢改稿,还都觉得自己改得不错。就像我在歌星面前唱歌一样,我觉得我唱得也好呀。如果答应没办法,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博弈过程,删掉多少,怎么删,什么绝对不能动。大部分时候作者的精力都耗费在这上面。

29.平常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能谈一下您的阅读史吗?哪些作家和记者影响过您的写作风格?

答:科幻、推理很喜欢。非虚构纯粹当成工作看,特立斯、诺曼梅勒、卡波特、塔奇曼、华莱士还有茨威格。还有些汉学家史景迁、孔飞力和魏裴德,江苏人民出版社出过一套“海外中国研究丛书”都很好看。

30.关于非虚构写作,给读者推荐几本您觉得优秀的书吧!

答:上面的都可以,不是非虚构的,《巴黎评论》《罪行》和《十一种孤独》。

31.在您看来,特稿的公共价值是什么?是否可以干预社会,影响社会?

答:以前可以啊,这两年没看到。

32.关于非虚构写作在国内的发展前景,您怎么看?

答:如果我们仅仅谈论几个写作者的写作,可以看波拉尼奥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写的一篇叫作《一件文学奇事》的故事,那个主角就是未来,就是非虚构写作者的未来。

三 代表作品

《北京零点后》

很少有人能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片被辉煌灯火照亮的夜幕,既收获着生命,也迎接着死亡;它有着与生俱来的混乱,也有着与之抗衡的秩序;它成批量地生产繁华与梦想,也制造同等规模的欲望与颓丧;它冷眼旁观失败者的挣扎,也不吝于分享实现梦想者的喜悦。

新生命的诞生总是伴随着愉悦、痛楚与混乱,在深夜里尤是如此。每当有孕妇送进医院,夜班助产士芦静所在的待产室就响起急促的警铃,正在休息的她会立刻起身撞开产房的门,开始自己的工作。“宝贝儿,再加把劲!”她那音域宽广的女高音在黑夜里有节奏地响起,直到新生婴儿更加高亢的哭声把它盖过去。

在北京的深夜,大多数即将临盆的孕妇都要拨打急救电话,然后搭乘呼啸而来的急救车前往医院,接受助产士们的帮助。急救车上的标准人员配置是1名医生、1名司机、1个担架工。

比如,在北京市前门大街的急救中心里——这座中心拥有23辆救护车,2辆急救摩托和1架停在大厅里没有螺旋桨的直升机,32岁的值班医生陆毅就承担了这样的角色。

陆毅的团队大多数时候开一辆奔驰或雪佛兰的救护车,每公里收费5元钱和40元出诊费,有的时候则开一辆丰田,每公里只收2.5元和20元的出诊费——当患者病重到需要使用呼吸机时,每小时要增加20元。他们的车队在2012年总共发生剐蹭事故23次,不知为何,其中“48”号车碰撞次数最多,它的右前杠角、左前杠底角、前景灯左侧、左后轮眉边和中门分别被剐蹭过。

急救医生会在凌晨1点去路边解救一名撕扯自己上衣的酒鬼,并看着他吐在价值8万元的史塞克轮滑式担架上;这个担架在2点的时候搭载了一名破水的孕妇,她的丈夫在旁边无法抑制地尖叫;到了3点,因为疲劳驾驶发生车祸导致的断手断腿情况就多了起来,伤员通常会被强制送到最近的医院。还有些时候,急救人员会在一名严重痔疮患者的强烈要求下,默默将其送往医院,然后站上两三个小时等待患者从担架上下来。他们也会碰到半夜打不着车回家假装脚扭打120的家伙,或者是听到电话里一个快哭出来的男声:“我儿子快不行了!快来!”然后在开了一个多小时车,闯了10个红灯之后,发现他的儿子是只狗。

在北京这座城市里,平均每晚有155人出生,99人死亡,这些生命大多开始或结束于全市医院的共94735个床位上,但也有一些例外。

比如,位于城市北郊回龙观的自杀干预热线中心,4条线路平均每天深夜会接到45个电话,其中1.3个会是高危来电。“我就想在这个世上留下最后的声音。”——这是一个患重度抑郁症的女孩站在楼顶上打来的,她只想问一个“技术性问题”:她站的楼层跳下去是不是肯定会死。她只允许接线员最多说三句话。才工作两个月的接线员王景娜,把三句话说到了30分钟,最后让女孩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努力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成功。

北京的深夜默许着诞生与死亡的交替出现、秩序与混乱的共同存在,全城超过40万个的摄像头是相当可靠的见证者。除此之外,分布在这座城市9164万平方米面积和6258公里道路上的夜班巡警、公路交警和小区片警,也在默默守护着这座城市。

有时,他们要去追捕一个危险的杀人者,他刚刚在火车站售票厅用割喉的方式残忍杀死了一男一女两名乘客;有时他们会发现隐藏在人群中的女毒贩,并从她的文胸里搜出1斤重的冰毒;他们也会告诉你,在朝阳区香河路上,曾有一个专偷出租车的计价器和发票的小偷;而一名叫作杨海龙的中年人,正偷偷溜进一处新开的工地,用小铁锹、改锥、手电筒挖掘古瓷片,然后用鸡蛋清把碎瓷粘起来,白天拿去潘家园售卖。

深夜里,还有一些您意识不到的重要部门在默默运转。在东直门附近的北京油气调控中心,包括周晓莹在内的60名夜班天然气调度员,正在直接指挥1000多个天然气管道,为这座城市输送它赖以生存的血液(每小时平均输送200万立方米)。而当夜间的修路工把一卡车沥青卸到地面时,北京冬夜的地面温度瞬间能达到130摄氏度,如果不小心踩上去,2厘米厚的胶靴底也会被融化。

在夜间的灯光卫星图上,北京城会呈现出一个类似于神龟的图案。组成这幅图案的是存在于公共建筑物里的约1000万个灯泡和分布在全市区的18万余盏路灯,这些路灯由一个叫作北京市路灯管理处的部门负责。从1906年北京第一次出现电路灯开始,北京的路灯维修人员已经在深夜里穿梭了一百多年。

平均每年,北京的深夜会发生2022起火灾,其中40.5起是由于自燃而导致,而有55人会在半夜放火。大部分的火灾都会在一小时之内被北京市消防局的108个消防中队、622辆消防车扑灭。他们最新型的水泵能够覆盖两座国贸三期(北京现在的最高建筑,330米)的高度,在6553个消防员中,至少有10人以上拥有六块腹肌。

北京几家都市报的热线部门,通常是这座城市里最先知道深夜发生的偷窃、命案与火灾的一批人。

于朝阳区建国路71号的法制晚报热线部,这个团队包括1个接热线电话的实习生、1个摄影记者和3个文字记者,他们的工作内容除了记者的本行外,有时会在凌晨2点救助1只受伤的猴子,或是在内河中帮助警察打捞刚刚发现的无名尸体。

在很多警察与记者没有注意到的豪华场所里,欲望正在不受约束地滋长。北京拥有63家五星级酒店和127家四星级酒店,每间房每晚的平均消费分别是792元和473元——这只是官方数字。很少有人知道豪华酒店一个房间的单日成本只有100元,其中毛巾和床单的清洁费用30元,供暖、照明、磨损折旧费15元,房间服务员的工资每打扫一间房大约是12元,而她使用的清洁用品只要3元钱。但这样一个房间每晚的价格大多在千元以上。在一些酒店,一张床在5年间要承受300吨以上的睡眠重量,和2000对以上做爱的情侣。

在北京夜间入住酒店的最多的外国人来自美国,其次是韩国人。但酒店员工们最欢迎的还是来自中东和俄罗斯的客人。一位来自俄罗斯的石油大亨在从酒店门口豪华轿车迈出第一步开始直到走进电梯,3分钟的时间一共给出了750英镑的小费,所有的酒店员工都想方设法在他可能路过的地方出现。

深夜的遮蔽放纵了欲望与狂欢。一名服务人员发誓亲眼看到一位来自捷克的乐队成员把包括钢琴和架子鼓在内的全套家伙搬进了套房;几天前,还有1斤的Almas鱼子酱,2根特立尼达雪茄和4瓶Krug顶级香槟被一位来自南方的保险商人一次性买走,总价超过了10万元;而一个住在一晚要价80000人民币总统套间的金融高管,在喝掉迷你酒吧里的酒之后,把尿撒在了里面,反正大多数酒都是黄颜色。

北京每晚都有不同的盛大派对。在西北郊的一座高尔夫球场,150个高尔夫球被塞入了发光的材料,30多个穿着亮片材料的女高尔夫球手同时击球,夜空中就像有流星划过;在位于万寿寺路甲1号的一栋豪宅里,两位没仔细看邀请函上标注是white russian party(白色俄罗斯风)的女士,涂着黑指甲穿着黑丝袜来到现场。不过也不要紧,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场地中,正在进行更适合她们打扮的哥特风格派对。

没有人统计过北京有多少家酒吧。但在广渠门内大街16号,一名叫作周飞的调酒师能够用花椒打成泡沫,再以姜和薄荷搭配在一起,调出一款名为“川朝”的鸡尾酒;而在工体北路的一家酒吧里,一位姓张的网络通信工程师可以将15只骰子同时摇出最大点数。北京有上千个酒吧驻唱歌手,其中约有10多个能够唱出高难度的海豚音,但留着橙色的齐刘海,总是抽一支长10厘米、直径0.5厘米的Esse薄荷香烟的酒吧驻唱歌手,或许只有这一个。

这个歌手是北京现代音乐学院的插班生,驻唱3年,在“月色”酒吧里,她的名字叫作娜娜。她拥有一支成员全部是天蝎座的乐队,他们这一周唱得最多的两首歌是《小情歌》和《我的歌声里》,分别唱了12遍和15遍。最近的一个晚上,她的身旁有25个骰子在同时晃动,4对客人在扯着嗓子讲话,还有1个正在毫无生气地进行攀爬的钢管舞女郎。一名陪酒的姑娘趁着男人上厕所的时候,偷偷往自己的酒杯里兑水,这事儿被发现的概率很小。

娜娜每天的生活从黑夜开始到黑夜结束。她一晚上能挣200元,每月需要支付2000元的合租租金。她盯着窗外卖气球的老太太,吐了个烟圈,相当梦幻地说了一句:“我看不到未来。”几天前她刚跟男朋友分手,因为他考上了公务员,她无法忍受两人地位的差距。那天晚上她唱的最后一首歌是《领悟》。歌词她多唱了一遍:“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若曾真心真意付出,就应该满足。”

当娜娜唱着《领悟》时,在北京的深夜里,庞大的失眠人群以各种各样的姿势瞪着天花板,如果能搜集起每天夜间在城市上空飘荡的数羊声,也许将是令人震耳欲聋的分贝。在这样的夜里,电台是寻求慰藉的最好方式之一。

零点之后,北京上空有60条调频电波和101条中波相互交织在一起,其中调频103.9兆赫属于一位叫作杨晨的电台主持人。在建国门外大街甲14号广播大厦一间门外有警卫站岗的直播间里,他主持一档名叫《有我陪着你》的两个小时的夜间聊天栏目,在6年的时间中,他总共说了3000多次“发送短信HD+内容至10621039”,触摸电台仪器的放电棒600多次,上下推拉操控板上的18个键位无数次。

这天深夜的节目里,有100多个睡不着的人发来了短信,其中有一个再过5个月就要高考的高中生、一个天亮就要领证还在担心嫁没嫁错人的女士,以及一个饱受领导摧残说辞职说了多次也没有动手的苦恼男士。

“听众朋友们晚上好,我现在有点饿了。”这天晚上节目临近尾声时,这个身高190厘米的主持人突然这样说道。他在这个夜晚尽职地扮演了安慰者的角色,而他身边的聊天嘉宾晓晏,这位曾在电视剧中为孝庄太后配音的女士,在两个小时里有些无聊,把自己的鞋带解开6次又重新系上。

大多数普通人在深夜的故事是不为人所知的。一个叫林欣的新婚男子在凌晨2点排队过户买房,夜里太冷,他身边的排队者被冻哭了;朝阳区东三环中路的一家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曾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位赤身裸体的女士跑出了门,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位于京沈高速附近的一家汽车影院里,裹着羽绒服的年轻放映员总是幻想着能像《搏击俱乐部》里那样,在影片中插入几帧色情图片。

很多人借着夜色隐藏自己的特殊能力。一个彻夜代刷游戏金币的中国传媒大学学生,这个晚上挣了260元钱,在虚拟世界里他共挥了5000多刀,杀了900多只怪物;北京静安庄一个穿着破旧牛仔裤的28岁美股交易员按下了最后一个键,他刚刚使自己的月盈利额达到了25万美元;还有一个喜欢在车里卖各种挂饰的出租车司机,在深夜饥饿的时候跑去北新桥卤煮店,专门要一份没洗干净的大肠卤煮。他诧异地发现,那里的卤煮师傅每做完一碗,都会把菜刀像扔飞镖一样剁在一米开外的案板上,并从不失手。

毫无疑问,出租车司机是北京深夜最活跃的人群之一。一个喜欢在深夜用车载对讲机聊天的出租司机会竖着食指跟你说,世纪坛其实是海军的长波雷达,那根针是长波天线,目的是为了和我们的核潜艇联络用的,所以那根针会不规律摆动;而一个家住房山的慈眉善目的的哥,会和蔼可亲地讲述那些发生在本市的出租车司机杀害乘客或是乘客杀害出租车司机的案子,当他讲到某个“司机杀死乘客后直接推进水里但是不巧被摄像头捕捉到”的段落时,车刚巧开到河边。在北京,至少有20个以上的司机以前是股神,还有10多个破产的前商业大亨和数不清数目的退伍军人。他们的故事通常以“想当年”开始,以“要不是,我才不干出租车这一行”结束。

北京的深夜里有一些可称为坚持的东西。建筑垃圾处理商张树西的车,只有在零点之后才能出现在北京的道路上,他像国王一样检视自己23辆浩浩荡荡的渣土车队,其中包括2辆10轮的欧曼自卸车,它们每车装载10吨,一车收费300元,垃圾将会被运往北京六环外的国家规定的21个大坑,以及不计其数的不存在于地图上的小坑,那里原来是挖沙留下的深洞、农村的鱼塘或是干枯的河道。干这行15年后,他不仅知道北京周边每一个“黑坑”的位置,还知道能在哪个路口甩掉城管,还知道再过6个红绿灯会有一个警察在那儿等着他。“我闻一闻就知道他们在哪儿。”张先生颇为自己的技术特长感到骄傲。

每倒下一车垃圾,张树西将付给坑主30元,这是大客户才享有的价格,在倾倒的一瞬间,10个头戴矿灯的拾荒者就会从北京的黑夜中钻出,用铁钩将垃圾分拣出来,这些活儿通常在1根烟的时间内就完成了。

在过去的15年里,张先生努力与北京这座城市发生关系,他会在路过地铁安华桥站和鼓楼大街站时,自豪地说这地方的垃圾就是我运走的,但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在深夜,他唯一的朋友是一群眼神凌厉的路边野猫,还有让他曾听得号啕大哭的汪峰的歌曲《春天里》。

在北二环德胜门工美大厦右侧一间4平方米的保安岗亭里,保安郝明军会告诉你,10米开外大门紧闭的银行里,有一个从不露面的银行保安,在身后小区里20多只野猫的面前,蹲着一个每天准时喂食的垃圾清运工,而在旁边的超市里,曾有一个男人躲在了立式空调后面,后来偷走了超市所有的零钱。

郝明军掌管有60个车位的大厦车库,他能记住大厦领导11辆奥迪车的车牌号码,并在0.1秒之内按下手中的遥控按钮升起车库的栅栏。这个每小时工资为6.625元的47岁河南人,在深夜零点到早上8点的时段中,每隔1小时就需要巡视一次,这天晚上,在这段4分钟的路程中,他不多不少走了375步。他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计时工具,隔壁的老回回面馆会在4点半亮灯做活,马路上的车会在5点半突然增多,而到了早上7点,所有的路灯就会在一瞬间熄灭。在一小时之后,他会回到那个车库的地下室,并满意地盘算起他又为老家的新房挣了265块砖。

每天零点后,降落在北京的航班有100多个,旅客超过15000人,乘坐火车、长途大巴抵达的旅客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当中有无数来此寻梦者,但很少有人能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片被辉煌灯火照亮的夜幕,既收获着生命,也迎接着死亡;它有着与生俱来的混乱,也有着与之抗衡的秩序;它成批量地生产繁华与梦想,也制造同等规模的欲望与颓丧;它冷眼旁观失败者的挣扎,也不吝于分享实现梦想者的喜悦。

当太阳升起,地铁开动,人们出门上班,深夜的一切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但如果你用心,也许会发现,饭店门外摆着一箱箱等待清洗的肮脏碗筷,马路还留有些许渣土,刚刚出街的报纸上登着夜里的新闻,医院门口,一对夫妻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回家,露出欣喜而略带疲惫的面庞。这便是它深刻存在且不容忽视的证明。

短评

王天挺在《我是这样实习的》一文中写道:想做好人物报道,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你如何去理解这个人。

描写细节是写人的最佳手段。细节是最鲜活的事实,是最本质的事件真相。一旦全部细节罗列在作者面前,捕捉人物特征这个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将变得简单。细节本身有一种指引的能力,它会告诉你怎么做。但是日常经验中的细节,通常都湮没在我们的感官里,只有通过敏锐的感官才能重新发现这些东西。而这些细节的获取,采访量功不可没。王天挺在《北京零点后》中的采访量,就被评价为“凶狠”。他认为:“采访越多,理解才能越深入,有时候不是靠天赋,是靠量堆出来的。当你有一天坐在桌前发现报道写起来很费劲,首先就需要考虑是不是采访得不够多。”而想要把人物写得深刻,就必须展示人物的内在矛盾。王天挺的人物特稿中,大都涉及人物从小的成长经历与成长环境,这也是为了更好地挖掘人物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人物的性格、动机、信仰、价值观实际上都体现在他为了解决内心矛盾而采取的行动上。而且,他的特稿中所表现出来的矛盾,都不是单一的。只有多元的矛盾交相呼应,才能完整地展现出一个立体的人物形象。

在特稿中,讲故事也是一个核心观念,王天挺无疑擅长于此。透过他的文字,他不会告诉读者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展现给读者,让读者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他擅长用内在逻辑推动故事发展。如《中国电竞第一人Sky的失败史》中,蕴藏着这样的逻辑线索:明线是时间顺序,而暗线是李晓峰从两次试图回归正轨——到三次在成功边缘错失机会的人物内心的变迁。王天挺认为一个好的故事是可以通过起承转合把小标题省略掉的,如《北京零点后》和《国安球迷》,就抛弃了特稿中最常见的小标题模式,通过行文逻辑贯穿起了千字长文。在《南航3739:一场裹挟263人的空中惊魂》中,王天挺借用小说的写作手法,运用多线叙事结构,每个部分都采用单一主人公视角,而所有的配角在之后也都是主角,在多重视角中把一个故事讲述完整。

写作风格上,王天挺虽然年轻却擅走偏锋,在写作手法上旁逸斜出同时又保证文本的细腻优美。他比较喜欢西化的写法,因为能够带来语言和视角上的陌生感。他说:“当你习惯于用新闻的方式写的时候,内容显得很平庸。当你换一种西化的语言表述时,对同一事实的描述会感觉特别新鲜有趣。”在大多数时候,王天挺笔下是冷峻而抽离的。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用第三人称的视角,冷静地刻画着他眼中的事件,口吻平淡,冷静克制。冷幽默是必不可少的,但这背后,蕴藏了更多的无奈与犀利。但有的时候,从他笔下也会流露出浓浓的人情味。感伤与希望共存,在平静的叙事中传达出对事件的无力感与其中暗藏的希望,在细枝末节处体现出人文关怀。新闻文本必须遵守的克制,使其很难避免形式的粗砺,这让追求文字造诣的王天挺常感力不从心。王天挺试着让他的作品游走在新闻与文学的边缘,杂志体裁的特殊性和自由度,提供了实验的机会,但每一次操作都不容易。

特稿作者有两大难题:开头和结尾。开头必须引人入胜,而结尾必须技巧高超。一篇特稿是否吸引读者,开头的作用至关重要。在王天挺的特稿中,三种类型的开头最为常见。首先是单刀直入型开头。用简洁克制的语言,直述核心事件,开门见山,迅速交代事实,介绍人物、事件,将读者带入他的故事之中。其次是场面描写型开头。用一个生动的画面吸引读者,将读者引入情境之中。这种写法第一足够吸引人,第二容易展示人物性格,第三能创造一个舒适的叙事导语,几乎所有的内容都可以顺利地往下接。最后是设置悬念型开头。用一段带有概括性的论述,先抛出结论,营造戏剧性,后文再做解释。在特稿的结尾部分,除去必需的首尾呼应,类似《北京零点后》对北京深夜复杂性的再次渲染,《查理·南派三叔:你真的疯了吗?》对“查理”这个核心关键词的再次强调。还有两种类型的结尾方法,也常见于王天挺的特稿当中。首先是运用哲理性的直接引语。与前文形成对照,最后一次呼应主题,带给读者以提示和联想,让读者再次回味全文,在了解事件全程之后,重新思考事件的意义。其次是回归平缓的日常叙述。全文的情感曲线至此逐步回落,缓解阅读带来的紧张感与失落感,给读者留以希望,此时结尾重在隽永,余韵袅袅不绝,使人意犹未尽。

四 作品列表

1.王天挺:《北京零点后》,《人物》2013年第2期。

2.王天挺:《凌晨4点,在杂乱书堆里感受宇宙呼吸》,《人物》2013年第4期。

3.王天挺:《韩红想通了》,《人物》2013年第10期。

4.王天挺:《夜班公车司机对夜长情》,《人物》2013年第12期。

5.王天挺:《柳传志:在商言商并不等于不关心国家事情》,《人物》2014年第2期。

6.王天挺:《国家任务》,《人物》2014年4月29日。

7.王天挺:《国贸三期》,《智族》2014年第5期。

8.王天挺:《嗜酒者》,《智族》2014年第7期。

9.王天挺:《查理·南派三叔:你真的疯了吗?》,《智族》2014年11月11日。

10.王天挺:《国安球迷》,《智族》2014年12月3日。

11.王天挺:《美颜时代》,《智族》2015年第2期。

12.王天挺:《六环比五环多一环》,《网易人间》2015年9月。

13.王天挺:《南航3739:一场裹挟263人的空中惊魂》,《网易人间》2015年11月。

14.王天挺:《中国电竞第一人Sky的失败史》,《智族》2016年2月16日。

15.王天挺:《探访天文界的史诗之作:一口倾听宇宙的贵州巨锅》,《睿士》2016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