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楚辞

楚辞是先秦时期流传于楚地——今属江淮流域的歌谣。其代表作家是屈原和他的学生宋玉,史称屈宋;代表作是屈原的《离骚》,故后世常以“骚”作为楚辞的代称,与《诗经》并称“诗骚”。

屈原与宗教浪漫主义

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的诗人是屈原。屈原(公元前339?—前278),名平,字原,战国时期的楚国政治家兼爱国诗人。他曾任楚怀王左徒,起草宪令以变法,并参加合纵统一战线以拒秦,两度代表楚国出使齐国。他的政治改革触犯了旧贵族的既得利益,与屈原同列的上官大夫于是向怀王进谗,屈原从此见疏于怀王。怀王死后,顷襄王在其弟子蘭的挑唆下,把屈原流放到江南沅湘地区达九年之久。屈原在绝望之余,自沉于汨罗江。

屈原的作品,据刘向父子校订和王逸注释,计有《离骚》、《天间》、《九歌》、《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七篇。司马迁认为:《招魂》也是屈原所作。另有一些学者将《大招》亦置于屈原名下。但有人怀疑《远游》、《卜居》、《渔父》及《九章》中的若干篇什并非出自屈子。屈原辞赋的艺术特色,一是植根于历史现实,二是大量采用原始宗教和古代宗教神话以畅舒其政治理想和爱国热情。他是我国浪漫主义文学之父。他的这一宗教浪漫主义艺术特色,生动地体现在《离骚》、《天问》、《九歌》、《招魂》等主要作品中。

《离骚》是这一时期出现的唯一长篇政治抒情诗。诗人首先自叙身世、品格、抱负,以及由于辅佐怀王改革弊政而遭谗见疏,并申明其决不同流合污的政治立场,“九死未悔”的斗争精神。其次写女媭劝责,陈词重华,以阐明历史上兴亡的经验教训,强调“举贤授能”的重要性。再次叙诗人乘风命驾,神游天地之间,“上下求索”理想之所在;求之不得,又问卜于灵氛,就教于巫咸。灵氛劝诗人远逝他乡,巫咸则劝诗人留楚等待时机。但诗人留去两难,终于决定“从彭咸之所居”,沉江以明志。篇名《离骚》之义,自来说法不一。或谓“离骚”就是“离忧”(司马迁、王逸主此说),或谓“离”为“罹”,“离骚”就是“遭忧”(班固、朱熹主此说)。两说均不无道理,可以并存。诗中运用大量原始宗教神话和古帝王神话形象,编织美丽动人的神话情节,以表现诗人对理想政治的追求,是其思想艺术特色。兹举片段如下:

……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弥节兮,望崦嵫而勿追;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凰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率雲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这个片段描述诗人驾玉虬、乘鹥鸟神游天宇。其间为诗人提供服务者,不但有羲和(日神之御者)、望舒(月神之御者)、飞廉(风神)、雷师(雷神)等神话人物,而且还有玉虬、鹥、鸾凰、凤鸟等神兽神鸟。不过,诗人叫至上神天帝的守门人打开天门,以便让他去见天帝,却碰了软钉子。以上神话形象,有不少是自然宗教传承至战国时代的人格化了的自然神,也有一些是仍然保留着原始动物形态的自然神。

此外,诗中还描述了诗人寻找“高丘神女”、“宓妃”、“有娥之佚女”、“有虞之二姚”等神话中的美人形象,以象征诗人对理想君主之追求,但是都失败了。

总之,《离骚》以大量的原始形态的自然神、人格化的自然神和古帝王神形象,建构了一个绚丽光彩的神话世界。

《天问》是长篇哲理诗。“天问”实即“问天”,向大自然提出质疑。王逸《楚辞章句》说:“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天问》通篇以问句组成,有人说提出了116个问题,也有172个问题之说。问题多少不同的差别,是由于统计方法不同造成的。有些地方,由数小问合成一大问,若按大问计,问题便少一些;若按小问计,问题便多一些。这一百余问,涉及天文地理、神仙怪兽,对上古广泛流传的诸多自然宗教神话和古帝王神话逐一提出疑问。例如: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这是对天体神话的质疑。

“一蛇吞象,厥大何如?”这是对动物崇拜的质疑。

“羿焉毙日?乌焉解羽?”这是对超人和英雄神话的质疑。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这是对古帝王神话的质疑。

姜亮夫指出:对自然现象提出质疑的古哲理诗,除我国的《天问》外,在世界各文明古国的经典中亦多有之。例如印度《梨俱吠陀》中的《创造之歌》写道:“孰知其真?孰穷其故?何所自在?何因而作?明神继之,合此造化,是谁知之?孰施行之?”《旧约全书》中的《约伯记》写道:“是谁定天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他的根基安置在何处?他的路标是谁安放的?……光明从何而来?黑暗原来位于何所?”伊朗《波斯古经》写道:“谁分大地,下丽于天,以免于倾?水与植物,谁孳生之?谁役风云,周道是遵?呜呼智人,谁更启我善心?”各文明古国的哲人,不约而同地以诗歌形式来写各自的“天问”,这一现象至少说明两条社会发展规律。(一)诗歌是最古老的文学形式,它是从原始社会集体劳动的号子演变出来的。(二)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是逐步探索前进的,只有不断地否定陈旧的传统观念,才能把认识推向崭新的阶段。屈原《天问》一出,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两千余年来启迪了无数后人的智慧之窗。晋代传玄的《拟天问》,唐代柳宗元的《天对》,明代王廷相的《答天问》,黄道周的《续天问》,清代李雯的《天问》等,都是屈原哲理思考之回光返照。

《九歌》本是楚地民间祭祀歌谣,是娱神歌舞表演中的歌辞部分。《汉书·地理志》说:楚地“信巫鬼,重淫祀”。这一民俗说明了产生《九歌》的社会根源。朱熹认为:后世流传的《九歌》,并非屈原的创作,而是屈原“更定其词”,进行删改润饰而成的。今人多从此说。

对《九歌》的解释,从来众说纷纭。王夫之认为:《九歌》的前十章,是祭祀十种神鬼的乐歌。十种神鬼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天神,包括东皇太一(天神之贵者)、东君(日神)、云中君(云神)、大司命(司寿命之神)、少司命(主子嗣之神)。第二类属地祇,包括湘君与湘夫人(湘水之神)、河伯(黄河之神)、山鬼(山神)。第三类为人鬼,即国殇(为国捐躯者)。一说这十种神鬼中,首尾两位为男神,中间八种神祇则各为一男一女,两两相配。

陈本礼在《屈辞精义》中说:“《九歌》之乐,有男巫歌者,有女巫歌者,有巫觋并舞而歌者,有一巫倡而众巫和者。”此说颇中肯。从《九歌》的内容看,正是一群男女巫觋装神扮鬼,送往迎来,载歌载舞,演出一场场神秘的爱情剧。举凡爱情纠葛中的种种复杂心态,如思慕、猜疑、欢愉、忧伤等,莫不跃然纸上。人们论中西神话之异同,有谓古希腊神话多爱情而中国上古神话中则乌有。这种误断,乃是把《九歌》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九歌》中除《东皇太一》与《国殇》之外,有八篇是描述缠绵悱恻的神鬼爱情故事的。这一点,早就被南宋道学家朱熹看破了。他在《楚辞辩证》里说:“比其类,则宜为三《颂》之属;而论其辞,则反为《国风》,再变之《郑》、《卫》矣。”把朱熹的话概括为一句,就是神圣的爱情喜剧。

作为鬼灵文学的《招魂》,自汉代以来,其著作权的归属就成了一个问题。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里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这里分明肯定《招魂》的作者是屈原。但王逸在《楚辞章句》里却另有新说:“《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怜哀屈原厥命将落,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也。”以上二说,一说是屈原招楚怀王之魂,一说是宋玉招屈原之魂。若从被招的二人——怀王与屈原均客死他乡的史实来看,两说均可成立。但若从《招魂》的文本来看,篇中的内容却与屈原招怀王之魂一说十分合拍。相反地,王逸说与《招魂》的文本处处扞格,因此难以成立。我在《中西宗教与文学》中从王说(见该书《招魂文学》),是一个错误。

《招魂》文本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引子,第二部分是正文,第三部分是尾声。

引子部分,两个层次。第一层是写屈原自剖:“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但是,“上”,即怀王,“无所考此盛德兮”,致使我“长离殃而愁苦”。第二层写天帝告诉巫阳:“有人在下,我欲辅之”。自商、周以来,人间帝王被神化为天——上帝之元子。所以上帝要辅佐的对象必然是怀王。王逸注把上帝要辅佐的对象解释为屈原,不能成立。

正文部分,也是两个层次。第一层次盛言六合之可怖,吁请怀王之魂归来。第二层次盛言帝王之家的富丽堂皇,吁请怀王之魂归来。第二层,描写宫室之宏伟,则“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描写室内珍奇,则“翡翠珠被,烂齐光些”,“纂组绮缟,结奇璜些”;描述宫女之美,则有“九候淑女,多迅众些”,“离榭修幕,侍君之闲些”;描写饮馔之精,则有“濡龞炮羔,有柘浆些”,“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描写女乐之娱,则有“竽瑟狂会,鸣鼓些”,“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总之,这一大段关于宫廷生活穷奢极欲的铺叙,不是一国之君的怀王,不足以相称;若系在屈原名下,就不伦不类了。

尾声部分,仍是屈原自叙:“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些”,说明他已南下沅湘;“极目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陈述他在江南哀悼怀王的沉痛心情。

《远游》是我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首游仙诗。战国时代,神仙家之言大盛于燕齐。屈原曾两度出使于齐,对神仙之说自是十分熟悉。因此,他在《远游》中展开幻想的翅膀,飞往仙乡,做了中国古人的第一个游仙之梦: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玉色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诗人详述他追随神仙遍游天国,然而,他“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汜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原来屈原大做其游仙梦,其实并非慕仙,而是为了衬托其眷恋故国的爱国主义情怀。

宋玉

战国时代继屈原之后的主要楚辞作家是宋玉。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一说宋玉是屈原弟子,曾事顷襄王。宋玉的作品,王逸《楚辞章句》收录《九辩》、《招魂》两篇,萧统《文选》收录《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五篇,章樵《古文苑》收录《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六篇。明代刘节《广文选》收录《高唐对》、《微咏赋》、《郢中对》三篇。以上作品,真伪交混,学者们认为,确实无可争议的宋玉之作只有《九辩》。尽管如此,由于《高唐赋》和《神女赋》的神话色彩十分浓厚,在宗教文学发展史上的地位颇为重要,因此值得重视。这两篇作品,特别是《神女赋》,铺藻攡文,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巫山神女的美丽形象。例如:“眸子炯其精明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似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这是静态之美。又如,“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这是动态之美。动静互补,神形兼备,是《神女赋》描写女性美的成功之处。它上承《离骚》中关于“高丘之女”等美丽神话的意象(巫山神女自称在“高丘之阻”),下开司马相如《美人赋》、曹植《洛神赋》、谢灵运《江妃赋》之先河。在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学史上,巫山神女故事不断出现于骚人词客的笔下,其影响之深远,于此可见。